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熙堪卓
“江嘎,快回去,把我們村的寶貝拿出來給貴客們參觀參觀。”
村長多吉興沖沖對江嘎說。
“好嘞!我馬上去找阿媽要鎖柜子的鑰匙去。”江嘎離開大隊人馬,屁顛屁顛往家跑去。
“這可是我們梭坡的鎮(zhèn)村之寶啊,整張獅皮做的墊子,雄獅哦,各位老師,是兇猛的雄獅嘞!這可是江嘎家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斢H手打死的嘞!”
村長說完,笑呵呵地捋捋沒有長胡須的下巴,仿佛自己已經(jīng)披上了那張珍貴的雄獅皮在梭坡游走。
“不可能吧?”
一位白白凈凈,脖子上掛著一架傻瓜相機(jī)戴眼鏡的中年人輕輕說了句。
“按照我的理解,獅子主要分布在非洲和亞洲小部分地區(qū),你們藏區(qū)是沒有獅子的,青藏高原的地理條件不允許獅子生存。”
說話的是這次省里下縣來做基層工作的韓干事,他是個喜歡讀書的人,冷靜的動物保護(hù)主義者,對動物生存習(xí)性也十分了解。
“嘿嘿,韓老師,我可沒騙人啊,這張獅皮可是江嘎家祖?zhèn)鞯?,對于我們藏族那可是十分祥瑞的動物,我們?nèi)宥寄盟?dāng)寶貝哩,只有過年才讓江嘎家拿出來給大伙看看沾沾福氣,若不是你們貴客臨門,我們可合不得拿出來嘞!”
村長不以為然地說。
“等會兒江嘎拿來了,您再看是不是獅皮嘛,那可假不了,一整張嘞,縫得可精致了,那手藝是下了大功夫請了好匠人做的,不是獅皮誰會做那么好的墊子呀?”
村長自信滿滿地說。
當(dāng)然,村里誰不知道江嘎家祖上是土司老爺?shù)那舸箢^人,他奶奶措姆精明又能干,“四清”的時候,人人都把自己家里過去留下的手鐲耳環(huán)腰飾珊瑚綠松石金的銀的交給了公家,唯獨她把家里祖?zhèn)飨聛淼母鞣N寶貝偷偷藏到了村東的原始森林里,村里都在傳說她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石洞,江嘎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在那個洞里,包括那張威風(fēng)凜凜的獅皮。
后來工作組也派人上山去找過那個山洞,卻愣是沒有找到措姆的山洞和隱藏的任何東西,工作組的人對當(dāng)時還是中年婦女的措姆也很無奈,她態(tài)度很溫順,這種溫順是建立在自己身為農(nóng)民,聽不懂工作組的問話是天經(jīng)地義基礎(chǔ)上的,工作組對措姆一籌莫展,章谷縣城不大啊,組里都是熟口熟臉的鄉(xiāng)親,誰也不好真把婦女措姆給辦了,也沒真憑實據(jù),即使要辦她,也得尋到適當(dāng)?shù)睦碛刹皇菃幔?/p>
人們不知道,這些傳說并非空穴來風(fēng),措姆自己也是鐵了心要守護(hù)牧果家族的財物,這些財產(chǎn)中除了那張獅皮,還包括一張清代懋功府衙發(fā)給牧果家族的土地契約,這張泛黃的紙里寫著村子里所有土地,甚至于大渡河對岸的一溜漫長土地也是屬于牧果家族的。
人們都知道的是,大小金川流域在清代之前都?xì)w懋功屯管理,章谷這邊也屬于懋功屯,后來才有的章谷縣府。
“好吧,即使那真是一張獅皮,也絕對不可能是江嘎的祖上打獲的,整個青藏高原就沒有獅子存活的空間,這是絕對的,雪豹倒是極有可能的?!?/p>
韓干事對村長的不以為然有些反感,這些農(nóng)民什么都不懂,估摸著拿張不知什么動物的皮就當(dāng)獅皮來糊弄游客了,獅皮哪是那么好弄的?現(xiàn)在,就連虎皮都是少之又少的,這些年藏區(qū)旅游發(fā)展勢頭良好,這些老百姓也學(xué)得奸猾了,他心里琢磨著,有些不屑。
“到了,到了!各位工作組的領(lǐng)導(dǎo)們,你們先在這里休息休息,吃點東西,回頭我們讓人給老師們介紹村里的情況?!?/p>
村長把工作組一行的客人們帶到曬麥場,曬麥場花里胡哨地鋪著一張巨大的人造纖維地毯,地毯上喜氣洋洋地擺著一溜四方藏桌,桌邊是一張張長索索的條凳,桌上擺滿了搪瓷碟兒,里面滿盛著蘋果、梨、糖、瓜子、花生,藏桌正中間一只鋁制的臉盆里還裝著一大盆麥子酒,幾根麥管妖嬈地插在被酒精泡漲的麥粒問,耐心等待著客人們賞臉喝上一口,整個曬麥場就像是哪家要舉行婚禮似的熱熱鬧鬧的。
江嘎背著一卷大布包,滿頭大汗地從村里的泉眼邊走過,他趴在泉邊美美地喝了一氣涼水,滿鼻子是麝香和樟腦的味道,這味道讓人心里喜滋滋的。
說實在,這張獅皮他也很少見到,奶奶把它深深鎖在頂樓經(jīng)堂的柜子里,每年春節(jié)村里舉行鍋莊舞會前,村長多吉扎西會讓江嘎或者家里其他某個男性背著它,在曬麥場或者孜木寺給全村人展覽一番,森格(藏語,獅子)啊,可是雪域高原的瑞獸啊,那是多么的吉祥,能看一眼得多么有福氣呀!
