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麗
如果要李山把這輩子后悔的事列一個名單,那么今天出車絕對排第一位。
今天天要黑的時候,李山的車才裝滿了人,這倒不是生意不好,是李山和老伴在家生氣,耽誤了工夫。“死老婆子,就是膽小誤事?!崩钌叫睦镟洁熘?,看著最后一位乘客屁股挨到了座位上,就發(fā)動了他那輛二手別克商務(wù)。別看是二手車,李山把它侍弄得和新車一樣,這也使得李山的生意比同伴們的要好一些,現(xiàn)在人們不光是以衣取人,還添了一個以車取人的毛病,特別是跑黑車的人,車最緊要。
盡管現(xiàn)在打擊黑車的風(fēng)聲很緊,黑車的生意還是很好。這不賴跑黑車的,誰讓現(xiàn)在的城市都把長途車站修到城郊了,人們下了車,還要轉(zhuǎn)公交打出租才能到要去的地方,出租車宰客不說,還挑活,弄得人們一說起車站附近的出租車都心有余悸。而黑車的服務(wù)宗旨是送客到家,這也是跑黑車的行規(guī),李山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一來二去,他就有了自己的???。不過今天這一車人,一個熟識的也沒有。
從縣里到市里,一天正好跑個來回。一般黑車司機都是早上去晚上回,李山專門下午跑市里,晚上在市里住一宿,第二天再回來。人們不禁要問李山,這樣不是花費就多了嗎?對此,李山總是一笑而過。其實李山心里早就算好了一筆賬,別看晚上要住一宿,還要在市里吃兩頓飯,可是,比起每個乘客多收20元,他這一車六個乘客,扣除住宿費和飯錢,還多掙了80元呢。
李山一邊把車開上了省道,一邊看了眼后視鏡。李山習(xí)慣按座位號給乘客編號,這樣不光是好記點,還有個李山自己的原因,他覺得把座位編上號,顯得更正規(guī)一些?,F(xiàn)在后排的那對正閉著眼打盹的父子倆坐在了2號和3號,靠窗的兒子是2號,挨著過道的老爺子是3號。這對父子是最先來的,李山記得清楚。老爺子盯問了半天自己能不能把他們送到火車站,自己一再保證后才上的車。那兒子沒有雙腿,背個大雙肩包,拄著雙拐,清瘦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老爺子紅紅的臉膛白白的胡子,看上去和老神仙似的。上車的時候,那兒子便趴在老爺子背上,把拐杖倚在車門邊,老爺子上車時一個沒看見,腳踩了空,差點兩個人都趴在車廂地板上,還是自己扶了一把才上去的。最后面那排,坐著一對抱孩子的夫妻,女的抱著孩子靠近窗戶,就是4號,男的在中間,5號,最后上車的那個圍巾遮住臉的男子就是6號。1號呢,自然是副駕駛上的那個正戴著耳機的小伙子,小伙子的外衣袖子上戴著塊黑紗。只是那對抱孩子的夫妻不大對頭呢,男人和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兩口子,女的抱著孩子,孩子睡著了,確切地說,孩子從上車就沒醒過。那男人剛好也看向后視鏡,李山趕緊把目光收回來。
過了一會兒,李山又往后面瞄了幾眼。最后那個上車的6號乘客,圍巾擋住了大半個臉,頭發(fā)長得遮住了眼睛,李山只能從身形上判斷這是個年紀(jì)比自己略輕的男人。那男人上了車就縮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李山從后視鏡里看不出他是睡了還是醒著。那個比自己兒子還年輕的副駕駛上的小伙子閉著眼,淚水悄悄地爬滿了臉。
幾百里的路,天天跑,就是從仙境里走,也覺得無趣,李山喜歡沒事的時候觀察他的乘客,日子久了,李山覺得琢磨人也挺有趣的。
李山不喜歡又無奈著這一車人現(xiàn)在的沉默。他打開VCD,放進一張碟,一個破鑼嗓子的男人嚎叫著。李山倒不是喜歡聽歌,他是怕這樣安靜,自己一會兒再被拐帶得困了,聽聽歌,提提神。
李山不是愛說話的人,再說開黑車的風(fēng)險就是什么人都有可能遇到,坐黑車的除了急著趕路的,就是不能去長途客車車站買票的,現(xiàn)在買長途客車票也要身份證呢。所以,李山除了進城問每個乘客在哪兒下車外,盡量不問乘客閑話?!爸赖迷缴僭胶谩保@是李山為人處世的準(zhǔn)則。
車?yán)镉悬c涼了,李山打開了暖風(fēng)。
車在省道上疾馳,夜幕降臨了。
車燈亮起的瞬間,幾片雪花落在了擋風(fēng)玻璃上。
“還真下雪了”,李山想起臨走前,老伴說她看天氣預(yù)報了,市區(qū)有暴雪,今天這車不出了。李山不以為然,“天氣預(yù)報?那玩意啥時準(zhǔn)過,上次還說市區(qū)有大雪呢,結(jié)果連個雪片都沒下,白白耽誤了一天”,老伴攔著他不讓走,他還動手扒拉了老伴,“不出車,兒子那房錢什么時候掙夠?”李山拎著保溫壺出門的時候,老伴一邊喊著“你個老頭子,你就犟吧!”一邊給李山棉服口袋里裝了包東西,裝的什么,李山不用看都知道,李山有胃病,怕餓,每次出車?yán)习槎冀o他裝幾片煎好的饅頭片。
