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濤
黑 蛋
“不得了吶,黑蛋爹滾坡了——”一個豁牙老漢變臉失色站在當街道給一個臉色黝黑的老漢嚷嚷。我們一伙子小娃正在街道邊玩甩煙盒游戲,聽到了這條爆炸性新聞,撒腿就往黑蛋家跑,跑在我前面的石虎性子急,腳下一滑,啪啦,跌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來又接著跑。
黑蛋家院子里外擁滿了人,嚶嚶哭泣的、交頭接耳的、蹲在腳地上一聲不吭的,我從人窩縫隙擠進去,只見黑蛋爹臉色慘白躺在一張草席上,身上纏著白布,一動不動。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腿腳嚇得僵住了。我看見黑蛋跪在他爹跟前,眼淚嘩啦啦順著臉頰往下淌,哭得一塌糊涂,我受了感染忍不住也想哭。緊挨我的石虎更甚,我感覺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人,心里寒磣得慌。
黑蛋爹年輕時參加過抗美援朝,退伍后回家務(wù)農(nóng),他勤勞簡樸,一天見他不是扛著農(nóng)具就是挑著糞尿擔子,一年四季穿著那身顏色褪得發(fā)白的黃軍裝,仔細一看,屁股上還綴了個補丁。貧困的生活就像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讓他像旋轉(zhuǎn)的陀螺一樣,停不下來。但他并沒有被貧困壓得抬不起頭,他一天笑瞇瞇樂呵呵,誰能想到會突然遭此禍端?一個老人滿臉悲戚地說,唉!糧食不夠吃,早上背著背簍上雞冠山挖石欖子,失腳從崖壁上摔下來,我們見他時,他渾身是土,滿頭是血,早沒了氣息,唉,脊背上的背簍還在——大伙兒唏噓不已,黑蛋媽身體不好,病懨懨的,已經(jīng)哭暈了幾次,被人攙扶著。一些老人和婦女也哭成了淚人兒。
埋葬了爹,黑蛋一下子似乎成熟了許多,不再吊兒郎當,把自家的承包地種完后就到處找活干挖抓錢。黑蛋皮膚粗糙黢黑,像沒洗凈一樣,人蔫耷耷的,好像魂不在身上,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在我們一幫子小娃眼里他算是老男人了。其實,那時候他也不過二十出頭。黑蛋家里窮,就不停地折騰,也不知咋弄日鬼弄棒槌,東挪西湊,借錢賒賬,弄了個二手拖拉機,常常開到半路上熄火,于是,他不得不停下來搗弄車,把自己弄成油手,衣服上滿是油污,臉上癢癢,用手去蹭,自己就把臉上弄得像花豹子。他本來臉黑,這樣一抹,人看著就更邋遢。
冬天,黑蛋常歪戴一頂露出破綻的狗皮帽子,黑布棉襖一擼,用布帶一扎,活像電影《林海雪原》里的小爐匠欒平,手皴裂的口子像小娃的櫻桃小嘴,讓人看了寒磣。大人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黑蛋這娃可憐,沒少受苦。
我和石虎等一幫子小娃最愛看黑蛋發(fā)動拖拉機那陣勢:他先把褲帶擼緊,取了搖把,慢騰騰把搖把塞到拖拉機前頭一個窟眼里,然后,往手心上吐一口唾沫,握住搖把,胳膊掄圓猛地連轉(zhuǎn)幾匝,呼嚕嚕,拖拉機冒出一股子又一股子黑煙就突突突嘶吼起來,震得地皮抖。