奶奶是合不得把獅皮拿出來的,畢竟這是牧果家族所剩不多的祖?zhèn)髦铮仟{皮里面包的那顆防蟲的麝香都是爺爺以前打獵打到的,現(xiàn)在誰要有一顆麝香囊子,那可值大錢了。
措姆不喜歡人們把這張獅皮拿來到處展示,畢竟,這是牧果家族私人的東西,更是梭坡人的吉祥物,就像那張地契,她從未給任何人看過,她知道那張地契是她不大了解的那個年代的產(chǎn)物,可是她對那枚鮮紅的印章卻充滿了敬意,它是那么清晰而莊嚴(yán),像一個斬釘截鐵說一不二的男人那么讓人無法小覷,就算現(xiàn)在它什么也證明不了了,可是那上面游龍驚鳳般的小楷漢字,就像一個威嚴(yán)的衙門在對她說話,她總覺得只要那上面的字還在,牧果家族曾經(jīng)是大渡河兩岸管理者的身份就不會消失。
當(dāng)然,這一切只是措姆老奶奶個人心里的想法,江嘎來找兒媳婦取鑰匙開柜門時,她無可奈何地嘮叨了句:
“哎喲!扎西多吉,他又去人家面前騷包了,我們牧果家哪里架得住他的熱情??!”
扎西多吉確實對這張獅皮充滿了空前的熱情,這并非是他想將之據(jù)為己有,實在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一張獅皮出現(xiàn)在高原上得有多珍貴,要知道在這雪域高原上,要說虎皮,過去十家有九家都能拿得出,不是虎皮鑲邊的藏袍就是虎皮墊子,雖然這些年大家覺得殺生不好,都把動物皮毛交給了寺廟,但措姆家的這張獅皮卻一直沒有交出去過,畢竟,誰也沒有膽量大甩甩說:“我們家有張獅皮,是祖上親手打的?!?/p>
就像韓干事說的那樣,在康巴藏地幾乎沒人見過活著的獅子,何況還是把它做成了獅皮墊子。
“來了!來了!寶貝來了!”
江嘎呼哧呼哧地背著長布包出現(xiàn)在曬麥場時,多吉扎西故意大聲對著韓干事喊了一句。
扎西多吉和韓干事兩個中年男人,都似乎看透了對方心里琢磨的那點子事,多吉扎西心里嘲笑著這個酸腐的讀書人,這些讀書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十分迷信自己在學(xué)校和書本上學(xué)到的東西,他們打心眼里看不上鄉(xiāng)下人,覺得鄉(xiāng)下人眼界低,愚昧又冥頑不靈。扎西多吉得拿出這張獅皮打打他韓干事的臉,他得讓姓韓的知道書不是萬能的,他意想不到的事只會發(fā)生在像梭坡這樣看著毫不起眼的泥土地里,而不是他活著的那個叫省城的地方。
“放到那張大圓桌上去打開,不要弄臟了,這樣的寶貝可沒法清洗。”
扎西多吉笑呵呵指著旁邊一張大四方桌,這是村里開婚宴用的大桌,收起來是一張四方桌,將四個邊上吊著的板支棱起來那可就是一張大圓桌,可以坐下十五六個人哩。
早有勤快的女人們扯來抹布,把大圓桌擦得鏡子一般光亮,江嘎把布包放在桌上,這是措姆奶奶的婆婆親手縫制的長布包,一水淺灰色的老土布,據(jù)說是她以前在章谷縣城里花了七八角錢才買下的,尺幅和口面都寬布料又厚實,她使密密的針腳縫成桶狀,兩頭又系著相同的土布做的棉帶子,既方便包裹又好收藏。
江嘎輕輕打開系在袋口的棉帶,從里面露出鮮紅的富貴牡丹的床單出來,這是很多年前流行的厚棉床單,看樣子牧果家族十分愛惜自己的東西,包得密密實實的。
一大群省里縣里的工作組成員都趕緊圍上來觀看這傳說中的寶貝,畢竟縣里宣傳部的小伙子在接待大家時,也把這張獅皮當(dāng)新聞講述給了大家,獅皮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東西,作家里有人在老家見過狗皮墊子、牛皮墊子,確實沒見過獅皮的。
打開富貴牡丹床單,里面裹著一卷年代久遠(yuǎn)暗紅色毛呢鑲邊的藏式地毯似的東西,作家們雖是不懂毛皮制作的工藝,看這架勢和那卷毛呢制品,心中也頓時升起一種看見老物件的感覺。
江嘎慢慢展開那卷地毯,一種獨特的香味頓時從中散發(fā)出來,骨碌碌從里面滾出來一個毛茸茸乒乓球大小的黑灰毛球,那毛球一半是干癟癟的黑色一半長滿灰白色的硬毛,那硬毛根根直立,像是一個十分倔強(qiáng)的干癟老頭。
村長把毛球抓在手中說道:
“這就是麝香,領(lǐng)導(dǎo)們,你們要不要聞聞,這玩意兒現(xiàn)在掏錢都買不著啊,獐子是保護(hù)動物,打了是要坐班房的。”
說罷遞給旁邊站著的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小伙子把麝香抓在手中用力聞了聞,一股濃郁干燥的奇特香味熏得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傻小子,你可莫要這么聞,這是麝香,你們未婚的年輕人少碰,小心以后下不了崽!”