唉,為了兒子的房子,自己五十多歲的人還得這么拼命,李山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兒子小明高中沒畢業(yè)就去了北京,算起來也去了十來年了,開始是替人賣包,后來替人賣衣服,現(xiàn)在還是替人賣東西,不過,不站柜臺了,進了一個什么公司,那公司一串的洋名,自己也沒記住。三年前,小明來電話說是處了一個對象,準(zhǔn)備結(jié)婚,房子都租好了。李山和老伴美滋滋地趕到北京,坐地鐵,坐公交,倒了個七葷八素,才到了小明租好的房子。那是一片破破爛爛的平房,小明租的只是其中的一間。一進房間,老伴的眼淚就下來了,“兒子啊,這還沒咱家的豬圈大呢……”李山瞪了老伴一眼。隔壁的門開了,李山探出頭一看,一對小夫妻正好出門。
“兒子,咱回老家吧,爸手里還有點錢,你不愿在縣里,咱就在市里買個房子,怎么著也比這兒強吧?!崩钌饺讨鴤小?/p>
小明撇了撇嘴,“拉倒吧,老爸,你問問在北京待過的,誰還回老家?北京,北京哎,全國人都擠破腦袋往這兒鉆呢,你怎么還讓人回去呢。”
李山見勸不動兒子,只好和老伴回來了?;貋淼穆飞?,李山兩口子沒有了要當(dāng)公婆的喜悅。
“老頭子,你說可咋辦?”
“能咋辦?砸鍋賣鐵,給兒子在北京買房子!”李山咬著后槽牙,上火了,牙疼。
李山重拾起自己的瓦匠手藝,去市里工地上干了一個月就不干了。年紀(jì)大了,力氣不行了,干活也沒速度了,拖人家后腿,不用別人說,李山自己就掛不住勁了。怎么辦呢,也該著李山干這一行,那天李山辭了工回家,天太晚了,長途客車沒有了,一個工友給了他一個電話,說是找這個人就能把他送回家,那是李山第一次坐黑車。李山和黑車司機聊了一路,開始的時候,那司機還防備著他,后來看他真不像是暗訪的,才和他說了實底。回來后,李山就買了這輛二手別克商務(wù),也干起了黑車。
三年了,李山拼死拼活地干,小孫女都出生了,他還沒攢夠給兒子在北京買房子的錢。一想到這兒,李山就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開車在路上。
雪越來越大了,風(fēng)也越來越大了,李山不敢快開,車像蝸牛般在路上爬著。雨刷不停地刮著,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雪化了又結(jié)了冰,李山漸漸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見鬼”,李山不敢開了,他把車停了下來。這是一段山路,李山不敢太靠邊停車,關(guān)鍵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見路了。李山下了車,才后怕起來。前面的雪有多深不知道,后面的車轍足有十幾厘米了,李山暗自慶幸,這是剛下的新雪還沒來得及化,否則自己剛才就……走是不能走了,可是停在這兒也不是辦法。李山向四周望了望,叫苦不迭。正是應(yīng)了那句“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李山現(xiàn)在是叫天天下大雪,叫地地沒有路,56歲的李山差點坐在雪里。
李山的突然停車,車?yán)锏娜顺四莻€孩子,都坐直了身子。
“怎么不走了?”
“下大雪了?”
“什么時候下的?”
這幾個人各問各的,誰也沒聽到想要的回答。
李山上了車,點著一根煙,猛吸了幾口,低頭想了想,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又搖了搖頭,掛斷了電話?;仡^,車?yán)锏哪菐纂p眼睛正巴巴地望著他呢。
“老少爺們,對不住了,這雪太大了,走不了了,剛打電話,連信號也沒有了。”李山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
“怎么會呢?”那5號男人不相信,拉開車門下了車,一分鐘不到,又拉開車門上了車,一言不發(fā)地坐下了,女人拉開孩子的小被子,看看,又把被子合上了。
“爸,沒事吧?”盡管聲音很小,也能聽出是2號的聲。
“沒事,有司機呢。”3號座上的老爺子不急不慌。
那戴耳機的年輕人和最后上車的戴圍巾乘客則什么也沒問,連動一下也沒有,好像這事和他們沒關(guān)系似的。
李山嘆了口氣,又下了車。
他得看看自己到底到了哪里了,從車的里程表看,這是到了崔家營,可是到了崔家營哪兒了呢,崔家營是個鄉(xiāng)呢。
下雪的夜黑得并不徹底,雪的光反射出去,天地間竟有了亮色。隱隱約約,李山分辨出了自己的位置。前方不遠的路邊,有一處磚廠,李山記得清清楚楚,這座窯是入冬才熄火的,他還拉過幾個師傅去市里呢。師傅說冬天磚廠放假了,明年春天天氣暖了再開工。
