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深陷在一片泥濘之中,身子被淤泥包裹,不能動彈。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心中明白這是家鄉(xiāng)的那片(木者)樹林,林中長滿了各色蘑菇。但是林中何時變得這么黑暗,這么泥濘?自己又如何被困在此處動彈不得?他一無所知。
只剩下聽覺了。他隱隱聽見流水的聲音,他的恐懼略略減輕。溪流在森林的邊上,意味著他基本上遠(yuǎn)離野獸的虎視眈眈了。流水聲里,突然夾雜著一個女人的聲音,似曾相識,對了,好溫暖的聲音,夢寐以求的聲音,他覺得一陣激動把身體激活了。他似乎可以蠕動了,在黑暗中像蟲蛹破繭一樣,必須掙脫黑暗。不知努力了多久,他覺得眼前一亮。
正是午后,于麗川坐在病床邊上打盹兒。乳白色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黑色的小音箱,柔軟而清脆的女聲正在娓娓講述一個童話故事。丈夫林森已經(jīng)昏迷了近兩周,目前的狀態(tài),嚴(yán)格來說,就是植物人狀態(tài),不知何時可以醒來。于麗川從未面對過如此嚴(yán)峻的考驗。她實在太累了。
她伏在病床上的臉被碰了一下,就像毛毛蟲撩撥過去,她嚇了一跳,瞬間驚醒。她發(fā)現(xiàn)林森已經(jīng)醒了。她興奮得差點兒叫起來,但發(fā)不出聲——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個啞巴。
市公安局負(fù)責(zé)此案的周幸福和李安全風(fēng)聞,急忙趕到醫(yī)院。受害人醒來,能夠?qū)ζ瓢柑峁┳钣欣膸椭?/p>
林森能睜開眼睛,能看,但是離下床行走卻差得遠(yuǎn)。李安全帶著滿腔希望,想跟他語言交流,但林森只是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不知道聽懂自己的意思了沒有,更別提進行回答交流了。李安全大失所望。
主治醫(yī)生胡醫(yī)師過來看后,解釋道:“病人能醒來已經(jīng)是萬幸了,恢復(fù)需要時間,恢復(fù)的進度和效果也沒法預(yù)期,盡量地悉心照顧吧?!?/p>
胡醫(yī)師突然注意到小音箱里的聲音,道:“這個聲音是給病人聽的嗎?”于麗川臉上有過一閃而逝的驚慌,但還是點了點頭。胡醫(yī)師道:“嗯,聲音刺激大腦是有效的方法,可以繼續(xù)聽下去?!?/p>
李安全也注意到這個聲音好熟,字正腔圓但是充滿親昵的味兒,貌似某個女主持人的聲音。他愣了一下:一個妻子用一個別的女人的聲音去喚醒丈夫,這里面有什么端倪?
他不由自主地從案發(fā)開始再過濾一遍。
看起來,這是一樁離奇的謀殺案。
李安全在市局左側(cè)胡同的排檔上坐下來,遞給老板七塊錢,道:“一碗牛肉粉?!?/p>
戴著黑框眼鏡、臉色白皙、一臉?biāo)刮牡睦习逵檬植亮瞬羾?,不好意思道:“七塊五了?!?/p>
李安全去錢包里找五毛的鋼镚,笑道:“漲價也該漲一塊,五毛算啥?!?/p>
老板道:“生意難做,先漲五毛,過陣子再漲五毛?!?/p>
八項規(guī)定之后,公款消費的勢頭得到有力的遏制,李安全的應(yīng)酬也減了不少,下班后一個人吃一碗牛肉粉,全家不餓,倒也簡單。
他坐了下來,看到八一五中路對面幾家店面關(guān)張,一家鐵皮拉門上貼著招租手機號碼,另一家正改弦易轍,準(zhǔn)備重新裝修,門口堆滿了廢紙垃圾,一個收廢品的漢子熱火朝天地忙活,一臉豐收的喜悅。這里曾經(jīng)是市里最熱的商鋪之一,如今頻繁更換店主,有的甚至閑置。在李安全目光所及,有一種蕭條的不祥的預(yù)感。從警察的角度而言,城市的繁榮與犯罪的頻率,有一定的內(nèi)在關(guān)系。
老板剛把牛肉面端上來,李安全的手機就響了,隊長周幸福讓他迅速趕到現(xiàn)場。李安全把碗里的幾塊牛肉夾到嘴里,抽了一張抽紙走了。老板叫道:“還吃嗎?”李安全道:“不吃了?!崩习宀恢?,這一大碗熱騰騰的粉條倒掉,真是可惜。
案件發(fā)生在漳灣工業(yè)園區(qū)。十年前,政府以每畝兩萬元的地價征用這塊耕地,轉(zhuǎn)手賣給企業(yè),獲利匪淺。電機、茶葉、生鮮、鋰電池等五花八門的企業(yè)駐扎在此。具體地點是在環(huán)三都澳水產(chǎn)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環(huán)三公司”)的樓下,一輛奧迪車大概從路邊斜插到十厘米高的馬路牙子,撞到一棵槐樹上,接壤處斑駁的樹皮被刮擦破,露出淺黃光滑的樹身,可見撞擊力不小。
根據(jù)園區(qū)的攝像頭錄像回放,可以完整看到事發(fā)景象。當(dāng)時環(huán)三公司的老總林森正在路邊用手機通話。專職司機周亮把車從草坪停車位倒出來,非常瀟灑地一個轉(zhuǎn)彎,與馬路直線成三十度角朝林森開去。按照常規(guī),他會在林森身邊穩(wěn)穩(wěn)剎車,等待林森上車。反常的是,在該剎車的時候,他沒有,車身右角朝林森撞去。林森一邊通話,一邊側(cè)對車身,眼角瞥到轉(zhuǎn)瞬的危機,趕緊后退,被馬路牙子一磕,往后摔倒。輪子上了馬路牙子,把林森的頭撞到槐樹干,頭滑了出去。否則,如果頭卡在樹干與車頭之間,爆掉也有可能。
現(xiàn)場沒有血跡,林森處于昏迷狀態(tài),生死未卜,已送醫(yī)院。肇事人周亮已經(jīng)被警方控制。
現(xiàn)場拍照取證完成之后,李安全上了奧迪,發(fā)動,倒車,剎車,前進,再剎車。車況良好,剎車沒有失靈。
一切的證據(jù)顯示,這次事故是有意為之。從謀殺的角度而言,司機顯然想把林森撞到樹干,卡死。
周亮四十歲出頭,中等身材,相貌英武。如果不是頭發(fā)有點兒脫落而稀疏,臉上的肌肉稍顯耷拉,他倒有點兒電視劇里的軍人形象。即便是在審訊室里,他也不顯得驚慌,跟在某人家的客廳里差不多。
“為什么要開車撞林森?”李安全開門見山,觀察他的表情。
“不,我不是故意的?!敝芰梁芎V定。
“你是說剎車失靈?”
“不是,是我的右腳突然麻木,踩剎車沒踩住?!敝芰恋目跉夂軋詻Q,沒有一絲遲疑。
“你的腳有什么毛?。俊?/p>
“不知道,偶爾會突然麻木無力?!?/p>
“沒查過嗎?”
“沒有?!?/p>
“你是說,你沒有謀殺林森的意圖?”
“絕對沒有。”
“你不覺得很荒誕嗎?按照你這么說,所有的以車撞人的謀殺都可以是普通交通事故?!?/p>
“反正我的情況就是這樣?!敝芰烈桓睈壅l誰的樣子。
“即便你剎不住車,也可以猛打方向盤避開撞人的?!崩畎踩鶕?jù)車輛的路線和速度,得出過結(jié)論,猛打方向盤是有可能避免的。
周亮“哼”一聲,似乎覺得李安全的問話乃是無理取鬧,再也不言語。
檢查顯示,林森顱內(nèi)出血。二院的專家會診之后,決定進行開顱手術(shù),清理顱內(nèi)瘀血。
李安全把警車開到二院,卻發(fā)現(xiàn)沒有停車位。醫(yī)院在鬧市區(qū),車位非常緊張,探病的人一般把車停在旁邊的巷子里,巷子里有一個專門貼條的輔警,大概是交警隊里創(chuàng)收最多的人。李安全停在路邊,便衣輔警正在其他車上貼條。李安全探頭叫道:“這是警車,你就不用貼了!”輔警斜了一眼,道:“我若是不貼,群眾會以為我欺軟怕硬?!崩畎踩溃骸八麐尩?,這巷子也不讓停,你讓人停哪兒?”輔警指著巷子盡頭,道:“工業(yè)局里面有停車位,不敢收你錢。”
醫(yī)院里人多得像螞蟻搬家,電梯堪比北京地鐵,李安全從樓梯一口氣走到五樓重癥監(jiān)護室。林森連夜動了手術(shù),昏睡到現(xiàn)在還沒有醒來。在一旁守護的是他的妻子于麗川。
李安全在病房門口,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并且表明想要了解一些隋況。不論隨便說什么,于麗川總是微微點頭。他觀察,于麗川臉上顯得很平靜,并沒有憂心或者為丈夫的病情惶惶不安的感覺。
護士長過來,提醒不能在病房門口喧嘩。兩人轉(zhuǎn)到家屬的休息過道,有兩排藍(lán)色的長排椅子,兩人并沒有坐下。
“關(guān)于周亮這個人,你了解多少,特別是林森與周亮的關(guān)系?!崩畎踩苯拥?。
于麗川沒有回答,從包里取出一個小本子,一把水筆,蹲在地上,本子放在藍(lán)椅子上寫字。寫完了,她撕下來,遞給李安全。
李安全這才發(fā)覺,于麗川可能是個啞巴。
紙上寫著:周亮和林森是小學(xué)和中學(xué)同學(xué),也是扶搖村老鄉(xiāng)。周亮去年欠過林森一大筆錢。周亮一個月前當(dāng)了林森的司機。
這幾句話,信息量很大。李安全覺得眼前一亮。
“這筆金額是多大?周亮還了嗎?另外他為什么會去當(dāng)林森的司機?”
于麗川快速地寫了幾句:我不太關(guān)心林森公司的事,具體情況你去問公司人員,對不起。
于麗川似乎關(guān)心病房的情況,李安全結(jié)束了訊問。于麗川身材修長,典型的鵝蛋臉,稍顯蒼白,氣質(zhì)是絕佳的,特別是兩只眼睛,烏黑而深邃。如果不是啞巴的話,絕對是百里挑一的。李安全有一瞬間心里一動,自己找對象的話,現(xiàn)在總算有這個高標(biāo)準(zhǔn)了。不過在三線小城市,要找到這樣的女人,絕對是狗屎運。上次領(lǐng)導(dǎo)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他拗不過,去見了,結(jié)果跟女孩聊了半小時,女孩居然趴桌上睡著了,嘴角隱隱滲出哈喇子。
從工業(yè)局把車發(fā)動,保安恭敬目送而出,徑直開到環(huán)三公司。這是一家做海鮮加工、包裝的企業(yè),這幾年發(fā)展勢頭不錯,得到幾個行業(yè)內(nèi)的獎。
“周亮到公司多久了?”李安全問。
接受問訊的是吳秘書,一個著裝干練的高個子男孩,估計大學(xué)畢業(yè)沒幾年。
“我查一下。”他隨即打了個電話到辦公室,很快就給出答案,“到今天為止,四十四天?!?/p>
“他以前欠過林總的錢,這事你知道嗎?”
“知道,那是貨款。”
“多少?”
“有五十萬元左右,如果需要精確數(shù)字,我可以查出來?!?/p>
“倒不需要那么精確,你把所知的欠款情況說一遍?!?/p>
“當(dāng)時周亮應(yīng)該是在福州做海鮮生意,我們這兒提供貨源,可能是因為他和林總的關(guān)系,我們這邊追貨款也比較松,他一直拖,到了五十萬元左右的時候,我們要款,結(jié)果他手機關(guān)機,人也找不到。找那邊的朋友問訊,說他不做海鮮生意了?!?/p>
“后來呢?”
“后來不知道什么情況,一個多月前,他突然來公司上班,幫林總開車。”
“貨款還了嗎?”
吳秘書找財務(wù)確認(rèn)了一下,肯定道:“沒有還?!?/p>
“既然沒有還款,林總何以又不質(zhì)問,還讓他過來上班?”
“他們私人關(guān)系比較特殊,我們也不過問,對我們而言,這也是個謎?!眳敲貢\懇道。
“他們之間什么關(guān)系,你了解多少。”
“好像是發(fā)小。周亮進來后,經(jīng)常在同事們之間夸他和林總是生死之交,我覺得有夸張成分,大概是怕公司的人問起五十萬元貨款的事?!?/p>
談話結(jié)束之后,李安全往公司的辦公樓巡視一周。雖然林森昏迷不醒,但各個部門還是有條不紊,可見平時的管理相當(dāng)?shù)轿弧A稚霓k公室里擺著數(shù)張公司的獲獎證書,可見這個企業(yè)的崛起態(tài)勢,其中有一張是林森的任漁業(yè)協(xié)會會長的委任書。海鮮是本地的傳統(tǒng)特色產(chǎn)業(yè),這一切都依托東面海域三都澳。
三都澳是一個腹大口小的奇特海灣,水域面積達到七百多平方公里,卻只有一個東沖口與外海接壤,寬度僅為兩點六公里。形成的港灣水深浪靜、避風(fēng)良好、不凍不淤。之前,三都澳是大黃魚的洄游產(chǎn)卵地,八十年代采取滅絕性捕撈之后,野生大黃魚幾乎絕跡。九十年代開始,三都澳地區(qū)開始網(wǎng)箱養(yǎng)殖大黃魚,成為一個巨大的海上浮城,大黃魚養(yǎng)殖、銷售成為本地的重要產(chǎn)業(yè)。林森的公司主要經(jīng)營的是大黃魚的深加工,產(chǎn)品遠(yuǎn)銷韓國、日本、南美洲等。李安全盯了片刻會長的委任書,心中一凜:林森代表的可不僅是個人喲。
回到局里,與周幸福碰了一下,決定再審周亮。
“你有欠林森貨款?”李安全問道。
周亮斜了一眼,嫌李安全多管閑事,不吭聲。
李安全火了,拍了下桌子,喝道:“問你話呢,你以為不吭聲你能混過去!”
“是呀,我欠他錢,這是我們私人的事,有什么好問的。”
“不管私人不私人,我問你就要回答,現(xiàn)在你要配合調(diào)查。你欠多少?”
“五十萬元左右,對我來說是筆大錢,對林總而言是一筆小錢而已,何必大驚小怪。”
“為什么你欠債不還,還玩失蹤?”
“我覺得你問得很好笑。你們都是吃公家飯,不知道我們做點兒生意多難。酒樓生意不好,老板跑路了,我的款也收不回來,這怎么怪我!”
公款吃喝遏制之后,客觀導(dǎo)致了飲食行業(yè)的衰落,這倒是實情。
“那也不能不講誠信呀?”
“我告訴你,有錢,我他媽的比誰都誠信,哪次吃飯不是我買單;沒錢,我他媽就是一個流氓?!?/p>
“既然你欠林總的錢,你又怎么回到林總公司上班?”
“我跟林總的關(guān)系,是生死之交,錢的事是很小的事啦?!敝芰琳f到此處,似乎來了興致。李安全見他有打開話匣子的意思,便道:“我們都知道你跟林總關(guān)系非同一般,你就從頭說起吧。”
旁邊審問的周幸福贊許地點了點頭。
寧德是個依山傍海的小城市,靠海的村莊吃海,靠山的村莊吃山。扶搖村是一個很高的小山村,林森和周亮就生長在那個村里。他們一起上小學(xué),一起上初中。林森父親在山問采草藥被毒蛇咬死,發(fā)生在林森十歲,本來就艱難的家更加捉襟見肘。周亮的父親是早期的種菇專業(yè)戶,日子還比較好過。初中期問,他們寄宿在學(xué)校,林森伙食費跟不上,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周亮在生活上常常接濟,雖然只是一塊饅頭,一張飯票,但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高貴的贈予。周亮稱,要不是自己的接濟,林森早就餓死了。
“你接濟過林森,所以就不想還錢了?”李安全問。
“我說過了,這點錢對林總來說,是毛毛雨?!敝芰烈辉購娬{(diào)。
只要一提起錢,周亮就著急,就強調(diào),顯然這筆錢是他的軟肋。
“我想知道林森對這件事的想法?”
“最早呢,他也跟我急,催債,后來我找到他,我說生意不好做,我自己的一點兒錢也被我糟踐了,要錢沒有,要人呢,你就拿走,反正今后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林總是念舊的人,他看我走投無路,身體狀況也不好,就收留了我?!敝芰烈桓陛p描淡寫的模樣。
“他也沒有要求你寫個欠條什么的?”
“沒有,林總不是這樣的人。”
“也就是說,他答應(yīng)你不用還了?”李安全直視他的眼睛。
周亮從李安全的凝視里突然明白了疑問,微微怒道:“你懷疑我為了錢把林總撞死?”
李安全道:“我可沒說,是你自己說的。上次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你本來可以猛打方向盤避開林總的?!?/p>
“我當(dāng)時右腳吃不上勁,腦子一蒙,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上,沒有想到打方向盤,也許有打,可是反應(yīng)遲了。”
“可是,作為開車的人,急打方向盤應(yīng)該是個條件反射的動作?!?/p>
“我不管條件反射不反射,我想見一下林總。”
“想見他做什么?”
“我想知道他是死是活?!?/p>
“如果死了呢?”
“我不知道,總之,我想見到他?!?/p>
“不能,現(xiàn)在你有謀殺的嫌疑?!?/p>
“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是右腳突然麻木?!?/p>
“可是我們叫來醫(yī)生檢測過你的腳部神經(jīng)反射,并沒有問題?!?/p>
“我的腳平常是沒有問題,只不過關(guān)鍵時刻它就出問題?!?/p>
“所以你有謀殺嫌疑?!?/p>
審訊的結(jié)果并無進展。李安全從審訊室里出來,眉頭緊鎖,悶悶不樂。周幸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到隔壁泡泡腳,我請客?!?/p>
“哪有這心思。”李安全驚愕地看著周幸福。
“你不知道吧,泡泡腳,腦子特別靈光。”周幸福道,“你太專注了,思維反而太緊?!?/p>
舒婷足浴就在隔壁,提供午餐。兩人先吃了自助餐,叫了兩個技師。那技師都是二十來歲的女孩,一邊摁腳一邊聊昨天看的奇幻連續(xù)劇,像兩只麻雀。
“對了,你相親的事咋樣了,有結(jié)果嗎?”周幸福問道。
“一點兒感覺也沒有?!?/p>
“你可別眼光太高了,對了,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
“實不相瞞,昨天調(diào)查了林森的妻子于麗川,我突然感覺,找女朋友就該找那樣的,只可惜……”李安全支吾著,覺得說人家啞巴不太禮貌。
“只可惜光好看卻不會說話,是吧?!敝苄腋N⑿Φ?。
“哦,原來你知道她?!?/p>
“當(dāng)年呀,她差點兒就跟我結(jié)婚了?!敝苄腋5靡獾?。
李安全“哦”地叫了出來,感覺周幸福不像在開玩笑。
“也不是什么秘密,只不過是你剛到警隊不久,所以不了解情況,林森呀,下海之前,也是個警察?!?/p>
周幸福的大腳被藥水泡開后,好像全身的細(xì)胞都蘇醒了,腿毛熠熠生輝,話題也扯開了。
十八年前了,周幸福和林森從學(xué)校畢業(yè),同一批進入警隊,血氣方剛的,比現(xiàn)在的李安全還要小。那時候的局長是老于,于國榮,也就是于麗川的父親。老于想在干警中找個人當(dāng)女婿,女兒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說話。老于愧疚呀,一直覺得欠女兒的。事情發(fā)生的時候,老于在部隊,兒子和女兒寄養(yǎng)在鎮(zhèn)上姥姥家。那一年女兒于麗川才五歲,有一次發(fā)高燒,診所醫(yī)生沒有試過敏,直接上青霉素,導(dǎo)致神經(jīng)受傷,居然就啞了。老于呀,真的是后悔莫及。老于想找一個信得過的年輕人,把女兒一生的幸福托付給他。經(jīng)過幾年的觀察,他覺得周幸福和林森是自己滿意的人選。兩個人都來自農(nóng)村,踏實,肯干,聰明,有想法,周幸福比較開朗,喜歡說笑,林森比較內(nèi)斂,做事滴水不漏。老于軍人出身,直來直去,直接開出條件,他說,女兒是有缺陷,但其他方面一點兒都不比人差,即便女兒不工作,也準(zhǔn)備了一筆嫁妝,能夠讓女兒終生不愁吃喝的。更何況,于麗川并不依賴別人,她大學(xué)畢業(yè),找了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在報社當(dāng)校對。當(dāng)然,潛在的利益是不言自明的,有一個當(dāng)局長的岳父,對一個警察來說,前途自然非同一般。對女婿的要求是:入贅,生下的孩子必須得姓于。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周幸福最終沒有答應(yīng);出身更加艱難,在城市里無所依賴的林森權(quán)衡之后,做了乘龍快婿。
“為什么你選擇退出?”李安全問道。
“我還是一個傳統(tǒng)觀念的人,入贅這種事,情感上不能接受?!敝苄腋5?,“另外,于麗川不能說話,我也不知道婚后的生活會怎樣,是個疑問?!?/p>
“那你有沒有動過心?”李安全的提問特別喜歡挖人心思。
“相當(dāng)有,于麗川當(dāng)年更漂亮,給人感覺是眼前一亮,整個世界都變了?!?/p>
“遺憾吧?”李安全問道。他見過周幸福的妻子,從審美或者是氣質(zhì)的角度而言,一個在天上,另一個在人間。
“是個兩難的選擇?!敝苄腋@道,“畢竟,我是個男人。”
“看來對于林森的情況,你應(yīng)該了解更多?!?/p>
“是呀,因為我了解更多,怕在辦案上有主觀思維影響客觀判斷,所以這個案子我讓你來主導(dǎo)?!敝苄腋V?jǐn)慎道,“事關(guān)案件,一會兒我再跟你講?!?/p>
兩個人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兩個技師搬著腳盆出去后,讓兩人白行休息。周幸福睜開眼睛,繼續(xù)介紹道:“林森在警隊干了十來年,有那層關(guān)系,走得也比較順,還到下面去當(dāng)了幾年所長,正準(zhǔn)備升任在縣里當(dāng)副局長,突然想辭職下海。下海的阻力也比較大,折騰了兩年,才被放行。下海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六年了,聽說公司發(fā)展得不錯,成為本地的領(lǐng)頭羊,大概就是這么個過程?!?/p>
“既然仕途這么順利,干嗎又要下海呢?”
