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灝
(大連藝術學院 服裝學院,遼寧 大連 116600)
“十二單衣”是日本平安時代女性服飾的代表,層疊多、色目多且圖案精美是其獨樹一幟的服飾風格特點[1]。與此同時,其服飾感觀與社會制度、文化氛圍的密切關聯(lián),逐漸形成了具有隱喻內涵的日本服飾美學,也為之后日本藝術風格發(fā)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研究“十二單衣”的意義,其一在于通過了解日本平安時代服飾,可從比較的角度分析中國唐代服飾,以及唐代服飾對日本服飾文化的輻射作用,為研究中國服飾歷史開辟新的研究點;其二則因日本平安時代服飾的社會屬性以及“十二單衣”的自身結構,衍生出服飾情境表達的深層文化。文中以“十二單衣”為載體,分析女性與社會的關系、服飾與女性審美的關系、服飾與社會制度的關系,從而探尋“十二單衣”的服飾情境表達。
從歷史維度進行服飾文化的比較,在公元9世紀至10世紀之間,中國(唐代)與日本(平安時代)在服飾文化發(fā)展上形成十分微妙的關系。一方面,9世紀早期,日本服飾仍按照唐代服飾的總體樣式進行學習、仿造。從這一時期的日本繪畫以及文獻記載中可見中國服飾文化對日本服飾尤其是女性服飾的影響,表現為寬大的袍衫以及服飾上的團花圖案。而到了9世紀末期,日本斷絕了與中國的官方交流,迫使日本服飾在政治影響下,發(fā)展出自己的風格。正是在此節(jié)點,日本服飾開始逐漸形成鮮明的審美特征,“十二單衣”的服飾形態(tài)至此逐步形成。
“十二單衣”多層次覆蓋結構從視覺上吞沒了女性的身體,也改變了日本女性對于服飾審美的追求以及吸引異性的方式。穿著者通過服飾細節(jié)與周圍環(huán)境(尤其以家具為主)的交錯,為異性帶來曖昧且模糊的感官觸動,形成了長久以來日本服飾藝術中忽隱忽現的審美情趣。與此同時,由于貴族女性迷戀衣著、競相攀比,促使服飾在顏色搭配、廓形變化、圖案組合上形成一套新的標準,之后的女性都以此作為個人形象設計的參考。綜上所述,平安時代女性服飾表達了一種特殊歷史時期下的感官之美,同時體現出女性外觀審美與社會結構間的矛盾與融合。
日本平安時代“十二單衣”流傳下來的實物幾乎沒有,但通過當時的文學記載,如《源氏物語》《枕草子》等,以及同時期的繪畫作品,都間接反映出平安時代女性服飾的層疊之美。
層疊即指平安時代女性服飾由多件單衣依次穿著所形成的堆疊之感。通常由唐衣、裳、上衣、打衣、袿(五衣)和單衣等基本形式組成,如層次分明的雕塑一般,“十二單衣”的層疊感官如圖1所示。由于穿著者往往對“十二單衣”顏色、圖案進行精心搭配,使其呈現出色彩斑斕、圖案豐富的視覺效果,在平安時代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服飾風格。
圖1 “十二單衣”的層疊感官Fig.1 Cascading the senses of "twelve separates"
形成服飾層疊效果的原因有兩點:首先,這是一種平安時代盛世的具象表達。在平安時代由于前期嵯峨等朝的改革、田堵制的出現以及社會職業(yè)的多樣化發(fā)展,形成日本平安時代一時富足、穩(wěn)定的狀態(tài),貴族階層奢華之風得到了物質上的支持。同時,為擺脫中國的影響,日本開始研發(fā)紡織與染色技術,促使平安時代開啟了絲綢產業(yè)的黃金時代。在此基礎上,女性的層疊服裝成為平安時代輝煌絲綢產業(yè)的表象,女性不是著裝形象的主體,而成為展示華麗絲綢質感、紋樣的“活體模特”,此種方式滿足了當時貴族階級的審美欲望及其對財富彰顯的目的。其次,女性自身審美的轉變。平安時代之前,日本女性的審美態(tài)度與當時中國唐代女性十分接近,即以展現女性身材、姿態(tài)為目的,服裝只有襯托體態(tài)美的作用。但在平安時代中后期,由于服裝輪廓改變,寬大的服裝外形把女性身材完全掩蓋,迫使女性為了迎合異性審美以及實現自我美穿起了多件單衣,并對單衣間的顏色搭配、整體效果以及袖子邊緣的圖案都進行了精心設計,至此出現了以“十二單衣”為代表的層疊女裝,這種另類般的遮掩服飾審美就此誕生。
“十二單衣”從概念上分析,不是指結構上有十二件單衣,而是通過“十二”這個略數突出其較多的衣飾數量。實際傳統(tǒng)的“十二單衣”由10~25件單衣組成,并且因為層疊方式,服飾上的色目就愈發(fā)突顯出層次感與意境感(見圖2)。
圖2 “十二單衣”中的多重色目Fig.2 Multiple color orders of "twelve separates"