李山不由一陣暗喜,他上了車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乘客們說了,“現(xiàn)在,我得去找個地方讓咱們過夜,連避避這雪。車,我把暖風(fēng)打開了,你們都待在這里別動,等我回來。放心,咱們不能凍死在這兒?!崩钌焦室鈹D出一絲笑。
李山在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強光手電,下了車。李山明白,這手電就是個壯膽用的,這雪,把這天地映得白亮白亮的,手電的光根本就用不上。
風(fēng)更急了,雪片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睜眼都費勁了。李山的耳朵里除了風(fēng)聲什么也聽不見了。他側(cè)著身子,頂著雪片兒,一步步向磚廠挨近。
李山下了路基,一下雪就把膝蓋沒了,李山?jīng)]防備,趔趄了一下,身子一歪,就要倒在雪里,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胳膊肘,回頭,是戴圍巾的6號乘客。
6號遞給李山一根棍子,李山點點頭,就算是謝謝他了,這么大的風(fēng),一張嘴風(fēng)就灌進了嗓子眼,還是留著氣力多走一段路吧。李山?jīng)]有想這棍子是哪來的,他也沒時間來想。這么大的雪,有個人陪著,李山的心里踏實多了。
短短的一段路,李山覺得走了有一個鐘頭。終于到了磚廠。磚廠連個大門也沒有,一排平房孤零零地立著,平房的西側(cè)隱隱隆起幾垛雪堆,平房后面隔了幾十米才是磚窯。李山和6號從宿舍平房一端一間間看過去,希望能有開著的門,結(jié)果都是鐵將軍把門。李山和6號對視了一下,失望的情緒一下子涌上了心頭。
“閃開?!?號把李山拉到一邊,自己后退了一步,抬起右腳,狠狠地踹了過去,“咣”一聲,門還真開了。兩個人進了屋,眼睛一下子還不能適應(yīng)屋里的光線,摸著門邊的開關(guān),按下去,燈沒有亮,應(yīng)該是老板放假的時候把電斷了。兩個人只好就著外面的雪光打量著屋里,好在現(xiàn)在兩個人的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靠北墻是一排大通鋪,李山摸了摸,鋪上還有草墊子,再看看窗子,玻璃都完好無損。
李山一屁股坐在通鋪上,掏出煙,給了6號一支,自己也拿出一支,給對方點著火后,才給自己點著。
“剛才多謝老哥,怎么稱呼?”
“叫我老張吧?!蹦莻€人猶豫了一下才說,是外地口音。
“也是個受累的人?!崩钌叫睦镱^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我姓李,我看咱倆歲數(shù)相仿,你就叫我老李吧?!?/p>
老張沒有接李山的話,只是貪婪地吸著煙。李山便也不說話了。
兩個人三口兩口吸完煙,又按原路回到車上,回來時似乎因為順風(fēng)好走多了。
聽說有地方可以避風(fēng)雪,車上的人眼神都亮了起來。
“把東西帶上,趕緊走?!?/p>
“我來背吧?!崩钌娇粗噹镏皇O履菍Ω缸樱挥傻妹摽诙?。這樣大的雪,老爺子一個人走怕是都費勁了,再背個人,豈不是更慢?
那兒子扭捏起來,老爺子想了想,“也好,別拖大家后腿?!闭f著,背起了雙肩包,拿上那副拐就下了車。
車下,那四個人確切地說是五個人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就等著李山下來了。
李山鎖了車,“小伙子,你扶著老爺子點,我在前面領(lǐng)著,老張你在后面壓陣,大家緊著點走啊?!?/p>
一行人就這樣頂著風(fēng)迎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著剛才李山和老張蹚出的腳印向磚廠挪動著。不一會兒,這幾個人就成了稀稀拉拉的一行了。
“老張,這樣不行啊,你帶他們兩口子先過去,找點東西生上火,回頭你再來接我們。”李山轉(zhuǎn)過身背著風(fēng),對著老張大聲喊著。老張點了點頭,指指那兩口子,三個人的行動速度果然快了起來,一支煙的工夫,這三個人已經(jīng)走在了前面。
“大叔,別急啊,讓他們先去生上火,咱們慢點走,別摔了啊?!毖刂齻€人蹚出的路,果然好走多了,只是風(fēng)太急,雪太大,李山的背上多個人,走不了多遠,胸膛里就火辣辣的,氣也喘不上了。那小伙子看李山的速度慢了,松開老爺子,“大叔,換我,你歇一歇?!崩钌桨讶藫Q給小伙子,輕松了不少,“到底是歲數(shù)不饒人了,這要是回去二十年,這還叫事?”李山扶著老爺子,幾個人的速度明顯比剛才快多了。
就這樣,李山和1號小伙子輪流背著2號,等到看見老張和5號的身影時,他們也看見了磚廠的輪廓了。
進了屋,地中間果然生起了一堆火,旁邊還有一堆草簾子,破碎的稻草從屋門口一直灑到火堆旁。鋪上,一個小小的黑乎乎的輪廓,是那仍在睡著的孩子。
