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偉 泰
(臺灣大學(xué) 中國文學(xué)系,臺北 10617)
《留侯世家》(以下簡稱“本篇”)可資討論的問題較多,故本綱要的篇幅較長。
本篇是《史記》中一篇充滿傳奇和謀略色彩的傳記。關(guān)于本篇的傳奇色彩,吳見思(1621—1680)在“圯上老父”授書一節(jié)后評論說:“此節(jié)夜半來去,悄悄默默,寫有鬼神氣。”[1]319苧田氏(生卒年不詳,所著《史記菁華錄》,編成于康熙六十年辛丑〔1721〕)說:“子房為韓報仇,一段忠勇之氣,便是千古大俠,所以傳中離奇閃霍,所遇之人,所為之事,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后世神僧、劍客諸傳,諾皋、杜陽諸錄,悉藍(lán)本于此,自來卻無人拈破?!盵2]77韓兆琦說:“《留侯世家》通篇帶有一種虛誕飄忽的色彩,從而使張良具有了一種神話傳奇的性質(zhì)?!盵3]206
關(guān)于張良的謀略,可以從黃震(1213—1280)論述張良的事功中見其大概:
利啖秦將,旋破巉關(guān),漢以是先入關(guān);勸還霸上,固要項(xiàng)伯,漢以是脫鴻門;燒絕棧道,激項(xiàng)攻齊,漢以是得還定三秦;敗于彭城,則勸連布、越;將立六國,則借箸銷印;韓信自王,則躡足就封,此漢所以卒取天下。勸封雍齒,銷變未形;勸都關(guān)中,垂安后世;勸迎四皓,卒定太子,又所以維持漢室于天下既得之后。凡良一謀一畫,無不系漢得失安危,良又三杰之冠也哉![4]29
上述事功的背后,有張良的《老》學(xué)和兵學(xué)基礎(chǔ)。關(guān)于張良的《老》學(xué),楊時(1053—1135)從負(fù)面論其可畏之處:
老子之學(xué)最忍,他閑時似個虛無單弱底人,到緊要處發(fā)出來,令人支吾不住,如張子房是也。子房如峣關(guān)之戰(zhàn),與秦將連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xiàng)羽講解了,忽回軍殺之,這便是柔弱之發(fā)處,可畏!可畏![5]
按:黃、老之術(shù)在漢初具有安集百姓、天下宴然的功效*“安集百姓”語本《曹相國世家》:“孝惠帝元年,除諸侯相國法,更以參為齊丞相。參之相齊,齊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參盡召長老諸生,問所以安集百姓,如齊故諸儒以百數(shù),言人人殊,參未知所定。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shù),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見《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28-2029頁?!疤煜卵缛弧闭Z本《呂太后本紀(jì)贊》:“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見《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95頁。,這是它的可貴之處,至其欲奪固與,以柔弱勝剛強(qiáng)之術(shù)*《老子》三十六章:“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qiáng)……”,確屬可畏的謀略。然而學(xué)術(shù)每每具有兩面作用,應(yīng)該分別看待,不必一概而論。至于張良如何應(yīng)用其《老》學(xué)與兵學(xué)修養(yǎng)的詳情,分詳下文。
司馬遷(下文稱“史公”)為留侯張良寫傳記,簡單敘述其身世后,接下來即寫張良傾其所有家財(cái)求客刺秦皇,為韓之滅國復(fù)仇。遂即發(fā)生張良支使力士于博浪沙狙擊秦始皇,誤中副車的事件。*《史記·留侯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34頁。下文引錄本篇,不再注明出處。
歷代有許多歌頌張良狙擊秦始皇的詩文。茲摘錄李白(701—762)《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詩:
子房未虎嘯,破產(chǎn)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6]
