文/劉詩蕾
“用高息利誘來騙取老年人財產(chǎn)的投資詐騙不少。而從目前曝光的系列“銀發(fā)收割”騙局來看,老人受騙的實際情況往往更復雜:打著“國”字頭的幌子,生活困境,子女關系,老友引薦,甚至行騙者“個人魅力”,都一步步把老人推向了騙局?!?/p>
被幾個彪形大漢扔出北京豐臺區(qū)的家門后,68歲的曾文蓉和85歲的老伴王學全住在郊區(qū)一處月租600元的預制板房,五米遠就是混著殘肴腐蔬的垃圾堆,蒼蠅鋪天蓋地。老兩口相繼高燒拉肚子,心底念頭誰也沒敢挑明——“我們得死在這兒了。”
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書、強制效力債權文書公證、房產(chǎn)轉移委托書,曾文蓉老兩口加入的這場打著“以房養(yǎng)老國家政策”幌子的投資騙局中,最初為保障權利而簽的文件都成了奪走老人房產(chǎn)的關鍵推手。經(jīng)過一步步法律程序,曾文蓉的房子最終被抵押出售。
這場“以房養(yǎng)老”的投資騙局牽涉了包括曾文蓉在內(nèi)的三十多戶老人,他們有的被強制趕出自己房子,有的雖然暫時保住了房子,但因此背負上高額債務。北京致誠公益刑事項目負責人武婕統(tǒng)計,與曾文蓉遭遇同樣詐騙手法的老人,實際在北京已經(jīng)超過30戶,涉案金額在8000萬元左右。而在奪走老人房產(chǎn)期間,騙局還令老人與家人決裂,將其置于一個絕境。
扔,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扔”。
2016年12月5日晚7點,北京豐臺區(qū)這座上世紀機關單位的分配住宅小區(qū)里,曾文蓉家有人敲門。一開門,七八個黑衣壯漢涌進來,個個近1米80的個頭,大聲叫嚷:“這房子不是你們的了,出去出去!”
見老人不動彈,屋里小伙一人拎一位老人給扔出了門。曾文蓉“泥一樣癱在地上昏倒了”。兩個多小時后,警察趕來現(xiàn)場,屋內(nèi)人亮出房產(chǎn)證和身份證,這座老伴王學全在原單位煤炭科學研究總院分配的、老兩口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房產(chǎn)證上房屋所有權人一欄已變成了陌生名字。
“房產(chǎn)證上寫著人家名字呢。這是人家房子,你們出去吧”,警察說。這不是老兩口第一次看到這個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
半年前,曾文蓉和老伴加入了一場投資。朋友呂清介紹,這是國家關愛老年人出臺的“以房養(yǎng)老”項目,并引薦了“成功企業(yè)家”廣斌。
實際上,朋友的“項目”跟國家推行的“以房養(yǎng)老”保險完全不是一回事。廣斌是這樣解釋的,他來提供債權人,曾文蓉通過把房子抵押給債權人六個月獲得本金,然后按時向債權人支付月息,再用這筆本金來投資廣斌的公司項目,而廣斌需要向老人支付高于老人所支付月息的投資回報。等六個月到期,廣斌退還本金,曾文蓉也就可以拿著這筆錢從債權人手上把房子贖回來了。
為了確保投資的合法安全,廣斌還帶老人簽署了一系列公證書。雖然簽約時沒看公證書內(nèi)容,但兩位老人很心安,畢竟“國家公證處嘛,還能害你不成?”廣斌還“貼心”表示,老人家每個月打錢給債權人太麻煩,支付給債權人的月息也由他來負責,總之,“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您老不用費心了?!?/p>
2016年6月,簽約第二天,債權人匯了130萬到曾文蓉賬上,曾文蓉再轉給廣斌。廣斌在曾文蓉的見證下,預付給了債權人利息。到7月,曾文蓉也如期收到了廣斌匯來的6.5萬投資回報。
可是僅僅過了幾個月曾文蓉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屋被交易、二次過戶,并被要求限期搬離,最后還落得個被扔出家門的凄慘結局。
曾文蓉和老伴王學全屬于二婚,王學全兒子在美國,早斷了往來,曾文蓉一兒一女在四川老家。平時遇事兒老兩口也自己咽下,不愿叨擾孩子。北京這間面積57平米的小兩居,是他們的唯一積蓄。曾文蓉總結下來,受害的老人有這么幾個共性:要么離異喪偶,要么子女不在身邊,經(jīng)濟比較拮據(jù),但有套在北京城區(qū)的房子。這個騙局在老年人中得以擴散有個重要前提,開場往往是熟人感情牌,“無風險”“高利潤”攻破心理防線。
“房產(chǎn)證上是人家名字,你這沒法立案啊?!毕翊蠖啾磺鍛舫鲩T后報警的老人,曾文蓉稱自己也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報案時,曾文蓉也說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但能確定自己肯定是被騙了,要不然房子怎么沒了呢?派出所跑的次數(shù)多了,民警大概知道了些情況,表示:“你們這是個人間的民間借貸,屬于民事經(jīng)濟糾紛,去找法院吧?!?/p>