村長給了小伙子腦門兒一記爆栗,笑著說。
工作組的人們好奇地傳看著這顆價值不菲的麝香,畢竟過去大家只是聽說過麝香,誰也沒有真正看見過。如今一看麝香長得稀奇古怪的也只是暗暗驚奇著。
此時,江嘎已經(jīng)打開了這張久負(fù)盛名的獅皮墊子,只見攤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張長方形寬大的棕黃色毛皮,這張毛皮四邊精心地鑲著一圈巴掌寬的暗紅的毛呢邊子。毛皮背面也被這暗紅的毛呢氈子包裹著,制成了一張渾然天成的地毯。
眾人圍著這張毛皮仔細(xì)觀察,看得出那毛呢鑲邊是手工縫制的,制作匠人的手藝確實十分了得,如此厚實的毛呢鑲邊,四角縫出的對角線筆直而整齊,毛皮背面的厚實的毛呢面料,整齊貼合在毛皮背面,四邊整齊劃一用密實的針腳做了暗針,從表面看上去絲毫不能察覺出縫制的痕跡。
客人們認(rèn)真撫摩著這張皮子,感覺皮子被匠人揉得已經(jīng)十分柔軟,毛色與電視中看到的獅子確實十分相似,粗糲的毛發(fā)摸上去挺糙的。
“嘁!這就是你們說的獅皮嗎?沒看出來有什么特別的?!表n干事不屑一顧,也有些抑制不住的高興,這張皮除了毛色像獅子,其他沒有任何地方能夠證明那是一張獅皮。
“你們仔細(xì)看這個地方,顏色都不對,哪有獅子身上有這樣的顏色,你們看這里顏色明顯成了暗褐色的,動物有白化現(xiàn)象,肯定是沒有黑化現(xiàn)象的,況且只有這樣一塊地方?!?/p>
韓干事更加肯定地指著獅皮上一小塊毛色確實明顯深了許多有些許發(fā)黑的地方說。
“我奶奶的長輩說過,這是一塊桐油的污漬,是這塊獅皮剛做成卡墊時有人不小心把油弄上去了,時間長了顏色就變成這樣了?!?/p>
江嘎聽見韓干事不屑的語氣有些生氣,這個城里人什么意思?難道牧果家族會弄張假獅皮來糊弄人們嗎?他哪里知道村長多吉跟這位省里人暗地里較著一股中年人莫名其妙的勁兒。
“唉!這是不是張獅皮,有待商榷呀!我拍幾張照片去咨詢一下吧!”
另一位省里下來的中年人仔細(xì)端詳了一遍,確實有些搞不懂,拿起脖子上掛著的相機(jī)咔嚓咔嚓拍了幾張照片。
客人們很快就對這張皮失去了興趣,倒是被上場給大家斟茶倒水的眾多姑娘們吸引住,紛紛舉起相機(jī)拍起照片來,大家都嘖嘖贊嘆著嘉絨藏族的奇特風(fēng)貌,兩位女同志還要求穿上當(dāng)?shù)氐拿褡宸b去拍照留念。
牧果家族珍貴的獅皮孤零零躺在大桌子上,第一次成為無人問津的東西。
村長的臉上有些尷尬,他有些納悶,難道這真的不是獅皮嗎?難道這么多年來,整個梭坡一直在為一張興許是牛皮或是猴皮的墊子而狂歡嗎?