陳孚(1240—1303)《博浪沙》詩:
一擊車中膽氣高,祖龍社稷已驚搖。*祖龍指秦始皇?!肚厥蓟时炯o(jì)》:“今年祖龍死。”《集解》引蘇林說:“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如何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銷?[7]*《秦始皇本紀(jì)》載:秦滅六國后,“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鍾鐻(jù,同虡,古代鐘磬架子兩旁的立柱)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宮廷中?!睏顚捳f:“‘鍾’當(dāng)讀作‘鐘’,‘鍾鐻金人’四字當(dāng)連讀,十二金人是用作懸掛編鐘的立柱?!币姉顚挕稇?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1180-1181頁。
羅大經(jīng)(1196—1242)《鶴林玉露》說:
張子房欲為韓報讎,乃捐金募死士,于博浪沙中以鐵椎狙擊始皇,誤中其副車。始皇大怒,索三日不獲,未逾年始皇竟死。自此陳勝、吳廣、田儋、項(xiàng)梁之徒始相尋而起,是褫祖龍之魄,倡群雄之心,皆子房一擊之力也,其關(guān)系豈小哉!余嘗有詩云:“不惜黃金募鐵椎,祖龍身在魄先飛。齊田楚項(xiàng)紛紛起,輸與先生第一機(jī)?!盵8]
他們都過分夸大了這次事件的影響力。實(shí)際上這是一個孤立事件,沒有配套的其他起義行動,徒然為暴君酷吏的濫誅制造口實(shí)。史稱:
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
“大索天下,求賊甚急”八個字里充滿了許多無辜百姓的鮮血:負(fù)責(zé)警衛(wèi)始皇的郎中令及配合值勤的地方官吏為求自保,自然不免捉拿乃至冤殺眾多無辜的百姓塞責(zé)。又這次事件發(fā)生于始皇二十九年(前218),越九年(前210),而始皇崩。十年(二世元年前209),陳勝、吳廣始起事。李白等人的話,未免夸大此事的影響力。羅大經(jīng)說“未逾年始皇竟死”,尤其和事實(shí)背離。
陳確(1604—1677)有一首《(福孫)又呈詠?zhàn)臃吭娨蜥樦返脑娫u論此事:
子房未學(xué)道,椎秦若兒戲。大索雖未得,濫誅豈勝計(jì)?徒然助秦虐,奚裨報韓事?慎旃勿妄陳,賦詩以見志。[9]662
這首詩是為答復(fù)其孫陳福再次呈上《詠?zhàn)臃吭姟范鳌j惛T谠娭写蟾艑掖雾灀P(yáng)張良謀刺秦始皇一事的正面意義,沒有考慮到這是一個孤立事件,并無與之呼應(yīng)的起義行動,徒然因此牽累眾多無辜百姓,對于革命事業(yè)的開展沒有多大意義,故陳確譏之為“兒戲”之舉。
這次事件對無辜受害的百姓來說誠然是一件悲劇,但對張良來說卻促使他的性格因此產(chǎn)生脫胎換骨的變化,從孟浪沖動轉(zhuǎn)向冷靜沉著。推測張良在看到狙擊秦始皇的舉動導(dǎo)致悲慘的結(jié)果之后,必然做了一場深刻的反省,決定潛下心來研究謀略和兵法。本篇說他研讀的是《太公兵法》,是“圯上老父”,也就是后世俗稱的“黃石公”所贈予。*《集解》引徐廣說:“圯,橋也,東楚謂之圯。音怡?!北酒f:“十三年孺子見我濟(jì)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标P(guān)于“太公兵法”,《漢書·藝文志》著錄:“《太公》二百三十七篇。《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鄙驓J韓《漢書疏證》:“《謀》者,即《太公陰謀》也?!堆浴氛?,即《太公金匱》,凡善言書諸金版?!侗氛撸础短ā??!墩f苑·指武篇》引《太公兵法》。”從本篇所載和史公的論述來看,張良尤其深受《老子》和《孫子兵法》的影響,并將其運(yùn)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張良研讀的兵書,本篇用相當(dāng)長的篇幅描寫“圯上老父”夜半授書的場景。對于此事,歷代學(xué)者有人相信確有其事,有人斥為留侯之詐。
(一)劉知幾(661—721)以為史公記錄漢朝的瑞應(yīng),以彰顯其靈驗(yàn)
若吞燕卵而商生……圯橋授書于漢相,此則事關(guān)軍國,理涉興亡,有而書之,以彰靈驗(yàn)可也。[10]
劉說當(dāng)本于王充(27—約97)《論衡·紀(jì)妖篇》,王充在引述“圯上老父”的傳說后說:
