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生
登機前,她給他發(fā)消息,她打車就可以了。他沒有回復(fù),于是她知道他還是要來接她。凌晨兩點,晚點了兩個小時的航班終于落地,取行李、找停車場又花了半個多小時。他下車接過她的箱子,塞進后備廂,問她累不累。他用略帶責備的語氣說,早知道晚點這么久,就別折騰著今天回來了。事實上她覺得這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讓他等到這么晚,有些過意不去。上車后,他問她的行程安排。她導(dǎo)演的電影已經(jīng)殺青,回上海待上一個星期,再飛去北京盯后期,如果順利,年底就能上映——這些是早已在微信上說過的事情。有一會兒他們沒說話,她扭過頭對著窗外,暗自感受著空蕩蕩的高架橋、熄了燈的摩天大樓,以及從窗縫中涌進來的濕潤、微涼的夜風。這些鋪面而來的熟悉感讓她振奮了一會兒。
第二天早上化妝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醒來。她能感受到怦怦作響的心跳,雙手微微顫抖,幾乎難以將臉上的粉底液抹勻。一種隱隱作祟的惡心感鯁在喉嚨中。這是她過去三個月中每天都在經(jīng)受的生理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換好衣服,倚在客廳的門框上,低頭看手機,屏幕映亮了他的黑眼圈。他看起來比她還要疲憊。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們在黑暗中躺著,他低聲問她有沒有睡著。她說沒有。接著他們的身體慢慢蘇醒,向彼此靠過去,無聲地表達自己的需求。但她睡不著的原因不是這個,至少不僅僅因為這個。她在冥想。想著沙發(fā)上那個臟兮兮的鯨魚抱枕、廚房里用了三年的豆?jié){機,以及他堅持要買、卻只用過一次的戴森吸塵器。是這些東西填滿了她的腦子。
現(xiàn)在,有一個瞬間,她認定他因睡眠不足而遷怒于她——他通常面無表情,很少展露情緒,但她總能敏銳地捕捉到其中負面的那種。她放棄理順后腦勺那撮翹起來的頭發(fā),去臥室抓起包包,準備出發(fā)。他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出來時,問她西服是不是小了。
她看著他那副模樣——肩線緊繃著,勒出明顯的三角肌輪廓;褲子貼著大腿,像條緊身的九分褲,卻說這大小還可以。他問是不是真話。她點點頭,還是沒把實話說出口。他過去是個籃球運動員,退役幾年后,難免有些發(fā)福,曾經(jīng)清晰可見的腹肌與胸肌被薄薄的脂肪層覆蓋,只剩下隱約的輪廓;臉頰與喉結(jié)那些清晰銳利的線條也消失了,變成了更為平滑的過渡。她倒沒有過于在乎這些,只是偶爾會想起剛認識時,他那充滿力量感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
伴郎服是婚禮籌辦人負責的事情,婚期臨近了才通知他去量尺寸。當時他在北京出差,和客戶開著曠日持久的會,于是把印象中的尺寸報過去,讓裁縫趕工。做出來上身一試,確實有點小,卻也來不及拿去讓裁縫再改改。除了這個,婚禮籌辦人還漏訂了不少東西——幾把伴郎的胸花、走紅毯時要用到的玫瑰花瓣……他主動去買好了,這會兒放在客廳的紙箱里,說好婚禮時帶過去。
“連這個都能忘。”他抱怨道。
“可能太忙了吧?!彼f。
“畢竟是婚禮啊?!彼鹣渥?,側(cè)身等她開門,“而且這是他的工作?!?/p>
“不靠譜唄?!彼龖?yīng)和了一句。
他“嗯”了一聲。出門后,他又略帶猶疑地說:“應(yīng)該都帶了吧。還有一些東西在后備廂。”
經(jīng)過一早上的暴曬,街邊發(fā)育到一半的梧桐樹葉倒掛在枝頭上。恍惚問,她覺得這簡直是一個夏天的早晨。這才四月份。進了車廂,那種感覺更強烈了,她能肯定背上出汗了,一層密密的汗珠。盡管她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針織毛衣。等他發(fā)動車子,她擰開空調(diào),將副駕駛的風口對準自己。
“這么熱?”他說。
“你不熱嗎?”
“不熱?!彼麤]有立刻出發(fā)。
“不走嗎?”