望著手上一沓公證文件,曾文蓉覺得胸口像“嘔了團血”?!拔叶己薏坏脷⑺雷约毫?,特后悔。”借款合同、房屋抵押合同書、強制效力債權文書公證、委托書,白紙黑字上實實在在是自己簽的名字。不管當初是怎么簽上的,但沿著這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事情的每一步進展似乎都是合法合規(guī)的。
除了曾文蓉辦公證的北京市國立公證處,三十多位受騙老人的公證單位還包括北京市方正公證處和北京市中信公證處。
讓一位受騙老人的女兒張瓏堅信廣斌等人一開始就瞄準了房子的,是公證書中同時出現(xiàn)的借款合同、具有強制執(zhí)行效力的債權文書公證書及委托書。張瓏表示,委托書給了對方房產(chǎn)產(chǎn)權轉移和過戶的代理權,“廣斌拖著不還利息,也不讓老人自己還利息,結果利滾利欠債越來越多。如果只是為了還錢,法院強制執(zhí)行拍賣房產(chǎn)就行了。為什么廣斌等人不讓法院來賣房呢?因為老人欠的錢肯定沒房子的價值多,老人用房子拍賣后剩下的錢也能一定程度止損。但給了委托書,說明是特意瞄準了老人們的房子?!?/p>
目前已經(jīng)過戶的房產(chǎn)中,房屋第一次過戶價與市場價的差價也可作為“騙局”的注腳。曾文蓉這套當時市價280萬的房子過戶價是130萬。張瓏家這套東二環(huán)學區(qū)房當時市價450萬元左右,被委托人以260萬元的成交價格出售。
“為什么第一次過戶售價比市場價低這么多,因為如果第一次過戶的售價比欠款高的話,他們還要退老人錢?!睆埈嚤硎荆骸八詷O有可能是他們第一次過戶低價出售給自己人,這樣和老人欠款的差價就沒有了。比如1000塊出售的房子,老人還得倒貼接近一百萬呢?!?/p>
賣房子的是哪些人,和委托代理人、債權人又是什么關系?受騙者子女們想要摸清這些人物關系。多番比照受害老人的公證文書,張瓏等受害者子女梳理出了一張關系網(wǎng)。廣斌將有房產(chǎn)的老人介紹給小額貸款公司,小貸公司則打造一套委托代理人、債權人、名義上的“購房者”的三角關系。再經(jīng)公證處公證,利用借款合同、委托書為詐騙流程打上法律保障。“公證處、住建委,擱這兒都是神助攻呢?!睆埈囌f,讓她發(fā)愁的是,怎樣才能證明這些人涉嫌同謀詐騙呢?
目前,包括張瓏在內(nèi)的八戶受害者的報案已在北京市西城區(qū)公安分局并案處理。2017年2月27日,因涉嫌詐騙,廣斌被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批準逮捕,為曾文蓉夫婦做公證的李鐵林也被北京市司法局吊銷從業(yè)資格。
但老人們最關心的是,房子多久才能回來?
“我們得把小廣救出來,張瓏你要一起簽請愿書,只有小廣才能救我們?!?017年初廣斌被抓后,張瓏便陸續(xù)接到受害老人的電話,甚至有些老人已經(jīng)湊了幾萬塊錢要贖廣斌出來。
從2016年10月中下旬報案開始,到2017年2月廣斌被捕,在一部分騙局受害老人心中,張瓏這些疾呼立案的受害者子女始終是“想把小廣弄進去”的“反派”角色。
騙局開端,老人們就將自己置于子女的對立面,因為廣斌叮囑“和孩子說這事兒就辦不成了”,往往直到被清戶出門,兒女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老人們之前簽署的公證文件,也成了報案維權的最大阻礙。張瓏等受騙者子女開始收集同類案件資料,希望收集到相當數(shù)量的資料來促成刑事立案。
報案聲勢越來越大時,2016年10月19日,一個自稱老梁的投資者把老人們召集在一起開了個會,曾文蓉、張瓏都在會上。老梁不斷強調(diào),首要原則是要保住廣斌,因為廣斌有實力保住大家的房子?!罢l要是把小廣弄進去了,那我們就找誰要錢要房子,就到誰家白吃白住去。”老梁最后的這句強調(diào),張瓏總覺得是針對她說的。這場會之后,張瓏開始頻頻接到老人的電話,他們拐著彎發(fā)出了威脅警告:“張瓏,我可是聽他們說了,他們說這小廣要進去了,所有人就要上你們家待著去,找你要房子要錢?!?/p>
這場會也成了“受騙者”分營布陣的分水嶺:一派是以張瓏等受騙者子女為代表的“主戰(zhàn)派”,這些家庭往往已經(jīng)被房產(chǎn)過戶、清戶出門,要求報案以法律手段解決問題;另一派是寄希望于廣斌還錢的“求和派”,這些人的房產(chǎn)雖然還在抵押或已經(jīng)過戶,但是人還沒有被清戶出門,而且他們的子女仍不知情。