是何謂也?曰:是高祖將起,張良為輔之祥也?!瓎栐唬骸包S石審老父,老父審黃石耶?”曰:(黃)石不能為老父,老父不能為黃石。妖祥之氣,見故驗(yàn)也。(黃暉《論衡校釋》:“故疑吉字之誤。”)[11]928
(二)蘇軾(1037—1101)以為“圯上老父”當(dāng)是秦世的“隱君子”,借此教張良“能有所忍,以就大事”
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jì),以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薄蚶先苏?,以為子房才有余,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12]104
(三)〔日〕中井積德(1732—1817)以為這是張良誆騙后人
黃石公誰見而誰傳之?皆出于留侯之口也,即后來辟穀之術(shù)也。后人好評論之,皆受留侯之誑也,非愚而何?[13]*由引文末句,可以想見中井氏自得的神情。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引此文刪去末句,這是瀧川氏的厚道,然而中井氏自覺讀書有得的愉悅情貌也就因此看不出來了。見《史記會注考證》通行本卷55,第6頁。
中井氏又說:
《太公兵法》,乃留侯之秘權(quán),非實(shí)說。[13]
(四)劉咸炘(1896—1932)以為這是“子房之詐”
馬載圯橋事,正見子房之詐,豈夸其瑞應(yīng)哉!劉(知幾)說非馬意。[14]490-491
劉氏又言后世不察,乃信假說以為實(shí):
夫圯上黃石,正篝火狐鳴,遇龍斬蛇之類也?!笫啦徊?,乃信假說以為實(shí),謂命世之夙成,史公當(dāng)失笑耳。[15]199
按:前人未必都受張良的誆騙,不過其意不在考據(jù),所以姑且借眾所共知的故事來發(fā)揮個人的議論。
本篇載張良“大父、父五世相韓”、“家僮三百人”,丞相府的藏書中當(dāng)有各種兵法,張良幼時或許就已經(jīng)熟讀成誦,只是還不能了悟其中精意罷了。即或未嘗誦讀,且其家藏書也已毀于秦火,以其家世和財(cái)富,假使有意于學(xué)兵法,求《太公兵法》等兵書也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托言“圯上老父”授書,不過期望他人相信他是被動學(xué)習(xí)兵法,以掩蓋其主動學(xué)習(xí)韜略的鋒芒而已!后來的“封留足矣”“辟谷”“道引”“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均是其所習(xí)《老》學(xué)的應(yīng)用!欲使高祖、呂后信其志切求仙,對于人世間的榮華富貴看得很淡薄。張良借此成功的表述他“知足”“功成身退”的人生觀,贏得高祖、呂后對他的親信。
張良編造“圯上老父授書”的故事,是他從《老子》書中學(xué)到的人臣北面自保之術(shù)。此一行為,可以從《老子》書中找到理論依據(jù)(見表1、表2、表3)茲引錄并語譯如下:
表1 《老子》四章及語譯
表2 《老子》五十六章及語譯
①《周易·說卦傳》:兌“為口舌”。
表3 《老子》九章及語譯
以上三章,即為張良托言“圯上老父授書”,借以明哲保身的理論依據(jù)。
贊文對“圯上老父”的有無若信若疑:
學(xué)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shù)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yùn)籌筴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庇嘁詾槠淙擞?jì)魁梧奇?zhèn)?,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僅從世家贊文探索,學(xué)者的意見往往相左。
(一)劉辰翁(1232—1297)評論
此傳自東(倉)海君、力士、圯上老父、以至四皓,(豈)必有姓名哉?殆以天人助興漢業(yè),故屢見不為怪。末著子房學(xué)道欲輕舉,與黃石俱葬,首尾奇事。[16]
將極言有鬼神,卻從無鬼神說,滿傳奇怪,亦不得不爾。引而歸之天,正鄭重。[16]
(二)王祎(1321—1372)評論
據(jù)太史公贊,蓋真以黃石為鬼神也,與昌黎韓子以桃源為神仙何異哉?眉山蘇公曰:“黃石公,古之隱君子也?!笔强梢悦l千載之惑矣。[5]
竟似史公真信黃石公為鬼神!