“具體情況不太清楚,但我們只能從面上感知,他在警隊雖然順利,但心情并不愉悅,人家表面上夸你,背地里肯定說你吃軟飯,靠岳父的天線,作為一個男人,長年累月的這種氣氛,感受可想而知。另外一個方面,我感覺他在老于的羽翼下還是比較壓抑的,去經(jīng)商,到另一個行業(yè),我覺得會有另一片天空?!?/p>
兩人沉默片刻,大概是感同身受地去體會林森的感受。近年來,在中國的鄉(xiāng)村,有一類案件歸類為“女婿滅門案”,不是一樁,而是一類,都是由于上門女婿長期忍辱的環(huán)境中,引起心理變態(tài),導(dǎo)致滅門的復(fù)仇行為。這類案件有很強的中國基因,曾經(jīng)被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來專門分析過,可稱為“入贅癥候群”。
“我倒是想,跟一個不說話的女人長期生活,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李安全道。
“看來你對于麗川是念念不忘?!敝苄腋5?,“不過你這種年齡可以理解?!?/p>
李安全有點兒不好意思,喝了一口菊花茶,道:“咱們倒是說說跟案件有關(guān)系的?!?/p>
“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重點。你去查訪于麗川的時候,我去看望了老于,他雖然退休了,但是經(jīng)驗不容小覷?!?/p>
于國榮退休后身體不好,這段時間心腦血管出現(xiàn)問題,在二院高干病房療養(yǎng)。周幸??催^兩次,這次就不帶補品,帶著一盒白茶去探訪。按照慣例,一進門就問其身體狀況。于國榮拍拍胸脯道:“我沒事,我住進來是讓孩子們放心。你還是給我匯報下工作?!?/p>
周幸福匯報了最近局里的狀況,這才把話題順便轉(zhuǎn)到林森的案件上。
周幸福告知,林森的案情并無進展,周亮一口咬定是右腳的麻木導(dǎo)致的誤撞。如果找不到有力證據(jù)的話,很有可能停滯不前。
老于從床上挪了下來,拍了拍周幸福的肩膀,道:“這個案件,能不能從政治角度來看?!?/p>
“政治?”
“對,林森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他代表的是一個團體,他可是漁業(yè)協(xié)會的會長,近一年,漁業(yè)協(xié)會跟化工行業(yè)的斗爭可是如火如荼?!?/p>
“對呀?!敝苄腋R慌哪X袋,似乎有豁然開朗之靈光。
由于只有東沖口一個出水口,三都澳的海水與外海海水置換能力很差,根據(jù)測算,三十天一個周期海水的置換才勉強達到百分之五十弱。近年來,政府卻加強了沿岸的工業(yè)建設(shè),核電廠、臺資鎳合金企業(yè)、鋁業(yè),排污污染以海灣內(nèi)擴散為主,海灣內(nèi)的海水置換不能明顯改善海水質(zhì)量。不僅是漁業(yè)養(yǎng)殖,連周圍城鎮(zhèn)的生活環(huán)境,都遭到嚴(yán)重的破壞。因為有前車之鑒,南邊一水之隔的羅源灣,由于鎳合金等企業(yè)的污染,灣內(nèi)漁業(yè)養(yǎng)殖遭到滅頂之災(zāi),鮑魚養(yǎng)殖血本無歸,漁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漁業(yè)協(xié)會根據(jù)《官井洋大黃魚繁殖保護區(qū)管理規(guī)定》中“禁止向保護區(qū)排放有害、有毒的污水、油類、油性混合物、熱污染物,以及其他污染物和廢棄物”等條例,向政府、環(huán)境部門提出抗議。林森首當(dāng)其沖,與化工產(chǎn)業(yè),乃至政府發(fā)生沖突,并與環(huán)保志愿者、海水養(yǎng)殖企業(yè)合作,準(zhǔn)備向中央有關(guān)部門申訴。
“一方面是政府要發(fā)展工業(yè)、振興經(jīng)濟,情有可原;另一方面呢,發(fā)展了工業(yè),那么漁業(yè)肯定要受到影響。這也是政府都不能解決的難題,我曾勸林森不要扛這個旗,不好扛,他要強,說不爭的話,漁業(yè)以后就沒得做了。所以呢,現(xiàn)在的斗爭是兩條路線的斗爭,兩個派別的斗爭,如果從這個角度去考慮,會不會對案件有所啟發(fā)呢?!?/p>
按照老于的觀點,林森的被撞應(yīng)該有幕后的力量。也就是說,周亮只是一個棋子。
如果能找出幕后的指使者,或者他與周亮的聯(lián)系,那么即便周亮不松口,案件也就豁然開朗。老于的構(gòu)思給周幸福一個新的思路。這僅僅是一個新的思路,一切還需要證據(jù),不過確實為案件提供了一個可行的方案:從漁業(yè)協(xié)會調(diào)查。
“行,你現(xiàn)在身體還沒恢復(fù),就別太操心,案子的事有我們呢。”周幸福準(zhǔn)備離開。
老于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像怕他跑走,道:“我怎么能不操心呢,林森現(xiàn)在還沒有醒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是坑了麗川嘛!”
老于的邏輯很簡單,林森是他挑選的女婿,出了事,命不好,就說明他挑錯了。
“你也不要怪自己,林森不會有事的?!敝苄腋D瞄_老于的手,勸慰道。
“幸福呀,其實當(dāng)年我是對你更滿意的,不知道麗川怎么就看不上你?!崩嫌诶^續(xù)抓住周幸福的肩膀,解釋道,“林森雖然不錯,但是軸,我讓他別下海,非得下,現(xiàn)在弄得都成政府的死對頭了?!?/p>
周幸福瞬間臉紅了一下,更加堅決地掙脫老于,道:“我也忙,先走了,您老多保重?!?/p>
“有情況一定要跟我匯報?!崩嫌谠陂T口千叮萬囑道。
案情并無實質(zhì)進展。林森醒來,給了警局一針興奮劑,但僅僅是興奮劑而已。不知道何時,他才能說話,才能溝通,才能把心底的秘密和盤托出,最好的結(jié)果是把兇手直接吐出。
但是好的情況還是在繼續(xù),林森已經(jīng)能說簡單的幾個字,就像牙牙學(xué)語的兩歲的兒童一樣——受損的腦神經(jīng)畢竟在恢復(fù)。他的大腦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呢?這是個謎。最好不要像電視劇一樣來個失憶癥什么的。
李安全不能再守株待兔了,他再次光臨了環(huán)三公司。
根據(jù)吳秘書介紹,去年出口韓國的大黃魚,有過一次重金屬超標(biāo),公司不得不進行出關(guān)檢測,并且花費力量加強通關(guān)能力。但這都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根本的問題就是水質(zhì)的問題,也是漁業(yè)協(xié)會諸多公司面臨的問題。以往的出口,只要存在藥殘超標(biāo)問題,比如說孔雀綠石,但是藥物的應(yīng)用也是跟水質(zhì)的退化成比例的。林森帶領(lǐng)漁業(yè)協(xié)會對水質(zhì)保護的斗爭,也進行了三年多了,與環(huán)保部門溝通,向政府反映,對污染企業(yè)進行排污取樣,但是在發(fā)展沿海工業(yè)、做大GDP的大旗下,這一切如棉花打在石頭上,沒有實質(zhì)效果。
“林總與污染企業(yè)有過沖突嗎?”李安全問道。
“有過。去年帶一個北京記者去現(xiàn)場拍照的時候,遭到企業(yè)雇用人員的驅(qū)逐。”吳秘書道。
“有沒有一些針對林總的行動?”
“這個我就不知曉了。因為林總是會長,所以感覺他們對林總還是很重視的。但是林總一般不會把這方面的矛盾在公司里講,他不想有負(fù)能量影響企業(yè)的生產(chǎn)?!?/p>
這么說來,林森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這也難怪,當(dāng)過十來年的刑偵警察,比起常人一定要處事冷靜得多。
在案件沒有突破之際,李安全倒是對林森這個人感興趣了。他經(jīng)歷豐富、性格冷靜,每一個行動,只怕都有非比尋常的意義。
“林總最近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李安全問道。
“林總做事比較有條理,三思而后行,一般來說,總是很清晰的,要說異常,我覺得把周亮調(diào)進來當(dāng)司機,我們都有點兒不太理解。”
確實,兩個人之間就不追究債務(wù)了,還被聘為司機,這中間總是要有故事,而非一個“發(fā)小”就能抹平的。
“林總夫人有參與公司活動嗎?”
“從沒在公司見過,連年會也不會來?!?/p>
這一方面,確實印證了于麗川所言,她對公司的事幾乎不管。另一方面,是不是說明他們夫妻關(guān)系相當(dāng)疏遠(yuǎn)?李安全不知道為什么,對他們的關(guān)系有了極大的興趣。有一瞬間,他感到有一絲慚愧,似乎覺得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偏離了主題。
周幸福從漁業(yè)協(xié)會帶來的消息也是如此,他們跟企業(yè)的明爭暗斗倒是不少,但是找出具體證據(jù),卻也很難。與污染企業(yè)的對抗,他們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老總出面,總是一些雇用人員在攪和。
想從外圍突破的線索也沒有進展,李安全決定還是從周亮人手。這一次請來側(cè)寫師金桐旁聽。
周亮相當(dāng)著急,一見到李安全,沒等問話,就嚷著要出去:“你們沒有權(quán)力關(guān)我這么久。”
李安全道:“你換位想一想,如果一個人開車把你撞了,撞成植物人,然后他說他由于身體不適而導(dǎo)致剎車失靈,我們會無罪釋放嗎?”
“我不管別人怎么樣,反正我就是腳不聽使喚,你們就是打死我,我也是這個原因。”
“你也做過神經(jīng)反射試驗了,沒有醫(yī)學(xué)證據(jù)支持你的觀點——我們必須對法律負(fù)責(zé),對受害者負(fù)責(zé)?!?/p>
“好吧,我承認(rèn)?!敝芰淋浟丝跉?,道,“我吸過毒,它會對身體的某些反應(yīng)造成影響,這一點我有親身體會?!?/p>
李安全看了一眼金桐,金桐微微點頭,撲閃了一下睫毛,示意繼續(xù)。金桐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警察,犯罪心理學(xué)博士,有一張姣好的鵝蛋臉。
“說具體點。”
“我呢,吸過毒,當(dāng)然是被別人引誘的,后來生意不順,那些欠債,也不完全是賠本,一部分是吸毒的。我這個人呢,你看我這身材,跟二十來歲沒什么兩樣,敏捷,什么事反應(yīng)都快,小時候在山里長大,漫山遍野跑,腿腳靈活,中學(xué)在校運動會上年年拿長跑獎。平時在娛樂場所,跟人鬧事打架,都是家常便飯,打不過我就跑唄,誰也追不上我的。但有一次被人追,突然問腳就不聽使喚,被人揪住差點兒命都沒了,就是那一次,我知道因為吸毒,身體不一樣了。不過我現(xiàn)在全戒了,你看,你們關(guān)我?guī)滋欤乙稽c兒反應(yīng)都沒有。”
周亮一副誠懇的樣子,顯然,他把吸毒的老底兜給警察,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跟謀殺相比,吸毒就不算什么了。
并沒有先例證明吸毒的后遺癥能夠讓腳麻木。李安全當(dāng)然不會輕易相信他這一套,而且,今天的話題不應(yīng)該被引到吸毒上來。
“咱們先不談吸毒?!崩畎踩?,“我只問你,是不是有人要你把住口風(fēng)?”
周亮愣了一下,眼珠一轉(zhuǎn),道:“什么口風(fēng)?”
“撞人的真相?”
“真相就是吸毒,吸毒后遺癥?!?/p>
周亮這回死死咬住吸毒,也令李安全毫無辦法。審訊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進展,李安全只好求教金桐。
金桐做事嚴(yán)謹(jǐn),獨身,帶著一個女兒。她坐在李安全面前,翻開速記本,面無表情。
“從周亮的人生軌跡來說,他高中沒畢業(yè)就到社會上混,混黑社會,打架斗毆,做生意,吸毒,這樣的人物,背景復(fù)雜,沒有底線,謀殺或者誤殺的可能性都有。由于見慣了世面,所以在表情隱藏上經(jīng)驗相當(dāng)豐富。但是你剛才在問,‘是不是有人要你把住口風(fēng)的時候,我發(fā)覺他停頓了一下,眼珠子往左上一轉(zhuǎn),這個表情說明是個回憶的表情,他正在回憶以前見過的場景,也就是說,關(guān)于把住口風(fēng)這個事,以前有人跟他交代過。”
在此之前,金桐通過微表情的觀察,為諸多案件提供過有益線索,深得信任。
“那么能否證明撞人事件是有預(yù)謀的?”李安全問道。
“這個結(jié)論過于武斷。只能說,在交代問題上,他肯定有過承諾,要把住某個口風(fēng),但是是否能推斷這個口風(fēng)就是謀殺,則需要下一步證據(jù)?!苯鹜﹪?yán)肅道。
“那么他需要隱藏的是什么?”
“他身上應(yīng)該有很多秘密,比如吸毒,他不能和盤托出,必須考慮利弊。那么,假如說這是謀殺,他就必須隱藏幕后人的指令;假如說不是謀殺,他也要隱藏一些秘密,自己難以啟齒的秘密,或者跟林森之問的秘密??傊?,他的態(tài)度是躲閃的,盡量不說更多的東西?!?/p>
“那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打開這個口?”
“看他的表現(xiàn),我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苯鹜┟鏌o表情道。
李安全想,金桐要是能夠露出一點兒微笑,一點兒柔媚,肯定是一個完美的女人,婚姻肯定也不是如今這般破碎。長得這么姣好的女人卻跟石頭質(zhì)材的一樣,冰冷嚴(yán)肅,沒有情緒,造物主造人的時候也蠻荒唐的。
林森醒著的時候,就聽著音箱里的聲音,有時候咧開嘴笑了。他已經(jīng)能夠下床了。但是腳步趔趄,重心不穩(wěn),需要攙扶。于麗川只能看著他,偶爾能支吾著打個手勢與之交流,但林森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似乎原來與妻子的交流信息全然忘掉。
“你叫什么?”李安全問道。
林森愣了一會兒,屬于反應(yīng)遲鈍吧,但還是囁嚅地說出含混的答案:“林——森?!?/p>
“她是誰?”李安全指了指于麗川。
林森遲疑著,眼里似乎有一絲猶疑和驚慌,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于麗川?!?/p>
“你知道誰要殺你嗎?”李安全單刀直入。雖然林森的回憶與表達都尚在恢復(fù)期,李安全還是希望能有靈犀一點通的運氣。
林森眼里流露恐懼,慢慢道:“別——殺——我。”說罷臉上肌肉扭曲到一塊兒,一副想哭的樣子。
于麗川心疼地將他扶坐在床邊,一手輕輕拍背,安撫他的情緒。
“我媽媽會來看我嗎?”林森突然怯生生地問道,完全是一副兒童的口氣。
于麗川無言以對。林森的母親獨自一人生活在山村,精氣神還好,怕老人家受到驚嚇,林森的事一直沒有通知她。
李安全看到此景,也悻悻而去。要林森協(xié)助破案,且得等著。
周幸福最著急。因為他要應(yīng)付老于的手機追問。老上司,雖然退休了,也不能得罪,也要有禮貌。老于呢,好不容易碰上一個案子,似乎回到了當(dāng)年的狀態(tài),各種督促,指令,粗口,完全是當(dāng)年虎威。
“故意傷害罪也是可以成立的?!崩畎踩ㄗh道。
“但是其他人不答應(yīng)呀,嫌疑人口供不答應(yīng),老局長不答應(yīng)?!敝苄腋傞_手,“這個案子是我見過最簡單的案子,現(xiàn)場簡單得不得了,一目了然;但是又是最復(fù)雜的,案子的背后就像一片森林,你無法知道隱藏著什么,是哪一股力量在作祟?!?/p>
“林森還沒恢復(fù)記憶?”
“就是呀,問題就在這里,他想不起,我們就得摸黑走呀?!?/p>
兩人陷入黑暗的僵局。
一絲曙光從吳秘書那邊亮起來。吳秘書一直在幫助李安全查詢林總不尋常的舉動,從財務(wù)那里得知,大概兩個多月前,有一筆款項走動比較異常,不是客戶,也不是跟公司有來往的人,而且林總好像故意掩蓋這筆款項。
“總共是二十八萬元,打給一個用戶名是林斌的人,也不說理由,我問怎么報賬,他說按照私人的款走,不要走在公司賬上。”財務(wù)匯報道。
“以前林總有這樣過嗎?”
“沒有,財務(wù)公司這方面他從來一絲不茍,都是以公對公。即便是給客戶和領(lǐng)導(dǎo)的禮品賬目,也是清清楚楚的。”
李安全的第六感馬上意識到,林總是否要靠這筆錢擺平某些困境,這個困境與他的被撞有沒有關(guān)系?而且,他不想讓這筆錢被更多人知道。
林是福建的大姓,叫林斌的人不計其數(shù),光是在寧德,就有十來個。很快鎖定,匯款的這個林斌,沒有正式工作單位,家住南大路,是一棟老宅翻建的五層小樓,李安全決定在他家守候。
大概晚上八點,林斌一進家門,李安全亮出身份,林斌皺了皺眉,面露驚慌,腳步遲疑在門口。李安全單刀直入,道:“環(huán)三公司的林總給你打過一筆錢,我是來調(diào)查這筆錢的來龍去脈?!?/p>
林斌一聽,一下放松下來,才像個主人一樣,道:“進來進來,這筆錢確實蠻有故事的。”
林斌做的是地下錢莊,也就是俗稱的高利貸。周亮貸了他們十五萬元,周轉(zhuǎn)用的,借了以后也沒還上,但到時月月還息。不料去年某月起,利息也不還了,人也消失了。
到了今年六月,有眼線在寧德發(fā)現(xiàn)周亮的行蹤。林斌布控人手,很快抓到周亮,逼他還錢,利滾利已經(jīng)滾到二十八萬元了。周亮根本無錢可還,情急之下,他找來林森,請求林森為他還債。林森念小時候的感情,居然把他的債連本帶利給還了。
“如果他找不到錢還債,你們會怎么對付他?!崩畎踩珕柕?。
林斌眼光犀利地看了一眼,遲疑那么一秒鐘,道:“每個行業(yè)有每個行業(yè)的規(guī)矩,這個你最清楚。你們?nèi)绻业揭煞杆啦怀姓J(rèn),你們也有一套見不得人的手段,這個我都清楚。我們這個行業(yè),碰到的多是死皮賴臉的人,自然有一套,既然你問了,我也不隱瞞你。前幾年有一個我們的客人,大概卷了一百萬元失蹤了,打聽得知是躲到泰國去,反正后來呢,他的下半生是不能走路了?!?/p>
“我就說周亮,假如林森不給他出錢呢?”
“反正下半輩子至少要當(dāng)個殘疾人。我們不這樣做的話,在這個行業(yè)根本鎮(zhèn)不住?!?/p>
“其實他還欠林森一屁股債,林森當(dāng)時有那么爽快?”