快凍僵的幾個人,圍坐在火堆旁,屁股底下是從屋子里找到的碎磚頭。終于安頓下來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眉毛眼睫毛胡子上都掛著霜,看起來怪滑稽的,“都成神仙了?!崩钌降囊痪湓捜堑么蠡镄α似饋?。原本上車時還不認識的幾個人,現(xiàn)在竟無來由地親近起來了。
人啊,就這樣,剛才在車上等著時誰也沒想到晚飯還沒吃呢,現(xiàn)在安頓下來了,這肚子就來要賬了。
“半夜了,吃點什么暖暖身子吧,我這有點吃的?!崩钌教统隼习榻o帶的饅頭片,遞給老爺子,“不用了,我?guī)е缘哪?,兒子,找出來給大伙分分?!崩蠣斪訑[著手,那兒子便麻利地從包里翻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是一個籠布包,打開籠布,是一摞發(fā)面餅?!白约杭易龅?,大伙別嫌啊?!崩蠣斪幽贸鲆粋€先遞給了那抱孩子的女人。“孩他媽得先吃,一會兒還得奶孩子呢。”
那女人接了餅,道了謝,臉上飛了一片紅暈,低了頭,慢慢咬著。
那男人接了餅,道了謝后補了一句,“以為很快就到市里了,什么都沒準(zhǔn)備。”
李山聽到這話更加愧疚了。
老爺子再給1號和6號,兩個人都說自己帶吃的了,1號從隨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包餅干,6號則從行李卷里拿出一個面包慢慢啃著。
“大叔啊,您這是要去哪兒?。俊崩钌綇淖约旱谋貕氐沽艘槐f給老爺子。
“看孫子去?!崩蠣斪拥纳らT一下子提得老高。
“小點聲,孩子睡著呢?!蹦莾鹤余凉种?,“他要看孫子去,孫子在哈爾濱當(dāng)兵,立了功了,他非要去看看去,這不,明天早上從市里坐火車,這回怕是趕不上車嘍?!薄霸趺淳湍銈儌z去啊?”接話的是5號男人。
“唉,這話說來就長了?!蹦莾鹤右宦曢L嘆。
“想說就說吧?!崩蠣斪铀合乱恍K餅放到嘴里慢慢嚼著,銀白色的胡子在火光的映照中一動一動的。
“那我可說了啊。”那兒子放下餅,拍了拍手,抿了抿前額掉下的頭發(fā),“我爸年輕的時候,在我們村里那可是能人,能干,也手巧,就是成分不好,沒人愿意把姑娘給他,一來二去,歲數(shù)大了,更是不好成家呢。后來,他撿了一個孩子,是個小小子,他就斷了娶媳婦的念頭,一心拉扯著這孩子,這孩子就是我。到我長大成了家,人們都說老郭頭這回該享福了。誰知道呢老天爺這么脾氣不定呢,我在山上打石頭,放炮的時候,沒來得及躲,讓石頭給砸著了,命大,沒死,腿沒了。幾個月后,我媳婦生了一個胖小子,等到孩子一歲時,我媳婦就回娘家了。我媳婦臨走時說,我得把這孩子給你們留下,這是你們郭家的骨血呢?!?/p>
人們才知道原來這爺倆姓郭。
小郭伸手擦了下眼,“我和我爸還能說什么呀,咱是殘廢,不能拖累人家。人家畢竟還給咱留下一個孩子呢,就是什么都不留,咱不也是什么都不能說嗎?就這樣,我爸又拉扯大一個孩子。我爸疼孫子比疼我厲害,這孫子呀,也就跟個影子似的貼乎我爸。為了供孫子上學(xué),我爸上山挖藥材、撿蘑菇,村里也給我們爺倆上了低保。要說,這孩子還真是爭氣,考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去當(dāng)了兵,說是替他爺爺圓個心愿。我爸年輕時可想當(dāng)兵呢,就是出身連累了他,沒當(dāng)成。這不,孩子前些日子來電話,說是在部隊立了功,今年過年回不成家了。你說立功和回不回家有什么關(guān)系呢?搞不懂。我們爺倆一商量,我爸去看孫子,我去看兒子。這不,就坐上你的車了。”小郭一口氣說完,才又咬了一口餅。
“大叔,你可真不容易,好人啊?!崩钌礁锌?。
“談不上,談不上,我命好著呢,原以為娶不上媳婦就一個人孤苦伶仃一輩子了,誰知,有了兒子,還有了孫子,我知足。別看我這兒子現(xiàn)在腿不行了,手巧著呢,會做麥秸畫,是什么什么傳承人呢。他用麥秸編的那些玩意,叫什么工藝品,有人可喜歡呢。要是那時家里不困難,供他讀書,說不準(zhǔn)他早就考上學(xué)了,考上學(xué)也就不會……”老郭疼愛而內(nèi)疚地看著兒子小郭,那眼神讓李山想起了過世的父親。
“爸……”小郭低喊了一聲。
“不說了,不說了,說我孫子。我大孫子在部隊立功了,看看,這是他照片,哦,忘了,看不清啊。”
“您這是好人有好報,等著享福吧?!崩钌匠哆^一張草簾子,撕了一塊扔進了火里,草簾子有點濕,過了一會兒火才又旺了起來。
“哎,你們呢,你們這是去哪呢?”老爺子轉(zhuǎn)向那女人。
那女人張了張嘴,剛要說,“吱嚀”一聲,那睡著的孩子醒了,那女人趕忙起身到鋪上,把孩子從小被子里抱出來,沖著墻旮旯里撒了泡尿,孩子嚶嚶地哭了起來,越哭聲越大。
“孩子是餓了,趕緊奶奶他吧。”老爺子的話剛落,男人們就齊刷刷地低了頭?!拔摇摇蹦桥吮е⒆釉诘厣襄拗拔覜]奶?!薄澳悄唐磕兀俊崩蠣斪幼穯栔?。“沒帶?!迸说穆曇舻偷每炻牪灰娏耍悄腥说难劬θ匀欢⒅孛?。
“奶粉呢?”