(三)吳見思于《留侯世家》文后評論
老父,贊語以為鬼物,故夜半蹤跡,俱用疑似之筆,真若鬼物在側(cè),森然欲出。故自妙筆,然東坡隱君子一論為正。[1]324
也坐實(shí)史公以老父為實(shí)有其人,于贊文“每上冢伏臘,祠黃石”下則說:
又應(yīng)授書老父似有如無,終以不了了,倘侊莫測。[1]324
則又以史公的意向?yàn)槲炊???傊?,僅從世家贊文探索,確實(shí)難測史公的真正意向。
(四)參看《陳涉世家》篝火狐鳴之技
《高祖本紀(jì)》遇龍斬蛇之事,和“圯上老父”正相似。《陳渉世家》載:
(陳勝、吳廣)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17]1950
《高祖本紀(jì)》載:
高祖……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
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dāng)徑,愿還?!备咦孀?,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shù)里,醉,因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比嗽唬骸皨炞雍螢橐姎??”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dāng)?shù)?,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比四艘詪灋椴徽\,欲告(笞)之,嫗因忽不見。[17]341、347
此數(shù)事與“圯上老父”的出現(xiàn)相似,劉咸炘早已揭穿其理:
夫圯上黃石,正篝火狐鳴,遇龍斬蛇之類也?!笫啦徊?,乃信假說以為實(shí),謂命世之夙成,史公當(dāng)失笑耳。[15]199
則史公當(dāng)不為張良所惑也是一件明白的事,世家贊文故作疑辭,不過為與全文閃爍迷離的筆調(diào)相配合而已。
史公對于張良的“老”學(xué)與兵學(xué)的體會,有讓讀者自行領(lǐng)會的部分,也有明白指出的部分。關(guān)于前者,如詳盡描述張良虛擬“圯上老父”的神話。關(guān)于后者,他在《自序》引述《孫子》及《老子》的話,說明張良在運(yùn)籌帷幄時,善于靈活運(yùn)用《孫子》及《老子》之學(xué)。
(一)《自序》
運(yùn)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子房計(jì)謀其事,無知名,無勇功,圖難于易,為大于細(xì)。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17]3312
(二)“制勝于無形”本于《孫子·虛實(shí)篇》
形兵之極,至于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18]
“無知名”二句,本于《孫子·形篇》:
故善戰(zhàn)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18]
“圖難”二句,本于《老子》六十三章:
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xì)。
(三)兵本有形,小自單兵,大至兵團(tuán),無論動靜,都是有形之物,如何得至于無形
其中含有極為豐富的理論內(nèi)涵,梅堯臣及何延錫都從虛實(shí)的應(yīng)用來解釋其中的道理。梅堯臣說:
兵本有形,虛實(shí)不露,是以無形,此極致也。雖使間者以情偽(釣?),智者以謀料,可得乎?[18]
何延錫于“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五句下說,兵非無形,而是由于敵人不能判斷我方的虛實(shí),所以有形等于無形;也不是無聲無息,而是由于敵人不能判斷我方真正的聲息,所以有聲等于無聲。反之,敵人的虛實(shí)則為我方所掌握:
武論虛實(shí)之法至于神微,而后見成功之極也。吾之實(shí),使敵視之為虛;吾之虛,使敵視之為實(shí);敵之實(shí),吾能使之為虛;敵之虛,吾能知其非實(shí)。蓋敵不識吾虛實(shí),而吾能審敵之虛實(shí)也。吾欲攻敵也,知彼所守者為實(shí),而所不守者為虛,吾將避其堅(jiān),而攻其脆,批其亢,而搗其虛。敵欲攻我也,知彼所攻者為不急,而所不攻者為要,吾將示敵之虛,而斗吾之實(shí),彼示形在東,而吾設(shè)備于西。是故吾之攻也,彼不知其所當(dāng)守;吾之守也,敵不料其所當(dāng)攻。攻守之變,出于虛實(shí)之法?;虿鼐诺刂?,以喻吾之守;或動九天之上,以比吾之攻。滅跡而不可見,韜聲而不可聞,若從地出天下,倏出間入,星耀鬼行,入乎無間之域,旋乎九泉之淵。微之微者,神之神者,至于天下之明目不能窺其形之微,天下之聰耳不能聽其聲之神,有形者至于無形,有聲者至于無聲。非無形也,敵人不能窺也;非無聲也,敵人不能聽也。虛實(shí)之變極也。善學(xué)兵者,通于虛實(shí)之變,遂可以入于神微之奧;不善者案然尋微窮神,而泥其用兵之跡,不能泯其形聲,而至于聞見者,是不知神微之妙,固在虛實(shí)之變也。三軍之眾,百萬之師,安得無形與聲哉?但敵人不能窺聽耳。[18]