“十二單衣”的顏色構成受到社會等級、季節(jié)氣候、社交場合與年齡等因素的影響。其中社會等級方面早期受中國服飾禮教的影響,日本服飾中紫、赤以及青色僅三品以上貴族所用,而平民階層的女性則為從外至內由淺至深的服飾色彩搭配。通過“色彩并置”的方法,服飾色彩產生了具有轉瞬即逝感的自然具象色目,例如:從白色半透明紗漸變至紅色絲絹所形成的“紅梅”效果,或是淡紫色與白色面料疊加下所形成的“櫻”色,另外,還有柳、林道以及麥塵等自然景色的色目,是平安時代女性服飾隱現美感的顏色表達。
除了由多種顏色的層疊構成之外,獨具民族性的圖案刺繡裝飾也是“十二單衣”的重要特征。通過研究諸多現存“十二單衣”的文獻,不難發(fā)現在其圖案的表現方面,既有參照中國唐代紋樣,也有日本民族特有圖案紋樣。早期日本平安時代服飾受中國服飾影響較深,“十二單衣”最外層的唐衣以及里面每一層的衫基本形制都取自中國。紋樣也是如此,除工藝使用刺繡的方式之外,內容上也使用鳥紋、菱形紋、團紋、牡丹等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色彩的樣式。后期像龜甲、海浪、星葉草等頗具日本民族特色的圖案逐漸發(fā)展起來,成為日本服裝中的重要紋飾組成部分。
在層層單衣堆疊下,圖案之間形成了藝術化、形象化的搭配方式。通常最外層以團花圖案為主,再通過遞進層次設計條紋、碎花、幾何圖形等,以此形成以自然生長形態(tài)為參照的圖案搭配方式。同時,由于單衣長度不一,穿著女子往往會選擇自己心儀的圖案裝飾在最長單衣的邊緣,以此達到吸引異性的作用。
探究“十二單衣”的情境表達,需從歷史文化情境、性別意識以及審美意象3個角度完成。歷史文化情境即是“十二單衣”在日本平安時代所處的社會審美地位以及相應的審美作用;性別意識是指透過對“十二單衣”的分析,探究日本平安時代女性對于自身美以及外界對于女性美的認知;審美意象是指通過淺層次的著裝形象以及深層次的美學情境,解讀“十二單衣”所蘊含的審美情境。
服飾是一個時代文化的標簽,歷史的痕跡。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一個時代的服飾往往就是這個時代文化的縮影,小到配飾細節(jié)、大到服裝的整體造型,都體現了社會、國家制度,以及習俗、文化、禮教等。在平安時代,“十二單衣”蘊含著繁多的深層意義。
從歷史角度,服飾扮演的角色一方面反映服裝自身美與穿著者的情感表達,另一方面來自社會對于著裝者的看法或是被要求的裝扮形象,在女性群體中體現尤為強烈[2]。15世紀西方由于“黑死病”的爆發(fā),死亡率大幅度提高,導致人口負增長。因此,在當時的歐洲,生育能力被看作是女性最為重要的身體特質,所以許多女性會有意在袍服內塞一些填充物,形成一種懷孕的假象,這種形象在凡·艾克的名作《阿諾菲尼的婚禮》中可以見到。而在20世紀初期由于一戰(zhàn)陰霾,很多女性的服飾開始從華麗的“維多利亞時代”裝飾風格轉向簡潔的服飾風格,歷史上第一次出現女性服裝的重量比男性服裝輕。
中國服飾發(fā)展史中,這種現象也比比皆是。魏晉時期由于常年戰(zhàn)亂,“營妓”在軍隊中流行,此時男性的審美觀完全來自于妓女們競相富麗的裝扮。宮中的貴婦們也將打扮自己當作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因此,女性重視裝扮的潮流自下而上的發(fā)展起來。而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期,“文革”的爆發(fā)導致嚴肅的政治氛圍籠罩社會,人們的著裝被看作是個人政治立場的體現,許多女性被厚重且單調的“列寧裝”覆蓋住了身體,失去了展現女性身材美的權利。
通過參照中、西服飾史中的案例,不難發(fā)現日本平安時代“十二單衣”在歷史文化情境中也存在著很大程度的大眾評價因素。首先,女性著裝的主導權不在女性,而是掌握在貴族男性手中,穿著的要求與標準并不是女性設定,而是由男性左右;其次,女性服裝層疊之下,圖案與顏色搭配的根本目的在于取悅男性。因層疊衣服掩蓋了女性體態(tài)曲線特征,女性無法以性別特點來吸引異性,于是通過精心設計的服飾來換取異性認可,同時影響了大眾男性的審美。此外,在平安時代女性合理搭配、設計自己的服飾會被認定為一種良好學識、修養(yǎng)的體現[3]。在人們看來,別出心裁的衣裾或是圖案是一名優(yōu)秀女性的象征,這種判斷來自于大眾社會。
女性與男性有著較為明顯的外觀差異,具體表現在著裝方面。進入文明社會以來,男性的陽剛之美、女性的陰柔之美一直被視為普遍的服飾呈現與審美要求,因此“十二單衣”無論是在服裝的整體效果,還是顏色、圖案、廓形等細節(jié)內容,無一例外地表現出女性在當時社會中的地位、處境以及認知。