“也沒帶?!?/p>
“這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真是,帶這么小的孩子出門,怎么能不帶吃的呢?”老爺子急了,在包里翻了半天,什么有用的也沒有翻到。
“把你那壺蓋給我,再倒點熱水?!?號是沖著李山說的,李山把盛著熱水的壺蓋給了他,那年輕人麻利地往里放了一塊餅干,餅干沾著水就軟了下去,成了糊糊。
“有勺子嗎?”年輕人問。小郭從包里拿出一把勺子,要遞過來又拿回去用手指擦了擦才又遞過來,包里露出一塊大紅的布頭來,“兒子明年本命年,給他的腰帶。”小郭不好意思地笑著。
那年輕人又往壺蓋里加了點水,用勺子攪成稀糊糊,“將就著喂喂孩子吧?!蹦贻p人把壺蓋和勺子都給了那女人。
女人抱著孩子坐在了火堆旁,舀了勺糊糊喂孩子。
“孩子多大了?”那年輕人隨口問道。
“一周歲了?!蹦桥藨?yīng)著。
“一周歲了?不像啊,看起來也就八九個月吧?”老郭用手碰了碰孩子的臉蛋,“小東西長得可真稀罕人?!?/p>
“這孩子長得慢,看著小?!蹦桥说哪樕兞艘幌?,隨后又恢復(fù)了正常。這變化一點沒落地全掉進了年輕人的眼里,年輕人皺了下眉,眼睛在女人和男人的身上來回巡視了幾番,然后又不動聲色地坐在火堆旁。
地中間的草簾子燒沒了一半,屋里暖和了起來。人們準(zhǔn)備著睡覺了。
“趕緊收拾著睡覺,明天早上咱們好想辦法?!崩钌秸泻糁蠹?。
人們頂著雪出去方便了一下,凍得哆哆嗦嗦地回到屋里。那女人看男人們都進了屋,也出去了。
老郭已經(jīng)把小郭抱到通鋪上了,李山聽小郭和老郭小聲地說著什么,老郭找著拐,李山知道小郭想出去方便。李山撿起那年輕人剛喝完的礦泉水瓶遞給小郭,給小郭使了個眼色,小郭低聲道著謝,轉(zhuǎn)過身,李山堵在門口,等著那女人回來好給小郭一個動靜。
出去方便的人都回來了,李山閂好門。
“別貼著墻睡,涼了一冬了,墻冷。”老郭提醒著大家。
于是,李山挨著老郭,老郭挨著小郭,空了一塊,是那一家三口,再過去,是那年輕人和老張,老張在外,年輕人在里。折騰了半宿,人們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陣孩子的哭聲把大家驚醒,醒是醒了,眼卻睜不開。
李山打開手機看了下時間,才三點多。地中間的火早就熄了,怪不得屋子里有點冷。李山從鋪上爬起來,準(zhǔn)備再把火生起來。
那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了。
“大妹子,是不是孩子想尿了?”李山跳下地。
沒人應(yīng)答。
李山下意識地往鋪上看去,那一家三口的地方如今只有一個孩子了。
“人呢?”李山的這一句問話,那幾個人都清醒了過來。
“就是,人呢?”小郭撐著半截身子坐了起來,想挪著去抱孩子。
老張比他先伸過手,這孩子現(xiàn)在就在老張的懷里了。
老張笨拙地給孩子解開被子,“嘿,都尿了?!?/p>
李山用手電照照鋪上,那對夫妻的行李都沒有了。
幾個人大眼瞪小眼,這大雪天的那兩口子去哪兒了?怎么把孩子丟下了?
“先把褲子脫下來,對對,趕緊再給包上,別凍著?!崩瞎笓]著老張,“這么大歲數(shù)沒經(jīng)營過孩子?怎么笨手笨腳的?”