“當(dāng)然沒有,林森當(dāng)時過來了,他就哀求嘛,說些當(dāng)年的事,好像說是周亮小時候幫忙過林森之類的。林森被他哀求不過,就跟我們說,他會出錢,要我們留住他的腿。我們也是不敢相信,一些人會采用這種權(quán)宜之計,爭取時間找其他的法子,而不是找錢。直到錢到賬上,我們才放心。”
“你感覺林森為什么會出手?”
“還是念舊吧,這個人表面很冷靜,實際上有感情,我對他印象不錯。如果不是道不同,我會跟他做朋友?!?/p>
林斌送李安全出來時,與其客氣地握手,極其友好。如果下次見面,看來李安全必須給他一個面子了。
林斌的證言倒是確證了一個事實:周亮所言不虛,林森確實是因為交情,不但免了周亮的舊債,而且替他還了高利貸,讓他重新做人。
這無形中粉碎了周亮不想還錢而撞死林森的假設(shè)。
那么,剩下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如口供所言,無意中撞人;另一種是有幕后的力量指使謀殺。
“金桐姐,我覺得你從來沒有笑過。”李安全進了金桐的辦公室。因為金桐的到來,局里專門設(shè)了一問辦公室,一個部門,叫犯罪心理研究中心,其實就她一個光桿司令。一般情況下,她是重案刑偵專案組的一員,但可以比較游離,以便她可以打開不同尋常的思路。
“我有笑過吧?!苯鹜┎黄堁孕Φ?,“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有笑過?!?/p>
“但我確實沒見你笑過,特別是你在我們這些男警員面前,總是特別嚴(yán)肅?!?/p>
“我不習(xí)慣在男同志面前嬉皮笑臉的?!?/p>
“不,按我來分析,你是對男人過于警惕?!?/p>
“嗨,別扯淡了。”金桐雖然眼神溫柔,但表情突然嚴(yán)肅,顯然不想繼續(xù)之前的話題,道,“你找我什么事?!?/p>
“還能有什么事,就是周亮呀,他那眼神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你給深入分析一下。”李安全無奈道。
“具體內(nèi)容,我可看不出來。”
“我怕我們整個專案組,都在做無用功?!?/p>
“何以見得?”
“倘若周亮只是想隱藏他欠林森的人情,而事件的真相恰恰就如他口供,只是身體不適引起的車禍,那我們豈不是在沙灘上建高樓?!?/p>
“不太可能呀,醫(yī)學(xué)上說不通呀。”
“那也不見得,人體的生理異常,未必是儀器都能檢測出來的。你看我這右胳膊,這陣子突然疼得要命,吃不上勁兒,覺得好奇怪,想了好久,可能是前陣子打臺球打傷了?!?/p>
“你這是懷疑主義,你要相信科學(xué)?!?/p>
“你就說有沒有這種可能?”
“沒有,如果有這種可能,那么各種謀殺都可以以身體突發(fā)性動作來掩蓋?!?/p>
“我感覺你在生活中肯定很絕對。”
“是的,我是非黑即白,沒有過渡色彩。”金桐堅定道。
“那你判斷一下,周亮躲避的是高利貸這一塊的問題,還是有其他的問題?!?/p>
“應(yīng)該是其他問題,高利貸的問題,他沒有什么壓力,而他的眼神,具體而言,是他應(yīng)該跟某人承諾過,在某件事上一定要把住口風(fēng)?!?/p>
“倘若周亮是受人指使加害林森,那就是典型的恩將仇報,農(nóng)夫與蛇,從周亮的人格上分析,有這種可能嗎?”
“絕對有可能。”金桐分析道,“林森替他還債,他心安理得,根本沒有日后歸還的意思,所以他是蔑視規(guī)則,沒有羞恥感,在利益驅(qū)使下沒有底線。他經(jīng)歷復(fù)雜,算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現(xiàn)在給林森開車,一個月賺個三千來塊,只是他陷入低谷后的一時權(quán)宜,肯定在虎視眈眈尋找東山再起的時機,總而言之,沒有底線,不安分,恩將仇報的事只是小菜一碟。”
李安全是相信金桐的,以往的案件中,她的分析在常人看來有點兒過于自信,甚至有點兒匪夷所思,事后證明卻相當(dāng)科學(xué)。
問題是,從哪里能撬開幕后指使呢?
手機一出現(xiàn)老于的號碼,周幸福就頭疼,但是不能不接,一邊接一邊在想如何匯報。
“幸福,你過來下?!?/p>
老于這回沒有發(fā)問,口氣卻有點兒興奮,周幸福覺得有戲。老于的破案經(jīng)歷,那也是戰(zhàn)功赫赫的。老將出馬,一個頂仨,有時候是成立的。
老于提供的情報,確實讓周幸福覺得案情打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那是一條林森手機上的短信。林森出事后,手機在于麗川手上,于麗川關(guān)注林森的身體,對于破案這種事,似乎沒有那么上心。即便警方提出希望老于后來想到這一茬兒,趕緊讓于麗川仔細(xì)查看手機信息。那條信息是近兩個月前:“林總,關(guān)于無證據(jù)舉報海水污染的行動,希望你能停止,否則你的人身安全將無法保障?!焙茱@然,這是一條恐嚇短信。
老于興奮道:“幸福,你看我的直覺還可以吧?!?/p>
周幸福豎起大拇指。老于道:“他們還擔(dān)心我老年癡呆,我覺得我可以再干二十年。”
周幸福和李安全坐在車?yán)?,車停在路邊。左邊是一溜兒別墅區(qū),右邊是一條從山澗下來穿城而過的溪流。水很淺,兩岸房子不時有排水口通到河里,水泥改造過的溪床蕩漾著黃色的菌藻,不免有一股淡淡的腐味兒。這片別墅是早期自建的小別墅,造價不貴,但基本屬于最早的一批富人所有,環(huán)境倒是蠻優(yōu)雅的。
一個臉上棱角分明,戴著墨鏡的中年男子從小花園鐵門出來,似乎要走到一輛黑色的別克面前。李安全道:“應(yīng)該就是吧?”周幸福看了看手機里的照片,道:“走。”
兩人走到中年男子面前,亮了身份,李安全問道:“你是張宇吧?”男子倒不慌張,篤定了點了點頭,問道:“有何指教?”一看就知道是江湖老手。
“我們到車上問一些情況吧?!敝苄腋5馈?/p>
張宇處亂事不慌不忙,沉穩(wěn)而隨機。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跟著兩人上了車。周幸福坐在駕駛座,后座是張宇和李安全。因為抽煙的關(guān)系,李安全把車窗開了一小半。
“林森被車撞了,你知道嗎?”周幸福轉(zhuǎn)身問道。
張宇閉上眼睛,吐出一口煙,似乎想猶豫如何作答。只不到一秒工夫,就做好了決定,點了點頭。
“林森的手機里有一條短信,是你發(fā)的吧?!?/p>
周幸福把短信的內(nèi)容給張宇確認(rèn)。張宇再次吐一口煙,點了點頭。
“下面,你自己說吧!”周幸福道。
“然后你們就認(rèn)為林森被車撞了跟我有關(guān)?”張宇做無辜狀反問。
“你說呢?”
“我沒啥可說的,如果你們認(rèn)為是我讓他撞了,那就拿出證據(jù)?!?/p>
李安全覺得此人相當(dāng)難對付,正色道:“證據(jù)我們當(dāng)然是要取的?,F(xiàn)在只說短信的事,你為什么對林森進行恐嚇?”
“別說那么難聽,我只是提醒他而已。他不顧寧德地區(qū)發(fā)展工業(yè)的大局,到處打報告,以環(huán)保的名義,阻礙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我告訴你,我是代表地方政府警告他的?!睆堄钫裾裼性~。
“不用說大道理,我們只管你對他做了什么?”
“我可是什么也沒做?!睆堄詈芸鋸埖財傞_雙手,像港片里的演員。
“可我知道,林森出事的時候,正在接一個手機,那個手機就是你打過來的?!敝苄腋@潇o道。
張宇一愣,瞬間夸張的動作僵住了,轉(zhuǎn)而裝成無奈的表情,道:“是呀,是我打的,可是打個電話就犯罪了嗎?”
“他在接你手機時被撞,如果不接你的手機,完全可以避開,你認(rèn)為這沒有關(guān)系嗎?”
“哦,那我如果在吃一個蘋果被車撞了,那要怪罪那個蘋果嗎?”
“你當(dāng)時跟林森說了什么?”李安全換個角度問道。
“我還是那個立場,苦口婆心勸他別跟那些所謂的環(huán)保分子混在一起搞事,那些人的背景都很不清楚,靠這個來訛錢的——這個沒問題吧?”張宇胸有成竹道。
“周亮你認(rèn)識吧?”李安全盯著他問道。
“什么周亮李亮?”
“就是林森的司機?!?/p>
“不認(rèn)識,我打交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張宇表現(xiàn)出一副上流人物的樣子。
很顯然,張宇屬于文化不高,但是有一個機會加入了暴富的行列,從此之后以上等人物自居。他活著的資本,就是他的氣場。
張宇的號碼,一次給林森發(fā)過恐嚇短信,還有一次就是事發(fā)時的通話。但是,周亮的手機通話記錄里,卻沒有張宇的號碼。也就是說,如果他們兩個串通合謀,有可能采用的是別的聯(lián)系方式,或者用別的手機的聯(lián)系方式。
張宇否認(rèn)與周亮認(rèn)識,有可能是事先制訂計劃的一部分。
“你對林森所做的工作,是你本人的意愿?”周幸福知道碰上對手了,冷靜道。
“當(dāng)然是公司了,我只不過是公司的一個小馬仔而已,你們也沒必要把精力花在我身上。”張宇又表現(xiàn)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新時代服務(wù)公司?”
“對呀,既然你們找到我了,指定了解了我公司,我告訴你,我們公司是為官方排憂解難的公司。”
之前確實查過,新時代服務(wù)公司的法人代表叫林立。但張宇絕不是什么小馬仔,而是公司的重要人物。相反,法人代表其實只是一個傀儡人物。李安全盯著張宇一臉凜然的正氣,泛起一種莫名的酸楚。
兩年前,李安全入職不久,有一天突然被緊急調(diào)到市政府門前維持治安。一個城中村的拆遷補償問題引起村民不滿,他們也精得很,把老人放在隊伍前面示威,沖擊警戒線。一個老人沖著李安全叫道:“你是狗,納稅人的錢就用來養(yǎng)你這樣的狗嘛?!崩畎踩椭^,心里特別憋屈。畢業(yè)的時候,豪情滿天,沒想到現(xiàn)實中還要做這樣忍氣吞聲的工作。而且,那個老人用本地話來罵,很像他小時候的一個街坊,但不能確定是不是,總之,情感受到很大的傷害。
還有一次,金溪村拒絕拆除違建民宅,村民堵在村口,老人和婦女在前頭,擋住挖掘機。李安全奉命前來維持秩序,看到村民們破口大罵,不敢上前,在外面站著靜觀事態(tài)變化。局長上前勒令村民退后,被一名村婦兜頭潑來一勺糞便,滿身臭味熏人,接著發(fā)生了激烈沖突。李安全左右為難,是否參與其中,都很難決定。
這兩件事后來都是靠新時代服務(wù)公司來解決的。新時代服務(wù)公司能從外地雇用一批人,穿上保安的制服,稱為防暴隊員,可以直接處理群體糾紛跟社會病癥。那些防暴隊員,民眾乍一看以為是官方人員,被強制執(zhí)行才知是社會人員,哪個部門也不用擔(dān)責(zé)。
對于這個公司,李安全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大概詢問了半個小時后,他們放走了張宇。張宇雖然承認(rèn)有要挾,但并無證據(jù)直接證明其跟撞車有關(guān)聯(lián)。
由于事關(guān)新時代服務(wù)公司,周幸福不敢擅自再有什么行動,便及時跟老于匯報??陀^上,這個案子現(xiàn)在變成老于督辦了。
老于緊皺眉頭,就像當(dāng)年處理棘手問題一樣,背著手,走來走去,像一只不安定的企鵝。周幸福心有靈犀:新時代插手的事,一般都是有行政指令在,這么多年來,他們辦案最怕的是行政干預(yù)。行政有一股扭曲法律的力量。
“要不,我再想轍吧?!敝苄腋U婧ε掳牙嫌诘男难苊≡僖鰜?,勸解道。
老于一巴掌拍在周幸福肩上,若有所悟道:“哎,我怎么沒想到呢!”
于龍川坐在帝豪大廈的十二層辦公室,龐大的身軀使得真皮沙發(fā)陷得很深。他用土豪金蘋果手機撥了一個號碼,自己還沒開口,對方的聲音已經(jīng)過來了。
“龍哥,你找我?”
“是呀,你過來一下?!庇邶埓ǖ穆曇粲写判圆慌淄?/p>
“龍哥在哪兒?”
“帝豪?!?/p>
“我馬上到?!睂Ψ剿坪踉诘却木褪沁@一刻。
來的人綽號叫泥鰍。大概不到十五分鐘,泥鰍就畢恭畢敬地進來了。于龍川感到滿意,他喜歡從別人的行動上判斷對自己順從的程度。他嘴努了一下,示意泥鰍坐在客座的沙發(fā)上。泥鰍受寵若驚,道:“龍哥叫我,肯定是有大生意了?!?/p>
“大生意是做也做不完,關(guān)鍵看你有沒有本事?!庇邶埓唤?jīng)心道。
“那是,龍哥做一樁就能吃一輩子了?!蹦圉q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機靈地附和道,“有跑腿的活讓小弟干,龍哥信得過的話,就帶小弟一把?!?/p>
帝豪大廈所在的十二層,都是于龍川所在的中天公司。中天公司相當(dāng)神秘,雖然布置得很高檔,但沒有多少員工,特別神秘,是泥鰍特別神往的地方。據(jù)說有北京官二代的背景,在當(dāng)?shù)厥且粋€傳說。于龍川只是其中一個高管。這幾年,中天公司在當(dāng)?shù)刂蛔隽艘粋€項目,就是聯(lián)合當(dāng)?shù)卣畬φ勫l(xiāng)移民,興建了談瀛水電站。發(fā)電之后,水電站轉(zhuǎn)手給一家上市央企,坊問傳聞中天公司賺了五個億。在移民拆遷的過程中,中天與新時代服務(wù)公司有過合作,很多棘手的釘子戶問題都是新時代服務(wù)公司解決的。泥鰍只是新時代服務(wù)公司的一個小頭目,知道于龍川能耐特別大,鞍前馬后走得很殷勤。
“錢就堆在銀行里,看你有沒有能耐取出來?!庇邶埓ㄔ掍h一轉(zhuǎn),道,“環(huán)三公司的老總,叫林森,被車撞了,是不是你們公司整的?”
“哦,這個倒不是,說實在我們公司有點兒背黑鍋了?!蹦圉q疑惑道,“龍哥對這個感興趣?”
泥鰍知道龍哥是前公安局局長于國龍的兒子,官二代,在當(dāng)?shù)睾诎變傻蓝际墙械庙懙娜宋?,但并不知道林森是他的妹夫?/p>
“我就好奇那么一問,也了解一下你們公司的能耐?!庇邶埓ǔ烈鞯?,“不過聽說你們公司張宇要挾過他?!?/p>
“你肯定是聽到公安方面的消息?!蹦圉q一副深諳其味的樣子,道,“林森是公司的目標(biāo),這沒有錯,但撞車這個事件肯定跟公司沒關(guān)系?!?/p>
于龍川從盒子里拔出軟盒中華,遞給泥鰍一支,泥鰍畢恭畢敬接過,轉(zhuǎn)而拿出打火機給龍哥點煙。龍哥狠狠吸了一口,閉上眼睛。
昨天父親于國龍叫他去醫(yī)院,他火速去了,周幸福也在。他們知道于龍川的能耐大,叫他打探打探實情。于龍川想,從泥鰍這里旁敲側(cè)擊,問到實情的可能性更大。
“你不會忽悠我吧?!庇邶埓ㄍ蝗粐?yán)肅問道。
泥鰍趕緊正色道:“我怎么敢,我指著將來跟龍哥混呢?!?/p>
“那新時代對林森做了什么?”
“一直在跟蹤,想抓他把柄,但是這個人藏得太深,嫖娼,賭博,打架斗毆,啥都不沾,曾經(jīng)還派人跟他面談,要是他不插手三都澳環(huán)保的問題,可以直接開價,但是這個人好像有反偵查能力,口風(fēng)無懈可擊,怎么也不上套?!?/p>
于龍川哼的一聲,心想,林森原來是干過公安的,對付你們這些地痞出身的,當(dāng)然不在話下。
“什么把柄也沒抓???”于龍川問道。
“也不是完全沒有,好像有一個情婦,在省城,但是公司也不確定這個是不是把柄,沒有特別扎實的證據(jù)。”
于龍川把煙摁在煙灰缸里,站了起來,厲聲道:“我操!”
從小,在宿舍大院里,于龍川就愛當(dāng)孩子頭,頑皮起來不要命,小孩大人都來家投訴。學(xué)也不好好上,老師最喜歡他逃課。妹妹于麗川相反,性格文靜,加上不能說話,簡直就是一朵靜靜的水仙花。于龍川可憐妹妹不能說話,倘若誰敢嘲諷妹妹一句,他就二話不說打上門去。于龍川磕磕絆絆,混到高中畢業(yè),就參軍了。每次探親,回到家就問妹妹:“有誰欺負(fù)你嗎?”老于看不過去,道:“嘿,你老爸還在呢,你逞什么能?!?/p>
于麗川靜靜地看著他們,好像身處另外一個世界。
林森伸出手,看準(zhǔn)位置,顫巍巍地把循環(huán)播放的錄音關(guān)掉。于麗川瞪了他一眼,重新開了。林森再一次費勁地關(guān)掉。于麗川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意思是醫(yī)生吩咐過,聽聽聲音有利于恢復(fù)。
李安全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而他們兩個渾然不覺,直到李安全一聲咳嗽。
“你是怎么受傷的,想起來了嗎?”李安全問道。
林森恢復(fù)還算樂觀,這得益于醫(yī)生給予的康復(fù)療法。林森坐在椅子上,努力地回想,忽然舉起雙手,往身上收縮,道:“車子,撞過來。”
“誰開的車?”李安全盯著他的眼睛。
“周——亮。”林森的表達還是比常人要緩慢。
“周亮為什么要害你?”
“周——亮?”林森努力地思索著,突然擺了擺手,拙笨地叫道:“不,周亮是好人,周亮不害我。”
“對,我們調(diào)查過了,周亮沒有害你的動機,那么誰會害你呢,誰會利用周亮來殺你呢?”
“害我,很多人害我?!绷稚坪跸肫鹆撕芸膳碌氖拢蝗幌駛€少年一樣哭了起來,“害我,我不知道是誰……救救我?!?/p>
他哭得很傷心,像是受了很多年的委屈,趴在李安全身上,鼻涕沾在警服上。李安全的右側(cè)胳膊以下全濕透以后,林森的情緒才緩和過來。但是想再讓他想出有用的線索,已然不能,他沉浸在恐瞑之中。
醫(yī)生說,不能急。這是一句實在的話。
李安全臨走的時候,問了一句:“你錄音聲音,是米鹿鹿的吧?”
于麗川和林森寂然無聲,顯然李安全的問題讓他們震驚了,又似乎一個潛伏著的定時炸彈被引爆了。李安全不想再刺激林森的情緒,只是盯著于麗川。良久,于麗川點了點頭。
北山隧道通了以后,寧德到省城的車程只需一個小時。車過隧道的時候,坐在駕駛座的李安全頓時覺得周圍安靜而壓抑,似乎穿過一個禁區(qū)。
“金姐,這次出來調(diào)查你怎么會主動請纓,以前少有呀?!崩畎踩χ鴨柕?。
坐在副駕駛的金桐微微一笑,撇嘴道:“我就不能調(diào)查嘛,整天搞理論,也需要實踐呀?!?/p>
“實踐的機會在寧德多了去了,就沒見你主動過,我覺得你是對這個女人感興趣。”李安全打趣道。
“怎么可能呢,你們男人才對女人感興趣?!?/p>
“我說的這個興趣不是那個興趣,我是說,因為她是個主持人,所以你感興趣吧?”
“少兒節(jié)目的主持人,我有啥感興趣的,我又不是小孩子?!?/p>
“要么是你的孩子感興趣?”