黑蛋舍得出力,靠力氣辛辛苦苦掙錢,除了還賬和給媽治病,剩下的錢全花在自己嘴上。他勞累回來,從不虧待自己,在西環(huán)路口拎上一只燒雞腿、一斤豬頭肉,再打上半斤散酒,邊走邊品咂,不等到家就把自己灌得臉紅脖子粗,一高興,就吼幾聲“吃飽了,穿暖了,咱和皇上一樣了——”。黑蛋有一句口頭禪常掛在嘴上:“他大的,錢是身上的垢痂,花完了再掙。”
黑蛋曾跑到山里倒騰過山貨和木料。山里人憨厚,待城里人實誠,一來客人就燒煎水,下荷包蛋,但城里西街來的黑蛋刁野,常趁人不注意,偷拿山里人挖回來晾曬的天麻和枸杞子,也偷雞摸狗,順手牽羊,撿拾一些小便宜。捏人家小媳婦的屁股蛋子。人家女娃罵他,他死皮賴臉滿不在乎,還嘟嘟囔囔說,那有啥么?摸摸又不折啥?摸你是看得起你。
黑蛋成了西街有名的賴皮,有錢時花錢如流水,沒錢時就到處賒賬。西街口的瓜子攤子花生攤子賣油茶的賣燒雞的賣豬頭肉的還有賣醪糟的賣炒油粉的他幾乎把錢賒遍了。看在拖拉機份上,大家都給他面子,都盼他拖拉機天天嘟嘟嘟冒著一股子黑煙勁氣十足地忽閃而過,只要拖拉機一響,大家臉上就好看,心里就舒暢。
夏天,地里麥子黃了,杏子也黃了。街口來了一個買杏子的老漢,被沒活干閑逛的黑蛋瞄見,他專門回家一趟把身上的衫子換成了背心,背心用皮帶一扎,就是一個大兜兜。他瞄見有人買杏,就湊到跟前,磨磨蹭蹭,佯裝挑杏子,一低頭就往嘴里塞一只,然后,手把嘴一抹,杏核就攥到手里,一眨眼,杏核順著脖子溜到背心里,他這一套動作嫻熟利落,老人眼瓷,根本看不出破綻。他吃夠了,才摸出一毛錢,挑夠數(shù)再在手里攥一把。
秋天,山里的樹葉紅了,蛋柿也紅了。賣蛋柿的老婆婆來了。黑蛋自然又蹭到柿籠子跟前,他圪蹴時間不長,拿一毛錢柿子走了,柿子少了半籠子,等柿子賣完,老婆婆迷惑不解,今天怎么才賣這點錢,柿子跑哪兒去了?想來想去想起剛才那黑小伙子在這兒磨蹭了一陣子,他偷吃也不至于連柿把子也吞下肚吧?老婆婆把籠子底翻過來一看,柿把子全在籠子底沾著。老婆婆哭笑不得,說城里人真刁野,連我這個老婆婆也欺負。
黑蛋一朋友結(jié)婚,黑蛋心里惦記著,當然要行情,可那兩天他手頭緊,求爺爺告奶奶轉(zhuǎn)了一圈也沒借到錢,無奈,朋友婚禮那天,他鼓足勇氣跑到上禮桌子跟前,結(jié)結(jié)巴巴說,很想上禮,但手里實在沒現(xiàn)錢,先寫上黑蛋暫欠禮金人民幣十元整,行不行?寫禮單的人犯難了,不知該咋辦?黑蛋一本正經(jīng)說,這有啥難腸的?這叫吊禮,禮錢先吊著,待我結(jié)婚時,朋友把吊禮還給我就行。寫禮單人做不了主,去請示主家,主家聽了嘿嘿干笑著說,行,行!虧他狗日的做得出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喜事不擋上門客吶。
黑蛋行了吊禮,大大方方從禮桌上捏了兩根紙煙,一根當場叼在嘴上,另一根別在耳背上,先儲備著等坐完席再抽。宴席開始,黑蛋坐在席上只顧埋頭吃飯,別人問話也不應(yīng)聲,滿桌人就數(shù)他筷子掄得歡。飯吃完,沒見主家來敬酒,他干脆自己斟了半碗酒,一口干了。
黑蛋年輕時曾有過一年短暫的婚姻生活。那一年,黑蛋從北山娶了個媳婦,結(jié)婚當天,現(xiàn)金沒收下多少,卻收了不少吊禮,在西街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被作為笑料,廣為流傳。黑蛋結(jié)婚不到一年,愛情還沒結(jié)果子卻離了婚,這在西街也算是一個不小的新聞,那時候離婚尚是新鮮事,人們都說黑蛋是個二桿子,腦子缺根弦,找個媳婦不容易,花了不少彩禮錢,卻不懂得珍惜。黑蛋丟了媳婦,折了錢財,落下一屁股債,還捎帶一身臭罵。