“忘了,忘了?!崩蠌埿⌒囊硪淼財[弄著孩子,好像是在擺弄一個易碎品,十二分的小心。
小孩子的哭聲終于弱了下來。
地中間的火生了起來。
李山開了一道門看看外面的雪,一股冷氣忽地一下子就鉆了進來,李山趕緊關(guān)了門。憑李山的估計,現(xiàn)在的雪已經(jīng)快過膝蓋了。如果單是這么厚的雪還不可怕,依舊不減的風(fēng)勢,已經(jīng)把雪下面變成了陷阱,這天出去,誰知道哪腳就邁進了溝里。
李山嘆了一口氣,都怪自己太貪財了,非要跑這一趟車,要是聽老伴的話……唉,這世上最難找的就是后悔藥了。
李山往火里加了一大片草簾,看著火著旺了,拿過孩子的棉褲烤了起來。
老郭遞給老張一支煙,老張擺擺手,指指孩子,老郭明白了,點著了自己抽了起來。
“你們說,這兩口子把孩子扔下干什么去了?不怕這大雪天的凍死在外面?”小郭摸索著,把自己松了的褲腳又用帶子緊了緊。
“是啊,這兩口子可真是怪,帶著孩子出門,連奶瓶奶粉都不帶,不像是親爹媽呢。”老郭說到最后,語氣猶疑了。
“就是不對勁,我女兒小的時候一出去,我老婆得背個大包,什么奶粉、奶瓶、褯子,換的衣服什么的,跟搬個家差不多,哪有這樣就敢出門的呢。”老張拍著懷里的孩子。
房間里漸漸充滿了尿臊味。
“還是兒子小的時候聞過這味呢?!崩钌阶匝宰哉Z著。
“你們說,咱們不是遇上拐賣孩子的了吧?”小郭用兩手撐著,挪到了老張對面。
老郭也湊了過來。
微弱的火光下,那孩子瞪著溜圓的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撇撇嘴,要哭的樣子。老張輕輕地拍了一下,“不哭,不哭啊。”
“老張大哥,這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小郭好奇地問。
“忘了看了。”老張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答著。剛才光顧著給孩子脫褲子了,男孩女孩他還真沒顧上看。
“我老漢這輩子撿過一個孩子,現(xiàn)在又遇上這事了,可憐的孩子啊,沒人要我要?!崩瞎恿丝鞜绞值臒燁^。
“爸,這孩子還是交給警察吧,真要是被拐賣的,那他親爹媽不得急瘋了?!?/p>
“可也是啊,現(xiàn)在的孩子多金貴,這孩子要是丟了,就是要一家子人的命呢。”老張附和著。
“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俊?/p>
“是?!?/p>
“來做買賣?還是……”老郭試探著問,憑老張的穿著打扮,老郭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判斷。
“做什么買賣?”老張苦笑著,“就是干活的。”
“那你……”
老張看著懷里又睡去的孩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算了,到了這步田地,給你們說說也無妨,再不說,也要把我憋死了?!崩蠌堫D了頓,“俺是逃犯?!?/p>
“拉倒吧,逃犯?逃犯你還敢到處露面?”老郭不信。
“真是呢?!崩蠌?zhí)痤^,又低下,小郭看見他的眼睛有晶瑩剔透的東西閃過。
“我們那地方窮,人多地少,還都在山崖上,就是你們說的靠天吃飯,一年里吃得最多的就是土豆。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我也出去了,把家扔給了老婆。那時我女兒才出生一年多,剛學(xué)會說‘爸爸。我真后悔沒把我老婆也帶出去,一家人就是再苦好歹也在一起啊,也就不會有后面的事了?!崩蠌埬艘话蜒劬Α?/p>
李山給火又添了一塊草簾,把小棉褲里外翻了個個,棉褲已經(jīng)大半干了。
房間里靜悄悄的。
“我那時年輕,去了深圳。那時候深圳的廠子多,找工作不難,就是我沒文化,尋不到輕巧的,找了個翻砂工的活,老板管吃管住。就是活挺累挺臟的,我不怕,這力氣不用也攢不下,用了,還能再長出來,就是想孩子老婆想得厲害。那時,也不舍得買個手機,再說,買了手機也沒用,我們村就一部電話,在村小組長家里,他不舍得交費,早就停了,那電話就是糊弄檢查用的。這一想就是一年,到了年底,和老板結(jié)了賬,扣除吃喝,老板給了我6 200塊錢。6 200塊錢,我長那么大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錢。我見過最多的錢是娶親時給老婆家的彩禮錢,800塊,是我們?nèi)逡黄饻惖腻X。我們村就這樣,誰家娶媳婦都是全村湊錢,不丟人。我留出了二百塊錢路費,又給我老婆買了一件水紅色的上衣,她和我扯結(jié)婚證的那天就喜歡上了一件水紅色的上衣,可惜那時我沒錢給她買。還有給我女兒也買了一身衣服,買了點吃的還有玩具,算上給我爸媽買的衣服,總共花了不到二百,其余的五千八百塊錢我都縫在了內(nèi)褲里,縫了兩遍。車上有人喊丟錢了,我就偷偷摸摸藏錢的地方,錢還在,我就放心了。這一路,坐火車坐汽車,我都不敢閉眼,生怕這錢飛了。喊丟錢的那個小伙子都急得吐了白沫了,我這錢要是丟了我也得那樣。好不容易到家了,誰知……”老張說不下去了。
小郭拍了拍他的肩。