“我孩子倒是看過她的節(jié)目,叫‘‘陜樂森林,但談不上對她有多迷戀?!?/p>
“不是班門弄斧,我總覺得,你對她的某種身份感興趣,才會主動來調(diào)查,是不是對她小三的身份感興趣?!崩畎踩俑鶈柕?。
“混賬?!苯鹜┩蝗槐┡饋?,隨即用手掩住自己的口,但眼神里依然可看出被激怒。
車正好駛出隧道口,一陣暴雨嘩啦啦砸了下來。剛才入東隧道口時,還是晴空萬里呢。
李安全吐了吐舌頭,看著金桐灰色的表情,更覺得這個近在咫尺的女同事是個冷冷的謎。
這個女人叫米鹿鹿。最早是于龍川查出來的,于龍川徑直找到周幸福,要他查出林森與她的真正關(guān)系。周幸福覺得這個未必跟案件有關(guān),左右為難。但于龍川告知,不管有沒有關(guān)系,這個線索都要查個水落石出,他絕不讓于麗川吃啞巴虧。周幸福隨后在林森的通話記錄里查出鹿鹿的號碼。無獨有偶,這個號碼周亮的通話記錄里也有。
提審周亮,周亮吐露:“跟鹿鹿聯(lián)系,是因為林總委托送一箱野生黃花魚給她?!敝劣谒c林總的關(guān)系,周亮咬定一無所知。
提審旁聽的金桐看到周亮回答時眨了幾次眼睛,斷定他有所隱瞞。他為什么要隱瞞鹿鹿跟林總的關(guān)系,專案組推翻幾個設(shè)想之后,做出一個大膽的猜測:鹿鹿與周亮合謀?
這個想象大膽到可怕,不過很符合周亮的隱瞞心態(tài)。
專案組有人提出對周亮進行嚴(yán)審,說白了,就是近似摧殘逼供。實際上,對于一些串案,如果沒有采用嚴(yán)厲手段,犯罪分子是很難主動吐露出來的。
這個提議被周幸福否了。對于周亮這種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應(yīng)該從證據(jù)上人手,使其心理一步步被擊潰。
“金姐,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跟我同學(xué)招呼一下?!崩畎踩珵榱司徍颓榫w,開始聊吃的。
因為跨市調(diào)查,李安全跟鼓樓區(qū)當(dāng)民警的一個同學(xué)小兀打了招呼,一邊是調(diào)查協(xié)助,一邊當(dāng)然要做個飯局小聚了。
“你吃吧,我直接去酒店。”金桐顯然對飯局極為不感興趣。
“如果我話說錯了,你直接罵我就行,但你別這樣?!崩畎踩菩闹酶沟?,“但飯一定要吃,而且,不僅僅是吃飯,還要對調(diào)查人先摸個底呢?!?/p>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說什么小三之類這種骯臟的字眼。”金桐口氣有點兒緩和。
“好,我明白了,你有語言潔癖?!崩畎踩晕医獬暗?,“不過這個鹿鹿如果跟林森的關(guān)系確鑿的話,就是小三呀,難免提起?!?/p>
“誰知道呢。”金桐略顯疲憊地靠在副駕駛枕頭上,眼角露出微微的魚尾紋的痕跡。
晚飯要了一個小包問,除了三人,還叫了一個電視臺的朋友記者小齊。小兀本來想要大醉一場的,被李安全止住了。
“鹿鹿是個什么樣的人?”金桐問小齊。
“你指得是哪個方面?”小齊是個出道不久的記者。
“感情方面?”
“好像還沒結(jié)婚吧,不過她確實長得也像未婚的樣子,嗓音嫩得跟小女孩似的。”
“緋聞方面?”
“這個不好說,因為都是道聽途說,沒啥依據(jù)的?!?/p>
“沒有關(guān)系,我們不是來取證的,只是想了解其社會關(guān)系?!?/p>
“與其他主持人比,算是比較有話題的吧。有時候都聽說要跟某某在一起了,后來發(fā)覺都不是那么回事。”
“與之傳出關(guān)系的,都是些什么樣的男人,可以舉幾個例子嗎?”
“主要是商界精英吧,還與一個廣電領(lǐng)導(dǎo)傳出過,后來證明子虛烏有。”
金桐默默地聽著,若有所思。
吃完飯把金桐送到酒店。小兀要拉李安全去酒吧喝酒,李安全極力拒絕,道:“這次是來辦案的,下次吧?!毙∝5溃骸笆裁催@次那次的,你警服一脫就不是警察了,別老想著工作,跟老干部似的?!崩畎踩溃骸耙俏覀冾I(lǐng)導(dǎo)也這么認(rèn)為就好了。明兒我要是一身酒氣,金桐姐非說我不可?!毙∝5溃骸澳氵@個同事,簡直像有抑郁癥,一個笑臉也沒有?!崩畎踩溃骸皩嵲捀嬖V你,我對金桐姐的好奇,比對鹿鹿的好奇強多了。”小兀道:“所以呀,我們要經(jīng)常到酒吧了解一下女人,要不然以后娶個這種女人回家,不是找罪受嘛?!崩畎踩芙^道:“今天腦子很亂,我得回去看會兒書,梳理一下?!毙↓R幫腔道:“女人也是一本書嘛?!?/p>
次日,兩人廣電大廈門口進行登記后,開車到停車場,直接到辦公室找鹿鹿。辦公室的人打了電話,告知鹿鹿二十分鐘后會到。電視臺樓道里,每個人行色匆匆,煞有介事,似乎時代的車輪在他們臉上快速碾過。
米鹿鹿出現(xiàn)的時候,李安全先是聽到銀鈴般的聲音,接著似乎一股春風(fēng)撲了過來,四周頓時就鳥語花香了,全忘了自己來的初衷。她有一種天生的氣場,讓你覺得世界應(yīng)該是無憂無慮、陽光燦爛的,就連她眉梢一翹,都恍然覺得是一只畫眉鳥飛起。
李安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于麗川。他覺得于麗川也有一種震懾人心的氣場,恍如一座幽靜無邊的森林。與鹿鹿是兩極。
兩人表明身份,鹿鹿竟然毫不詫異,依然滿面春風(fēng),好像面對的是老友或者客戶,并建議到會客室。金桐早看出會客室有人進進出出,氣氛不太合適,建議到樓下車?yán)锶フ?。鹿鹿跟化妝師溝通了一下,告知只有半個小時的談話時間。
今天開的車并非警車,而是一輛新款捷達,在停車場里很不起眼。鹿鹿和金桐坐在后排,李安全坐在駕駛座。
“林森你認(rèn)識吧?”李安全問道。
“認(rèn)識,高中同學(xué)呢。”米鹿鹿坦蕩蕩道。她姓米,她爸爸是當(dāng)年中學(xué)的校長,似乎很早就知道她要干哪一行一樣,給她取了個這么可愛的名字,工作后直接做了藝名。
“最近他發(fā)生的情況你知道嗎?”
“大概知道,我也想知道具體情況呢?,F(xiàn)在如何?”
“還在醫(yī)院,已經(jīng)蘇醒,應(yīng)該有個漫長的恢復(fù)期?!崩畎踩X得不能跟她繞了,“據(jù)我們所知,你跟林森的關(guān)系比較密切?”
“怎么說呢,他來看過我?guī)状巍!甭孤沟?,“這跟他的撞車有什么關(guān)系嗎?”
“他是被人有預(yù)謀撞車的?!?/p>
李安全說這句話的時候,金桐狠狠地盯著米鹿鹿。
米鹿鹿睜大眼睛,吃驚道:“啊,這么嚴(yán)重!”
“根據(jù)我們掌握的信息,你跟林森并非一般的關(guān)系?!?/p>
“沒什么不一般,他送我點兒禮物而已,難道有問題嗎?”鹿鹿嘟著嘴,似乎有點兒不滿。
李安全盯著米鹿鹿無辜的眼神,驀然覺得自己這樣強行問下去,十分殘忍。
“林森很喜歡你,這一點毋庸置疑吧?”李安全逼問道。
“從小到大,很多人都喜歡我?!泵茁孤柜R上露出一副驕傲的樣子,又笑了一下,讓李安全哭笑不得。
金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似乎想從米鹿鹿的表情里揪出一個陰謀。
“你們有婚外情關(guān)系嗎?”李安全覺得只有嚴(yán)厲的問題,才能捅破米鹿鹿一副天真的樣子。
“你們怎么能這樣?!泵茁孤闺S即轉(zhuǎn)為不悅,道,“我不是那種人?!?/p>
“我們只想知道事實,無關(guān)道德?!崩畎踩谅暤溃拔覀冇凶C據(jù)證明你們的舉動相當(dāng)親昵?!?/p>
“那又怎樣,親昵的舉動也很正常吧,他那么有男人味?!?/p>
“那么,請你具體說說,他喜歡你什么?”這個問題一出口,李安全突然有點兒感覺不是為案情而問,而是為自己的好奇而問。
“他說跟我在一起很開心,很放松,感覺來到一個新的世界?!泵茁孤褂悬c兒頑皮地道,“我都沒感覺自己有這么大的魅力,你說他說的是真的嗎?”
李安全很想脫口而出,肯定她的復(fù)述。米鹿鹿天真的表情,對贊賞的喜愛,黃鸝一樣的嗓音,以及全身煥發(fā)出來的陽光、活潑的氣息,無時無刻地開心狀態(tài),確實讓人置身一個無憂無慮的童話世界。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如沐春風(fēng),如浴溫泉,成人世界的煩惱、無情、困境,了無蹤影。
“請原諒我不談你的魅力問題?!崩畎踩首骼浔貑柕?,“他有想過跟你結(jié)婚嗎?”
這個問題是關(guān)鍵問題,也是于家最想知道的答案。當(dāng)然,這個問題,也是案件的核心。
“當(dāng)然有,不止一次說過?!泵茁孤固谷坏溃暗皇羌僭O(shè)而已,他已經(jīng)有妻子了。”
“他有想過離婚再跟你結(jié)婚嗎?”李安全感覺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八卦記者了。但是在目前的情境下,只能如此突進。
“這倒是沒有?!?/p>
“如果有朝一日他離婚了,跟你求婚,你會答應(yīng)他嗎?”
在這個問題上,米鹿鹿稍一遲疑,搖搖頭道:“不知道,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還沒到那一步?!?/p>
“他是有婦之夫,你跟他這么親呢,你不覺得這關(guān)系不正常嗎?”一直不說話的金桐突然拋出這個問題。
“我不理解你的問題?!泵茁孤篃o辜道,“一個朋友喜歡我,拉拉我的手,呵護一下我,我覺得我不能拒絕,否則就是不禮貌,但是我們的交往沒有超越底線?!?/p>
“那你說說他送你的禮物?!?/p>
“我記得的,一個項鏈吧,一個翡翠手鐲?!?/p>
“價格如何?”
“項鏈應(yīng)該是兩萬多元,手鐲是十幾萬元吧,送給我的生日禮物?!?/p>
金桐睜大眼睛,道:“這么貴重的禮物,還能說你們只是普通關(guān)系?”
“男人給女人買禮物,不是很正常嘛。”米鹿鹿淡然道,“難道你不收禮物?”
金桐胸部起伏,沒有回答。
“林森在婚姻上沒有給你過承諾,這一點你確定?”李安全接過話題。
“沒有?!泵茁孤固谷换氐?。
“據(jù)了解你現(xiàn)在是未婚狀態(tài),我冒昧問一個私人問題,為什么你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李安全感覺,有些問題純粹是滿足私欲。
“沒有結(jié)婚吧,全世界男人都愛我;結(jié)了婚吧,我怕只有一個男人愛我?!?/p>
李安全心里笑了起來,覺得米鹿鹿實在是可愛不過。所有的想法都是小孩的貪婪想法,這樣的女人自己還真未見過。小齊說女人也是一本書,說得沒錯,只不過自己剛剛翻開第一頁。
金桐則露出不經(jīng)意的鄙夷。
“在跟林森的相處中,你生過林森的氣嗎?”李安全盯著米鹿鹿的眼睛。
“當(dāng)然了,不生氣還是女人嗎?”在米鹿鹿眼里,李安全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最生氣的一次?”
“他一直跟我說,要在福州買一套房子給我,我說不用,我又不是那種女人。但是他一直強調(diào),即便我跟他只是普通的朋友關(guān)系,他也要送,他非常想在一個私密的環(huán)境里聽我說話,聊天,酒店或者咖啡館的氣氛,終究聽不出那種感覺。說著說著我就信了,我一上心呢,就非得到不可。結(jié)果他又說公司現(xiàn)在資金周轉(zhuǎn)困難。我最討厭牛皮吹了言而無信的男人,有幾次生氣,不回他的消息,僅此而已?!?/p>
李安全與金桐聽了,面面相覷。對于米鹿鹿的性格,更是云里霧里了。米鹿鹿會因為林森的食言懷恨在心嗎?女人心,海底針,這件事在米鹿鹿心里,到底有多嚴(yán)重呢?
“林森的司機周亮,你跟他有接觸過嗎?”李安全問道。
“哦,記得,給我送過一次魚?!泵茁孤沟馈?/p>
這個口供跟周亮的口供一致。要么就是事實,要么就是串供。
“林森被車撞了,有被謀殺的嫌疑。根據(jù)你跟林森的接觸,他有過這方面的預(yù)警嗎?”
“有呀,有一次他來看我,說是很珍惜現(xiàn)在跟我相處的時光,說不準(zhǔn)哪一天就沒命了。我問怎么回事,他說,好像是他為了家鄉(xiāng)海洋環(huán)保的事,上了有官方背景的化工企業(yè)的黑名單,收到死亡威脅的短信。我也是寧德人,知道沿海工業(yè)的布局藍(lán)圖,勸他可以忍讓一下,工業(yè)污染是大勢所趨,個人力量阻擋不了,他說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對權(quán)勢的附庸,現(xiàn)在有一個機會對抗權(quán)勢,一定要干下去,要不然活得跟咸魚似的?!泵茁孤惯@時候一臉嚴(yán)肅,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邊回憶邊述說。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也還是孩子氣的。
“有說如何對抗嗎?”
“我也想問,他打斷了我的話題,說過來看我就是為了忘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忘記恐懼,不要再提了。”
“關(guān)于這件事,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雖然林森是其黑名單上的人,但他們還并沒有下手??磥砟闶橇稚矣诔ㄩ_心扉的人,你再想想,還有對林森下手的人嗎?”
“倒是有一件事,不知道跟這有沒有關(guān)系。”米鹿鹿似乎在竭力回想當(dāng)時的狀況。
“你說就是,我們需要各種線索?!崩畎踩膭畹?。
這時米鹿鹿的手機響了,是化裝室打來的。米鹿鹿道:“我去錄節(jié)目了,你們要繼續(xù)的話,必須等我錄完?!?/p>
米鹿鹿離開后,李安全還發(fā)覺車上的香氣濃重,便把車窗開了一半。
“你覺得她說的話可信嗎?”金桐反問李安全,本來這是金桐的任務(wù)。
“我感覺她不是個藏事的人,應(yīng)該說,可信度很高?!崩畎踩X得米鹿鹿胸?zé)o城府,活得不累。
金桐不語。李安全覺得金桐自有答案,只不過是試探自己的想法來印證。
“他沒你想象的那么天真。”金桐良久撇嘴道。
“為什么?”
“她想要全世界男人的愛,你想想,多大的野心?!?/p>
“那只不過是一個夸張的說法?!?/p>
“那是一種心理疾病,在我研究的許多命案中,最初的根源,就是一種心理疾病?!?/p>
這種說法倒是可信。許多案件,歸根結(jié)底由于自私、妒忌、貪婪的人性。但是若說米鹿鹿的人格有巨大的缺陷,李安全倒是不相信。根據(jù)金桐的推測,難道米鹿鹿會由于愛的貪婪而與林森矛盾激發(fā)。但是,在這一方面,金桐是權(quán)威,李安全不能與其爭辯。
“你從她的表情中看到什么了?”李安全問道。
“我從來沒有碰到這種情況?!苯鹜┑溃八奈⒈砬榫尤槐桓袷交?,說話都是一個口氣,一個表情,就是她主持節(jié)目的味道?!?/p>
李安全這才意識到,米鹿鹿說話中的那份天真,是從主持節(jié)目里帶出來的。也就是說,幾十年如一日的主持表情,可以掩蓋其真正的表情。
等待期間,李安全想讓金桐出去走走,金桐不走,愿意在車上休息。李安全獨自出來,在東街口周邊逛了逛。突然想起來,如果林森過來約會,估計會住在此處的酒店,在此處就餐。如此繁華的街市,隱藏著一些隱秘的感情,這是生活的真實面目。林森與米鹿鹿,到底發(fā)展到什么階段呢?這是李安全非常好奇的,但是警察沒有打探跟案件無關(guān)的隱私的權(quán)力。
大約兩個小時后,米鹿鹿下來,重新把前面的話題續(xù)上。
有一次,林森跟米鹿鹿會面吃飯,約了一問很隱秘的私家餐廳。米鹿鹿看他有點兒躲躲藏藏,不對勁,便問怎么回事。林森憂心忡忡道:“我們的事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怕你多心,但是還是說給你聽,你也長個心?!泵茁孤沟共辉谝猓溃骸拔覀冇譀]做什么,有啥把柄的?!绷稚瓏@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有些事不是什么事,但是鬧出來就是大事;有些事是天大的事,但說出來卻沒人相信?!泵茁孤沟溃骸澳窃趺崔k,以后你別來找我了?”林森忙道:“就怕你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假設(shè)有人來打擾,你盡可不必理會,我自會處理?!?/p>
米鹿鹿并沒把這些事太當(dāng)回事,嘟囔道:“誰呀,這么八卦。”林森笑道:“唉,還是一個很親的人呢——我就喜歡你這一點,把什么壞事都看得風(fēng)輕云淡的?!?/p>
李安全和金桐聽了,對看一眼??磥恚@應(yīng)該是一個新的突破口,也不像是米鹿鹿編的。
“關(guān)于這個人的特征,他還有透露嗎?”李安全問道。
“沒有具體再說了,聽他的口氣,好像這個人是他很熟的?!泵茁孤够氐?。
“后來這事怎樣了,有提過嗎?”
“沒有,我懶得提這些不愉快的事。”
米鹿鹿確實是這樣一個人,不八卦,對自己無關(guān)的事不關(guān)心,更不走心。
“你知道喚醒林森的,其實是你的聲音嗎?”這是李安全最后的一個問題。
米鹿鹿遲疑地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是誰給你錄的音?”
“他妻子于麗川?!?/p>
雖然李安全有所預(yù)料,但還是吃了一驚。對于他們的關(guān)系,于麗川了解多少?于麗川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顯然,這些需要從于麗川身上才能找到答案。
調(diào)查結(jié)束后,兩人婉拒了米鹿鹿一起就餐的邀請,即刻返回。
車開出市區(qū),上了高速,李安全道:“這個米鹿鹿心真大,被人抓把柄了,也不多問幾句?!?/p>
金桐冷冷道:“不是心大,是接觸的男人太多了。”
“不過還是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線索,很親的人,這個范圍應(yīng)該不大吧?”
“從最親的調(diào)查開始?!?h3>3 于麗川
護士站的墻上,掛著一個“忍”字。林森已經(jīng)不用喂食了。可以自己吃飯,動作雖然慢一點兒,但是控制能力已經(jīng)很強了。從昏迷不醒、喂流食,到現(xiàn)在能自主吃飯,一個多月的時間,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目前情況已是幸運狀態(tài)。
最早昨晚顱內(nèi)瘀血手術(shù),昏迷不醒,醫(yī)生斷定是大腦皮層功能受損,這個需要時間恢復(fù)。胡醫(yī)生制訂了高壓氧治療的方案,增加血氧濃度,改善腦部血液循環(huán),促進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的激活和大腦功能的重建。
后來醫(yī)生建議家屬增加親情治療手段,促進病人復(fù)蘇。胡醫(yī)生手上有一例,他說:“有個男子昏迷了半年,他母親天天喚他,那個聲音我還記得,叫‘路仔呀,去外婆家摘荔枝呀。她兒子小時候,暑假最喜歡去外婆家摘荔枝,一聽就興奮得不得了,她叫了半年,兒子蘇醒過來了?!边@證明聽覺刺激是相當(dāng)有作用的。
李安全每次到病房,總是不聲不響,希望能觀察到一點兒蛛絲馬跡。于麗川看著林森自個兒吃飯,專注但是看不出表情,可以認(rèn)為她極為關(guān)切,也可以認(rèn)為只是在客觀觀察。吃完飯后,于麗川洗了碗筷,放入保潔抽屜里,接著給林森做了關(guān)節(jié)運動和肌肉按摩。大概這是她每日的流程。
李安全表示要對于麗川有一個交流。于麗川看了看林森,遲疑片刻,在紙條上寫了答案:馬上要去上班,可以去報社談話。
李安全心中一動,出了這么大的事,居然還沒有跟報社請假,堅持上班,是過于敬業(yè),還是林森的受傷并不放在心上?他感覺這種謎一樣的女人更加迷霧重重。
這樣也好,可以單獨與林森進行一個交流。在于麗川告別的時候,他也把護工支了出去。
林森的思維大抵是正常了。對于案情,他現(xiàn)在也在迷霧當(dāng)中。李安全把之前的調(diào)查與疑問復(fù)述一遍,林森并無異議。出事之前,林森確實收到化工企業(yè)的威脅,也預(yù)知危險,但在證據(jù)上確實可以排除。
“我們走訪了米鹿鹿,她生過你的氣,你們的矛盾到什么地步了?”這種環(huán)境很適合問隱私。
林森皺了皺眉頭,一臉反感,道:“她和此案沒有關(guān)系,你不必卷她進來?!?/p>
“她說過有一個很親近的人發(fā)現(xiàn)了你們的行蹤,這個人是誰?”李安全并不理會林森的反感,繼續(xù)問道。
林森的眉頭皺得更深了,臉上的表情不僅是反感,更是厭惡。似乎在他眼里,李安全不是來查案,是來跟他過不去的。
“你不用再查了,再查只會走更多彎路?!绷稚驀?yán)肅而退去一臉病容,道,“你容我再休息幾天,我行動自如了自己來查。”
很顯然,林森是怕李安全案子查不出來,但是把自己的一些秘密給倒騰個透,對于他,對于于麗川,對于整個家庭,乃至未來的生活,都會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
“那怎么行,我是警察,我有破案的職責(zé)?!崩畎踩χ?。
“難道我不是警察,我干的年頭兒不比你少?”林森有點兒惱怒,道,“我自己的案子,我不比別人更清楚嗎?”