多吉有些郁悶,江嘎更加郁悶,客人們的反應(yīng)顯然令人們都開始懷疑這張獅皮的真實性,可是奶奶說過這就是獅皮,是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斈禽吶擞H手打到的呀。
他郁悶地把獅皮卷起來,那顆骨碌碌亂滾的麝香也被他胡亂塞進(jìn)毛皮里,江嘎訕訕地收拾好曾經(jīng)讓自己引以為傲,如今卻像個笑話的獅皮離開了曬麥場。
回到家,坐在鍋莊上,他悻悻地給奶奶講了今天在曬麥場發(fā)生的事,氣鼓鼓地說:
“這下子我們家把臉丟大了,本來都以為我們珍藏的是雄獅的皮子,這下牧果家成了撒謊者了,人家肯定以為我們家是為了出風(fēng)頭才撒的這種謊?!?/p>
江嘎真的有些傷心,他有些責(zé)怪家族里這些個逝去的長輩,何必撒這等沒必要的謊言,讓自己的子子孫孫在全村人面前丟臉。
措姆扯出鍋莊上的火鉗,給江嘎腿上抽了一下,罵道:
“瓜娃,他們說這不是獅皮就不是嗎?這大渡河兩岸曾經(jīng)也是我們牧果家族的,有人告訴過你嗎?你祖爺爺他們幾輩人都是受人服侍的頭人,在那個時候一張獅皮對我們家族來說算什么寶貝?你們都慫成精了還有臉埋怨祖輩。”
江嘎被奶奶一火鉗打得竄出鍋莊,灰溜溜嗅著手上那股濃郁麝香的味道,坐在家門口的木墩子上生氣,奶奶說麝香性子烈,沒成婚的男子和懷孕的女子最好遠(yuǎn)離它,不過江嘎倒是不怕,他才二十歲,雖然家里已經(jīng)給說好了一個女孩,但還有兩三年才到結(jié)婚的年齡。
新年到來的時候,村長再也沒有到家里來請求牧果家將獅皮拿出來給全村展示,縣里的宣傳干事說了,這張皮子是不是獅皮不好說,不要到處宣揚,免得到時候把村里弄被動了,畢竟多吉扎西是一村之長,也得注意一下影響。
曾經(jīng)帶給牧果家族榮耀的獅皮成了一個謊言,謊言的欺騙讓整個梭坡陷入一種無法言說的氛圍,牧果家族的人們走到哪里都會被人指指點點,江嘎自己也理解人們的想法,換了是自己遇到這樣的事也會責(zé)怪那個欺騙自己的人,怎么可以莫名其妙把所有人欺騙了那么久。
最讓江嘎受傷的是,原本跟家里說好親事的半山絨布家的女子忽然不同意這門親事了。
絨布老頭坐在鍋莊上,搓著手為難地說,他們家女子忽然就不愿嫁到河谷里來了,哭鬧著說是要在本村找女婿,他只能來給牧果家商量是不是取消跟江嘎的婚事,反正當(dāng)時只是兩家大人商量好的,也沒相互給定禮,再說孩子們都還小。
絨布老頭離開時站在院里,意味深長地對江嘎父親說,我們藏族人說一個家族的根兒很重要,誠實勇敢的根子才能長出枝繁葉茂的好果子。這句充滿哲理的話把江嘎父親噎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好尷尬地笑笑將這位差點兒成為親家的朋友送出院子去。
父親回來,瞧著在鍋莊上收拾茶碗的措姆奶奶,蹲在鍋莊邊嘟嚷了一句:
“我們牧果家的名聲算是完了,為了這張破皮子,我聽爺爺說,我們家族一直在大渡河兩岸以仁善得名,即使娃子(舊時給土司頭人幫傭的藏人)們來支差,祖爺爺他們也從沒有虧待過任何人,這下好了,一張破皮子把我們?nèi)兂沈_子了?!?/p>
措姆抬起頭,用她尚未完全昏花的眼睛瞪著江嘎父親罵道:
“豬油蒙了你眼睛嗎?江嘎那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嗎?你們這些人永遠(yuǎn)都不長腦子,人家說風(fēng)就是雨,牧果家那么多代人的賢名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們家的根子就是那樣,我們的行為是做給菩薩看的,不是做給張著嘴哇哇亂叫的烏鴉麻雀的。人家說我們?nèi)鲋e我們就撒謊了嗎?誰來證明我們家的獅皮是假的?你讓他來給我證明!”
“話是這么說,可是人們誰也不管這些呀,那些省城來的讀書人都認(rèn)為那不像獅皮,您老說誰還會相信我們這幾個農(nóng)民?!?/p>
“你不用操心這是不是獅皮,反正我又不會把它給你,這是我給江嘎留的?!贝肽啡氯碌?。
“奶奶,別給我,我也不想要,拿著在家里多丟人??!”江嘎低聲嘟囔了一句。
牧果家族的名聲永遠(yuǎn)損失在了一張獅皮上!
這是多年以后,江嘎娶了遠(yuǎn)山上那戶貧困的斜眼女人后方才明白過來的,女人長得很瘦,那副刀削過般的身材十分有力,她用腳將三十五歲的江嘎踹下床時十分不屑地吼道:
“我能嫁給你們牧果家你得燒高香,你說整個梭坡誰愿意嫁給你們這樣的家庭,要不是你那死去的奶奶一再到我家來,許了兩萬塊錢給我們家,我才不會嫁到你們家來哩!”
措姆在八十五歲高齡去世了,去世前她去高山上住了半年,回來后給江嘎帶來了三十歲的斜眼女人勒央,江嘎一直忍著沒有告訴勒央,她之所以三十歲還留在家里沒能嫁出去,就是因為那雙永遠(yuǎn)不能正眼看人的斜眼珠子,換作十五年前,江嘎也不會娶這樣的女子。
措姆把那張清初的地契以兩千塊的價格賣給了村里來的文物販子,麝香囊子以六千塊錢的價格賣給了草藥醫(yī)生彭措,反正這些東西留著已經(jīng)沒有意義,即使那張鮮紅的懋功府衙公章也不能帶給江嘎一房媳婦,牧果家到這一輩不能絕了后。措姆果斷地賣了一頭牛、五頭豬東拼西湊給勒央家交齊了彩禮。
其實,原本在梭坡,男女婚嫁從沒有給彩禮的習(xí)俗,家中長輩訂下親事,兩家到商議的時間按習(xí)俗把婚禮儀式全部完成,女方帶一些自己平日常用的東西到夫家,夫家準(zhǔn)備一些酥油、茶葉、臘肉、酒作為給新娘父母的答謝禮,就算禮成。但江嘎家不一樣,沒有這兩萬塊,就連斜眼睛老姑娘勒央也娶不上。
牧果家的人再也不肯提那張獅皮,措姆去世的第三年,江嘎以五百塊的價格把獅皮賣給了村里開小賣部的扎西多吉,扎西多吉再也不是村長,他頭上已經(jīng)滿是花白的頭發(fā),現(xiàn)在的村長是年輕高大的斯郎扎西。
江嘎把那張來歷不明的皮子抱到扎西多吉的小賣部時,扎西多吉簡直不敢相信這還是那張曾經(jīng)威風(fēng)一時的雄獅皮,那手工精湛的暗紅色毛呢包邊已經(jīng)被江嘎和父親還有勒央的屁股蹂躪成了破損的各種破洞,毛皮背面的毛呢面料還勉強(qiáng)維持著自己的尊嚴(yán),沒有把芯子露出來,那張毛皮沒有被妥善保存,有些地方快禿毛了,扎西多吉嘆了口氣說:
“措姆阿茲(婆婆)去世了,也帶走了你們牧果家族的魂啊,看這張皮都成什么樣了,唉!好歹也是祖宗留下的,咋這么不愛惜呢,你要多少錢?”