“我想想還有沒有什么漏下的。”
但他看上去只是在發(fā)呆,仿佛想再坐一坐,等待某個時刻。
她不打算問他,更不打算催他。這是一種對他信任的表示。她和他并肩坐著,不遠處的黃燈閃爍幾下后,變成了綠色。要去上班的人穿過擁擠的馬路。他終于啟動車子,動作依然透著某種遲疑——然后她就知道了,這場婚禮讓他想起了去世的妻子。他也明白她會猜到,但他們把這點掩飾在天氣、衣服和種種不必要的小動作中。
“走了。”他說。
陽光過于刺眼,她從工具箱中翻出墨鏡,用擦鏡布仔細清除了灰塵與指紋后,探身過去給他戴上。這是他前年生日時,她送的生日禮物,這會兒包裹著鏡腿的棕色皮革已稍有磨損。隨著年紀增長,她越來越傾向于關(guān)系中這些實用、能用肉眼分辨的部分。他曾有過婚姻生活,更是這樣。他說一段關(guān)系中最好的部分,就是兩個人蓬頭垢面,在家里宅著。這意味著他不喜歡造作的浪漫,對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不感興趣。
駛上高架后,車廂內(nèi)終于涼快了一些。她沒把墨鏡帶出來,只好拉下了遮陽板。她在小鏡子里看到了自己,臉上泛著油光,白得極不協(xié)調(diào)。她還用著以前的粉底液,忘了自己已在內(nèi)蒙古的沙漠中待了三個月。她每天穿著沖鋒衣牛仔褲沙漠靴,忙著和管錢的制片人吵架,高緯度的陽光把她的臉曬黑了兩個色號,還附贈了兩坨不深不淺的高原紅。她抽出一張紙巾擦臉,妝感削弱了一些,但那種黑中透紅的膚色并沒有更好看。
“怎么了?”他問。
“沒事兒?!彼靡环N故作輕松的口吻說,“光線有些強,不過一會兒就到了?!彼^續(xù)擦著臉,膚色越來越難看,細紋也露了出來。她忽然泄氣地想到了那個身材高大的制片人,他總用那種討厭的口吻說,你就是太緊張了,你放松快點。好像他多理解她似的。
他只是想偷偷懶。她這么想。
她第一部在市場上濺起了水花的電影,已經(jīng)是三年前上映的。那是她的起步。眼下這部戲,才是對她事業(yè)的真正考驗。她沒法兒不緊張,常常抓著那些突然的靈感,臨場修改布景和臺詞;對演員的表演也永不滿足,總是堅持拍到光變得沒法兒拍了、所有人都怨聲載道才不得不停下。越是這樣,人和人之間加的關(guān)系越是麻煩。拍到一半時,她落后于進度,預(yù)算也短缺了一些,不少人等著看她的好戲。
他不知道這些。每次和他在微信上聊天,她只會說一些籠統(tǒng)的、簡化過的事實或者感覺。比如:拍了一天沙漠戲,真無聊;順利收工,去吃大餐。有時候她會加上一句“好累啊”,然后等著他的安慰。他會說,再堅持一下啊,寶貝?;蛘哒f,工作就是這樣。她發(fā)個非常受用的表情。任務(wù)完成。她無意說太多,那會顯示出她身上的強大、復(fù)雜與模糊的一面,無論如何,這不好理解,也不令人舒服。
他是那種男人,敏感,坦率,較真,但不喜歡復(fù)雜的處事方法。這與他曾打過籃球有關(guān)。他狀態(tài)最好時,打江蘇省省隊的前鋒,和全隊一塊兒去歐洲和美國打邀請賽。姑娘們在場邊高聲呼喊他的名字,他卻從來不會回一下頭。手藝人,只要你技術(shù)到位就行——這是他的說法。手藝之外的努力、迂回的處事方法,肯定帶有諂媚和貪婪的成分。
于是,連同她懷孕的事實,她也一并隱瞞了起來,打算拍完電影再去處理和解釋。
她是進組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起先還心存僥幸,覺得有可能是雜牌的驗孕棒不準,畢竟是從鎮(zhèn)上的小診所買的。等兩種網(wǎng)購的驗孕棒到了,也顯示了雙紅杠時,她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她埋怨了自己兩天,得有多愚蠢的女人才能答應(yīng)安全期時不用套。但那會兒,她沒法兒跟誰討論或者傾訴這個,唯一能依賴的只有百度:少食多餐,拒絕油膩,每天吃大把的B族維生素;她甚至在長袖的防曬衣下,戴上一條配色丑陋的孕吐手環(huán)。
她成功了,懷孕沒有影響到她的工作。
那會兒正是早高峰,有一段高架路嚴重擁堵。他用指尖輕輕敲擊著方向盤,無聲地忍耐著。
“時間還早?!彼龑捨克f。
“最怕堵車。”他說。
她看了一眼導(dǎo)航軟件,紅色的擁堵路段并不長,沒過多久,車流又重新動了起來,雖然只是緩緩前行,但好歹兩人心中停滯不前的焦慮被消解掉一些。
“婚禮真麻煩啊。”她感嘆道。
她向來朋友不多,沒什么婚禮可參加。外出念大學加上留學那些年,索性親戚的婚禮也不參加了。所以當他在電話中表示希望她陪他參加婚禮時,她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打了一記悶棍。但她答應(yīng)了他,還說時間剛剛好——聽上去毫不遲疑。隔兩天,新娘親自給她打電話,喜氣洋洋的語氣讓她煩躁不已。
“幸好今天天氣不錯?!彼f,“要是下雨……”
“默默領(lǐng)個證就好啦。”她打趣地說。
他看了她一眼,這一瞥讓她知道:他不覺得這句俏皮話有意思。
他說起了婚禮場地。在新華路上,沿著一側(cè)小徑往里走幾分鐘,有一幢民國時期的花園別墅,平時是一處私人會所,一對高聳的黑色鑄鐵大門常年緊閉。他說他去過一次(她猜是請客戶吃飯),植被環(huán)繞,種滿了大葉傘。
“大葉傘確實很美啊?!彼靡环N她理應(yīng)知道的語氣說。
“哪種?”她問。
“不記得了?”他疑惑地看看她,“很久以前,你還送過我一盆呢?!?/p>
她知道他喜歡植物,這個沒錯。最初認識的時候,他給她看過不少照片,他那熱帶雨林一般的房間。但她對這事兒毫無印象了。這會兒她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心里卻有些自責。他是她的初戀,邂逅于她的大學時期。那是十年前——他是籃球明星一般的人物,而她只是導(dǎo)演系的學生,幻想著日后能拍出《英國病人》那樣的凄美愛情故事。關(guān)于在一起的那兩個星期,她只記得幾次海邊散步,幾次旅館中青澀的性愛……至于植物,她只能想起他提議去植物園約會。他不喜歡商業(yè)區(qū),吃飯、看電影都太俗了,何況根本沒有好看的電影。于是她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了,事實上她很害怕那些隨著水源滋長的碩大的蚊蟲。他們坐在草地上野餐,他將長長的手腳伸展開,閉著眼睛,陽光傾灑在他年輕銳利的臉上,沒有一絲陰影。她照著他的樣子,仰面伸直雙腿,反手撐在草地上。心意聯(lián)結(jié)。她只記得這個。