平安時代“十二單衣”在社會結構中的性別特征較為矛盾。一方面,服飾抑制了女性性別中的生理表達;另一個方面,“十二單衣”卻讓女性在服飾上需要更加強烈地表達性別的本質與渴望異性認可的欲望。無論是最容易被注意到的寬大袍服邊緣,還是通過服裝與室內隔斷(如屏風、簾子、隔扇等)以及光源所形成的曖昧情景,女性都將性別中的鮮明情感賦予服飾與周圍環(huán)境之中,成為了平安時代女性的審美追求。
如上所知,“縫中窺看”成為了平安時代男性對于女性外貌認知的審美形式,同時這種方式造成了女性的邊緣化社會定位?!笆我隆奔由盍伺耘c社會之間的距離感,但又激發(fā)了男性對于女性美的好奇,形成日本平安時代女性著裝的朦朧之美,以及男性具有“偷窺”意味的審美習慣。
通過“比較藝術學”中的“形態(tài)研究方法”,進行唐中后期與平安時代女性服飾特征的異同比較,總結日本平安時代女性服飾的審美意象表達,以形成“十二單衣”情境表達的理論支撐。
唐中后期與日本平安時代在時間節(jié)點上相交。從文化角度分析,日本奈良時代審美受初唐影響頗深。在服飾上,無論是面料、顏色、技藝還是服裝的廓形、穿著方式,都是由中國不斷滲透到日本的[4]。隨著日本進入平安時代,社會的物質基礎、文化氛圍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女性服飾風格逐漸趨于保守、含蓄,而此時唐中后期女裝則更為大膽、艷麗,突出女性較高的社會地位與豐富的審美情感。
2.3.1著裝形象的比較 唐中后期和日本平安時期的女性著裝形象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格。由于唐代中期形成了盛世局面,社會風氣的極度開化以及對外文化的大交流,使得當時女性的社會地位逐漸提高,無論是貴族女性還是平民女性都具備著相對公平的審美追求,受社會制度以及禮教的約束較少。因此大膽著裝并嘗試特立獨行的裝扮成為了該時期唐代女性的主要著裝形象,具有代表性的為“袒胸襦裙”與“女著男裝”等[5]。
而在日本平安時代,由于貴族對于奢華服飾的較大心理需求,以至于女性成為了展示服裝的載體。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女性身穿的華麗服飾并不符合自身主動的審美追求,更多是為了迎合貴族們的審美情趣。女性的身材被寬大、厚重的袍服覆蓋,女性服飾也從展現體態(tài)美的角度轉移到服裝表面的精心設計。
2.3.2美學情境的比較 從美學的角度進行比較,唐代中后期崇尚的美學思想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強調通過具象事物的外觀使人產生更多的聯(lián)想,在唐代中后期盛行的山水畫、建筑、人物陶塑以及服飾都將這一美學主題進行了詮釋與升華。尤其服飾藝術在開放的社會氛圍中,融入了外來民族文化、宗教元素,最終形成色彩濃艷、配飾華麗的奢華服飾風格。
而在平安時代,日本美學開始呈現出宗教的神秘感與本土文化。一方面受到中唐時期流行的天臺宗與密教影響,日本開始信奉山岳佛教,即把寺院建在深山叢林,以出世靜修,此種信仰的傳播開始影響上層社會的審美意識,趨于簡單、保守的審美方式逐漸形成[6]。另一方面,由于平安時代日本文化在努力擺脫中國痕跡,樹立日本形象成為當時主要的文化發(fā)展方向,因此事物的禁忌成為了日本文化的主題,并在諸多方面有所呈現。例如,禁忌祭祀時的開設酒宴、歌舞表演,司法上對神褻瀆的懲罰條例以及服飾上的感官禁忌[7]。
比較之下,日本平安時代女性服飾圖案、顏色甚至服裝形制與中國唐代女性服飾有著諸多相似之處,但在細節(jié)表現以及整體的美學意境表達上卻有著巨大區(qū)別,各具韻味。服飾上層層堆疊、覆蓋是日本平安時代文化中深幽意境的最好詮釋,同時服飾中自然景色的色目以及代表自然界各種事物的紋樣,正是日本民族美學中對自然世界崇敬與認可地表達[8-9]。
通過服裝歷史中的現象解析“十二單衣”,詮釋人類社會服飾發(fā)展中的共同點與規(guī)律,進一步闡釋中國唐代服飾與日本服飾的緊密聯(lián)系,說明了在歷史上服飾文化的跨民族傳播性。對“十二單衣”情境表達的分析,逐漸顯現出服飾的每一個部分都與社會、藝術、政治等方面有著十分密切又相互制約的關系,延展了服裝學科的哲學思維與社會屬性,該研究方向為當今服飾社會心理學研究提供了新的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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