“但是你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p>
“不管我是不是警察,我都可以當(dāng)你師父?!绷稚湫Φ溃耙荒闳枂栔苄腋?。”
李安全嘴上沒有反駁,心中的自尊卻被他激發(fā)了,一股熱血就往腦子里躥。
“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我只好自己來嘍?!崩畎踩戳稚徊话阉旁谘劾锏臉幼?,知道此人一意孤行,心中冷笑一下,告辭出來。
李安全覺得現(xiàn)在自己要較量的,不僅僅是元兇。
報社的校對室在一樓。晚班的校對在室里等著編輯做完版面,編輯的稿子不太確定,因為頭版的時政新聞必須反饋到市委辦由書記親自過目,時間更是難以捉摸,校對們大多時間是在等待。
“林森和米鹿鹿的交往,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李安全問道。
現(xiàn)在是于麗川的候班時問,他們在校對室進行對談,于麗川面前放著一個筆記本。
于麗川寫了四個字:案發(fā)之后。
“你是說,你原來不知道他們有來往?”李安全繼續(xù)問道。
于麗川點了點頭,表情一臉鎮(zhèn)定。作為妻子,對于丈夫與其他女人的關(guān)系,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這么冷靜的。
“你知道林森和米鹿鹿具體什么關(guān)系嗎?”
于麗川搖了搖頭。
“你想知道林森和米鹿鹿的關(guān)系嗎?”
于麗川猶豫了一下,在紙上寫了兩個字:隨便。
好像林森的世界,于麗川并無多大興趣,而且想隔絕。想來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也是非比尋常的。
要不要把林森跟米鹿鹿的情況告知呢,李安全突然猶豫了。李安全不知道林、米的私密關(guān)系發(fā)展到何種地步,但是從買禮物的分量來看,怎么看也是不一般的關(guān)系,是于麗川不能接受的關(guān)系。而且,這個跟案子有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還不確定呢。
“你似乎不關(guān)心林森的私事?”李安全轉(zhuǎn)移了話題。
她不回應(yīng)。李安全感覺到她沉默的美中有一種很堅硬的東西,那東西構(gòu)成她自己的世界。她也不想去接觸別人的世界。知道不知道,在她的婚姻中,林森是否進入了她的世界。既然如一塊冰,李安全倒是很想用一把火挑釁她一下。
“林森與米鹿鹿呢,根據(jù)我們目前的調(diào)查,僅僅是朋友關(guān)系,但是比一般朋友可能要走得近一些,畢竟是高中同學(xué)嘛。但是,有一個人,抓住了林森的這個把柄,威脅他。目前,我們懷疑此人與幕后兇手有關(guān)。這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于麗川茫然地?fù)u頭。
“你怎么知道林森喜歡米鹿鹿的?”
于麗川指了指手機。這一點李安全也可以猜得出來,必須是從手機的訊息中得到的。
“然后你就去找米鹿鹿了?”
于麗川在瞬間表情更加靜默,似乎回到了不該回的沉寂中。片刻之中,她的眼眶就濕了。一個不說話的人的傷心更加令人震撼,就連李安全,在瞬問也感受到難言的酸楚。
那個下午,對于于麗川而言,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行動。她坐了半個小時動車,到福州北站下。自從國家制定以基礎(chǔ)建設(shè)拉動內(nèi)需的政策之后,沿海交通受益匪淺,高速公路、高鐵、高速公路復(fù)線,這十來年在不停地修建,灘涂上涌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跨海大橋,如巨大的蜈蚣在奔跑。
下了車,于麗川悄無聲息地打了一輛出租車,到三坊七巷下車。游人來來往往,她走進安民巷,熟門熟路地進入一家老宅會所。一個坐在會客室茶幾前面的旗袍小姐朝她點了點頭,于麗川微笑頷首,徑直進入一問茶室。
于麗川每個月都要來福州購物一兩次,會到朋友的會所里休息喝茶停留,倒成為不用招呼的熟客。
三坊七巷依照修舊如舊的方式,保留了明清建筑的韻味,雖然游人頗多,但院落里依然能鬧中取靜。于麗川泡了一壺普洱茶,自斟自飲,目光落在天井的一叢竹子上,竹子長在這種院落,分外潔凈。約定的時間已到,對方并沒有現(xiàn)身,她不去確定對方能否前來。但于麗川并不著急,她從來不為任何事著急,她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
比約定時間遲到十三分鐘,石板地上傳來清晰的高跟鞋的聲音,米鹿鹿終于出現(xiàn)了。
“對不起,福州現(xiàn)在一步路都會堵車?!泵茁孤菇忉尩馈?/p>
于麗川點了點頭,示意理解,給米鹿鹿倒了一杯尚燙的褐色的茶。倒茶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似乎有點兒羞澀:米鹿鹿的聲音實在太動聽了。
她把寫好的紙條遞過去。紙條上寫:我跟林森結(jié)婚十來年了,他現(xiàn)在昏迷不醒,我才感覺到我似乎從來不了解他。我來跟你交流的目的,只是為了了解他,希望你能夠理解,坦誠交談。
米鹿鹿笑了,朝于麗川點了點頭,她的表情天真無邪,是一個沒有秘密的女人。與于麗川的冷靜、喜怒不形于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于麗川撕了一張便箋:“林森很喜歡你?”
米鹿鹿點了點頭,有一點兒羞澀,又有一點兒滿足,道:“應(yīng)該是的?!?/p>
于麗川再撕一張便箋:“你喜歡他嗎?”
米鹿鹿咬著嘴唇,眨了眨眼睛,道:“談不上,但作為朋友是蠻不錯呀?!?/p>
便箋:“他最喜歡你什么,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兒嗎?”
米鹿鹿邊回憶邊道:“他最喜歡跟我聊天。他說跟我說話,就忘了恐懼,忘了煩惱,最近見的幾次,每一次都要聽我說童話故事,我自己也覺得很可笑,覺得他是個怪人。有一次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說好久沒睡得這么踏實了?!?/p>
于麗川聽著,閉上眼睛,面無表情。當(dāng)她睜開眼睛時,被米鹿鹿手上的翡翠手鐲吸引住,她寫了便箋:“這個手鐲好漂亮?!?/p>
“是呀,冰種翡翠,戴著可舒服了。”
“我也有一個?!?/p>
“也是林森買的嗎?”
“不,是去年我哥買的?!?/p>
談完之后,兩人沉默了片刻。米鹿鹿道:“要是沒有別的問題,我想走了?!?/p>
于麗川迅速在便箋上寫道:“既然你不喜歡他,為什么還要交往下去?!?/p>
“可是我喜歡被人喜歡的感覺,難道你不喜歡!女人嘛,總是喜歡被寵愛,當(dāng)男人對我神魂顛倒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的生命在閃閃發(fā)光?!泵茁孤雇菩闹酶沟?。
她相信像于麗川這么優(yōu)雅靚麗的女人,即便不會說話,也是有很多男人喜歡,亦有同感。
于麗川的反應(yīng)似乎不那么認(rèn)同,她臉色凝重得像一塊鐵,內(nèi)心定然有萬馬奔騰而過。作為女人,米鹿鹿發(fā)覺情況不妙,她站起身來。于麗川快步過來一把揪住,抓住她的肩膀,讓她站住。米鹿鹿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自己,盯著于麗川。
窗外,一陣微風(fēng)吹過,竹子瑟瑟抖動。天井的魚池蕩起漣漪。一只野貓伏在墻上,動不動。
于麗川迅速寫下最后一張便箋:“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幫我做到,我想讓林森每天都能聽到你的聲音?!?/p>
那一刻,米鹿鹿愣住了,兩個女人之間的敵意,在瞬間煙消云散……
陸續(xù)有編輯把版面送進來。于麗川朝他們點頭,下意識瀏覽版面,似乎工作比破案要重要一萬倍。李安全起身告辭,到了門口,又回頭叮囑道:“那個要挾林森的人,是跟林森很親的人,如果你有線索,一定要告訴我。”
于麗川認(rèn)真聽著,鄭重地點頭。
李安全原來還懷疑此人會是于麗川。但現(xiàn)在,一種巨大的情感,使得他在腦海中消除了這個嫌疑。他覺得自己考慮問題過于理智,甚至有些呆板。
于麗川的生活節(jié)奏有條不紊。每天按時上班、下班,林森多數(shù)有應(yīng)酬,她一周有三四天到媽媽家吃飯。讀小學(xué)的女兒也喜歡住在外婆家,大概是家里太安靜,外婆家里熱鬧。于麗川最愛的事是看書和看電影,書架全被圖書與碟片占據(jù)。家里客廳有一個投影儀,是看電影用的。只有在看電影的時候,于麗川的眼里才會有著熠熠的光。除此之外,不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她都是一個沉默的人。
林森剛出事的時候,她請過幾天假。后來她覺得加上護工的幫忙,自己的班也可以上了。上班對她來說很重要,似乎不僅僅是一份工作。
于麗川下班的時候,于龍川的捷豹就在停車場等她。她鉆進車?yán)?,于龍川開著半扇窗在抽煙,轎車?yán)镉幸还蔁熚?,于麗川皺了皺眉,于龍川連忙把煙丟了,把兩邊窗子開起來對流。
“還堅持上夜班,你這又是何苦呢?!庇邶埓ǖ目跉庥质顷P(guān)心又是不滿。確實,于麗川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當(dāng)全職太太。
于麗川嘆了口氣。她和哥哥之間對生活的理解,永遠(yuǎn)隔著一江水。
“林森這次呢,算是罪有應(yīng)得?!庇邶埓ㄐ赜谐芍竦?,“你還記得我之前給你的提醒嗎?”
于麗川雙目愕然,表情陌生,似乎瞬問不認(rèn)識這個人。
還在上半年,本市反對沿海鎳合金污染的運動如火如荼,微信自媒體聲討文章,還有環(huán)保組織者橫幅示威,北京的記者調(diào)查,政府也相當(dāng)緊張。林森作為組織者之一,甚囂塵上。好幾個政府宣傳口的朋友打電話給于龍川,讓他勸勸林森,別當(dāng)出頭鳥。于龍川給林森打了電話,林森說自己在福州出差,回來了立馬聯(lián)系他。
次日林森一回來,于龍川開車過去,把他叫到車上,道:“現(xiàn)在環(huán)保維穩(wěn)這一塊,官方的風(fēng)聲很緊,會有大動作,你不要參與了,把那些網(wǎng)絡(luò)上的言論趕緊撤掉?!绷稚谎哉Z,但從表情可以看出不太同意于龍川的觀點。于龍川作風(fēng)霸道,行動凌厲,翻臉無情,林森是不敢在面上跟他硬碰的。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于龍川強調(diào)。
“總書記都強調(diào)要保護青山綠水,可是這幫王八蛋現(xiàn)在引進這么多污染企業(yè),這是斷子絕孫的事,我呼吁一下,這是順應(yīng)歷史潮流呀?!绷稚瓲庌q道。
“你別跟我講那么多大道理,我不懂?!庇邶埓ú粣圩x書,最討厭文縐縐的說辭,道,“我們在商言商,只要記住不要跟政府作對,否則吃不了,兜著走,這點道理不懂還做什么生意。”
“在商言商的話,他們這么搞下去,三都澳肯定變成一片死海,我這水產(chǎn)也沒活路呀。不是我危言聳聽,羅源灣就是個前車之鑒。”
羅源灣是寧德往南的一個海灣,也是因為鎳合金企業(yè)的污染,養(yǎng)殖鮑魚的漁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進城去討活路,網(wǎng)上有過很詳盡的報道。
“哼,你們水產(chǎn)那點兒產(chǎn)業(yè)算什么,別說其他的,光鎳合金,投產(chǎn)以后,每年給政府稅收四五個億,你們整個水產(chǎn)養(yǎng)殖業(yè)的稅收有這個零頭嗎?這年頭兒,腦子好的人都是倒賣土地、倒賣大型資產(chǎn),你賣魚能掙幾個錢。這海要死了,我看這是壞事,但也是好事,趁著這當(dāng)頭,趕緊轉(zhuǎn)行。”
林森黑著臉,不再言語。第一,他覺得于龍川素質(zhì)太低,無法溝通本質(zhì)問題;第二,他生意確實做得比自己大,說話啥的都壓自己一頭。自己的反對只會招來他更大的施壓。
“反正我話給你帶到了,道理也跟你說了,到時候你要是跟政府作對,捅了婁子,我也罩不住你?!庇邶埓◤娬{(diào)道,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家族的頂梁柱,特別是在老父親退休之后。
“我知道了?!绷稚氖忠蚓o張插在褲袋里,微微出汗,道,“這件事我自己摟得住,有什么后果也不會麻煩你?!?/p>
“你做事也得想想麗川呀,如果不是麗川,我才懶得管你那么多?!庇邶埓ɡ淅涞?。
林森從副駕駛里出來,把門關(guān)上。一個安全套從他的口袋里滑出來,藍(lán)色的,掉在副駕駛的皮座上。于龍川拿起來仔細(xì)看了看,杜蕾斯,塑膠表面做得很滑,放在口袋里確實不安全。
于龍川特意把于麗川叫到媽媽家里,他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妹妹,好像看一件瓷器有沒有哪里磕破。于龍川問道:“林森有沒有欺負(fù)你?”
于麗川愣了半天,莫名其妙,搖頭否認(rèn)。于龍川囑咐道:“如果林森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庇邴惔ㄟ€是沒有反應(yīng)。
于龍川其實做事非常嚴(yán)謹(jǐn)。他知道一個安全套不是個很結(jié)實的證據(jù),林森可以說家里用,也可以有其他借口,總而言之,一個男人口袋里有個安全套,并不是什么大的罪證。于龍川若是發(fā)問,倒是打草驚蛇。于龍川的行事風(fēng)格是:準(zhǔn)、穩(wěn)、狠。
他知道于麗川對林森是寬容,不只寬容,甚至是放任。即便她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按照她的脾氣,也會視若無睹。于龍川最可氣她的一點,就是她不愿意求助他,她不愿意被當(dāng)成需要哥哥呵護乃至幫助的人。也許她一輩子都在證明一件事:我可以獨立活在世界上,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和援手,照樣能夠活得好好的。
于龍川氣就氣在這一點。小時候在單位大院里,于龍川以為自己罩著,沒人敢欺負(fù)妹妹。事實上后來得知,妹妹還是被別人弄哭了,就是不告訴自己。他屢次告誡妹妹也無效,他越是想保護妹妹,妹妹越是表現(xiàn)得像沒有這個哥哥一樣。后來他只好通過其他渠道了解欺負(fù)妹妹的人,然后狠狠地教訓(xùn)一頓。
于龍川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安全套是有問題的,妹妹的婚姻肯定出現(xiàn)問題了,這用屁股都可以想得出來。以妹妹一貫的脾氣,是不會透露半點兒信息給自己的,即便已經(jīng)過著忍辱負(fù)重的生活。問題是,他不知道妹妹受了什么委屈。倘若于麗川會透露一點兒信息,他馬上就能搞定?,F(xiàn)在的情況是,他必須靠自己的手段去了解他們的婚姻問題,然后出手教訓(xùn)林森。
于龍川是個完美主義者。有時候他想,自己雖然頑皮,不愛學(xué)習(xí),但可以用能力和霸氣來征服社會,進入上流階層;而妹妹聰明、漂亮、上進,為什么偏偏不能說話,造物主的選擇到底什么意思?他想起來就有一股郁悶之氣。
哥哥的提醒,也許于麗川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根本沒記心上?,F(xiàn)在哥哥在車?yán)锾崞?,她才想起來,呆呆地看著哥哥?/p>
報社的停車場里,這一輛捷豹很醒目。有同事去開旁邊的車,見到車內(nèi)的于麗川,隔著車窗本來想打招呼的,但看到兄妹倆肅然的氣氛,又停住了。
“上半年我就抓住林森的把柄,怕你難受沒告訴你,但現(xiàn)在可以基本確認(rèn),林森在外面包二奶,是一個電視臺主持人。我沒想到這小子一臉正氣,說的道理一套一套,卻不能免俗干這種勾當(dāng)。如果他永遠(yuǎn)醒不過來,你也不要為他掉一滴眼淚;如果他醒過來,我也饒不了他?!?/p>
一輛車啟動開走,轟鳴聲遠(yuǎn)去,夜晚的車場靜悄悄的。星光下可以看見于麗川的雙眼里,有一種幽幽的恐懼乃至驚慌。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搖著頭,意思是我不聽你這些話。她準(zhǔn)備拉開車門,讓自己下車。
于龍川一手摁住她,一手伸到后座拿了一個包,道:“我不是讓你生氣的,我是給你送包,這是愛馬仕最新款。”他把包塞到于麗川懷里。于麗川用手比畫,意思是家里已經(jīng)有很多包了,我不要。
于龍川著急道:“你連包都不愛,你讓男人怎么愛你?!?/p>
于龍川把包塞進于麗川懷里,于麗川因生氣而大口呼吸,胸前起伏。于龍川嘆了口氣,他可以征服整個江湖,卻贏不了妹妹的尊崇。
想到這里,于龍川突然眼眶里濕潤了,他動情地抓住妹妹的手,質(zhì)問道:“你就不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為你做一件事來彌補嘛!”
那年他八歲,妹妹五歲。他帶著妹妹偷偷地躲過姥姥的監(jiān)視,一起到鎮(zhèn)東邊的池塘里捉魚。池塘的主人已經(jīng)清塘了,剩下泥沼和一窩窩很淺的水,水里有一些茍且求生的小魚。他自己脫了鞋襪,也幫妹妹脫了鞋襪,兩個在泥沼里折騰了一個下午,沾了一身泥巴。那天夜里,妹妹就發(fā)高燒了,鄉(xiāng)醫(yī)給注射了青霉素,造成了過敏。她由一個口齒伶俐的女孩變成一個沉默的冷美人。他覺得,妹妹失去語言的能力,都是自己惹下的禍。
公安局宿舍,背面離停車場太近。大半夜經(jīng)常還有車進進出出,馬達聲不說,有的車警報器被驚醒,能夠嘶叫好幾分鐘。周幸福被一陣警報聲驚醒后,就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天花板后,索性站了起來,打開窗簾眺望外面的夜色。
好在他是獨自一人睡,半夜起來打拳都沒關(guān)系。和妻子分床已經(jīng)有六年了吧。三觀不同、感情不融洽,你說雞她聽成鴨,如果還要睡在一起,就是水土不服。他有時候會想,如何我不是跟這個女人結(jié)婚,跟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生活會怎樣,是會更糟糕還是會真如傳說中的一樣幸福?他感覺世界上絕對沒有真正幸福和諧的家庭,除非那一對男女都是白癡。當(dāng)然,還有一種大智若愚者,并不把婚姻概念看得多重,舉重若輕,倒是成為典范。
現(xiàn)在是半夜兩點,城市中還殘留著一半的燈火,幽靜而神秘,但誰也不知道幽靜中潛伏著什么。
下午,他跟李安全交流案件,李安全道:“現(xiàn)在我感覺自己不是警察,而是狗仔隊?!彼囊馑际前讣M展不大,林森的一大堆隱私卻挖了出來。
“這不是很正常嗎?”林森的隱私被挖出來,周幸福居然有一種潛在的快感。
“這是一種侵犯?!崩畎踩珡娬{(diào)道,“詩人說,一個人必須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所以,我認(rèn)為,秘密是人生的一種權(quán)利。如果與案件無關(guān)的話,我們無權(quán)去戳破?!?/p>
當(dāng)初周幸福不以為意,現(xiàn)在在深夜里想想,是有道理的。倘若人生沒有秘密,豈不是如一張紙一樣蒼白。具體而言,林森和米鹿鹿的關(guān)系如何,非當(dāng)事人并無從得知。但是被傳出來,確是一個人生污點事件,這對林森是不公平的。周幸福嘆了口氣,對于林森,他是五味雜陳呀。他努力地把對林森的意識從腦子里抹去,專注于去理案件的頭緒。
次日,他單獨去找于麗川。寒暄之后,周幸福單刀直入,道:“關(guān)于林森和米鹿鹿的關(guān)系,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根據(jù)李安全和金桐的調(diào)查,我們客觀了解到的是:林森去看望過米鹿鹿,并且送過禮物,除此之外,并無任何證據(jù)表明什么婚外情之類的。對于你哥哥于龍川輕易得出包二奶的結(jié)論,我們是不支持的?!?/p>
于麗川聽罷,表情沒有絲毫漣漪,只不過依舊笑了一下,點點頭,似乎同意周幸福的意見。她的笑,也像一杯綠茶。周幸福盡量不去看她精致而沉靜的面容,他怕自己陷入一種語無倫次的感覺。
“跟林森很親的人,也應(yīng)該跟你很親,所以你要多想想?!敝苄腋5?,“如果想起什么線索,記得告訴我?!?/p>
周幸福站了起來,在決定要走的時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于麗川——就好像一個煙鬼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于麗川深邃而沉靜的眼里,有一個周幸福迷戀的世界。而顯然,他又害怕陷入這種世界。
于麗川沒有揮手道別,卻示意周幸福停住。她從包里掏出記事本,寫了幾個字,撕了下來,遞給周幸福。
紙上寫:于龍川。
周亮剛進看守所的時候,著急得很,每天喊冤,叫囂快點兒出去。幾次審訊之后,現(xiàn)在倒也不叫了,老老實實待著,一副安心住下來的樣子。
看到李安全又來提審,周亮一副熟絡(luò)的樣子,一邊走出鐵門主動往外走,一邊問道:“怎元兇·中篇小說么,又有什么新花樣了?”