“我一進村,就發(fā)現(xiàn)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不對,我也沒多想,以為是人家知道我有錢了,我還客氣地請大家伙來家坐坐。進了家,我老婆正在床上躺著,我們那里和你們北方不一樣,我們睡床。我老婆就在床上躺著,我女兒扶著床,正啃著一塊土豆,那頭發(fā)都打了卷了,小臉上一道道泥喲。我心想壞了,我老婆這是怎么了,生大病了?不然,為啥都顧不上女兒了?以前我女兒可是天天干干凈凈的,像那年畫上的娃娃一樣,好看著呢。我老婆看我回來了,抱著我就哭,她一哭,我女兒就拿拳頭打我腿‘壞人,壞人。我這心里也不得勁,瞅瞅,這男人不在家,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咋能過得好?我老婆哭夠了,就起來給我做飯,讓女兒叫我爸爸,女兒就是不叫,跑到門外去,從門口偷著看我。這一頓飯,我老婆沒咋吃,問她咋不吃,她說不餓。我倒是吃得很香,女兒到吃飯的時候就和我親了,拿著玩具坐在我懷里不下來。吃過飯,我把內(nèi)褲里的錢取了出來,給我老婆,我老婆拿著錢又哭了,我這才一年不在家,這女人咋變得這么愛哭了呢。我也沒多想,以為她和我一樣,頭一回看到這么多的錢,樂的呢。我抱著女兒去了我爸媽家。到了我爸媽家,拿出給他們的新衣服,我爸媽連看都沒看,嘆了口氣,我媽還抹起眼淚來,這是怎么了?我得問啊,我看我媽要說,我爸拿話岔了過去。我留了心眼,把女兒送回家后我又返了回去?到了我爸媽家的窗下,正聽見我爸說我媽糊涂,孩子剛回來你就告訴他這事,你讓孩子這年咋過?再說,說了,能怎么著?你讓孩子是不要老婆,還是把那混蛋給殺了?我媽說那也不能讓兒子就這么戴個綠帽子吧?張二狗,這個不是人的玩意,咋不死呢!我媽咬牙切齒的樣子我不用眼睛看都能知道。我明白了,是我老婆和張二狗有什么事了。唉,算了,看在兒媳婦給咱家生娃的份上,這事還是別和兒子說了,再說這村里被張二狗糟蹋的女人也不止咱家兒媳婦啊,你這當(dāng)婆婆的,得把嘴捂嚴(yán)實點,別和兒子啥都叨叨,過了年,讓兒子帶媳婦一起出去吧。一向息事寧人的我爸沒有想到我已經(jīng)把這事聽得清清楚楚了。我在院子里找了根鎬頭把就走了。
我去找張二狗,這張二狗是村里的老光棍,四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一看見大姑娘小媳婦,嘴里就沒個正經(jīng)的。我光顧著想掙錢了,把他給忘了,不然,我早就領(lǐng)老婆走了。我爸說了,我老婆是被糟蹋的,我不能找我老婆算賬,是我,是我一個大男人沒保護好自己的老婆。我就這么一邊哭著一邊往張二狗家去。他家的門早就閂不上了,他也不收拾收拾,正好我不用踹門了。我進屋的時候,他正在喝酒,看我進來,愣了那么一下,就是他愣的這工夫,我這棍子就掄了過去。人急眼的時候哪還管往哪兒打啊,就一下,他就倒在炕上了。我也傻了,從小到大,我連只雞都沒殺過,現(xiàn)在……我慌了,扔下棍子就往家跑。到了家,我告訴我老婆那個混蛋讓我打死了,我老婆哭著說我傻呢??抻惺裁从?,我撿了幾件衣服裝包里,老婆往包里給我塞了一摞子錢,我親了親女兒,就走了。這一走,就是22年。22年了,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往家寫信,寫了也沒用,我老婆識不得幾個字。
從村里走了之后,我也不敢回深圳了,我想公安局肯定會去深圳找我,我這回走得遠一點吧。我就到了黑龍江,先前給人伐樹,后來政府限制伐樹了,我就去干別的,什么煤窯、磚場我都待過,也給人扛過大包。不敢拿身份證給人看,有的老板看我不敢拿身份證就克扣我工錢,克扣就克扣吧,我也不敢和人家理論。換身份證的時候,我不敢回老家去換,后來就買了個假證。這二十多年,從來不敢在一個地方待久了,只要活一結(jié)束,我就像個小鳥一樣飛到別處?,F(xiàn)在身份證查得更厲害了,我買不了火車票,也買不了汽車票了,更別提什么住店了。
“唉,這二十多年是天天提心吊膽啊,受不了了。我想回老家自首去了,挨槍子我也認了,只要臨死前讓我看我女兒一眼,我就知足了。”
“你真把人打死了?”李山不由得從地上站了起來,手里的小棉褲冒著熱氣。
“我都快嚇?biāo)懒?,哪敢看啊?!崩蠌埧炜蘖恕?/p>
“興許,那人沒死呢,要不然,公安早把你抓著了?!毙」参恐蠌垺?/p>
“就是,就是,你這回和警察自首,萬一人沒死,你不就不用再這么東躲西藏了?”李山又坐了下去,棉褲就快烤干了。
屋里一片寂靜。
“咣”,門開了,一團冷風(fēng)迅速地沖了進來,和冷風(fēng)一起進來的除了雪片,還有三個跌跌撞撞的渾身是雪的人。
屋里的人嚇了一跳,李山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老郭迅速地擋在了小郭前面,小郭抓緊了李山留在炕上的手電,而老張則把孩子抱得更緊了。
“跑,跑,凍死你們得了?!睆难例X打著顫的聲音里聽出是年輕人的聲音。
“不敢了,不敢了?!泵黠@討好的聲音也是顫顫巍巍的。
一個女人嗚嗚的哭聲夾雜在里面。
屋里的幾個人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這大雪天,黑咕隆咚的,你們也敢往外跑?不想活了?”老郭指指那三個人,“把雪撲落撲落,先別急著烤火,活動活動?!?/p>
李山趕緊給這三個人撲落著身上的雪,看不清楚,上下一通拍打。影影綽綽,他看見那對夫妻給什么連在一起了。
年輕人抖落了身上的雪,自己活動著胳膊腿,時不時地揉下自己的臉。
“你說,你們咋能扔下孩子不管呢?你們到底是不是孩子的親爹媽?”李山一邊給這對夫妻拍著雪,一邊責(zé)備著。
那兩個人低了頭,什么也不說。
火苗一跳一跳的,李山看見那女人腰上沾著雪。
“掉溝里了?”