“是室外婚禮?”她突然問。
“是的。”
“噢,還好我穿了平底鞋?!?/p>
她突然想到,新娘會不會穿著一雙精致漂亮的細高跟——這很有可能,她的身高比新郎足足矮了三十厘米。她仿佛已經(jīng)看見新娘一腳踏進了春日松軟的泥土里,接著小小的身體歪倒,跌進父親的懷中。
他們在江蘇路的出口下了高架,又開了十分鐘,終于抵達了婚禮地點。他們原先打算把車子停在馬路邊,卻因為一棵梧桐樹的阻擋,怎么也停不進那個看上去完全足夠的空位,只好把車子開進附近一幢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又花了十分鐘走回去。
他們穿過別墅一樓的大廳,從后門出去就是舉辦典禮的花園。那確實是一個很適宜的婚禮場地,一圈濃密的香樟從圍墻外伸進來,形成天然的屏障,花圃里的月季和黃玫瑰正是盛放的時節(jié)。椅子沿著草坪伸展的方向擺開,中間通道的盡頭就是花環(huán)映襯下的典禮臺。
離儀式開始還有一小時,新人正在樓上房間里做最后的準備。賓客還沒到齊,各自舉著飲料,三三兩兩地站著聊天。其他幾個伴郎占據(jù)了花園西北角落的位置。包括新郎在內(nèi),他們都是當初一起打籃球的隊友,用他的話來說,是征戰(zhàn)沙場的戰(zhàn)友。她跟著他走過去,寒暄了幾句,其中一個人繼續(xù)說著路上的交通事故,聽了好一會兒,她才弄明白那只是他看到的一場事故。早上的惡心感加劇了,這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塊即將融化的黃油。好不容易等那個故事結(jié)束,趁著沉默的當兒,她說她想去買咖啡喝,問他們有沒有人要來一杯。
只有他要了一杯拿鐵。
“要我陪你去嗎?”他問。
“不用,你們聊。”她沖他笑笑。
逆著他們來時的方向走,在紅綠燈拐一個彎,就有一家星巴克。她曾對這一片街道相當熟悉。從美國留學回來后,她先是在一家位于華山路的制作公司待過一年,積累起足夠單干的資源后,就在法華鎮(zhèn)路找到一處老洋房,租下一樓,兼做工作室和住處。留學的那些年,她背負著不輕的經(jīng)濟壓力,所以從未真正享受過在美國的生活。因此當她在上海實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經(jīng)濟自由后,她在潛意識中,將這種放松視為上海相對于洛杉磯的優(yōu)勢,狹窄的新華路比那些寬闊單調(diào)的鄉(xiāng)村公路有意思得多,番禺路兩邊沸騰的人聲也更能給她安全感。
那幾年,除了一兩個曖昧對象,她始終保持著單身,對他的渴望時不時地涌現(xiàn)出來,但已在心底將他視為一場值得懷念的美夢,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理想。她再次聯(lián)系上他時(她給他廢棄的人人網(wǎng)賬號上留下的手機號碼發(fā)了短信),他剛剛結(jié)婚。這沒什么。吃幾次便飯不要緊。她幻想過:有一天,他會和妻子分開,那會兒他們也許還有可能。但這只是幻想。最要命的是,他結(jié)婚不到半年的妻子,查出了癌癥晚期。這是他喝醉后,在微信上告訴她的。有幾個瞬間,她覺得自己是個巫婆,好像他妻子的疾病是她詛咒出來的。可那幾個瞬間過去,她不能不承認,她那些幻想更實際了一些。
她不再主動打擾,但那些聯(lián)系沒有被斬斷。他時不時進出一些強烈的需求——她正是那棵能隨手抓住的稻草。那些吻不算什么,她這么想,只是對一個可憐男人的慰藉而已。干凈的吻,幫他挺一挺。在他妻子去世后,那些需求卻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猛烈。他被那些重壓折磨得不成人形,而她巴不得去承擔一半。但他卻不再提及他的妻子,一次也沒說過那件事真正發(fā)生時,他是什么感受。
有時他喝醉了,在她身上起伏,那玩意兒會突然軟下來,他退出,陷入一種崩潰的狀態(tài)。他說你走吧,我不行了。她不走。于是他大哭,她也哭。第二天早上,他被灑到床上的陽光叫醒,在沉重的宿醉中起床,又回到那種封閉的,看上去幾乎有些遲鈍的狀態(tài)中去。
“我們不能繼續(xù)下去了,這對你不公平。”他說過這樣的話。
“我愿意,別無所求?!泵恳淮嗡际沁@么回答的。
她對他沒有那種非在一起不可的需求,他也不用考慮未來的事情——她想讓他相信這個。這樣他就不必自責于對妻子的背叛,也不必焦慮于對她的責任。當然,她從沒說過這些想法。她只是心無旁騖地抓住了他生活中的一絲縫隙,一點點地靠近他,最終搬去了他毗鄰大公園的郊區(qū)小區(qū)。
她經(jīng)過一家面包店,隊伍從店內(nèi)排出來,沿著街道又延伸了幾十米。兩個店員正動作嫻熟地把食物包進紙袋。一陣風吹來,路邊的梧桐微微抖動了一陣,桐絮密密地飄了下來。她站定,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接著那種困倦與惡心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感到一陣久違的輕松。她忽然想到他。想到他和朋友們在一起也會更輕松一些。
她至今認不全他那些朋友,無法把名字和每一張臉對應(yīng)起來。一直到他們在一起的第三年,他才偶爾帶她去他的社交場合。哪怕這樣,他也只是介紹她的名字。朋友們友好地招呼她,她回以熱情的笑容,至于那些曖昧的玩笑,他充耳不聞,她也只好裝作沒聽到。