(四)各家詮釋《孫子·形篇》“無智名”二句
指其取勝于未萌,銷患于未形,所以沒有外在顯赫的功名與戰(zhàn)場上的功勞,這也涉及“無形”的道理。杜牧說:
勝于未萌,天下不知,故無智名。曾不血刃,敵國已服,故無勇功也。[18]
何延錫說:
患銷未形,人誰稱智?不戰(zhàn)而勝,人誰言勇?漢之子房,唐之裴度能之。[18]
張預(yù)說:
陰謀潛運(yùn),取勝于無形,天下不聞料敵制勝之智,不見搴旗斬將之功,若留侯未嘗有戰(zhàn)鬬功是也。[18]
(五)老子所說“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xì)”
用在政治與軍事,消極方面,即何延錫所說“患銷未形”;積極方面,即杜牧所說“勝于未萌”。
以上各家詮釋《孫子·虛實(shí)篇》與《形篇》,固然未必合乎張良或史公的意思,而且也只屬于張良兵學(xué)的一端而已,不過就各家詮釋其中的變化已如此之繁多和奧妙來看,張良的兵學(xué)修為,確實(shí)難于窺其涯岸。隱藏在諸多表象底下的張良內(nèi)心,恐怕正如《老子》十五章所說:“古之善為士者* “士”字,馬王堆乙本、傅奕本作“道”。郭店本、王弼注、河上公注本均作“士”。,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一)秦二世二年(前208)六月,張良說項(xiàng)梁立韓諸公子韓成王為韓王
項(xiàng)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xiàng)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表?xiàng)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
勸項(xiàng)梁立韓后,與當(dāng)時六國之后紛紛復(fù)起的氛圍相應(yīng)。這時張良的天下觀,和絕大多數(shù)人想恢復(fù)戰(zhàn)國時代諸侯分立的局面相同。
(二)張良發(fā)“八難”
漢元年(前206),韓成為項(xiàng)羽所殺。漢三年,酈食其建議漢王復(fù)立六國之后,以削弱項(xiàng)羽的勢力。良發(fā)“八難”以為不可,其中第八難說:
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zāi)梗ス逝f,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fù)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后,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zāi)?,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
復(fù)立六國之后,即恢復(fù)戰(zhàn)國時代諸侯分立的局面。不立六國之后,獨(dú)自“取天下”,即沿襲秦帝國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漢王以為張良所言極是,于是遂不復(fù)立六國之后。這時張良的天下觀明顯已有了截然相反的轉(zhuǎn)變。
(三)張良說項(xiàng)梁立韓成為韓王,與勸劉邦不可復(fù)立六國之后,二者顯有矛盾
〔日〕瀧川龜太郎(1865—1946)推究其原因?yàn)椋?/p>
勸項(xiàng)梁立韓后,與他日說漢高銷六國印相反,蓋時異則事殊,不獨(dú)為韓也。[19]7
至于何以“時異”即非“事殊”不可?沒有做進(jìn)一步的說明,所以讀者依舊難以了解個中道理。良既“弟死不葬”,傾其所有以報亡國之仇,如非別有重大原因,自然不當(dāng)放棄復(fù)國的機(jī)會。下文試就其原因略作推究。
(四)封建諸侯導(dǎo)致兼并戰(zhàn)爭,乃是周朝歷史的教訓(xùn)
《秦始皇本紀(jì)》載李斯議“置諸侯不便”:
丞相(王)綰等言:“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yuǎn),不為置王,毋以填(鎮(zhèn))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始皇下其議于群臣,群臣皆以為便。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yuǎn),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nèi)賴陛下神靈一統(tǒng),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shù)也。置諸侯不便?!笔蓟试唬骸疤煜鹿部鄳?zhàn)斗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fù)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