黑蛋媳婦是山里娃,見人總是一副低眉順眼羞答答的樣子,一看就是老實人。她離婚后,也許嫌回娘家丟人,也許是在西街生活了快一年,和周圍鄰居熟識了,舍不得走,想先在城里找個活計干,就租住在我家后面的小院里。剛離婚那段時間,黑蛋和媳婦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墒牵瑫r間不長,有一晚上,聽見一女人在后面的小院里哭嚎,我隨大人們進院子去看是咋回事?只見黑蛋對前妻拳打腳踢,眾人齊聲呵斥,黑蛋才住了手,他渾身酒氣,罵罵咧咧,東倒西歪悻悻走了。那小媳婦向大家哭訴,黑蛋要進人家屋子睡覺,人家不讓,他就動手。大人們勸說安慰了那小媳婦,讓她把門關(guān)牢。然后唉聲嘆氣各自散去。
隨后,那小媳婦又哭嚎了幾次,我知道是黑蛋又喝高了。我也懶得再去看熱鬧,大人們也懶得再去擋架。那媳婦歇斯底里地哭嚎,哭著哭著,就沒了聲音。黑蛋膽子越來越大,他一喝高,就來纏媳婦睡覺,人家不愿意,他就在院子鬧騰,鬧得雞犬不寧。我當時年少,還不明白黑蛋為什么和媳婦離婚了還要纏著人家,強逼著和人家一塊睡覺。我又見過那小媳婦幾次,她眼睛總是紅腫著,一副悲戚的樣子,我同情她,因而,我見了黑蛋,總要故意在地上啐一口唾沫。后來,那小媳婦走了,再也沒露過面,黑蛋倒是來過幾回,在我家后面的小院子里踅摸,見人家門上鎖,又趴在窗沿踮起腳尖向里瞭望,最后氣呼呼把門踹幾腳后嘟嘟囔囔罵罵咧咧走了。
一年后,別人又給黑蛋介紹了個對象,對象在鄉(xiāng)下,家窮,也不在乎黑蛋的家道和人樣,說只要是城里人,家里有房就行,也沒有別的啥講究。初次見面,黑蛋很慎重,把自己收拾打扮一番,借了一輛自行車,帶著媒人,一路有說有笑,快到對象村口時,拐一個彎,是一段下坡路,一放牛老漢吆喝幾頭牛在前面走,黑蛋突然車閘失靈,驚慌失措,躲避不及,直接撞入牛群,撞到一牛屁股,黑蛋人仰馬翻,車子摔倒,把媒人摔得鼻青臉腫,半天爬不起來。牛被撞受驚,撒腿奔跑,放牛老漢跟在牛屁股后面追趕喊叫。黑蛋起來,惱羞成怒,扶起媒人后,去追趕放牛老漢。等老漢把牛收攏住,黑蛋一瘸一拐攆上,罵了老漢幾句,老漢憨厚老實,沒理他。幾個荷鋤而歸的山民卻看不下去,指責黑蛋無理,惹惱了黑蛋,又罵山民多管閑事,一山民氣憤不過,上前欲扭黑蛋手臂,黑蛋可不是省油的燈,迎面給了山民一拳,這下激起民憤,山民一擁而上,你一拳我一腳,黑蛋挨了一頓亂捶。一山民扯住黑蛋衣領(lǐng),卻不料一把將衣領(lǐng)扯了下來,原來黑蛋穿了一件假衣領(lǐng),黑蛋無錢買襯衫,便宜買了假衣領(lǐng)冒充斯文,不料被人無意戳穿,惹得眾人恥笑。多虧媒人過來勸阻,好說歹說,山民才罷手。黑蛋羞得無地自容。
黑蛋情緒平靜下來,重新整理好衣衫,與媒人來到對象家門口,對象母親出門殷勤迎客,寒暄未了,放牛老漢卻從屋里出來。一見黑蛋,臉色大變,當即牽了老婆手,閉門謝客。黑蛋連對象面都沒見上,就被人家斷然拒絕。黑蛋白白打扮了一回,摔了一跤,挨了一頓揍,還白白給媒人花了50塊錢,媳婦沒說成,回來還要給人家修理自行車??蓱z黑蛋一肚子辛酸,不知該向誰傾訴?黑蛋在婚姻問題上連接受到打擊,從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提討老婆的話了。