她一直都知道,他在朋友面前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更為豐富與真實。有幾次,她去衡山路或者復(fù)興路上的酒吧接喝醉了的他回家,在各個快打烊的小店里,一群三十歲的男人紅著眼睛,一根根香煙被接連點燃,偶爾蹦出來的幾句話,都是對世道的抱怨。有一回,今天的這位新娘也在,她柔聲的勸告被男朋友的一句“你不懂”給擋了回去。新娘說,“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這話是單獨說給她聽的,為了消解兩個不算熟悉的女孩獨處時的尷尬。但她并不想討論什么。他們曾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共同經(jīng)歷了屬于他們的巔峰——來得輕易的金錢、投懷送抱的女孩子。因此當那些事物像流沙一般,從手掌心溜走時,也更能明白那對彼此意味著什么——這些不難理解,但曾讓她真正心有芥蒂的是,他從來不會把這一面展現(xiàn)給她。
他需要時間和空間,其實她清楚這點??伤且粋€那么固執(zhí)的人,身上有些事情永遠無法改變。但這難道不是好事么?一個不變的人總比一個善變的人要好。她這么安慰自己。就像他妻子去世后的這么多年里,他逢年過節(jié)都會去蘇州探望岳父母。起先她以為這是責任感使然——這點確實,他認為自己有義務(wù)去照顧那對失去了獨生女兒的老夫妻,于是每次節(jié)前,她都會主動提起,甚至專門幫他挑選禮物。適合中老年人的保健品、昂貴的按摩器具,她在這事兒上花錢,比花在自己父母身上還要合得。每次他從蘇州回來,都會陷入一陣情緒的低潮。她以為他并不那么想去那個地方,幾個人的回憶總比一個人的懷念,要來得觸目驚心。于是她為他準備更可口的飯菜,表現(xiàn)出一種遠超實際的對他的愛意與需求。直到有一次,看著準備了一頓過于豐盛的晚餐的她,他說:“你不必這樣?!彼昧刂谱×四樕系谋砬椤?/p>
“啊,我知道了?!彼吐暋⒖焖俚卣f。她撤掉幾樣菜,說留著明天吃,努力讓桌上看著只是一頓普通的家常菜。她突然明白,情況根本是相反的——他想去,有一種強烈地想和岳父母待在一起的欲望,那些失落,是對于他去世的妻子的,也是他不得不從共同的緬懷中離開時所產(chǎn)生的。
她的嘴巴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蘇州這個地名,也在他回來時,假裝注意不到那些過分濃郁的情緒。她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那種渴望充分占據(jù)他的沖動慢慢遠去。她開始允許這些事物隔在他們中間,甚至認為這是一種更穩(wěn)固的平衡。排在星巴克點餐隊伍中時,她想到這個。前面排著一對情侶,女孩閃爍著長得離譜的假睫毛,在幾種星冰樂中猶豫不決,店員下單后又更換了口味。這會兒她卻沒有絲毫不耐煩。她想,那些東西轉(zhuǎn)化成了更生活化、更實際的元素,變成他六個月更新一次的高支棉內(nèi)衣褲、適合他油性皮膚的男士護膚品以及固定、彼此默契的作息時問。同樣,那種需要對方身體的迫切感也消失了,成了一種潛伏在黑暗中,偶然才冒出頭的隱秘的火花。
她這樣想著,拿著兩杯封了口的拿鐵往回走,幾百米之外的他離她更遠了——那是一個突然陌生起來的男人,身材高大,笑聲爽朗,他平整英俊的臉龐,幾乎可以冒充剛畢業(yè)的男孩子。會有年輕女孩不停地打量他,她猜,甚至上前搭訕——就像她多年前一直幻想的那樣:有一天他們突然在街上遇見,他已經(jīng)不認識她了,她會找個借口,一臉輕松地去找他說話。
事實上,沒有女孩跟他搭訕,他甚至不在那個陽光燦爛、裝飾典雅的花園中。她端著咖啡,找了好一會兒,才在二樓的一問小會客室中,看到正在打電話的他。
“這事兒確實有困難,其他幾個平臺挖墻腳太厲害了……”他說,語氣中夾雜著不滿和不情愿的耐心。話說到一半,他沉默下來,她聽到一陣模糊的悶響從聽筒中傳來,他時不時點著頭,間或輕輕地“嗯”一聲,表示正在聽對方說話。
“知道了,我會處理好的?!彼f。
掛掉電話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她往里走了一步,他回頭看見了她,臉上厭煩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攏。他在一家短視頻公司里做商務(wù)經(jīng)理,負責有廣告定制需求的客戶。幾個月前他就說起過,競品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他手里的客戶正在流失。她想要再次提醒他,首先他要注意自己面對客戶時生疏的態(tài)度,要擴大自己的交際面,必要時,一些法律擦邊球的手段也可以采取——如果他真想做好手頭的工作的話。
她跟他委婉地提過這些,他當然沒有接受。
“到處都找不到你?!彼f。
“熱死了?!彼牟辉谘傻卣f。他那件不太合身的外套脫在一邊,白襯衣倒正合適,緊貼著他身體的線條,下擺扎進褲子里。她把咖啡遞給他。他走到沙發(fā)邊坐下。
“我有幾個朋友要投廣告?!彼€是沒忍住。她說的是以前拍廣告時積累下的一些資源,那些客戶喜歡她完美主義的傾向,有一些發(fā)展成了朋友。
他盯著手機,搖了搖頭。她明知他會拒絕。
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打開了《神廟逃亡》,一款幾年前流行的跑酷游戲。
她已經(jīng)有兩年多沒見他玩這個。他們剛在一起時,他曾癡迷于這個游戲。她也玩過一陣子,但玩得很糟糕,一旦人物踏上跑道,腎上腺素立刻飆升,手指完全不聽大腦的指揮。他總是關(guān)掉游戲自帶的背景音樂——他不喜歡那些沉悶的鼓點和機械感極重的動作配音,轉(zhuǎn)而配上一首存在手機中的鋼琴曲。他的拇指靈活地在屏幕上滑動,角色在輕靈舒緩的鋼琴聲中上下跳躍、躲避危險,那些激烈的動作意外地優(yōu)雅起來,像一支技藝純熟的舞蹈。她問過他喜歡這游戲的原因,他反問她,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有原因。而后,又像是鄭重思考了她的問題,告訴她,大概是因為這游戲中的人物死了之后,能立刻復(fù)活,沒有關(guān)卡和盡頭,可以一次次重來。