李安全知道,周亮現(xiàn)在有老油條的素質(zhì)了。
“現(xiàn)在怎么不叫冤了,怎么不叫出去啦?”李安全問道。
“住這兒挺好的,有吃有喝,還有朋友談天說地,多新鮮?!?/p>
審訊室里,周幸福一臉陰沉。李安全叫道:“嚴(yán)肅點兒,坐下?!?/p>
周亮乖乖地坐下來。這個破舊的審訊室,墻皮都已經(jīng)脫落,如果是人住的地方,早就該重新裝修了。
新的線索,對周幸福來說,是個挑戰(zhàn)。從醫(yī)院回來之后,周幸福把那張紙條給李安全看,李安全一臉訝異,道:“不會吧,怎么跟小說似的?!?/p>
盡管是個有前途的警察,但李安全畢竟是初涉人世,這種答案會導(dǎo)致他對親情的失望。
“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仇恨都是在相親相愛的人之間產(chǎn)生的?!敝苄腋3林氐馈?/p>
“我還是不相信,無稽之談?!崩畎踩虉?zhí)道。
周幸福嘆了一口氣,悠悠道:“你不知道,當(dāng)年林森剛剛結(jié)完婚,我向他恭喜,他居然回答‘其實這是一場賭博,不知道會不會連命都賭上,我聽完都蒙了。”
“這句話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說每個家庭都潛伏著危機與矛盾?!敝苄腋Ee起這張紙條,道,“況且,這是于麗川提出的嫌疑對象,他的親妹妹?!?/p>
但是,要調(diào)查于龍川,這是一樁頭疼的事。一番分析之后,決定再次從周亮這兒突破。如果周亮背后是于龍川撐腰,那膽子就大了。
“周亮,你知道現(xiàn)在自己的處境是什么嗎?如果你什么都不承認(rèn),林森家里人會以謀殺的罪名起訴你,什么理由?你欠林森那么多錢,隨便一個理由都可以把你坐實,到時候你死罪難逃。如果你說出幕后主使,坦白從寬,可以減刑,還有下半輩子可言。你自己想一想,現(xiàn)在給你一個機會,如果我們找到幕后主謀,你可就失去最好的時機了?!敝苄腋ζ溲普T。
周亮翻著白眼,捋了捋頭發(fā),頭發(fā)便一根根往下掉。進看守所的這會兒,他的頭發(fā)掉了好多,腦門越來越亮了。突然問,他開始抹眼睛,眼淚嘩啦啦地流出來,哭道:“他媽的,真的是報應(yīng)呀,我真的是遭到報應(yīng)了呀?!?/p>
周幸福盯了他一會兒,問道:“你準(zhǔn)備說嗎?”
“你想我杜撰出一個主謀嗎,那也很難呀,我杜撰出來,人家不承認(rèn)怎么辦?!敝芰翜I汪汪地道。
“那我?guī)湍戕垡晦?。有個林森的親人,他發(fā)現(xiàn)林森的生活不檢點,非常生氣,決定狠狠報復(fù)林森。他就雇一個人,離林森身邊最近的人,也就是你,熟人好下手嘛。你呢,因為欠著林森一屁股債,雖然說林森暫時饒了你,但是這筆債你還是要還的。把林森撞了,你不但不用還這筆債,還能得到一大筆錢。甚至,他把你的風(fēng)險也考慮好了,只要你能夠咬牙挺住,他絕對可以把你撈出去。是嗎?”
周亮愣愣地聽著,似乎很費勁,懶洋洋道:“我越聽越糊涂了?!?/p>
周幸福嚴(yán)厲道:“我告訴你,這是給你一個機會,倘若我們把他揪出來,到時候你就死定了?!?/p>
周亮呵呵一笑,挑釁道:“好呀,你們把他揪出來,我倒是也想看見呀?!?/p>
周幸福咬著牙,忍住了甩周亮一巴掌的欲望。
李安全再次把周亮押回看房,兩人一前一后在走廊里走著,步伐清晰,似乎在用腳步聲談話。周亮突然一個趔趄,蹲了下來,幾欲摔倒。李安全趕緊扶住,周亮像個小孩一樣靠他在懷里。李安全將他拉起來,問道:“沒事吧?”周亮把腳步穩(wěn)住,點了點頭。李安全道:“吸毒對身體不好,你都戒了嗎?”周亮道:“全戒了,不戒現(xiàn)在也吸不起?!?/p>
“你跟林森是發(fā)小,也是知根知底的,你知道,林森的親人里,他最憷的是誰嗎?”李安全聊天一樣問道。
周亮嘆了一口氣,答道:“于龍川吧?!?/p>
對于如何調(diào)查于龍川,周幸福和李安全意見出現(xiàn)分歧。周幸福傾向于向老于匯報情況,請老于拿主意。李安全認(rèn)為老于如果知道兒子是嫌疑犯,肯定會有私情介入,以后的調(diào)查將更難。而周幸福認(rèn)為,老于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會盡心盡職,以更巧妙的方法取得證據(jù),至少能獲得線索。
周幸福還是堅持己見,再一次來到老于的病房。老于不在,打他手機,原來在醫(yī)院花園下面散步。老于的身體已經(jīng)無恙,但是醫(yī)院的環(huán)境比較好,也有一些老干部可以聊天溝通,老于樂得多住幾天。
“龍川和麗川關(guān)系怎樣?”周幸福陪著老于在石徑上散步,初冬的陽光照在身上,相當(dāng)妥帖。
“他們兄妹最好不過了?!崩嫌诘?,“龍川脾氣不好,但在妹妹跟前脾氣最好,這也是我最滿意的地方?!?/p>
“麗川似乎對龍川不怎么樣?”
“她呢,不喜歡哥哥老是罩著她,有時候表現(xiàn)出反感的樣子,其實兄妹的感情是最好的?!?/p>
一個穿著病號服的病友擦肩而過,輕聲招呼:“局長好!”老于微微頷首,并不正眼瞧他。
“到福州調(diào)查顯示,有一個人拿林森的私生活問題來要挾林森,有重大的幕后作案嫌疑。然后根據(jù)提供的線索,這個人居然是于龍川。”周幸福說著,觀察老于的表情。
“咦!”老于聽了下來,皺了皺眉頭,“龍川有什么作案動機?”
“龍川是極愛護麗川的,這個眾所周知,當(dāng)他懷疑林森私生活不檢點時,覺得他對不起妹妹,肯定是很生氣的。當(dāng)然,這是假設(shè)?!?/p>
“不可能?!崩嫌趽u頭道,“以我對龍川的了解,他不可能對親人下手。他對妹妹那么好,妹妹的幸福與林森息息相關(guān),他怎么能下得了手?!?/p>
“正是因為對妹妹太好,所以對于冒犯妹妹的人,他才下得了狠心,這個邏輯也是成立的?!敝苄腋5?,“而且,根據(jù)我們得到的信息,那個要挾林森的人,是林森很親的人?!?/p>
“無論如何,這種邏輯我不能接受?!崩嫌趫詻Q道,“而且,誰提出于龍川是嫌疑人,他就應(yīng)該拿出充足的證據(jù)?!?/p>
“那個人是于麗川。”周幸福拿出那張紙條。
老于大吃一驚,以手撫胸,周幸福這才發(fā)覺,忽略了老于的病情,急忙扶老于到長椅上坐下。老于呼吸急促,喘了幾口氣后平復(fù)下來。
“我扶你上去,讓護士量一下血壓。”周幸福問道。
老于搖了搖頭,喘氣道:“龍川不會對親人下手的,這一點你相信我,這是他的原則?!?/p>
“不瞞你說,他在麗川跟前說過要教訓(xùn)林森的?!?/p>
“說歸說,他是做不出來的。唉,他們兄妹那么好,麗川怎么會這樣呢,麗川有證據(jù)嗎?”
“暫時還沒有,所以我也是來問問?!?/p>
“我就說嘛。”老于興奮起來道,“麗川有時候?qū)λ绺?,有逆反心理。?/p>
送老于上去,護士給他量了血壓,沒有什么問題。周幸?;氐骄郑c李安全碰面,說明了情況。李安全道:“中國人表面上接受的是儒家思想,仁義道德,本質(zhì)上卻遵行的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敝苄腋5溃骸霸趺闯兜剿枷肷狭?,好有文化的樣子?!崩畎踩溃骸坝懈卸l(fā)而已。”
“你覺得于龍川要繼續(xù)查下去嗎?”周幸福問道。
“那當(dāng)然,哎,我倒是側(cè)面查到一些他的資料,挺嚇人的。”李安全嘆道。
于龍川的公司在西南做了一個地產(chǎn)項目,在征地時遇到當(dāng)?shù)氐囊粋€國土局官員的阻攔。公司花了兩百萬,雇了一個貨車司機,制造車禍,把該官員的車撞到立交橋下,當(dāng)場死亡。貨車司機關(guān)了幾個月后就被撈了出來。于龍川為了殺雞做猴,暗暗把這件事透露出來,以便讓跟他打交道的人都不寒而栗,放手通行。
當(dāng)然,因為沒有證據(jù),也不知此事有幾分真假。
“那怎么辦?”周幸福看來認(rèn)可李安全的看法。但是像于龍川這種人,能力強,見過世面,心狠手辣,沒有著實的證據(jù),一旦正面交手,也不知道鹿死誰手。
“解鈴還須系鈴人吧?!崩畎踩馈?/p>
中午,李安全又下去吃了一碗牛肉粉,給了老板八塊,轉(zhuǎn)身就走。老板說:“找你五毛?!崩畎踩荒蜔┑溃骸霸趺催€不漲到八塊?”老板道:“哎,你別小看這五毛,大伙對價格太敏感的,不敢漲。”
李安全躺在辦公室沙發(fā)上,玩了一會兒德州撲克。玩游戲有助于思維打開,浮想聯(lián)翩。第一,周亮那天脫口而出,林森最憷的親人是于龍川,但一直不肯說幕后指使人,那么他為什么知道呢?第二,于龍川知道林森的私生活后,會采取什么手段?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手法,從以往的作為來看,在于龍川這種做大生意的人看來,人命根本算不得什么。想到此處,李安全涌起一腔激情熱血。
周幸福到了之后,兩人便上醫(yī)院,這次要對于麗川做一番徹底的問詢調(diào)查。周幸福對李安全道:“還是你來主問吧,我總是不忍心把太殘酷的問題拋給她。你把于龍川告知她的細(xì)節(jié),以及她的反應(yīng)一一問清楚,從細(xì)節(jié)中推斷于龍川的可能動作?!?/p>
正如他們所料,于麗川此刻就在病房里。于麗川見兩人進來,只點頭示意,并不怎么理會。周幸福正在說話,于麗川擺了擺手,意思是不要打擾。于麗川正在撥弄一只小音箱,把插頭插在插座上,另一頭連在一只錄音筆上。摁動開關(guān),但音箱里并沒有聲響。于麗川便在插座上擺弄,大致認(rèn)為是接觸不良。李安全看出端倪所在,摁了一下音箱的開關(guān),音箱發(fā)出連通的聲音。
“林森,是不是很想聽我說話呢,我來講一個你最愛聽的森林童話,你仔細(xì)聽喲。從前,在森林里,住著小鹿、小虎和小狐貍,他們本來是很要好的朋友……”
音箱里是米鹿鹿的聲音,字句圓潤,像水珠滴落池塘。于麗川面露欣喜,似乎看見林森正在睡夢中聽米鹿鹿的聲音,或者說,似乎那聲音是自己發(fā)出來的。
周幸福目睹這一切,不忍打擾,跟李安全先出來,到吸煙區(qū)點了一根煙,擦了擦眼角,嘆道:“唉,于麗川這樣的女人,心地好,氣量大,不聒噪,誰娶了她是誰的福氣呀?!?/p>
李安全道:“誰讓你當(dāng)初看不上她?!?/p>
周幸福沉默許久,道:“其實是她沒看上我,大概是嫌我糙了些,后來我也就是賭一口氣閃電結(jié)婚,唉,太當(dāng)兒戲了,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她?!?/p>
談起婚姻、女人,李安全便沉默了。他沒有任何經(jīng)驗可以交流,但總是認(rèn)真傾聽。他現(xiàn)在覺得女人是世界上很難懂的一本書。
“你告知于麗川林森有問題時,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證據(jù)?”李安全問道。
于龍川重重地吸了一口雪茄,很像在嚼一根香腸。辦公室里彌漫著濃郁的煙草香氣,在光線中幻化成動物。
“當(dāng)然,沒有證據(jù)我能亂說嗎?”于龍川頤指氣使道。
“請具體說說吧?!?/p>
“是一點兒生活小細(xì)節(jié),涉及我妹妹的聲譽,我就不說了?!庇邶埓ㄗ孕诺?,“我是軍人出身,在推理偵查這方面并不比你們警察弱?!?/p>
“于麗川聽了之后,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
“我妹妹在這方面,比較愚鈍?;蛘哒f,她是鴕鳥,根本就想充耳不聞?!?/p>
“對你而言,這口氣不能容忍吧?”
“那倒是,我倒是想教訓(xùn)他一頓?!庇邶埓ㄒе赖?。
“你對他做了什么?”李安全冷靜道。
于龍川突然意識到氣氛不對。他在瞬間惱怒起來,道:“你在懷疑我?”
“沒有,我只是正常地調(diào)查線索。”李安全雖然被震懾,但還是冷靜道,“我們在周亮的通信記錄里并沒有查到你們的通話記錄,但是,根據(jù)環(huán)三公司員工的消息,曾目睹你和周亮在公司的車上有過密謀,你能說說什么內(nèi)容嗎?”
于龍川發(fā)作了,道:“密謀,你他媽用什么詞。告訴你,這么不專業(yè),分分鐘我把你開除了你信嗎?你來之前有沒有問問我是誰?”
于龍川差點兒把茶幾掀起來,暴怒地像一頭豹子。
李安全不得不站起來,以防止他隨時出手,一個茶杯或者一個煙灰缸,足以讓自己頭破血流。
“我了解你,你能量非常大。正因為其他人不敢來,所以就派我來了。我知道你說到就能做到,我無所謂呀,如果一個警察因為正常辦案而被解職,我也就認(rèn)了,形勢比人強嘛,我只是有點兒不怕死而已?!崩畎踩桓睙o力的樣子,其實內(nèi)心的倔強已經(jīng)被激發(fā)了。
于龍川被李安全冷靜的態(tài)度感染,也發(fā)覺自己太過沖動,他擺了擺手,道:“好,你也算有種,我只是跟你說一句,你這種脾氣,如果被警局開除了,你來投奔我,知道嘛,我的大門永遠(yuǎn)向你敞開。”
“多謝了??墒?,我還是想問,你跟周亮說的是什么?”
“你問周亮去?!庇邶埓〝蒯斀罔F道。
于龍川如此篤信周亮,難道已經(jīng)做好了萬無一失的預(yù)案?
周幸福把于麗川支出去,表示想和林森單獨聊聊。于麗川也樂得出去買東西了。
“林森,還記得咱們剛?cè)刖犇顷囎?,咱們一塊兒比俯臥撐嗎?”周幸福嘮叨家常。
“是呀,你都破警隊記錄了?!绷稚冻鑫⑿ΓX力方面恢復(fù)得不錯。
“你也跟我不相上下?!敝苄腋5?,“那時候呀,全身上下充滿活力,所以呀,以后不管多忙,也要抽出時間鍛煉一下,恢復(fù)活力。”
林森眨了眨眼睛,表示贊許。
“自從你下海經(jīng)商后,樹敵可真的不少,我們這一圈查下來,發(fā)現(xiàn)要對你下手的人可以排一個隊呢?!?/p>
“作為一名生意人,威脅倒是時時刻刻都有,但是借周亮這兒下手,我是從來沒想到。你們不知道,我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從穿開襠褲就在一塊兒玩呀?!绷稚谋磉_能力恢復(fù)得不錯。
“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了一圈,大概是把你那些潛在的威脅呀,一一查了一遍,只是周亮的口不開,實在無法找到證據(jù)。而且,在這過程中,很有可能把你的一些隱私也暴露出來,這一點你可要諒解?,F(xiàn)在有一個關(guān)鍵疑問,當(dāng)初你跟米鹿鹿談到,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你的私生活,威脅到你,而且是你很親的人,我們正在這個問題上找突破口。你能說這個人是誰嗎?”
林森閉上眼睛,略略沉思,似乎不愿開口。
“是于龍川嗎?”李安全直接問道。
“一定要說嗎?”林森問。
“當(dāng)然,這是最大的嫌疑人?!?/p>
“不是于龍川,是周亮?!绷稚瓏@了一口氣,淡淡地說。
周幸福目瞪口呆。
大概下午四點,林森把掛在衣架上的西裝穿上,走出辦公室。往常的話,六點準(zhǔn)點下班,如果沒有應(yīng)酬的話,就會吃個簡餐,在辦公室待到夜里。他直接把車開到萬達商場,逛了一圈,買了一個雞心項鏈,用禮物盒包上。在走出商場的時候,他突然靈機一動,買了一盒安全套,并把盒子拆了,三個套子放在兜里,以備急用。
他回到車?yán)?,松了一口氣。買這些東西的時候,就像做賊一樣,東張西望,車?yán)锏故前踩乃?。這時手機響了,是于麗川的號碼,林森心里咯噔一下。
他吸了一口氣,手機里傳來的是女兒可可的聲音:“爸爸,媽媽今天過生日,你什么時候回來?”