時光荏苒。我大學畢業(yè)后參加工作去了外地。有一年回家探望父母,和發(fā)小石虎閑諞提到黑蛋。石虎說,黑蛋快四十了,終于從鄉(xiāng)下討了房老婆,還捎帶了兩個半樁子男娃,西街人都說黑蛋這賴皮做啥都不吃虧,買一贈二,撿了個大便宜。那鄉(xiāng)下老婆是個老實疙瘩,帶了拖掛,總覺得欠黑蛋的,自然對黑蛋噓寒問暖,百依百順,一心一意和黑蛋過日子,黑蛋有人關(guān)心了,心里舒暢,脾氣磨蔫了,也不耍賴皮了,像變了一個人。黑蛋貸款又買了一輛拖拉機在西街磚廠拉磚,拼命掙錢,一家人相處融洽,互敬互讓,日子過得有模有樣。村里那年賣地,黑蛋家多了三口人自然多分了好幾萬塊,把老宅拆了重蓋成三層樓房,讓村里人羨慕不已,議論說,黑蛋這家伙哈人有哈福。好在過繼的那兩個娃都懂事,愛學習,幾年后都考上大學,黑蛋把兩個娃供養(yǎng)出來。兩個娃知恩圖報,大學畢業(yè)后相繼有了工作,對黑蛋也孝順。黑蛋終于過上了舒心的好日子。
上周,發(fā)小石虎兒子結(jié)婚,我趕回來行情。酒桌上有人無意間聊起了黑蛋,說黑蛋中風了,成了抽嘴,在醫(yī)院住了半年,剛回家里靜養(yǎng)。我眼前立即就浮現(xiàn)出當年那個開拖拉機的黑漢子,那個喝醉打媳婦的無賴漢。我臨走前一天,從黑蛋門口路過,見一個頭發(fā)稀疏的老頭揚著腦袋瞇著眼睛,坐在門口的躺椅上悠閑地曬太陽,一個老婦人在旁邊耐心地給他擦臉。這溫馨的一幕很讓我感動。我仔細端詳,那老頭分明就是黑蛋,皮膚黢黑——他老了,老得我?guī)缀跽J不出了。
扎麻繩
我五六歲時,媽在西街小學當老師,她上班忙,無暇管我,就給我認了位奶媽,讓奶媽照管我。奶媽家離我家不遠,她有個兒子叫生民,比我大三歲,經(jīng)常和我一起玩耍,很照顧我。有一年夏天傍晚,爸出差在外,媽學校有事,就囑咐我先去奶媽家,我懵懵懂懂跑到了奶媽家,可陰差陽錯,奶媽家門上鎖,我就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等,等啊等,不知不覺歪在石墩上睡著了。直到生民哥回來,把我叫醒,我又餓又冷就哇哇大哭,他在旁邊幫我擦鼻涕眼淚,擦著擦著也跟著哭,一邊哭一邊哄我不要哭,還把他衣服脫下來讓我穿。這溫馨的一幕正好被從學校辦完事回來接我的媽遇見,媽很感動。因為生民哥當時也只是個孩子吶!多年后媽還提說過這事,我聽了心里暖暖的,對生民哥充滿了感激之情。
那時候,西街的豬大多屬于散養(yǎng)型,圈養(yǎng)豬的人家少,豬吃飽了不是窩在主家門口酣睡,就是在街道晃蕩,幾個大娃惡作劇,慫恿我們小娃騎豬,我曾模仿大孩子的動作騎過豬,卻不幸從豬背上摔下來,擦破了胳膊肘上的皮,疼得我齜牙咧嘴叫喚,逗惹得旁觀的孩子哈哈大笑,只有生民哥沒有笑話我,而是急忙跑過來攙扶我,安慰我,大聲呵斥其他孩子。記得小時候許多土玩具都是生民哥親自為我做的,像陀螺,木頭槍和彈弓,每件土玩具里都浸透著他的汗水,每件土玩具里都蘊藏著一段溫暖有趣的故事,故事里自然離不開他的影子。
我上小學以后,略微懂事了,媽說,不要去奶媽家了,奶媽有病,管不了你了。奶媽也再沒來我家接過我,倒是生民哥還繼續(xù)找我玩。我也偷偷去過幾次奶媽家,奶媽依舊像以前疼我,不是給我烤紅薯就是給我燒土豆,烤著燒著就不停地咳嗽,咳得臉紅脖子粗,咳得眼淚流出來,咳得彎了腰。我和生民哥就搶著上前輪番給她敲背,我知道奶媽真的病了。