他抬頭看著江嘎晦暗的臉,那張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的臉,看著更像四五十歲的老男人那般滄桑,牧果家族在那次接待以后便一蹶不振,工作組離開后也沒人來反饋獅皮的真假,當(dāng)然,這對別人來說只是一件可聊可不聊的小破事,但在大渡河沿岸這樣的村莊里,人們依靠著聲譽(yù)存活于村莊里,丟失了聲譽(yù)相當(dāng)于丟失了信譽(yù),況且牧果家族這筆糊涂官司讓大家覺得是幾代人遭受了欺騙。
扎西多吉嘆了口氣,追問抓著腦袋紅著臉吭哧半天的江嘎:
“你這娃,結(jié)了婚咋把自己弄出這扭扭捏捏的怪樣子出來?多少錢?就沖牧果家的東西,我也不還價了。”
“三……三百,您看行不?”
江嘎低聲說。
“這墊子樣子雖然不好看了,好歹也是我們牧果家的祖?zhèn)髦?,三百我沒亂開價!”
他不放心,又補(bǔ)充道。
“哎喲!江嘎,我看到你這樣子就想生氣,皮子放到這里,我給你五百塊,不要找別人了,等你以后有錢了再來我這里把皮子拿回去。”
扎西多吉說完從抽屜里取出五百塊遞給江嘎,有些傷感地說:
“牧果家的東西都是老物件,你和你爸得守住才好,你措姆奶奶那么困難的年月都沒有合得動,可不能到了你們這一輩全給糟蹋沒了。”
“唉!扎西叔,你不知道,屋里女人不安生啊,沒錢就鬧騰,我也怕父親受了委屈?!苯聼o可奈何地說道。
“你個瓜慫,咋能由著女人性子來嘛,這女人嘛就是皮子賤,揍幾下看她還敢跳站不?”扎西多吉火冒三丈。
“打過,一打就往娘屋跑,我去接,她兄弟還跟我打錘,我也打不過他?!苯驴嘈χ?/p>
“哎喲!哎喲!你別說了,你快把人氣死了,牧果家算是完了!”
扎西多吉一聽便頭疼,把那毛皮墊子一把抓過扔在旁邊的紙箱上,氣哼哼撈起放在小賣部窗臺上的搪瓷茶缸狠狠喝了一大口,望著窗外灰白的土路生悶氣。
江嘎揣了錢,磨磨蹭蹭往家走去,此時秋天快要過去,天空藍(lán)晃晃的偶有一陣清涼的風(fēng)吹來。
春天過去的時候江嘎沒有來贖回皮子,秋天過去江嘎還是沒有來,第五個冬天即將來臨時,多吉有些老了,一個六十歲的老人終歸沒有過往的活泛,獅皮放在小賣部貨架上許久沒人動過。
最近扎西多吉總覺得后背發(fā)冷,他忽然想起那張令人嫌棄的皮子,不如重新將它翻新一遍,找個匠人拆了以前的爛毛呢邊子,做個新的燈芯絨邊子便宜又省事,把它鋪排在鋪子里的破竹躺椅上,一定是溫暖又柔軟的。
他打電話找到住在牧區(qū)兩百公里外的皮活縫制匠洛絨,洛絨在手機(jī)那頭吭哧吭哧半晌才顫巍巍地說道:
“我還以為我真的老得快死了聽錯了話,這年頭誰還做硝皮縫制藏毯的活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那種花里胡哨化纖的東西,那玩意兒根本沒有包邊的價值,我洛絨是十幾年沒有接到做皮子的活兒了,你們農(nóng)區(qū)那邊就更不用說了?!?/p>
整個章谷縣城連接了五條四散逃逸的山脈,它待在五座山脈的起點,猶如一朵五瓣花朵的蕊兒那樣安靜端莊。這五條山脈隔絕了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扎西多吉他們在東邊農(nóng)區(qū)講著康巴方言,洛絨他們住在西邊牧區(qū)講著游牧民族的安多方言。
所以,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電話里,用散發(fā)著濃郁藏族風(fēng)味的四川方言交流了自己意思。
兩天后洛絨就搭了一輛拖拉機(jī)來到了扎西多吉的鋪子門口。
這是亮晶晶的深秋時節(jié),梭坡的陽光明媚柔和,洛絨佝僂著他蒼老的軀體笑吟吟的握住扎西多吉伸出的手:
“扎西多吉,你小子怎么就老成這樣了,我比你大十歲吧,我七十多歲的老頭還在滿世界跑,你這年輕人?。≌κ貍€鋪子守成小老頭了?!?/p>
“洛絨大哥,你是十幾二十年不走我們這里來了,我們小時候沒少看您跟父親做皮活兒,看到您,倒是想起那些舊年頭了,時間過得太快嘍!您一切都好吧?”