受害者子女也曾聚到一起分析過:受騙老人往往喪偶離異,沒有完整家庭環(huán)境來商量這件事;廣斌則擅長用話術來描繪一個安全美好的生活環(huán)境,不僅實現(xiàn)財務自由,還能解決兒女的經(jīng)濟問題?!昂枚嗬先硕加X得是自己吃了一輩子苦,積德行善認識了這樣一個人。”張瓏說:“因為老人沒有任何渠道解決自己的問題,廣斌就是老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好,誰要報了案,誰就是他們共同的敵人?!?/p>
在這起以房養(yǎng)老騙局中,目前報了案的有三十來戶家庭。數(shù)位知情人透露,以房養(yǎng)老案實際涉及五十多戶。沒報案的人中,除了寄希望于廣斌的一部分人,還有一部分屬于騙局的既得利益者。
“最早參與的從2014年就開始了,這個詐騙分層金字塔中,有些人已經(jīng)是金字塔頂端的人了,屬于既得利益者,所以也不愿意事情暴露?!睆埈嚢l(fā)現(xiàn),將老人引向廣斌的“朋友”,往往不是同事、同學或鄰居,而是老人投資理財產(chǎn)品、買保健品認識的人。而每帶來一位投資老人,介紹人便可獲得不菲提成,曾文蓉的推薦人呂清就是如此。
“其實我不是貪心,我是真沒錢。”曾文蓉心里始終有些委屈。2015年底開始,曾文蓉為了治病,一年間已經(jīng)花了五六萬,欠債到現(xiàn)在還沒清。老兩口每個月退休工資雖說加在一起有小一萬,但這些年錢都花在保健品上了。投資“以房養(yǎng)老”的半個月前,曾文蓉計劃著賣房子。
曾文蓉到現(xiàn)在也沒弄明白,賣保健品這群人怎么知道她號碼的,隔三差五推銷電話就來了,電話里年輕的女聲永遠甜膩。“她們說阿姨我想帶您去郊外玩,大草地多好呀,咱們來呼吸新鮮空氣?!彪m然曾文蓉退休后參加的社區(qū)活動很多,但子女不在身邊,沒孩子陪伴,往往心動答應。一去,果然是郊外,不買保健品就沒車回市區(qū)的那種。
“一買就是上萬,錢可沒少花。”曾文蓉覺得,保健品雖貴,畢竟是身體需要,售賣現(xiàn)場的大夫都說她急需這個藥。去年8月回四川老家聚會時,一位老同學特意分析了社會三大騙局,為首的就是針對老年人的保健品推銷。曾文蓉有點不好意思,聚會上講了自己買保健品的事情,大家紛紛勸她,她也在心里發(fā)誓,以后可不能再上當了。
可事實是每一次受騙都把她往下一個騙局推得更近。
受害者子女張瓏說:“自打90年代傳銷進入中國,我媽就沒斷了折騰,這些年什么積蓄也沒剩下?!彼皫滋炜茨赣H微信,還是一溜兒冒充“民族大業(yè)”“一帶一路”的群消息動態(tài)。近些年,微信也成了老年騙局的新戰(zhàn)場。入群除了繳費程序,還要填報個人及家庭成員的身份證號、社保號、手機號等。群規(guī)往往非常繁瑣,比如不定期集體更換有特殊要求的頭像,從藍底小一寸換到白底小一寸,不換的就踢出群。
按微信群里的安排,張瓏68歲的母親一天的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每天早上8點要觀看升國旗視頻,到9點每個人要朗誦一段文字內(nèi)容,還有視頻學習等等。知道孩子們不喜歡,每到上午8點的升國旗視頻環(huán)節(jié),母親就戴上耳機躲進房里。
退休對母親的影響,張瓏也明白。老太太過了一輩子集體生活,忽然離開了集體,從高強度的工作狀態(tài)過渡到逛公園、看孩子的生活。老年人睡眠少,生活多出大段空白時間,老太太覺得自己失去了創(chuàng)造價值的能力,不再被社會需要,自然不甘心。他們一門心思想?yún)⑴c國家大業(yè)和市場經(jīng)濟,為家庭、社會奉獻余熱?!斑@些群點燃了老人們的價值感,覺得自己和社會再次緊密接軌。”張瓏說。
被清戶出門后,張瓏的母親一直極度自責,甚至有段時間精神恍惚。除了兒女,微信群也成了她重要的精神支柱,一定程度上也給了她希望。張瓏和丈夫商量,放棄讓老太太退微信群。哪怕照著群規(guī)做,也讓老太太每天過得充實些,別老想房子的事。上個月起,張瓏就不再為房子的事出門奔波了,一切維權都轉到線上,她肚里的小生命將在這個月底臨盆。
8月2日,北京市司法局發(fā)布了一則消息。對以“以房養(yǎng)老”名義詐騙老年人涉及公證的情況,司法局已經(jīng)成立專項調(diào)查組來調(diào)查。同時,自此之后,北京全市公證機構為60歲以上老年人辦理“賦予強制執(zhí)行效力公證”或涉及處分不動產(chǎn)的委托公證時,必須有成年子女陪同,辦證過程必須進行錄像。
(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曾文蓉、王學全、呂清、廣斌、張瓏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