生民哥家境貧寒,只上完小學就輟學在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在生產(chǎn)隊掙過工分,在外貿(mào)公司打過核桃仁,當過臨時工,給建筑隊當過小工子,臟活累活他都干,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嘗遍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我總想,只要人勤快,貧困是不會扎根的,生民哥家里的情況一定會逐漸好起來。那段時間,他要干活,我要上學,我們好長時間也見不上一面。
八十年代初,我上初中的時候,生民哥和我們西街的二流子何癩子也不知咋弄廝混在一起了。我?guī)状我娝麄z在西環(huán)路口吆喝:“扎麻繩啦——試手氣——來來來,舍得錢來錢換錢,舍得寶來寶換寶,舍得珍珠嘛換瑪瑙——”生民哥唾沫四濺,口若懸河,手里攥著一沓十元鈔票,在另一只手心拍得啪啪響,動作幅度很大。離他們不遠處,我還發(fā)現(xiàn)總有幾個叼著過濾嘴香煙,瞇著眼睛睥睨人的小青年歪著身子站著,神秘兮兮好像是在望風。好奇心強的路人就被吸了魂魄,舍不得走,在跟前探頭探腦張望。我老遠看見,心里想,生民哥怎么不干活了,莫非他嫌苦怕累了?玩這鬼把戲怎么能養(yǎng)家糊口?我心里充滿了疑惑。
一次放學早。我見花廟門口擁了一堆人,好奇心驅(qū)使我躲在人背后想看看扎麻繩到底是咋回事?只見生民哥圪蹴在地上,面前放著一沓錢。他兩只手捏著一截麻繩在眾目睽睽之下迅捷地搖擺,驀地,手上動作突然慢下來,將麻繩綰搭成幾個圓圈攤在地上,讓路人判斷哪個圈圈是實的,哪個圈圈是虛的?若判斷是實的,用指頭戳進圈圈,繩子一拉,把手指套進去,就為贏,莊家輸給你二十元,反之即為輸,你猜一次,猜錯了,掏十元,猜中了,贏二十元。生民哥眼疾手快,動作麻利,手舞扎得讓人眼花繚亂。我開始擔心,生民哥贏錢的把握究竟有多大?
觀察幾次后,我發(fā)覺,扎麻繩這游戲是在考驗人的觀察力,要從細微的動作變化中短時間做出判斷,賭運氣嘛??墒恰粚?,當我看見我們西街許多熟面孔輪番上去扎,贏了,把錢一抓一擰身走了,可是,不大一會兒又晃蕩來了,彼此裝作不認識似的。我恍然大悟,這小游戲不是考驗觀察力賭運氣那么簡單——他們是托兒,在誘惑別人上當。我發(fā)現(xiàn)輸贏的竅門是看麻繩咋拉?主動權(quán)完全掌握在莊家手里,莊家讓誰贏誰就能贏。這分明就是騙錢嘛。有一次,生民哥無意間瞥見我,向我微笑著招手,我趕緊扭轉(zhuǎn)過頭,佯裝不認識他,我鄙夷靠玩這小把戲蒙騙人,我對他這不光彩不道德的卑劣行徑很是失望,我開始從心里瞧不起他。他為了一點點利益,竟然輕而易舉地就變壞了。
我已經(jīng)意識到扎麻繩不是娛樂的游戲,而是為騙錢設(shè)好的圈套。莊家雇托兒在旁邊煽惑,托兒裝模作樣押注,莊家故意讓托兒贏幾回。路人當中果然就有眼紅的,就在旁邊磨磨蹭蹭,若經(jīng)不起別人蠱惑,忍不住就上場試火。上當?shù)亩嗍窍胴澬”阋说娜耍斠话巡环?,托兒適時慫恿一下,一時興起,賭注越押越大,幾百塊錢很快就裝進莊家腰包。等醒悟過來,發(fā)覺上當,已悔之晚矣。扎麻繩說白了就是把別人口袋里的錢哄騙出來揣進自己兜里。這種小把戲和下殘棋一樣都是利用人想占小便宜的心理,誘騙人上當。我曾親眼見過一個人因扎麻繩輸了很多錢痛哭流涕,讓人看了心里難過。
盡管我瞧不起他,厭惡他,但還是不由自主地為他擔心,不是擔心他輸錢,而是擔心他遲早要出事。果然,時間不長,生民哥和何癩子他們幾個就被受害人舉報,公安局經(jīng)過縝密偵查,掌握了他們騙人的證據(jù)后,一次突然襲擊,將他們當場抓獲,拘留半個月每人還被罰款三千元。