扎西多吉見到洛絨頓時眉開眼笑,洛絨像張活著的舊唐卡,一不小心扎西多吉就會從他滿臉的皺紋里回到過去,洛絨是個令人愉快的老朋友,這一點兒也不假。
洛絨很快在小賣部外面的黃連樹下鋪好了一張大油布,他攤開卷著的狗皮墊子鋪在油布上面,皺巴巴的牛皮工具包里,一大堆锃亮亮的工具,像一排手術(shù)器械一樣擺在了面前,他讓扎西多吉趕快把要翻新的皮貨拿來。
“不是啥好東西,人家抵押到我這里,四五年都不來贖回去,這不,快入冬了,我這后背總是一陣陣發(fā)涼,把它翻新了,我好鋪著過冬?!?/p>
多吉從小賣部貨架上取下那卷裹著的毛皮,他簡直不敢說這是一張雄獅皮之類的話,洛絨是行家,扎西多吉可不愿意讓自己也變成了一個笑話。
“老伙計,我可不是因為你的活兒多,價錢好才來,我是這么多年圈在丹東鄉(xiāng)上不做皮活兒,實在是悶壞了,你就是不給我錢我也會來,能拿到我手藝的人戶家不多了,我們朗多家這門手藝,到我這一輩也差不多就斷了,我的兒子孫子都對這個沒有興趣,唉!他們只對上山挖蟲草感興趣哦!”
洛絨老漢無奈地說道。
“老伙計,您給瞧瞧我這皮子究竟是什么動物的皮,我們這里沒人知道它是什么玩意兒?!?/p>
扎西多吉小心翼翼試探著攤開那張皮,說實話這些年雖然他把皮子擱在了貨架上冷落著,卻是沒有忘記時不時往里面扔幾顆“臭蛋”(樟腦球)防蟲,他也不想江嘎真來贖皮子時,自己給人交出一張被蟲子啃咬過的東西。
“這活計怎么這么熟悉呢?”
老洛絨從包中取出一副老花鏡,那是一副用水晶磨成鏡片的眼鏡,眼鏡腿早就折了,貌似玳瑁的鏡框被兩根厚厚的橡皮繩綁住,洛絨把橡皮繩掛在耳朵上,仔細(xì)端詳著。
“有趣,這是我們家的活計,看這個包邊,我們家的手藝,會故意在最后一針收針時做一個暗記,但這個肯定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父親做的?!?/p>
洛絨小心翼翼地取出銅尖嘴剪,用尖頭挑起毛呢包邊盡頭的一根暗針,挑出這根線頭后,他用力一扯,一片小灰塵從毛呢包邊上飛濺起來,一面包邊齊刷刷就被拆開來。
“我說是我們家的手藝吧,這是為了方便后人拆換包邊我們家祖?zhèn)鞯目p制方法,你看看這線,是過去的牛筋線,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了?!?/p>
洛絨老漢自信滿滿地說道。
“那您說這是個什么皮?您家專做皮毛卡墊縫制,見過的皮貨多了,您一定認(rèn)識這個皮子?!?/p>
扎西多吉忙問道。
“我也在奇怪這個東西,我做了一輩子皮子,還沒見過這么奇怪的皮子,這玩意兒不簡單呀!可惜毛面有些地方給磨損了?!?/p>
“你等等,我把完整拆完后,看看皮子后面,如果是我家的手藝看看皮子里面會不會留下些線索。”
扎西多吉聽罷,便好奇地蹲在地上看著洛絨老漢拆包邊,只見老頭熟練地在四個角分別找到了線頭,那些線頭一找到,包邊很快就被拆開了。
“這是上好的羊毛呢,像是過去波斯那邊的貨,你們怎么那么不愛惜呢?可惜了這樣的老東西,再也買不到了。你看,這質(zhì)量,比起現(xiàn)在你們在商店里買的毛呢面料,啊,嘖嘖簡直天上地下!可惜了!”