李斯總結(jié)周朝歷史的教訓(xùn),以為置諸侯非安寧之術(shù),確有其至理,無須因其人品卑下而廢言。此理亦由項(xiàng)羽分封諸侯之后,陳余等人以為“項(xiàng)羽為天下宰,不平”,紛紛叛亂得到驗(yàn)證。
(五)戰(zhàn)爭必將導(dǎo)致生靈涂炭
1.漢元年(前206)十一月,項(xiàng)羽坑殺秦降卒二十余萬人于新安城南。
2.同年十二月,項(xiàng)羽率諸侯兵入關(guān),“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jì)耄瑹貙m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由于項(xiàng)羽與諸侯兵都是心懷報復(fù)亡國之恨而來,所以這一番燒殺,自必死人無數(shù)。
3.漢二年夏四月,漢王部五諸侯兵,凡五十六萬人伐楚,為項(xiàng)羽所擊潰,“漢軍皆走,相隨入谷、泗水,殺漢卒十余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壁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余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漢王僅與數(shù)十騎遁去,可謂全軍覆沒,死亡士卒,保守估計(jì),當(dāng)在二三十萬以上。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所述“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shù)者十二三”的悲慘現(xiàn)象,這時張良應(yīng)該可以預(yù)見。
(六)為天下安寧計(jì),張良寧可忍痛放棄原先為韓復(fù)國的初衷,轉(zhuǎn)向依循秦帝國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
后來張良說:“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強(qiáng)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
對于“布衣”來說,封萬戶侯誠然是可以躊躇滿志了。但是對于“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讎強(qiáng)秦”的韓相之后來說,不能為韓復(fù)國,豈能沒有一絲絲說不出來的遺憾?更無奈的是,這是他的理性抉擇。情理之間的沖突,也真難為了他。
劉邦晚年欲廢太子,更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張良為呂后劃策,卑辭厚禮,迎接遁世已久的“商山四皓”隨侍太子。劉邦見此景象,便即刻打消了更易太子的心意。
(一)司馬光以為“四皓”之事非事實(shí)故不取
司馬光(1019—1086)以為高祖但以大臣皆不肯從,恐身后趙王不能獨(dú)立,因此不廢太子。“四皓”之事非事實(shí),故不取。
高祖剛猛伉厲,非畏搢紳譏議者也,但以大臣皆不肯從,恐身后趙王不能獨(dú)立,故不為耳。若決意欲廢太子立如意,不顧義理,以留侯之久故親信,猶云非口舌所能爭,豈山林四叟片言遽能柅其事哉?借使四叟實(shí)能柅其事,不過污髙祖數(shù)寸之刃耳。何至悲歌云“羽翮已成,矰繳安施”乎?若四叟實(shí)能制高祖,使不敢廢太子,是留侯為子立黨以制其父也,留侯豈為此哉?此特辯士欲夸大四叟之事,故云然?!抉R遷好竒多愛而采之,今皆不取。[20]
(二)王守仁懷疑陪侍太子者非真四皓
王守仁(1472—1528)懷疑陪侍太子者非真四皓,乃是張良等人找來須眉皓白的老人,偉(奇)其衣冠以蒙騙高帝。
果于隱者必不出,謂隱而出焉,必其非隱者也?!粍t四皓果不至乎?羽翼果何人乎?曰:有之,而恐非真四皓也,乃子房為之也。夫四皓遁世已久,形容狀貌,人皆不識之矣。故子房于呂澤劫計(jì)之時,陰與籌度,取他人之眉須皓白者,偉其衣冠,以誣乎高帝,此又不可知也。[21]
以劉邦的聰明才智,豈能被張良等人所欺,為“冒牌四皓”的出現(xiàn)而竟不易太子。其所以不易太子的原因,不過察覺大臣已經(jīng)由口舌之爭化為具體行動,足以證明太子果然羽翮已成而已。
(一)不能全然抹殺其為追求永生的宗教信仰
張伯端(983—1082)《悟真篇》說百歲光陰易逝,世間利祿榮顯不足珍貴,也可能嘗為張良所念慮:
不求大道出迷途,縱負(fù)賢才豈丈夫?百歲光陰石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只貪利祿求榮顯,不顧形容暗瘁枯。試問堆金等山岳,無常買得不來無?