他躺了下來,雙腿蹺在沙發(fā)扶手上,頭枕著她的大腿。這是他們以前宅在家里常有的姿勢。有時他一躺就是一小時,直到把她的大腿壓麻了,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才借口要喝水或者上廁所,起身緩解一下。這會兒,她把手搭在他的頭發(fā)上,柔軟的自然卷微微泛著棕色,她輕輕地揉了揉,像是撫摩一只溫馴的蜷縮在身邊的獅子,而他正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他身上還保留了一種強烈的男孩氣質(zhì),溫暖又脆弱,急需她的關(guān)注——卻又不能過分關(guān)注,否則會讓他感到不自在。
“嗯,真的挺難聽?!彼f。
“什么?”
“這背景音樂?!彼⒅氖謾C屏幕。她以為他會關(guān)掉這個音樂,打開那首曲子,但他沒有這么做。她只是想到:在這樣一個空曠的房間,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在地板上,非常適合鋼琴的音符回旋跳躍。
她偷偷用音樂軟件的識別功能查過,那曲子是肖邦降E大調(diào)夜曲第二首,作品第九號,魯賓斯坦的版本。他不知道——她沒有說過,以前無數(shù)個不在他身邊的白天和晚上,那些漫長的航班與火車上,異鄉(xiāng)的酒店房間里,她都在這首曲子的陪伴下,想象他在游戲中一次次地復(fù)活,他聆聽這首曲子時不加節(jié)制的憂傷,進入睡眠。她曾聽著這曲子從上海坐高鐵到北京,真是令人舒服啊,風吹過華北平原上一望無際的麥浪,山東境內(nèi)的風車在荒蕪的山頂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那片波光粼粼的天空,被水洗過的藍色與白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讓她流下了眼淚。于是她覺得自己體會到了他的感受一種寧靜的、正在緩緩凝固的孤獨。在這種相同的感受中,她終于將他變成了一個隨身攜帶的符號。
她甚至在一個關(guān)于告別的微電影中,選用了開頭的一段作為配樂。那是一對戀人在九十年代的夏夜告別的場景,女孩為了前途選擇離開——她以前拍過很多純愛的短片,使她獲得了一些關(guān)注。她合作多年的編劇兼好朋友,是一個頗有品位的男同性戀,認為這配樂聽上去有些老氣,她卻堅持了下來。
他也看過那個短片,聽到這曲子時,似乎不知道她是從他的手機里聽來的,驚訝于她的選擇。他告訴她,他的妻子曾是一位鋼琴老師,喜歡舒曼勝過肖邦,但從住院開始,她只聽肖邦,最喜歡的就是他的降E大調(diào)夜曲。
她怎么也沒有想到,他是因為從她的短片里聽到了這首曲子,才第一次提起了他的妻子。
他一開口,她就知道他的妻子已經(jīng)占據(jù)了制高點——他說他們結(jié)婚,完全是他的運氣,此生只有這一個女孩讓他這么想。他回憶起她去世前的那些時光,她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身體好一點的日子,他就扶著她,慢慢挪到走廊盡頭,那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下午三點的陽光照過來,他的妻子就對著外面發(fā)愣,注意力一直被不同的東西吸引——那些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的樹梢、幾只從樓下的平臺猛然起飛的鴿子他妻子擠出那種令人心碎的笑容,告訴他,后悔以前沒有好好地看過這些。有時他忍不住,在妻子面前落淚,她會因此發(fā)怒,嘶啞的嗓子里進出幾個干癟的音節(jié)。有什么好哭的。她用干枯堅硬的胳膊砸他的頭。更多時候,她會用瘦到只剩幾根骨頭的雙手,捧起他健康的臉頰,柔聲安慰他都會過去。接著她會緊張起來,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他問她怎么了,她告訴他,像是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你要答應(yīng)我,以后你得找個對你好的。
他甚至無法對妻子的要求說個“不”字。
她知道這是他在漫長的追憶中打磨出的一個形象,但難免還是會感到一絲嫉妒。這嫉妒又讓她自我感覺非常不好,于是變本加厲地去追問,以大量地占有他的回憶,來證明自己并不真的那么小器——漸漸這變成了一種苦澀的欣慰,這是他開始真正信任她的表現(xiàn)。盡管這信任伴隨著代價——她不得不忍受他一次次沉溺在那些被反復(fù)咀嚼的悲傷之中。有一次,他又喝醉了,跪在她面前,說自己要懺悔。他告訴她,在結(jié)婚前,他的妻子曾懷過一次孕,但那會兒他還沒有做好要與她永遠在一起的決定,不想要這個孩子。她沒說什么,甚至不打算問清楚,就順從地去把孩子打掉——他說他是看到她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時那張面無血色的臉,才真正愛上了這個女人。
他的結(jié)論是:這是個報應(yīng),是那個不曾出世的孩子在譴責他們,但這報應(yīng)應(yīng)該落在他的頭上。
“估計快開始了?!彼攘藥卓诳Х?。
等他停下手中的游戲,她把他的頭挪開,起身走到窗口,撩起百葉窗的扇葉,朝外看了一眼,賓客們陸續(xù)入座,幾個孩子繞著場地追跑。她出神地盯了一會兒,突然感到一陣令她顫抖的沖動,就像心臟被用力地攥了一把,又緩緩松開——她可以假裝不經(jīng)意地回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輕描淡寫地說出自己懷孕的事實。她甚至打算觀察他的表情,起先當然是驚訝,那之后呢?是憂慮還是喜悅?他會不會使勁克制住真實的反應(yīng)?