他們畢竟嘗到了扎麻繩投機取巧的甜頭,并沒有因為公安機關(guān)的打擊而收手,只是變換了方式,變得更隱蔽,更狡猾。從公開轉(zhuǎn)入地下,從城鎮(zhèn)轉(zhuǎn)向農(nóng)村。他們跑到鄉(xiāng)下趕集,商鎮(zhèn)、竹林關(guān)、鐵峪鋪、庾家河,哪里有集市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跑,一遇風吹草動,就化整為零,迅速逃匿。
一次,我和幾位同學在放學回家途中,看見生民哥和幾個小混混叼著煙卷迎面過來,他穿了一件當時很時髦很花哨的港衫。他看見我,很興奮,停下來,招手叫我,還興沖沖從屁股后兜里掏出兩張十元錢遞給我,那二十元錢,在當時對我們中學生來說可是不小的款子,但是,我想,他那錢不干凈,是騙來的,有銅臭味,我才不稀罕呢,我怕同學笑話我,只瞥了他了一眼,輕蔑地瞥了他一眼,根本不屑接他的臭錢。他拿錢的手僵住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斂得沒影了,眼里流露出很尷尬的神色,他似乎意識到了我對他的反感。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我的腳步并沒有停下來,我始終認為“人窮志不能短”,歪門邪道不能沾。我是中學生,能明辨是非了,我深知我和他已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了。
從那以后,生民哥遇見我就形同陌路。一雙眼睛冷冷地瞅著我像不認識似的。我心里明白,那是因為我冷了他的心冒犯了他的自尊,讓他在眾人面前丟了臉面。但我不后悔,道不同不相為謀嘛。
一日晚,小縣城的露天電影院上映《少林寺》,當我聽說后趕到電影院門口時,票已售完,看到人們拿到票興奮不已的樣子,我滿臉沮喪,失望地準備離開,剛走了幾步,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肩膀,說,給你一張票。我一看,不認識他,就急忙給他掏錢,那人說,是黑子給你的,不要錢。黑子是生民哥的小名,我擰過頭,一瞬間,瞄見了人窩中轉(zhuǎn)過身子的生民哥。他的背影我依然熟悉,我當時真的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感覺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再也恨不起他來。我當時還幼稚地懷疑,是不是我階級立場不堅定了,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在搖擺,是不是該給老師和團支書匯報一下我的思想動態(tài),這成長的煩惱還困擾了我好長一段時間。后來,每當我想起這事,總感到那段遠去的曾經(jīng)是多么的溫暖。
一段時間,縣上有關(guān)部門開展聯(lián)合打擊坑蒙拐騙專項行動,生民哥銷聲匿跡,好像失蹤了。后來聽人說在州城見過他,他在一家商場門前扎麻繩。有一次被收容站遣送回來。隨后他故伎重演,又跑到西安,在西安火車站廣場前扎麻繩、卸胳膊、翻碗子、玩撲克,靠耍把戲謀生。常常被派出所民警和城管攆得到處跑。有時候還要和同行爭地盤,一次被另一幫江湖客打得頭破血流,那狼狽的樣子剛好被一位鄉(xiāng)黨看見。我聽了生民哥這些遭遇,心里很不舒服,不由自主地為他擔心。