林森這才想起,今天是于麗川的生日,家人可能會在一起吃飯。但是自己腦子里根本沒有這根弦。
“你把手機給媽媽?!绷稚D了頓,確定手機在于麗川手上,道,“麗川,今天有人告知周亮在福州的行蹤,我要趕過去討債,就不能給你慶祝生日了。你需要什么禮物回頭微信里告訴我,我到福州給你買?!?/p>
于麗川不能說話,但是嘴里能發(fā)出一些支吾聲,長久的生活,這種支吾聲基本能夠判斷對方的態(tài)度。林森放下電話,松了一口氣,他發(fā)動車子,走出地下車庫。天氣陰沉,有霾,幾分鐘后他上了高速,在車載爵士樂中,他看到左邊的青山,右邊的海水,心情這才開朗起來。
由于東面的工業(yè)偷排和垃圾廠的煙塵,在潮濕無風(fēng)的日子里,霧霾被城市西邊的山脈擋住,這座海邊小城的霾也很重,整日里看不到天。林森在小城的心情跟天氣相得益彰。福建多山,十里不同天,開了二十來分鐘后,天色一下亮了,山川樹林如映畫展現(xiàn),林森一下想起米鹿鹿的笑臉。
五一的時候,高中同學(xué)聚會,吃完飯,去歌廳,一個個喝得醉眼迷離。米鹿鹿難得回來一次,被敬酒敬得嬌艷得不得了。在沙發(fā)的一角,她像一只貓一樣伏在林森邊上,細(xì)細(xì)聊天,吐氣如蘭。音樂聲音太響,他們不得不互相湊近對方的耳朵,傾訴對對方的印象。
高中時代,米鹿鹿是校長的女兒,廣播室的播音員,每到運動會的時候,校園里每日回蕩著米鹿鹿甜美的嗓音,雖然音箱的質(zhì)量很差,但不妨礙普通話的標(biāo)準(zhǔn)、亮麗、時尚感。米鹿鹿是明星,走在路上是冷冷的,絕不讓心懷不軌的男生有機會套近乎。而那時候的林森,是一個自卑的孩子,穿著解放鞋,不論是說話還是裝扮,要多土有多土。整個高中時代,林森覺得自己沒有跟米鹿鹿說過一句話,哪怕是打過一個招呼也沒有。現(xiàn)在,是高中畢業(yè)后的第一次見面,也是第一次聊天。米鹿鹿成為一個聲音依然充滿魅力的、渾身充滿時尚感的主持人,而林森,也成為一個打扮得體、看不出當(dāng)年氣息的老總。
“一定來福州看我,好嗎?”米鹿鹿依偎在林森肩膀上,嗲聲嗲氣,吹氣如蘭,聲音讓林森的心都化了。
那晚他們似乎相見恨晚。米鹿鹿嬌滴滴的聲音一直在林森耳邊回蕩,像神曲,像魔咒。
到了福州,他先在烏山賓館訂了一個房間。烏山賓館改造后,檔次很不錯,四星酒店的標(biāo)準(zhǔn),主要是建在烏山上,山石林木環(huán)抱,環(huán)境十分優(yōu)雅。他給米鹿鹿打了個電話,米鹿鹿告知正在開會,要一個小時后才能出來。
想起米鹿鹿,他有點兒激動。這么多年來,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像初戀一樣。聚會結(jié)束后,他們保持著聯(lián)系,雖然很忙,但是偶爾也要通個電話,或者發(fā)個微信。林森也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滑入了中年人的常規(guī)軌道。
無聊當(dāng)中,他給周亮打了個電話,還是關(guān)機。
周亮欠了幾十萬貨款,突然問手機就關(guān)機了,明擺著是想跑路。這讓林森相當(dāng)惱火。林森認(rèn)為,這不僅是錢的問題,還是感情的問題。自己一直支持他,希望他能走上正路,沒想到他不但還是歪心思,還不能體會他的苦心,他真的很想狠狠教訓(xùn)他一頓。他委托福州的朋友關(guān)注周亮的動向。得到的消息是,周亮沒有跑遠(yuǎn),還是在福州出沒。
他給周亮發(fā)了一個短信:我到福州了,住烏山賓館,你最好主動來找我。
他剛打了個盹兒,米鹿鹿就來電話了。他走到電視臺門口接她,見到她的一瞬間,林森覺得眼前一亮,整個世界都鮮活起來。他們到附近一家西餐廳吃了晚餐,席間林森送了見面禮物——項鏈,米鹿鹿開心不已。林森按捺不住,說到酒店去喝喝茶。米鹿鹿秋波一轉(zhuǎn),裝作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林森覺得這次約會成了。到了賓館,穿過大堂,他攬著米鹿鹿的腰,米鹿鹿貼心地靠著他,他覺得渾身激情都被點燃了。在進入電梯的一瞬間,他忍不住親了米鹿鹿的臉頰,米鹿鹿嬌笑道:“討厭?!?/p>
一關(guān)上房門,林森的身體簡直要爆炸,迅速地親吻米鹿鹿。米鹿鹿相當(dāng)配合,兩人的舌頭像攪拌機,把一成不變的人生攪個稀巴爛。
“喜歡我什么?”米鹿鹿把舌頭抽出來,喘著氣兒,深情凝望。
“最喜歡你聲音,似乎能驅(qū)散恐懼,帶來陽光、快樂?!?/p>
“你恐懼嗎?”
“從小就恐懼,一直到現(xiàn)在?!?/p>
“說來聽聽?!?/p>
“在我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我爸爸就去世了,被蛇咬死的。那時候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森林里采蘑菇,補貼家用。森林里既陰暗,又寂靜,我非常害怕,總感覺有野獸、毒蛇潛伏在哪里。野獸倒是真的有,因為村子里就有人被小豹子抓花了臉。從森林的這一頭到那一頭,我的心一直提著,稍微風(fēng)吹葉落,樹枝掉落,松樹跳躍,發(fā)出一點兒聲響,都讓我心里撲通一聲,恐懼形影不離。這樣的經(jīng)歷持續(xù)到我上大學(xué)。快到森林東頭,我就能聽見水流的聲音,這時我的心情就愉悅起來,因為我將到達一個有陽光、有溪流、有小鳥的地方,就像一個花園,讓我覺得安全,并且結(jié)束我的采蘑菇之旅。你的聲音就像那股溪流的聲音,讓我整個人活了過來?!?/p>
“可憐的孩子?!泵茁孤拱V癡地聽著,再一次吻著林森。
林森想進一步動作的時候,米鹿鹿突然拒絕了,道:“我們是同學(xué),不能這樣?!绷稚谶@方面并無過多經(jīng)驗,但也明白女人的拒絕其實是肯定,便不聽不顧,意欲強行撲倒。米鹿鹿突然變臉,叫道:“你要是這樣,我就回去了?!?/p>
林森之前在女色上并沒有軟肋,這次絕對是一個圓少年夢的欲望作祟,加上米鹿鹿的誘惑。現(xiàn)在米鹿鹿的態(tài)度不像是矯情,林森幾乎算是動粗,米鹿鹿還是沒有從了的意思。
林森的手機響了,是于龍川打來的。林森只覺得一股涼氣襲來。于龍川問林森在哪里?林森說在福州出差,明天回去。于龍川讓林森明天找他。放下手機,林森有種驚魂未定之感。而原來的激情,已然消散。
“真的不行?”林森最后問道。
“難道你喜歡我就是想跟我上床?”米鹿鹿一臉正氣。
林森舒了口氣,道:“其實還是喜歡你的聲音、你的樣子,一見到你,就覺得整個世界變得陽光明媚、無憂無慮?!?/p>
“就是嘛,你別動手動腳,我就跟你喝茶聊天,你要再這樣,我就走了?!泵茁孤咕娴?。
林森無奈道:“我洗個澡,你先泡茶?!?/p>
林森進去,用涼水把自己劈頭沖了一遍,穿著睡衣睡褲出來。退而求其次,不求巫山云雨,和她一起私語,也不失為人生快事。
“是婚姻不太幸福嗎?”米鹿鹿問道。
林森不知從何講起。每個搞外遇的男人,基本上都會把家庭的枯燥說一頓,以此為借口,林森可不想這么干。
“說來話長,如果想聽的話,你得有耐心?!绷稚馈?/p>
現(xiàn)在兩人坐在椅子上,中間隔著茶幾,喝著林森自帶的大紅袍,那些曖昧的氣氛已然消失。
“洗耳恭聽?!泵茁孤拐{(diào)皮地眨著眼睛,“我最喜歡聽別人的故事。”
“你知道我妻子的情況吧。”林森問。
“聽同學(xué)說過,是個沉默的妻子?!?/p>
“我剛畢業(yè),進入社會,一窮二白,心里還是忐忑的,不知道這個世界怎么闖。那時候的局長,也就是我后來的岳父,他是個軍人出身,特別耿直,直接跟我攤牌,要不要跟麗川結(jié)婚,做上門女婿。條件也相當(dāng)清楚,我的前途肯定就有保障了,也不用住單身宿舍了。我考慮七考慮八,最后就是一種感覺,有這個老丈人,我就有安全感了。后來的生活,全是緣起這一念之差?!?/p>
“聽說你妻子也十分漂亮,難道過得不好?”
“結(jié)婚那天,她哥哥于龍川給我敬酒,悄悄在我耳邊說:‘如果我妹妹受了委屈,我可不答應(yīng)喲。你說,我能過得好嗎。原來所謂的安全感,其實在后來變成一種籠罩的陰云,揮之不去,我貪戀的那一點權(quán)勢,其實是寄人籬下的茍且,成了緊箍咒?!?/p>
“你妻子也這樣嗎?”
“不,她很好,自立,什么也不麻煩我。但畢竟是個沉默的人,她從小家教好,生活習(xí)慣、興趣也跟我不一樣,我跟她除了生一個孩子之外,其他似乎沒有交集。包括我說要辭職下海,她也是淡淡地‘哦了一聲,既不擔(dān)心,也不鼓勵。孩子長大后,喜歡去住外婆家,我回到家里,就像到了一個寂靜的世界,沒有一點兒聲音,而我總是怕寂靜中潛伏著什么。”
“所以你最喜歡我的聲音?”
“是呀,你的聲音,能讓我想起中學(xué)的歲月;而且,你的聲音沒有雜質(zhì),似乎把恐懼、煩惱全都過濾了,只剩下喜悅?!?/p>
兩人一直聊到深夜,從個人話題聊到企業(yè)、環(huán)保問題、自身的安危,這么多年來,林森已經(jīng)沒有如此推心置腹地交流過,幾乎聊出高潮。
米鹿鹿出門的時候,林森再一次挽留:“真的不留下。”
“不了?!泵茁孤刮樟宋樟稚氖?,并用手指在林森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我們做最好的朋友?!?/p>
整個晚上,林森也沒有等到周亮的回復(fù)。
次日上午一回了寧德,便直接找于龍川。于龍川把他叫到車?yán)?,告知官方各方面正在施壓,不要參與環(huán)保方面的活動。林森嘴上不置可否,心里暗暗不服:這么多年來,家事都是以于家唯馬首是瞻,現(xiàn)在連自己的社會活動也要管著,簡直把自己當(dāng)小孩使喚。
走下于龍川的捷豹,林森在街上走了一會兒,并無目的,他只是想捋一下腦子。偷情未遂、環(huán)??謬槪@些不正常的事情,使得他的生活節(jié)奏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現(xiàn)在他要回到正常的節(jié)奏中去。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褲袋里,突然摸到滑滑的安全套,想到自己自作多情,以為手到擒來,不由暗笑。不過,他很快摸到的只是兩個套子,昨天放口袋里的時候是三個套子的,難道哪里掉了一個?掉了倒是好,千萬不要掉在于龍川的車?yán)?。他想,?yīng)該不會這么巧的。他把兩個套子迅速扔到垃圾桶里,腦海中回蕩起米鹿鹿的聲音,心中有種莫名的滋味。
天色已黑,林森把車停在小區(qū)的草坪停車位,把車窗打開,準(zhǔn)備抽根煙再上去。一個幽靈般的人影悄悄靠近,臉上還戴著口罩,他甕聲甕氣地叫了一聲:“林森?!?/p>
林森嚇了一跳,但很快聽出來,是周亮。林森冒起一肚子怒火,但是也有一肚子疑問,并不馬上發(fā)作。周亮熟練地繞過車頭,自己打開車門,在副駕駛上坐了下來,把口罩去掉。
一陣風(fēng)吹過,小區(qū)的榕樹笨拙地?fù)u動,影子宛如很丑的怪物。
“怎么啦,是有錢還給我了?”林森冷冷地問。
“你別開玩笑,我現(xiàn)在飯都沒得吃,哪有錢還呀?!敝芰量蓱z兮兮的道。
“我給你多少次機會了,想牽帶一把,讓你重新做人,真是扶不上墻呀?,F(xiàn)在四十歲了,還跟無賴似的,你是不是指望將來我給你養(yǎng)老。生意做得好好的,說跑路就跑路了,賺的錢哪里去了?”林森終于發(fā)作了。
“生意不好,酒樓老板跑了,我有什么辦法?!敝芰廖馈K帜_微微發(fā)抖,抽了一張抽紙,擦掉鼻涕。
“那你就不準(zhǔn)備還錢了?”
“等我有錢的時候嘛,英雄也有落難時,誰沒有個低谷?!敝芰晾碇睔鈮训?。
“沒錢,那你找我干什么?”
“沒錢吃飯了,想跟你借點兒錢?!?/p>
林森的火再次冒了出來,訓(xùn)道:“你還真不把我當(dāng)外人了。你有手有腳,就是到店里給人洗碗,也能賺口飯吃,張口閉口就是借錢,你有什么資本借錢呀。”
周亮掏出一張照片,道:“要不,就用這張照片換點兒錢算了?!?/p>
林森打開車內(nèi)照明,仔細(xì)看那張照片,差點兒一口老血噴了出來:照片正是自己在電梯里親吻米鹿鹿的畫面。
林森一把揪住周亮,此刻如果他是一只老虎,就會一口把周亮吞下去。
周亮也被林森的怒火震懾住,閉上眼睛道:“我知道你恨不得打死我。你如果打死我,我就認(rèn)了,反正賤命不值錢;如果你沒打死我,你就可憐我,給我一條活路。”
林森把照片撕得粉碎,同時也在腦子里高速運轉(zhuǎn)。他現(xiàn)在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理智對待。這件事捅出來,就是天大的事。
“明天你來辦公室找我,現(xiàn)在給我滾。”林森低聲怒喝道。
不論是在公安系統(tǒng),還是在商場,林森都屬于行事周密之人。但是百密一疏,他真后悔為什么那天晚上要給周亮發(fā)短信呢!
次日,周亮怯生生地來到林森辦公室。林森給了他一萬塊錢,周亮當(dāng)場刪除了手機里的相片。林森對周亮道:“你給我滾蛋,以后別讓我再看到你?!敝芰聊昧隋X,屁滾尿流而去。
大概過了兩周,林森再次接到周亮的手機,心里咯噔一聲,隱隱的預(yù)感如滾雷頃刻到達耳邊。
“又想怎么樣?”林森冷冷問道。
“林總,我又沒錢了,你再給我一萬元吧?!敝芰量蓱z巴巴道。
“如果我不給呢?”
“上次的照片并沒有刪干凈,還在我手機上?!?/p>
“如果我不給你呢?”
“不給你,我就拿去賣給別人,比如于龍川于總,賣個幾十萬不成問題吧。”周亮露出嘴臉,聲音也變得相當(dāng)陌生。
“你決定就這樣走下去?”
“我沒有活路了,走一步算一步唄?!?/p>
林森許久沒有回音,他在平靜自己的情緒。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盛怒之下做出的決定,往往令自己滿盤皆輸?,F(xiàn)在的他,正是盛怒的狀態(tài)。一個發(fā)小,正在決定無止境地敲詐他,如果他不從的話,將帶給自己滅頂之災(zāi)。說這話一點兒也不過分,林森和周亮都了解于龍川。當(dāng)然,不需要于龍川出手,就是于麗川或者老于那一關(guān),都過不了。
林森吸了一口氣,道:“我準(zhǔn)備下現(xiàn)金,回頭給你電話,你等一兩天?!?/p>
放下手機,他怔怔沉默了一個小時。
他去了一趟福州,跟米鹿鹿又會了一次,并委婉告知,他們的事已經(jīng)被人發(fā)現(xiàn)——他怕周亮也會同時來勒索米鹿鹿,讓她有所警覺。但是米鹿鹿的態(tài)度遠(yuǎn)遠(yuǎn)比他樂觀,她的聲音與氣質(zhì),一掃他陰霾的情緒。他們依舊在酒店里喝茶,開心地聊著,瑣事聊完之后,無話可講,林森道:“要不,你跟我講個森林童話吧,就跟節(jié)目里一樣,我可愛聽了。”米鹿鹿開始用嬌滴滴的口氣說故事,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林森斜躺在床上,因疲倦而閉著眼睛道:“繼續(xù)講,如果我睡著了不要叫醒我,讓我做一個美美的夢?!泵茁孤拐f著說著,林森真的睡著了,呼吸均勻,似乎很久沒有進入這樣的夢境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米鹿鹿已經(jīng)走了。
后來,林森去約會米鹿鹿的時候,都要她講一個童話故事,同時美美地睡上一覺。
兩天后,林森把一疊嶄新的鈔票遞給周亮,道:“我沒數(shù),你數(shù)數(shù)看?!扁n票很新,并且粘在一起,周亮抹了口水,迅速數(shù)了一遍,數(shù)錢他可是個高手。
林森道:“周亮我告訴你,你這干的是傷天害理的事,老天爺會找你算賬。你多跟我要一次錢,你就離死亡越近一步,你一定要相信這句話?!?/p>
“我知道,我不怕死,也不要臉,能舒服一天是一天?!敝芰恋溃拔抑恢?,你賺那么多錢,給我一點兒零頭,我就能活得很好?!?/p>
林森微笑著看著周亮,搖了搖頭。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恨不起來了。他只知道,在江湖上行走,自己的每個失誤,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其后,周亮又敲詐了兩次,過程一模一樣。林森似乎除了接受他無盡的敲詐,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轍了。林森在長久的生活中,也明白,許多事,也許你要忍耐一輩子。
再一次,接到周亮的手機,周亮在手機里傳來痛苦的哀求聲:“林森,只有你能救我……”
周亮其實在寧德過著東躲西閃的日子。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呢?放高利貸的林斌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原來周亮借的十五萬元,最初每個月都在還息,后來就人也不見,錢也不見,便知道此人要跑路了。周亮寄居在一間一樓出租屋,夜里林斌帶人甕中捉鱉,在門外連喊帶踹。哪知道周亮早已防備一手,他早已把自己的窗戶改造成后門,褲子都沒穿好,越窗跳下,在巷子里奔逃。林斌等人踹門而入,看見周亮狡兔三窟,大怒,窮追不合。周亮也背運,突然腳上一軟,瞬間跑不動,癱倒在地,被生生活捉。
一問老舊的房里,屋里散發(fā)著霉味,窗欞上盡是鐵銹。周亮被銬在一根水管上,從臉上的顏色和變形程度來看,沒少挨拳腳,見了林森,一把抱住林森的腿,像孩子一樣涕淚交流:“救救我,要不然我就要廢了!”
林森像看一只狗一樣看著他。
“你好意思跟我求救?”
“林森,你有錢,只有你能救我,看看小時候咱們吃同一碗飯的分上?!敝芰恋谋翘榱髟诹稚钠ば希ば陟谏x,他哭道,“我知道我不是人呢,對不住你,只要你這次救了我,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你叫我干嗎就干嗎!”
林森默默地聽了一會兒,走出房間,道:“你去死吧。”身后傳來了周亮鬼哭狼嚎地嘶叫:“林森,你不能這樣無情,你不是這樣的人……”
林斌的辦公室也頗為文氣,放著一張古香古色的實木大茶幾。而他的皮椅背后,則是一幅趙公明元帥的十字繡,彰顯其不凡的品位。林斌盯著林森,問道:“怎么樣?”
“我明天就給你辦款。”林森道,“但是有一個要求?!?/p>
“請講。”林斌額頭上如菊花綻放。
“就這樣把他關(guān)上七天,等七天之后再交給我?!?/p>
“成交?!绷直竺奸_眼笑,道,“你這人,夠朋友!”
林斌遞給林森一根中華。林森接過,點火,吐出一口氣,道:“在江湖上混,有些感情是不能不還的。”
“我看你面相,就知道是成大事的人?!绷直笊斐鍪秩?,道,“有機會的話,交個朋友?!?/p>
林森沒有搭理,道:“朋友這兩個字,很重,不敢輕易認(rèn)領(lǐng)?!?/p>
林斌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嗨,你是看不上我們這種人唄,理解理解。不過我很好奇,你為何要關(guān)他幾天?!?/p>
林森嘆道:“說給你聽倒也無妨,只不過別讓他知道了。只有在生死邊緣,他才能忘掉毒癮?!?/p>
“高!”林斌豎起大拇哥,遞給林森一張紙條,“這是我的銀行卡號?!?/p>
林森出來之后,心情頓時平靜了,并且充溢著一種溫暖。想起周亮的人生軌跡,林森無限感慨。初中的時候,兩個人都是寄宿生。每周,林森的飯票總是不夠,后三天幾乎餓肚子,周亮毫不猶豫跟林森拼菜吃。那時候的周亮,家里條件相對好一點兒,豪爽,義氣。有一次他們一起吃飯,周亮在菜里咬到一粒沙子,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吐出,繼續(xù)把沙子咬碎,連著菜吞下去。他對林森說:“你成績比我好,將來指定比我有出息,飯票花在你身上比花在我身上值?!焙贂r,林森的被子被人偷走了,只好跑到周亮的床上搭伙。林森非常慶幸自己有周亮這樣的伙伴,要不然中學(xué)都沒法撐下去的。后來周亮被學(xué)校開除了,到社會上混,偶爾還回到學(xué)校間林森有沒有人欺負(fù),有的話盡管跟他說,并且還給林森接濟。林森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七天后,周亮被放出來,像一只狗一樣跟在林森身后。林森說:“我的人情是還你了,但是錢你是欠著我的?!敝芰咙c了點頭,默默無語。
“我想跟著你混?!敝芰琳f。
林森嘆氣道:“你怎么讓我相信你呢?!?/p>
周亮把手機調(diào)出云儲存,當(dāng)著林森的面刪除那些照片。
“你先給我開車吧?!绷稚溃坝幸粋€條件,將來不管在任何場合,你都不能對任何人提米鹿鹿的名字?!?/p>
“絕對保證?!?/p>
周亮在公司上班,有一個軟肋,大家都知道他欠著公司的錢呢。所以他到處宣稱,因為跟林森的關(guān)系,林森免除他的債務(wù)——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兩手空空,林森絕不會拿自己怎樣。
對于周亮而言,這是一個復(fù)活的機會,對林森,也是。
有一次,米鹿鹿打來電話,說一個廣電廳的領(lǐng)導(dǎo)的媽媽想吃野生大黃魚。野生大黃魚相當(dāng)難找,普通的一斤上千,關(guān)鍵是有錢也買不到。林森想盡辦法,收了幾只,放在冰凍保溫箱里,讓周亮開車送去。后來林森問米鹿鹿,周亮有沒有對她說什么。米鹿鹿說沒有,什么字都沒提,送到即走人。林森對周亮的信任終于有了一個基礎(chǔ)。
“于龍川……周亮……”周幸福喃喃地念著這兩個名字,問道,“你更愿意相信哪個人更有嫌疑?”