她回過頭,他正在起身,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疑惑地看了看她。她立刻換了一個姿勢—從倚靠著窗臺換成站定、要走的姿勢?!疤鞖庹婧冒?,哪兒都不想去了。”她說。
“那就留下來?!彼┥狭送馓?。
下樓時,他把手機塞給了她,“幫我拿一下,衣服太緊了?!?/p>
她選了倒數(shù)第二排的空位坐下來,四周逡巡一圈,他和其他伴郎會合了,準備上典禮臺,站在新郎的背后;新娘和自己的父親正站在大廳的門邊,那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正溫柔地跟女兒說著什么,新娘化著濃妝,臉上嬰兒肥沒有了,線條明艷成熟,這會兒抬著頭看著父親,不時地微笑著。
她和新娘從來都算不上朋友,少數(shù)幾次見面都極為短暫,話題止于寒暄。只有那一回,她倆都接不走男朋友,于是坐到酒吧門口的長凳上抽煙,沉默半天,女孩說:“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她敷衍地回答,男人都有些幼稚。她發(fā)現(xiàn),這句話讓女孩獲得了一種深深的認同感,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般,劈頭蓋臉地歷數(shù)遇到的問題——那種幼稚真是難以忍受,在一起之后就再也不把女朋友當回事兒,每天都因為這些在吵架……說到最后,女孩堅定地告訴她,他們遲早會分手的。這個過程中,她意識到有一種訴說的沖動同樣在她的胸口打轉(zhuǎn),仿佛被女孩傳染了。但她始終還是忍住了,小心翼翼地挑選用詞,沒有透露太多。
她能說什么呢?他們也有問題?可那些都不能算是吵架。那只是他單方面的一次次崩潰。每次崩潰時,都讓她趕緊走。有時他會耐心地說,這樣對她不好,更多時候,他會借著酒勁讓她滾蛋。有一次,他反過來問她,明明知道他不愛她,也沒有未來,為什么還要在他身邊待著。她說是為了他能好起來。他仿佛終于找到了她的弱點,反問她,“你難道不知道嗎?你走了我才能真正地好起來?!?/p>
是這句話擊中了她,讓她在長時間的拉鋸后,立刻收拾了她那個肉粉色的小行李箱,離開了那套位于十七樓的公寓。那是冬天,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寒意撲面而來,她想到了“犧牲”,她不乏悲壯地想,這就是愛。其實她哪兒也沒去,漫無目的地在小區(qū)邊上的幾條馬路上游蕩。過了十二點,她進了那座公園,找到一個座椅坐下。她會凍死嗎?這念頭閃過了她的腦海。然后她想到,離他真正愛上她,或許就差這一個晚上。
但他又把她找回去了,不是么?甚至沒等到天亮,他就下了樓,像撿起一只小貓般,用寬大的肩膀裹住她,拎回那套公寓,把她扔進了那張慢慢熟悉起來的床上。他們摟在一起,她一點也不覺得委屈,相反,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幸福感降臨了,那感覺甚至比當年的兩個星期、多年后重新遇見的時刻更加強烈。
他們都說過傷害別人的話,女孩、她,她們的男朋友。但那些只是一個個的小插曲。她和女孩并沒有因為那個晚上的傾訴而變成朋友,也沒有真正和各自的男朋友分手?,F(xiàn)在,她坐在女孩的婚禮上,肚子里的胚胎正在發(fā)育,而那個女孩——婚禮的女主角,正挽著給了她生命的男人,走向她認為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人。兩個婚禮攝影師站在不同的兩個方位,鏡頭正對著她明亮莊重的臉——那幾乎是一種鄭重而沉郁的幸福。她身后跟著兩個花童,似乎被太陽晃得睜不開眼睛,正憑著直覺往前走,籃子中的玫瑰花瓣胡亂地撒向兩邊的賓客。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
直到新娘走上典禮臺,被交到新郎的手里,她才注意到他們的臉逆著光。她看了一眼攝影師手中的機器,佳能的5D3,過得去的機器,但拍視頻時的動態(tài)范圍不夠,按現(xiàn)在的角度拍攝,要么背景過爆,要么新人的臉糊成黑乎乎的一片。只要把典禮臺擺到另一邊就行了。她想。她腦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瘋狂的念頭,所有人都應(yīng)該停下,聽她的,由這位專業(yè)導(dǎo)演重新安排布景和拍攝角度,修正正在發(fā)生的錯誤。
手機的振動打斷了她。一條微信,寫著“新娘美嗎?”,來自于“嘉嘉”。她放回手機,目光回到典禮臺上,新郎和新娘正在交換婚戒,然后親吻對方。新郎低下頭的時候,她看見了他:正和其他人一樣,注視著新人,面帶微笑,神色溫柔。接著,她后知后覺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他是個非常招人的男人,這點不難理解。他身上那種滿不在乎與敏感交織的地帶,是一個成年男人身上的孩子氣。這是他身上最引人入勝的地方。而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這點更致命。有時他會說起那些女人,比如飯局上初識的客戶,要了他的號碼,不停發(fā)帶有暗示性質(zhì)的短信;比如多年沒見的前女友,再次為他墜入情網(wǎng)……他說他不喜歡主動貼上來的女孩。她聽得脊背發(fā)涼,但還是努力表現(xiàn)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偶爾插上一兩句捧哏般的話,甚至和他一起去分析那些女人的心理。