忽然有一天,生民哥從外地回來,帶回來一大包洋玩意——花花綠綠的新式電子表,擺在西環(huán)路口,老遠就能聽到他的叫賣聲:“走過路過不能錯過,正宗的廣州貨——”他一塊電子表賣八至十元不等。他說幾塊就幾塊,一口價不準還價。聽說那些電子表在廣州論斤買,他狠賺了一大筆。后來,他又從廣州進了許多紅裙子和假領(lǐng)子,都在小城流行一時。錄音機時興時,他又從廣州批發(fā)了幾大包迪斯科舞曲和鄧麗君的磁帶,很快被搶購一空。那一陣子,他戴一副大大地遮住了半張臉的蛤蟆鏡,身著花襯衫,腳蹬三節(jié)頭皮鞋,儼然一副廣州客。但好景不長,廣州和南方一些城市相繼整頓批發(fā)市場,嚴厲打擊假冒偽劣商品,又斷了他的財路。
隨后,生民哥在自己家里開了間煙酒副食批發(fā)部。南山的小商販大多來他這兒進貨,他人活泛,信息靈通,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墒牵捎诮挥巡簧?,他經(jīng)不住高額利潤誘惑,在別人慫恿下進了幾批假貨,一次,半夜三更下貨,遭人舉報,被工商局稽查隊和公安局緝私隊抓了現(xiàn)行,貨款被沒收,還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出獄后,生民哥消沉了一陣子,整天沉湎于酒場,借酒澆愁。但像他這樣受過傷的人,在卑微的歲月里學會的不是沉淪和頹喪,而是痛定思痛,自我療傷,繼續(xù)前行。他畢竟跑過江湖,見過大場面,一棒子打不倒他,他的生活還要繼續(xù)。時間不長,他又活泛起來,辦了間小賣部,自食其力。
前幾天我回西街,從生民哥家門口過,他看見我,攆出來邀請我到他的小鋪子坐坐。我進去,幾位朋友正在里面閑諞。我和他剛寒暄兩句,幾位朋友就迫不及待地慫恿他繼續(xù)講剛才正聊著監(jiān)獄里的趣事。說起監(jiān)獄里的事,他也不避諱。他說,監(jiān)獄里的犯人無聊,就想法子尋刺激,獄霸讓新來的犯人表演節(jié)目,“看電影”,聽說過么?就是把班房里的尿桶掛在脖子上低頭看自己的影影,那尿騷味把你熏得眼睛都睜不開。——他大的,還有“賽馬”,賽馬就是讓新來的犯人趴在地上讓獄霸騎在身上和另一對比賽,看誰跑得快。別的犯人還在旁邊起哄,趴在地上感覺就像牲畜一樣。他大的,這人呀!有啥都不敢有病,沒啥都不敢沒錢,坐啥都不要坐監(jiān)獄。
大家沉默了一會,一人又讓他講講那些年扎麻繩的趣事,他瞄了我一眼,突然變臉失色,眼睛一瞪,厲聲道,把你狗嘴閉住。一句話把一屋人都鎮(zhèn)住了。眾人面面相覷,滿臉疑惑,不知道他怎么一轉(zhuǎn)眼就發(fā)了脾氣?只有我心里明白,生民哥知道我最討厭他扎麻繩。
何癩子
何癩子是西街的一朵奇葩,幾十年后村里人提起他還香氣氤氳。西街村還叫西街生產(chǎn)大隊的時候他就跑出去走江湖賣狗皮膏藥。他出外有一套固定行頭,一頂黑呢子禮帽,一根文明棍,扎的儼然是一副歸國華僑的架勢。一次,大隊支書出差去西安,在火車站廣場親眼見他在那兒耍魔術(shù),說他耍一場能收入一鋁盆花花綠綠的鈔票。
何癩子一年四季行蹤飄忽不定,他在家待一陣子,說是休整,過一陣子又銷聲匿跡。忽然一日,他領(lǐng)回來一個外地媳婦,黃頭發(fā),蹬高跟鞋、穿洋襪子,打扮得就像電影里的地主小老婆。他們相攜著從街道走過,我們小娃就跟在后面喊,“獅毛頭、洋襪子,走路像個賊娃子?!彼眿D是南方人,一臉茫然,聽不懂我們喊的啥內(nèi)容?何癩子聽了氣急敗壞,就彎腰在地上佯裝撿石頭,我們一群小娃見狀,一起喊:“假鬼子,不要臉,裝狼不像狼,裝狼尾巴長——”喊完撒腿就跑。