“周亮沒有理由呀,我容忍他一切,幫助他重生,并不求回報,完全是承我們的舊情,這一點他心知肚明?!绷稚?。
林森皺眉思考的樣子,像極了當(dāng)年在警隊的模樣。
“你果然完全恢復(fù)了,讓我想起當(dāng)年并肩作戰(zhàn)的情形?!敝苄腋P牢康嘏闹稚募绨颍治龅?,“你說得對,周亮沒有殺你的動機,但是如果他被收買或者被要挾,也是有可能對你下手的,因為他本來就是個無底線的人?!?/p>
“那你認(rèn)為于龍川……”
“據(jù)我了解,于龍川對于麗川有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呵護,誰若欺負(fù)了于麗川,他必是不擇手段地下狠手,況且,于龍川抓住了你的把柄,又跟周亮有接觸、密謀,所以……”
林森一抬手,止住了周幸福的推理,道:“這件事,你們先打住,我自己跟他周旋,必定要弄個水落石出?!?/p>
“可是于龍川不好對付,連我們都得謹(jǐn)慎?!?/p>
“你知道,我最怵的是什么人嗎?”
“于龍川?”
“對。在我腦子恢復(fù)思考之后,我一直在想,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一步步地走來,變成原來我自己最反感的那種人——發(fā)了點兒小財,對家庭冷漠,跟外面女人搞曖昧,像所有暴發(fā)戶一樣,整天惶惶不安,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知道根源是什么嗎?”
“愿聞其詳?!?/p>
“恐懼,一種從童年就帶著的恐懼。我的父親在森林里死于蛇毒,但我為了彌補生計,還必須在森林里采蘑菇,每走一趟,就如穿過一個噩夢,走到森林邊上,聽到溪流的聲音,這個噩夢才醒來。這種揮之不去的不安全感,已經(jīng)滲透在我的血液中。每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我都有一種驚惶,就如大學(xué)畢業(yè),我剛到這個城市,適應(yīng)社會生活,即便身為警察,內(nèi)心也是恐慌,不知道黑暗之中埋藏著怎樣的風(fēng)險。和于麗川結(jié)婚,我當(dāng)初認(rèn)為自己是趨炎附勢,岳父能給我更好的上升通道,后來我明白,實際上我是想找到安全感,岳父能給我安全感,我對升官其實興致不高。這是個錯誤的選擇,對我和于麗川都是,于麗川的沉默,讓我陷入更大的恐懼之中,而我,也不能給她帶來絲毫慰藉。我們生活在一起,卻像在兩個世界。后來,我重逢米鹿鹿,那種感覺就像我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中迷路了,然后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的聲音讓我回到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有年少時的渴望,無憂無慮的安全感,總之,像一針嗎啡,會上癮?!?/p>
“一切的根源是恐懼?”
“對,我時時裝作強大,但恐懼揮之不去。環(huán)保人士稱我是斗士,其實我是打著恐懼去做這些事的,我也時時感到受報復(fù)的威脅,據(jù)說我睡覺的時候,眼皮一直是跳動的。但是我想一個男人,即便是裝勇敢,也必須裝下去?!?/p>
“既然這樣,為什么你還要親自去面對于龍川呢?”
“他是離我最近的一個噩夢,從我結(jié)婚起,他就對我充滿挑剔和威脅,可能一方面是看不上我,另一方面有情感因素吧。我想我們應(yīng)該來個正面對決了,否則我又怎么重生呢?!?/p>
周幸福了解其意,道:“唉,我是擔(dān)心你身體?!?/p>
“你不是說我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了嗎?”
林森說罷,便俯身到地上做俯臥撐,周幸福連忙將他拉起,道:“不著急,來日方長,我還是習(xí)慣你當(dāng)警察的樣子!”
回到局里,周幸福跟李安全探討了一下案情。元兇·中篇小說
“他也跟我嚷嚷要自己破案,簡直沒把我們警察放在眼里。”李安全不滿道。
“他畢竟當(dāng)過警察嘛,可以理解。不過這么多年脫離刑偵一線了,是騾子是馬,也得讓他遛遛。”周幸福笑道,臉上帶著中年人的寬厚。
“萬一他破了,我們臉往哪兒擱呀。”李安全憤憤道。
“我們破案不是為了臉面,是為了工作,只要能破,都是好事,懂不?!?/p>
“嗨,你沒看他一臉鄙夷我的樣子,簡直就把我當(dāng)成啥事都不懂的新兵蛋子,他要是破了,我這口氣咽不下?!?/p>
“那行呀,有心氣也是好事呀,你得想法子趕在他前面呀?!?/p>
李安全附著周幸福的耳朵道:“其實呢,調(diào)查于龍川,現(xiàn)在還有另一個渠道……”
金桐正走進辦公室,看見兩個咬耳朵的樣子,道:“你們倆嘀咕什么呀?”
李安全叫道:“金桐姐,我告訴你,這個案件跟米鹿鹿還真沒什么關(guān)系,她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人?!?/p>
上次跟金桐去調(diào)查之后,李安全認(rèn)為米鹿鹿應(yīng)該跟案件沒關(guān)系,但金桐卻認(rèn)為米鹿鹿故作幼稚,藏得很深,兩人爭論許久。
金桐本來一臉悅色,但聽到米鹿鹿三個字,突然一臉不悅,叫道:“即使沒關(guān)系,也是個爛貨!”說罷匆匆地走向洗手間。
李安全一臉無趣,悄聲道:“怎么跟吃了槍藥似的?!?/p>
“唉,她有心病,談不得這種事?!敝苄腋@道。
“哦,心病,我咋不知道?!?/p>
“你真不知道呀,哎喲,難怪你老惹她不高興?!敝苄腋惤畎踩亩?,道,“她當(dāng)初懷孕的時候,她老公在外偷食,被她發(fā)現(xiàn)了,生了孩子后,她就離婚了。現(xiàn)在一談到小三呀二奶呀這樣的女人,她就一肚子火?!?/p>
“這都多少年過去了,還沒消化。”
“女人呀,要是鉆牛角尖,九頭牛都拉不回來?!?/p>
“這么可怕,那我以后可不敢結(jié)婚了?!?/p>
“結(jié)婚可以,但是要先試婚?!?/p>
“一輩子的事,恐怕幾天也試不出來吧!”
兩人像碎嘴老太太一樣嘀咕著進了男洗手間,在小便池前不約而同地掏出自己的老二。
這是林森第一次走出醫(yī)院。他還沒有辦出院手續(xù),是借著遛彎的機會走出來的。路過醫(yī)院門口的時候,它發(fā)現(xiàn)一排剪成球狀的迎春花開得特別艷,沁黃的色彩,讓他心中一動。小時候自己家的破墻邊,也有一株野生的迎春花,當(dāng)迎春花開放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可以不用穿破棉襖了。
在醫(yī)院門口打了一輛車,十五分鐘之后就到了于龍川的辦公室。于龍川打著手機,看都不看他一眼,努了一下嘴,示意他坐到茶幾的右側(cè)。林森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于龍川對自己的態(tài)度,默默坐下。于龍川狂躁地走來走去,大概接了十分鐘電話,最后在悶悶不樂中結(jié)束談話,坐了下來。辦公室的燈沒有開,幽暗,逆光的剪影看起來十分沉重。
于龍川給自己點上一根雪茄,調(diào)侃道:“死里逃生啦,以后還是悠著點兒吧?!?/p>
林森看著于龍川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似乎自己的此劫在他預(yù)料之中。而且,自己這條命在他看來,兒戲而已。
“你……”林森正要說話,馬上被于龍川打斷。
“先別說,等我拉泡屎。”
于龍川進了衛(wèi)生間,過了許久,聽見馬桶的水聲。他出來時,手里的雪茄已經(jīng)煙消云散。
“你是來求我諒解的,是吧??梢匝?,我可以給你機會,但是你必須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像個男人一樣,把自己做過的齷齪事全倒出來,我代表麗川,看看有沒有可原諒之處?!庇邶埓ㄟ呎f邊扣上皮帶。
林森閉上眼睛,仿佛在聽天書,等于龍川安靜下來,才緩緩開口道:“從我跟于麗川結(jié)婚開始,你就對我頗有敵意,我也確實對你犯怵。我不清楚為什么,后來我才知道,是我心里有鬼。這個鬼就是,我沒有安全感,我希望得到庇護,越希望得到,就越恐懼。而你,就像潛伏在現(xiàn)實中的一只野獸,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沖出來咬我一口。現(xiàn)在,我死里逃生一次,我的想法變了,我可以向死而生,不再恐懼任何東西。就像人生可以再來一次,我的父親沒有那么早早地走,我的童年也不必在森林中一次次地穿越,我無所畏懼地長大,也不必莫名其妙地怕著你。我想,我們現(xiàn)在可以進行一次平等的對話……”
于龍川蹙眉看著,終于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喊道:“是不是在演戲呀,瘋了吧,跟我平等,你怎么跟我平等。我弄死一個人是分分鐘的事,你跟我平等得起來嗎?你還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所以,你就想弄死我?”
“是呀,我一直這么想呀?!?/p>
“為什么?”
“沒有原因呀,就是太討厭啦。像一只狗一樣,躲在我們家里?!?/p>
林森站了起來,道:“那你現(xiàn)在就弄死我看看。”
于龍川走到林森跟前,兩人目光對峙。林森身材瘦長,但于龍川要高半個頭,比林森還要魁梧許多,氣場自然要強。在于龍川陰沉兇狠的目光中,林森渾身一顫,恐懼從丹田升起,似乎是積累多年的能量,像閃電一樣穿過身體,最后從天靈蓋逸去。
那一瞬間,林森放松了下來,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是個警察,曾經(jīng)是一個練過格斗的人,他決定,在于龍川下手之后,他開始一生中的第一次反擊。是的,恐懼散盡,自己從未如此輕松過。
于龍川咬著牙,壓低聲音道:“我要搞死誰,是不用自己動手的?!?/p>
林森挑釁道:“你那么討厭我,為什么不敢自己打我一頓呢,懦夫!”
于龍川微笑著看著他,這是他要動手的先兆。他畢竟在部隊里待過,懂得什么叫血性。
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都嚇了一跳,轉(zhuǎn)頭一看,是周幸福、李安全帶著兩個陌生人進來。于龍川把攥著的拳頭松開。
周幸福嘴巴努了努,兩個人走向于龍川,亮出證件,道:“你是于龍川,我們是貴陽公安局的,有個案件,需要你協(xié)助調(diào)查,請跟我們走一趟?!?/p>
于龍川臉色一變,表情嚴(yán)肅,道:“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不會的,于龍川,在貴州有地產(chǎn)項目,有證據(jù)顯示你跟一個交通肇事殺人案有直接關(guān)系,我們查得很清楚了?!?/p>
于龍川的氣焰完全被打壓了。兩個便衣警察熟練地架著他往外走。林森一把攔住,盯著于龍川問道:“指使周亮撞我的,是不是你?”
于龍川停頓片刻,道:“如果要搞你,我會親自動手的?!?/p>
周幸福和李安全跟在后面走出去。林森突然緊跟幾步,跟上周幸福,道:“我要見周亮。”
陪林森到看守所的是李安全。進了看守所,林森道:“你不必跟著我,我跟周亮單獨談?wù)劇!?/p>
李安全道:“可是……”
“別可是了,如果你想破案,就自己去審問他?!?/p>
周亮戴著銬子進了會客室,見到林森,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跟被拐賣多年的孩子見了爹一樣。
林森靜靜地看著他哭的樣子,哭里真的有一股真誠的悲傷。
“你終于醒了,你怎么不早告訴我?!敝芰磷ブ稚氖郑F(xiàn)在他覺得自己有救了。
“哭好了嗎?”
林森把紙巾遞過去。周亮點點頭,擦著自己的整個面部,受災(zāi)面積實在太大了。
“于龍川和你接觸過?”
“我已經(jīng)告訴警察了,于龍川讓我找到你出軌的證據(jù),我沒理他,也沒告訴你,只是想省事而已。我是不可能再背叛你的。”
“也就是說,你沒有受任何人指使?”
“我已經(jīng)說過一百遍了,完全是意外。”
“你看著我的眼睛說?!?/p>
林森盯著周亮的眼睛。他相信,眼睛是通往心靈的窗戶,這句話不是隨便說說的,特別是對于一起長大的人。
周亮抬起頭,鄭重其事道:“撞車這個事,真的是個意外,不知怎么搞的,腳部不聽使喚?!?/p>
林森一個字一個字地聽著,似乎想聽出哪個字是假的。他的視線從周亮的眼睛,移到頭部。
“頭發(fā)掉了這么多。”林森指著周亮愈加稀疏的頭。
“關(guān)于米鹿鹿,我一個字也沒提?!敝芰咙c了點頭,可顧不上說啥頭發(fā),壓低聲音道,“他們是自己查出來的,真的跟我無關(guān)。”
“我問你頭發(fā)怎么掉了這么多?!?/p>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焦急吧?!?/p>
林森摸了摸他的頭,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頭發(fā)又掉了幾根。那頭發(fā)的質(zhì)量,就像莊稼地里被污染而枯干的菜。
“撞車之后,腳部還有出現(xiàn)麻木的感覺嗎?”林森道。
“有,偶爾有,可是醫(yī)生檢查不出來。”周亮道,“我想,可能是吸毒的原因,可是我現(xiàn)在全戒了?!?/p>
林森閉上眼睛,深思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去告訴他們,我不是兇手,我沒有謀殺,好嗎?只有你不起訴,才能救我?!敝芰料駛€心急的孩子,急于得到大人的承諾。
林森站起來,道:“那我先走了?!?/p>
“你會幫我弄出去嗎?”
“真正的兇手進來了,警察自然會讓你出去了?!绷稚?。
周亮沒怎么聽懂,但聽說能出去,還是歡呼雀躍,低聲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不可能站在于龍川那一邊的。”
林森聽了,一怔,點了點頭,抓住周亮的手道:“不管我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一些殘忍的事,你盡量去忘記;你只要記住,當(dāng)初我們一塊兒吃一個碗里的菜,你把你的菜票讓我買文具,你只要記住這些,以后你的腦筋就不會歪,我希望你的人生能重新開始?!?/p>
周亮是個粗人,似懂非懂,他還是點了點頭。林森擁抱了他一下,就像當(dāng)初兩個進城的少年。
林森回到醫(yī)院,最后聽了一遍米鹿鹿的錄音,然后把手機里的錄音刪除。這個循環(huán)的錄音,從他昏迷到康復(fù),他感覺有一輩子那么漫長。
于麗川剛好進來,他看見林森的操作,并無反應(yīng)。
于麗川從愛馬仕包里取出一張紙,遞給林森。林森定睛一看,一陣心跳。
那張紙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
“為什么?”林森把雙腳放到床下,站了起來。
于麗川摁他的肩膀,讓他坐在床沿。她在便箋條上寫了幾個字:我的世界太安靜,不適合你,也不需要你。
林森雙手掩住面龐,漸漸地眼淚從指縫間流了出來,他像個女人一樣,聳動著雙肩,哭了。
他抱住于麗川,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自結(jié)婚以來,兩人從未這般心意相通過,他們互相凝視著。林森第一次感覺,妻子是一個心智世界如此靈動豐滿的人。十幾年來,在自己心中,只把她當(dāng)成一個殘缺的、需要被可憐的人來看待,他覺得自己太無知了。
他在于麗川耳邊道:“我真舍不得你,但這是一件我一直想做不敢做的事,謝謝你。以后,我可以無牽無掛地去自己該去的地方了?!?/p>
他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即便林森不在,公司里有條不紊,一切按部就班。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次的事件,簡直是對公司管理的一個考驗。事實證明,這次考驗取得圓滿的成果。
林森開了一次會,對團隊表示贊賞,并且表示自己要離開一陣,希望大家精誠合作,讓公司不受影響。
秘書小馬道:“林董,據(jù)我們各種消息,你目前的處境還是相當(dāng)危險,去哪里都要非常小心呀?!?/p>
“謝謝,我會去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绷稚?,“小馬,你等我電話,有些私事還要你忙一下?!?/p>
他把公司的事情一一處理完畢,跟于麗川去了民政局,出來后,他陪著女兒玩了一天。女兒姓于,但是不妨礙他是如此愛她,甚至成為家庭中唯一的笑聲與溫暖。
次日,他在辦公室撥了周幸福的手機。
“幸福呀,你不是還要了解案情嗎,有空到我公司來一趟?!绷稚?。
“嗨,你一出馬,肯定有新的進展,我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呢,這就來。”
“是呀,我出院后,處理了一些緊要事情,現(xiàn)在才通知你,真是抱歉?!绷稚Y貌道,“對了,方便的話,請帶一副手銬過來?!?/p>
“哦,為什么?”
“你們不是一直要抓兇手嗎,抓兇手呀?!?/p>
周幸福愣了片刻,放下電話,叫上李安全、金桐直奔環(huán)三公司。
進了林森的辦公室,林森早已泡好工夫茶。本來一臉嚴(yán)肅的三人,也只好入座喝茶,似乎變成了訪友。
“林森,你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呀,當(dāng)初在警隊的時候,你就比我聰明,你可別再耍我?!敝苄腋5?。
“就是給我豹子膽,我也不敢耍警察?!绷稚Φ?,“再說了,我雖然做了逃兵,但心里對這份工作一直是敬畏的?!?/p>
“你的意思是,兇手就在你們公司?”周幸福道,“你們公司的嫌疑人,倒是查過幾個,沒有什么有力證據(jù)?!?/p>
“不急,喝口茶,聽我講一段往事。”林森道。
林森取了一沓鈔票,戴上薄膜手套,把辦公室房門關(guān)上,用細(xì)刷子把鉈鹽涂在鈔票的邊緣。他的手在顫抖。為了讓動作持續(xù)下去,他腦海中浮現(xiàn)周亮敲詐他的嘴臉。是的,無止境的糾纏,這個年少時的過命之交,現(xiàn)在已經(jīng)蛻變成一個毫無人格的家伙。自己屢次幫助他,想讓他重新回到正常的人生軌道,像從前那樣,一起互相取暖。從前已經(jīng)不再了,相愛進入了相殺,人生就像宿命。
這是周亮第二次的敲詐。林森知道,以周亮的無賴勁兒,以后是吃定自己了。周亮過來的時候,他把信封里的錢遞給周亮。
“我沒數(shù),你數(shù)數(shù)看?!绷稚溃按饝?yīng)給你的,當(dāng)面可要點清?!?/p>
鈔票有點兒粘連,周亮數(shù)了幾張,手指蘸一下口水。這個習(xí)慣他從中學(xué)開始就有。林森閉上了眼睛。周亮繼續(xù)數(shù),繼續(xù)蘸口水。
“周亮我告訴你,你這干的是傷天害理的事,老天爺會找你算賬。你多跟我要一次錢,你就離死亡越近一步。”林森表面冷靜,內(nèi)心卻顫抖著說道。
周亮沒有理會他的話,他數(shù)完錢,害羞地一笑,自顧而去。
林森走到衛(wèi)生間,突然嘔吐起來,無比的惡心。
周亮一共敲詐過四次,三次的鈔票里都有鉈鹽。
“鉈的中毒癥狀是腸胃炎、腳跟疼、下肢麻木無力、視神經(jīng)損傷、脫發(fā)。當(dāng)初他活蹦亂跳,我以為鉈鹽沒有進入他的體內(nèi),現(xiàn)在想來,他逃跑中突然腿軟被放高利貸的人抓住,踩剎車突然無力,包括現(xiàn)在的脫發(fā),都是鉈中毒的癥狀,當(dāng)然,現(xiàn)在可能還不重?!绷稚駛€法醫(yī)一樣分析道,“所以他的供詞是真實的,請你們把他送到醫(yī)院去。當(dāng)然,當(dāng)?shù)氐尼t(yī)院可能不行,一定送到省立醫(yī)院檢查,找神經(jīng)損傷科的李師江博士,他是這方面的國際級治療專家?!?/p>
林森說罷,喝了最后一口大紅袍,向周幸福和李安全平平舉起雙手。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