那女人又低聲地哭起來。
“這兩個是人販子,剛偷了孩子準(zhǔn)備送到市里同伙處,沒想到,這雪把他們耽誤到這兒了。這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闭f話的是年輕人。
“你怎么知道的?”小郭好奇地問。
“我是警察?!毙』镒踊顒娱_了,湊到了火堆旁,“從咱們一進這屋,孩子哭了,她說自己沒奶,還說自己沒有帶奶瓶奶粉,我就猜到了。這有違常理,有違常理就是妖,我就盯上他倆了。哼,別說,他倆警覺性還挺高的,感覺我盯上他們了,竟然扔下孩子開溜,要是心里沒鬼,誰敢在這樣的雪天,還是半夜往外跑,不想活了?其實,我一直沒睡著,一直看著這倆人呢。他倆一跑,我的猜測就證實了。所以我跟著出去了,一是不能讓他們倆逍遙法外,另外,也不能讓他們凍死在雪地里。沒辦法,誰讓咱是警察呢?!毙』镒庸首鬏p松,留在屋里的人都明白追上這兩個人再把他們帶回來,小伙子遭了多少罪。
“再將就睡一會兒吧,離天亮還早著呢。”李山看著手機,這一折騰又是兩個小時過去了,冬天天亮得晚,七點還不見太陽出來呢,他提醒大家再睡一會兒。
老張把孩子包得嚴(yán)嚴(yán)的,敞開自己的棉服,把孩子摟在懷里。李山的鼻子一酸,挨著老張?zhí)上铝恕?/p>
老郭父子照舊挨在一起,那一對夫妻模樣的人也睡下了。只有年輕人守在火堆旁,不肯睡去,老張偷眼望去,那年輕人正擺弄著手機,火光下他的臉一會兒沉重,一會兒欣喜。
這一覺,大家睡得真是香甜,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光已經(jīng)從窗戶透了進來,照在地上還冒著星星點點火星的灰燼上,屋子里有些清冷。雪住了,風(fēng)也停了。
李山拉開屋門,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比量著門外的積雪厚度,過了自己的膝蓋了。雪地上有一串腳印向遠方走去。
李山回過頭打量著正在起床的人們,年輕人不見了。
老張用小被子蓋著孩子的上身正在給孩子把尿,一股帶著熱氣的水柱噴出老遠,“是個帶把的呢?!?/p>
小郭又開始收拾他的褲腳了,而老郭則整理著自己的背包。
“對了,孩子的褲子”,李山才想起來孩子的小棉褲烤干了之后,正好那三個人回來,慌亂中他把褲子揣懷里了,怪不得自己睡覺的時候總是聞到尿臊味呢。“這孩子可是遭顛了。”老張恨恨地看著那一對男女,笨手笨腳地給孩子穿著褲子,“這小的娃娃,你們也下得了手,喪天良啊?!薄皠e說他倆了,反正警察不是把他們給逮住了嗎?估計這孩子也快要見到親爹娘了。只是,今天早上,給孩子吃點啥呢?那小伙子的餅干不知道還有沒有了?李師傅,你那保溫壺里還有熱水沒?”到底是拉扯過兩個孩子的人,老郭現(xiàn)在顯得經(jīng)驗十足。
“你們說,那警察把他倆扔在這兒啥意思?不怕他們跑了?”小郭已經(jīng)捆好了褲腳,清瘦的臉上又恢復(fù)了平和。
“跑?現(xiàn)在讓他們跑他們都不跑了。”李山比畫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平地這么厚,溝坎里旋平的雪就不知道多厚了?!?/p>
李山把保溫壺打開,用壺蓋給孩子裝了一杯水,“有軟和一點的干糧給孩子泡點糊糊也行。”
老張聽了,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忘了,我這還有面包呢。”
幾個人匆忙吃了點早飯,看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開始犯了愁,這么大的雪,可怎么出去呢。
約莫一個多小時后,小伙子回來了,兩條褲腿上沾滿了雪。
“打通電話了,一會兒有人來接咱們?!毙』镒哟曛?,跺著腳,兩只耳朵通紅通紅,透著亮,“這地方可真有意思,信號時有時無的,我跑出去好遠才找到信號好的地方。我給我們隊長說了,我們隊長說這場暴雪把不少人都截在了路上,市里正想辦法解救呢。對了,一會兒,咱們得找個艷一點的東西掛在門口,不然,救咱們的人也不知道咱們在哪兒?!?/p>
人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歡呼聲。
一根紅腰帶掛在了門前的樹上,風(fēng)一吹,像跳動的火焰,太陽下耀眼的紅。
[責(zé)任編輯 趙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