洛絨邊拆邊搖頭惋惜著。
洛絨拆完包裹在皮子背面寬大的毛呢包面后,將那張黃色皮子從不見光的背面亮出來,攤在油布上。
扎西多吉看見被揉得極其綿軟的皮子背面,被人用什么東西烙出了一個圖案,那圖案像是一只牛頭,牛角很夸張變異地延伸交會成心形,心形圖案中間是幾個藏文字母。洛絨見到那圖案后轉(zhuǎn)身在自己的牛皮包中掏摸,好半天,他找出一塊東西扔給扎西多吉。
“我眼睛不行,你比比看這兩個東西是不是一樣的。如果是一樣的,那就有趣了!”他笑著說。
扎西多吉攤開手心,那是一個材質(zhì)不明十分墜手的黑鐵徽章,他仔細(xì)端詳著,顯然皮子上的圖案就是來自這枚徽章,連大小和徽章上的一道深深的刀痕都同樣烙在了這張皮上面。
“啊嘖嘖!還真是你家做的,這個徽章跟皮子上的圖案一模一樣?!痹鞫嗉行┎桓蚁嘈诺卣f。
“那就對上了,這是一張獅皮,雄獅的皮?!甭褰q笑著說。
“這是牧果頭人家的東西吧?”洛絨問道。
“是呀!你咋知道的?”扎西多吉心中一驚。
“我們朗多家世世代代給人做縫制皮貨,藏毯包邊這些活路,順帶也幫人硝皮做皮制品。我們家里一直流傳著這么一個故事,我們爺爺?shù)臓敔斠陨夏禽呍?jīng)因為做過一張雄獅皮,深感驕傲,他們把這個故事傳下來,是希望我們后人不要因為自己是縫補(bǔ)匠人而看不起自己?!?/p>
“這是牧果家老爺親手獵殺的一只雄獅,這頭雄獅來自遙遠(yuǎn)的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邊,據(jù)說從印度那邊運到拉薩,拉薩的一位貴族老爺又轉(zhuǎn)送給牧果老爺養(yǎng)著玩的玩意兒。馬幫拖著車一起運來的還有孔雀,仙鶴什么的幾種動物,這頭獅子估計是在旅途中沒有很好地被喂養(yǎng),到了章谷已經(jīng)很瘦了,精神也不好,其他動物就更不要說了,基本死光了?!?/p>
“它在梭坡沒有住昌盛,人們喜歡它,但給它喂的東西亂七八糟的,有人甚至給它喂酸奶,后來一個粗心的仆人打掃完獅籠忘記上鎖,這頭獅子撲開了木柵欄門,跑出來在周圍傷了一些家畜,也咬傷了幾個人,后來牧果家的頭人帶人去圍捕過幾次,都沒找到它。有天晚上,牧果頭人去私會自己的老情人,晚上回來的路上被這頭獅子跟上了,據(jù)說牧果頭人當(dāng)晚還喝了很多酒的,他居然什么武器都沒帶就把這頭雄獅干掉了,牧果家的男人確實相當(dāng)厲害,這家伙咬住他的胳臂差點把他撲倒,他居然仗著酒勁,把手伸進(jìn)獅子嘴里亂掏亂挖,天亮后人家找到牧果頭人時,看到他的整條手臂都插在獅嘴里,渾身血糊糊的,肩胛骨都被咬碎了,他的手還死死扣在獅口里?!?/p>
“我們朗多家祖祖輩輩都給人做皮子,我祖爺爺做到這張獅皮,覺得驕傲萬分呀!您想想這高原上即使手藝再精巧的匠人,能有機(jī)會給人做雄獅皮嗎?這種可能性幾乎是零呀!牧果老爺喜歡我祖爺爺?shù)氖炙?,曾?jīng)賞給我祖爺爺一枚他們牧果家族的徽章,我祖爺爺就偷偷把它燒紅了印在皮子里面做了個記號,以證明他曾經(jīng)做過雄獅皮的皮活?!?/p>
“他們一代代在講這個故事,我們以前聽了也只當(dāng)是個故事,大凡祖輩不都有些故事講給我們這些后人聽嘛,不過是在鍋莊上糊弄孩子耳朵的,我給兒子孫子講,他們都不愛聽了。如今看來這事是真有的,命運??!太神奇了!”
洛絨老漢說完久久凝視著那張被裁剪修補(bǔ)成一個完整長方形卡墊的獅皮。
扎西多吉聽罷心中一陣激動,他忍不住喃喃說道:
“我說了這是一張雄獅皮嘛!牧果家怎么會撒謊,好歹過去也是大家族出身的呀!我得給它拍下來,給村里人看,證明牧果家沒有騙人。”
他拿出手機(jī)咔嚓咔嚓拍了幾張照片,對洛絨老漢說:
“老哥,你慢慢干活,貨架上有白酒,想喝了自己拿,我去去就回來?!?/p>
說罷,興沖沖往村長斯郎扎西家走去。
繞過碼滿木柴的院墻,多吉扎西看到斯郎家正在翻修房屋,村里年輕人都在幫忙背石塊泥土。
“斯郎扎西,斯朗扎西,你快下來。”他沖著站在二樓指揮人群的年輕村長招手。
“哦!多吉大叔,你沒守著攤子嗎?有事找我?”斯郎扎西笑呵呵擦著汗問。
“斯郎,牧果江嘎家的皮子是雄獅皮,牧果家沒有欺騙人,他們從來沒有欺騙過任何人!”他激動地嚷著。
“什么雄獅皮,什么欺騙人,江嘎他們家怎么了?”
“過去不是村里有展示江嘎家一張獅皮的習(xí)慣嗎?后來人們都說江嘎家那張皮不是雄獅皮,說是江嘎家欺騙了村里人,搞得江嘎家名聲一落千丈,現(xiàn)在我搞清楚了,那張皮真是雄獅皮,村里應(yīng)該給他們牧果家恢復(fù)一下名譽(yù),不信我有證人,你看我手機(jī)里拍的照片?!?/p>
多吉扎西急切地打開那只小小的雜牌手機(jī),伸到斯郎扎西眼前。他激動地把自己剛得到的實情給年輕的村長復(fù)述了一遍。斯郎扎西聽完,不置可否地訕笑著說:
“多吉大叔,事情都過了這么多年了,那展示獅皮都是老皇歷了,現(xiàn)在我們村里最重要的是各家各戶把自己家的民宿條件搞上去搞旅游開發(fā)。你看,我在率先給大伙做示范呢,縣里在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我們村里古碉那么多,正是好好發(fā)展旅游的好時機(jī),你的小賣部以后生意會更加好,江嘎家的皮子不是賣給您了嗎?如果是獅皮,您老也賺了,沒必要去整那些用不著的嘛!”