人生雖有百年期,壽夭窮通莫預(yù)知。昨日街頭猶走馬,今朝棺內(nèi)已眠尸。妻財(cái)拋下非君有,罪業(yè)將行難自期。大藥不求爭得遇?遇之不煉是愚癡。[22]1-2
如此則“辟谷”“道引”、求仙之舉即系順理成章之事。
(二)張良求仙之舉可以取信于帝王
秦皇、漢武既已貴為帝王,就想求仙,所以張良求仙之舉自然可以取信于帝王,這道理可以經(jīng)由武帝羨慕黃帝成仙的心理推知?!斗舛U書》載公孫卿假托申公的話說:
從武帝的感嘆,可知對于帝王來說,不死成仙遠(yuǎn)較人間的帝位更具吸引力。當(dāng)然也不是每個帝王或位高權(quán)重者都相信仙道。像呂后就不相信經(jīng)由“辟谷”“道引”可以成仙。本篇載:張良宣稱“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xué)辟谷,道引輕身。呂后就勸他說:“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張良不得已,只好聽呂后的勸告,勉強(qiáng)進(jìn)食。
(三)司馬光則以為張良借此“明哲保身”
夫生之有死,譬猶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有超然而獨(dú)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達(dá)理,足以知神仙之為虛詭矣,然其欲從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際,人臣之所難處。如高帝所稱者,三杰而已,淮陰誅夷,蕭何系獄,非以履盛滿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遺棄人間,等功名于外物,置榮利而不顧,所謂“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23]363
史公明白說本篇未盡錄張良的生平事跡: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jì)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
所以本文也僅就史公所錄,對張良的行事和建言的含義和得失略作疏釋,沒有作較廣泛的論述。最后要談到讀《史記》的致用問題,西漢時人已經(jīng)指出《史記》具有“實(shí)用”的價值,《漢書·宣元六王傳》載,成帝時,東平思王劉宇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大將軍王鳳以為不宜以賜諸侯王,理由是:
上(成帝)以問大將軍王鳳,對曰:“……諸子書或反經(jīng)術(shù),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從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zāi)異,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睂ψ?,天子如鳳言,遂不與。
不過如何應(yīng)用涉及實(shí)踐的層次,必須慎重看待,否則其蔽可能陷于“紙上談兵”,例如趙括善言兵法,但輕率視之,導(dǎo)致長平大敗,喪失趙國四十余萬士兵(詳見《廉頗藺相如列傳》)。這里只是提醒讀者,古書不是沒有實(shí)用的價值,但也不鼓勵大家未經(jīng)充分消化即率爾套用。
建議延伸閱讀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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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陳桐生:《留侯世家——史記中的智絕》,收入陳桐生著《史記名篇述論稿》,汕頭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
3.林聰舜:《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史記〉塑造的范蠡與張良的理想人生典型》,收入林聰舜著《史記的世界——人性與理念的競逐》,臺北編譯館,2009年4月。
4. 韓兆琦:《留侯世家解讀》,收入韓兆琦著《史記講座》,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
5.李偉泰:《〈史記〉一篇充滿傳奇和謀略色彩的傳記——〈留侯世家〉讀后》,《司馬遷傳記文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陜西韓城司馬遷研究會2012年10月,210-218頁。
6. 林聰舜:《向虛構(gòu)的黃石老人故事靠攏——張良從容避禍的智慧》,《史記論叢》第14集,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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