一個長相性格都有些像他妻子的女孩。他曾這么形容“嘉嘉”?!暗团浒妗保耙粋€單純的傻女孩”,他用一種不太看得上的語氣提起過,“她太直接了?!钡恢挂淮紊钜菇拥竭^她的電話。他說嘉嘉在什么地方喝得爛醉,尋死覓活,她記得他說——真是可憐又可氣,她記得他滿臉的不耐煩??伤€是去了,出于同情——去拯救一個可憐的女孩。
她只是說,早點回來。
那種猛然醒悟的刺痛消失了,變成一種緩慢的、被奮力壓住的鈍痛,像是潛水時撞上了一塊巨大的珊瑚礁。她無法從他的臉上移開眼睛,看得過久,那張逆光中的臉模糊起來,顯得不真實。接著,他的目光掃過她,很快,又回到她的臉上。
他沖她笑了笑,她也回了一個笑容。
她用拇指的指尖輕輕劃過食指的指腹,仿佛這是她與自己簽訂的一個契約這天黑請閉眼——睜開眼睛后,請把那些念頭放在一邊,對它視而不見。
她知道這個。她早就知道。
她又劃了一次。天黑請閉眼。睜開眼睛后,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涌上心頭。
時間接近正午,陽光刺眼,她后悔沒有穿T恤外套出門,這樣就可以脫掉外面的衣服。永結(jié)同心。這個詞終于出現(xiàn)在臺上的發(fā)言里。新郎和新娘吻在一起。她走神了,當然她可以解釋,這是天氣太熱了。她腦子里想到的是以前拍過的那些與家庭有關(guān)的廣告——家居產(chǎn)品、油漆、嬰兒用品……她對演員說過很多次:回憶你和另一半在一起時那種真正快樂的感受。她讓演員們在大大的客廳里逗別人的孩子、在鋪著草坪的后院中給借來的金毛洗澡……把那種真正的幸福感展露出來??伤氲拿髅魇牵耗欠N幸福就像一個樣板問,都是她這樣的人導(dǎo)演出來的——中產(chǎn)階級、三口之家,多么令人向往……
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溺水,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潮濕。但好歹她將自己救上了岸。她平靜地看著他和別人合影,甚至還有心情想到那排整齊的牙齒真是好看。等他終于忙完,她將手機遞過去,用一種微微抱怨的語氣說,“可算結(jié)束了?!?/p>
“婚禮嘛。”他說。他們站在大廳門口,等待座位的安排。他摁亮手機,看了一眼。她說起新娘母親落淚的事情,假裝沒有注意到他朝她投來的一瞥。她可真擅長這個,她想。就像他曾說的那樣,她是一個有心眼的女人——比他妻子有心眼多了。她面對他說起的那些前女友和愛慕者竟然毫不改色,就是最好的證明。但這遠遠算不上謊言,更沒有什么道德性的錯誤——這些才是他真正在乎的部分,他想要一個好女人。
她花了很長時間將自己變成一個好女人,不吃醋,但要適當?shù)赜萌鰦杀磉_對他的在乎;不提她蒸蒸日上的事業(yè),以免刺傷他作為男性的自尊;對他絕對誠實,不能與異性過從甚密……她甚至為此疏遠了那個共同成長、一起從廣告拍到電影的編劇朋友——因為他無法理解“男同性戀”。那只是男人接近女人的一種齷齪的手段,他說。和編劇停止任何非工作性質(zhì)交流的一年后,她收到了一條信息,說她正在毀了自己。她回復(fù):你不懂。
她知道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她有意讓自己的世界中只剩下他。
她像個慢熱的長跑選手一般,從這個時候才開始真正享受起余下的婚禮。午餐的食物很不錯,比起她吃了三個月的劇組盒飯,簡直稱得上是人間珍饈。她幾乎一個人喝完了那鍋松茸竹笙湯?;蛟S會有人在心里犯嘀咕,但她想,管他呢。午后在花園中閑逛的感覺也很好,鳥兒的叫聲不絕于耳,盡管在草地上坐著的她,只能看到幾只站在樹梢上的麻雀。他的朋友們過來打招呼,她自然地說起自己的工作,嗨,拍戲才是最苦的。她欣然接受那些贊嘆她工作的外行話,時不時冒出一兩句大家所關(guān)心的明星秘聞,說得大伙兒瞠目結(jié)舌。是不是太輕狂了——這念頭只是閃過了一瞬,很快又被那種蠢蠢欲動的說話、大笑的沖動蓋了過去。
不僅僅是今天,還有以后的很長時間,甚至她的一生,她都不會忘記這個下午。某種突然的變化發(fā)生了——她還沒來得及去思考原因——她從一種持續(xù)了很多年的緊迫感中解放出來,變得放松,甚至因為對此沒有心理準備,而過分地表達了出來。她注意到他一直不遠不近地旁觀著她,有意保持著一點距離,但她回避了假想中他對自己的評判,也沒有主動去解釋什么。