“那怎么能這樣說,牧果家的人一直以為祖輩讓他們蒙了羞,這十幾年在村里都是夾著尾巴活著,你是村長,不該告訴大伙,牧果家沒有騙人嗎?”
“唉!我的多吉大叔,這些年家家戶戶都在各自想辦法掙錢,誰還管誰家騙不騙人的事,他牧果家的光景要回到過去那么轟轟烈烈,就是騙了縣太老爺,人們還是把他們當(dāng)菩薩供著,如果還是像江嘎現(xiàn)在那模樣,他就是不騙人也沒人搭理他,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好了,我得忙去了,房子竣工了請您過來喝酒哦!”
斯郎扎西笑瞇瞇揮揮手,轉(zhuǎn)身離開。
扎西多吉被斯郎扎西噎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心里憤憤地嚷道:“什么人嘛,難道牧果家這么多年的名聲,不比你那破房子還重要?狗日的,怎么當(dāng)村長的?”
在心里罵完這句話,他無可奈何悻悻向牧果家走去。
牧果祖宅曾經(jīng)是村里最漂亮的房子,即使經(jīng)過了一二百年,還是那么氣勢恢宏地挺立在村子中間,如今,這牛氣哄哄的房子像是漏了一半氣的皮球,看著像是漂亮的圓溜溜的,實際用手指輕輕一按就會癟下去,村里來來往往的人們就是那只按著皮球的手指,大伙都知道,牧果家已然輝煌不再。
他伸手從門洞中拔開門閂,寬大的院子里靜悄悄的,一群覓食的麻雀呼啦啦飛上院墻去,探頭探腦看著多吉扎西。
“多吉大叔,您咋來了?”
江嘎聽見有人扒拉門閂,聞聲出來。
扎西多吉看著江嘎,他比幾年前看著更加蒼老了,頭發(fā)里竟然顯露出大片花白的顏色出來,油浸浸的頭發(fā)骯臟雜亂,身上穿了一件到處破洞的夾克,腳上趿著一雙露出大拇指的破黃膠鞋,那膠鞋鞋面子已經(jīng)被穿得敗了顏色。
“啊哦!江嘎,你以前是那么漂亮的小伙子,咋成這副模樣了?”
“嘿嘿,大叔您可莫取笑我這老頭子了,都快四十的人了能成什么樣??!您老找我有事嗎?屋里坐還是坐院里?唉!屋里也不成個樣子,我們還是院里坐吧!敞亮!”
他指著院里放的一根長條石,示意扎西多吉坐。
“江嘎,我來是想跟你講講你放在我那里那張皮子的事。”
“皮子?皮子什么事啊?那不是賣給您了嗎?我可真沒錢去贖回來呀!”江嘎剛要坐下,一聽見皮子兩個字,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立刻站起身緊張地說。
“哎喲!你看你!我倒是說你什么好?你要是有你奶奶半點氣性,你們牧果家也就有希望了?!倍嗉饕灰娊履歉蹦樱謿庥旨比碌?。
“不是贖不贖皮子的事,我來是想告訴你,那張皮子是雄獅皮子,真的雄獅皮,一點兒也不假?!?/p>
他緩慢地把跟洛絨拆開獅皮包布發(fā)現(xiàn)的秘密告訴了江嘎,又把照片翻出來給他看。
“那千真萬確是你祖爺爺打死的雄獅,你們牧果家沒有騙人,往后你就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活著了?!彼ブ心杲碌氖直蹞u晃著吼道。
“它……它是獅皮就好,這么多年了,我的心終于松快了,我們牧果家沒有騙大伙就好,可憐我的父親,臨死都在嘮叨說我們家毀在一張皮子上了!”
江嘎的嘴唇在發(fā)抖,一串淚水忽然涌出眼眶,在他蒼老的面頰上打滾兒,他喃喃自語著說。
“多吉大叔,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我得去父親和奶奶的墳圈里,把這件事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我們家真的沒有騙人?!?/p>
他眼中噙著淚,急急忙忙準(zhǔn)備往外跑。
“等等!”扎西多吉拉住江嘎。
“下星期你到我鋪子上來取那張獅皮,我讓人翻新了包布,雖然沒有你們家過去的料子好,好歹手工是一家人的,燈芯絨也是我進(jìn)城買的?!?/p>
“那怎么可以,那張獅皮現(xiàn)在是您的,我只要知道它是真的獅皮就好?!?/p>
江嘎詫異地說道。
“唉!別廢話了,把它拿回來收好,以后再困難也別賣它了,祖輩留下的東西,賣出去就再也尋不回來了,去吧!去吧!去告訴措姆,你們牧果家被人冤枉了?!?/p>
扎西多吉揮揮手,站起身來,蹣跚著向自己的小賣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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