等到婚禮差不多結(jié)束,他們和站在門口送客的新人告別。新娘擁抱了她,背著男人們悄悄鼓勵她,你們也趕緊。她笑笑,沒有回應(yīng),也沒說什么俏皮話——那種想要表達的沖動正在慢慢退潮。她跟著他,默默走出大門,又在走去停車場的半途中,跟著他在一家咖啡館戶外位置上坐下。他們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咖啡,叉子上小塊的蛋糕送到嘴邊又放回去。事實上他們的肚子再也沒有一點多余的空間,這個店里的東西也絕對說不上美味。
“她說了什么?”他開口說了這個。
“沒什么?!彼f。她注意到他用叉子一下下地戳著蛋糕,臉上掛著那種心不在焉的神情,“她讓我們也趕緊的?!彼痤^看了看她,她沒有退縮,注視著他那對眉弓下深邃的眼睛,“讓我們趕緊結(jié)婚。”
“我覺得他們挺幸福的?!彼荛_了話題。
她聽到幸福的時候,想起了蝴蝶。那些愚蠢的蝴蝶?!盎ê?,你慢慢飛,前面有個小樹堆?!彼谷怀顺鰜?,盡管不確定歌詞是不是這么寫的。她被自己逗樂了。現(xiàn)在,她不想去反駁他的觀點,也不想附和。她告訴過數(shù)以百計的人要怎么表現(xiàn)幸福感,幸福早就變成了她導(dǎo)演過數(shù)百次的殘渣。她覺得她以后可以拍拍自己的幸福,片名就叫“幸福免疫”。
“你怎么了?”他的聲音中有些許不悅。
“什么怎么了?”她疑惑地反問。
于是他不再追問。就像他對一切事情的態(tài)度,順其自然,從不做無謂的努力。因為這點,這場短暫的下午茶更顯得尷尬,好像他們專門找了這么個地方,只是為了各自說出幾小句簡單的、無法深究的對話。她假裝欣賞著春日午后的陽光,但一會兒就真的入了戲:紛紛揚揚的梧桐飄絮像一場盛大又虛假的降雪,如同她要在其他季節(jié)拍冬天的場景時,用造雪機造出來的那種碩大的人工雪花。她忽然想起上一次這樣坐著的情景,大概是剛畢業(yè)那幾年的某一天——有一些小小的完全可以實現(xiàn)的目標,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那種單純的進取精神與成功的喜悅之中。那是青春的最后幾年。在那以后,事情變得復(fù)雜,一些現(xiàn)實需要被認清和接受。此刻,她甚至想到,她可以成為一個有作品的導(dǎo)演,但她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她真正欣賞的那類大師。但這沒什么,或許唯一稱得上遺憾的是,她本應(yīng)更早一些知道這些,對那些時光心存感激,卻讓它們過于輕易地溜走了。
開車回去的路上,她沒有捱過沉重的困意,靠在椅背上睡了一會兒。她做了一個紛亂的夢,粗布長袍、竹制的斗笠——這是她電影女主角的裝扮。她穿過一望無垠的沙漠,走到一個干旱的車站。接著她夢見了他,正是那輛車行駛的終點。
她說,“我做夢了。”她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窗外閃過一根根的燈柱。
他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我從沒見過你下午的樣子?!?/p>
“哦?什么樣子?”
“說不清?!彼烈髌?,接著費力地解釋自己的想法。以前的她,總是在刻意地說話、做事,好像要把自己裝進一個模子里取悅他,他始終沒辦法習慣這點——這是他第一次表達這樣的想法,她本能地想反駁他,但馬上忍住了。迫切需要講話的是他。他說他沒見過她今天下午的樣子,放松、自然,甚至有些得意忘形。
“那你覺得怎么樣?”
“我得想想?!?/p>
他微微蹙起了眉頭,這是他思考時的表情。她瞥了他一眼,卻沒有注意到這點。她扭過頭,盯著擋風玻璃,發(fā)覺上面有一些難以辨認的水漬。她猜上海前幾天下過雨。她覺得那話有些滑稽,像一個孩子發(fā)狠要去弄懂他無法理解的事情。她認定他不會真的去想,也不會真的去理解。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彼f出這句近乎指責的話。接著,她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要問他十年前為什么離開——這問題現(xiàn)在聽上去多少有些可笑。難道不是他先說愛她的么?那是十年前一個暮春傍晚匆匆的表白——在她的回憶中漸漸被打磨得發(fā)亮——那具有侵略性質(zhì)的注視,用目不轉(zhuǎn)睛來表示自信與篤定。他永遠不會知道,真正迷住她的,不是那句表白本身,而是他那副命令式的語氣,以及這語氣后被壓住的緊張。于是她像是一架被啟動的機器,將全部的身心奉獻了出去,堅信屬于她的時代、她真正的人生從那時開始了。
“那你愛過我嗎?”他扭過頭,直視著她的眼睛。
這又是一個暮春的傍晚,過早到來的暑氣正在慢慢消散。她沒有立刻回答,轉(zhuǎn)過去打開了車窗,好讓自己能透一口氣。風聲在耳邊呼嘯。春天的風。像十年前的傍晚一樣溫暖和煦?,F(xiàn)在,她懷著他的孩子,卻無法不假思索地說出“愛”這個字。緊接著,她意識到,這片刻的遲疑中,她泄露了自己——不僅向他,更對于自己。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