何癩子在外面跑野了,學了許多本事。比如他能從口袋里抽紗巾,能從空空如也的禮帽里一眨眼忽地變出幾顆雞蛋。一只手絹在他手里也會變出無數(shù)花樣。一副撲克在他手里仿佛就有了生命似的,乖巧地沾在他手指上跳躍,他想抽啥牌就是啥牌,簡直神乎其神。
村里一壯漢,平時手里把玩三顆大鐵球,見了我們小娃,總愛表現(xiàn),咧著一張大嘴笑個不停,三顆大鐵球在巴掌上轉(zhuǎn)得呼嚕歡。若有人給豎大拇指,他表演得更歡實。但他一旦擰頭看見何癩子過來,馬上啐一口痰,扭身就走。因為何癩子會耍把戲,而且花招多。他一來,壯漢自然受冷落。那壯漢自嘆不如,為避免尷尬,干脆一走了之。旁邊的大人就嘿嘿笑,說,擔石灰的見不得賣面的。
何癩子有一個絕招,就是自己卸自己胳膊,他把胳膊卸了后能自如旋轉(zhuǎn)360度,然后,牙一咬,一跺腳,把肩膀猛一拍,咔一下,胳膊又安上了。把我們一伙子小娃驚得目瞪口呆。我見識了他的雜技表演后,就再沒喊獅毛頭和假鬼子了。但是我從心里怨恨他。我恨他是因為他教給我奶媽兒子生民哥扎麻繩這騙人的鬼把戲后,讓本來熱愛勞動的生民哥變得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誤入歧途。
何癩子他爹繼承了祖?zhèn)鞯某燥埣一铩觐^刀,他是國營第二理發(fā)店的正式職工,本來吃香的喝辣的日子過得蠻滋潤,卻遇到那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他爹糊里糊涂卷入其中,兩派武斗時被毆斗致死,他母親因此受了驚嚇,精神出了問題,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成了半瘋子。從此,他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靠公社的救濟糧和親戚的幫扶左鄰右舍接濟勉強度日。他爹走的那年他才三歲。那時候他頭上就開始出癩子,同樣患病的母親沒錢給他根治,只抹些村醫(yī)開的藥膏讓順其自然。冬天他戴帽子尚能遮掩,夏天可不行,氣味遮不住,頭皮燦爛得像開了一朵一朵的小紅花,散發(fā)出一股一股的怪味道,惹得蒼蠅癡愛追隨不舍。沒上學時,因為頭上的癩子,他沒有玩伴。上了學,同學罵他臭癩子,趕他走。他爹本來是給人剃頭修面指揮別人首腦的,沒料想他的頭卻出了問題,給自己帶來了無盡的煩惱,讓別人厭惡,讓別人指指戳戳。真是命運弄人,盡管他愛學習喜歡讀書,卻受不了因為頭上長癩子而遭受同學的白眼和欺凌。因此,小學沒畢業(yè)他就噙著眼淚輟學了。
何癩子輟學后,仍改不了在學校養(yǎng)成愛看書的習慣,他用書來安撫自己的孤獨,他經(jīng)常一個人發(fā)呆,看天上的云朵翻滾,看鐵牛爬樹,螞蟻搬家,公雞掐仗。他變得沉默寡言。一次,他在街道撿杏核時無意間撿到一本象棋棋譜,小小年紀就開始琢磨棋譜。十一二歲時,西街已經(jīng)沒有他的對手了。他干脆帶著小凳子在西街口擺殘棋掙錢,五分一毛不厭其煩,凡是和他交過手的象棋愛好者,沒有不夸贊他的。何癩子盡管只是小學肄業(yè),算不上有文化,卻寫得一手好字,左鄰右舍誰家若過紅白事情,一定會把他揪來寫對聯(lián)、銘旌或者禮單子,他的字一次又一次贏得一片贊嘆聲。他的才氣逐漸掩蓋了頭上的癩子。人們不再嫌棄他。他得到大家的認可,臉上有了笑容,還學會了唱歌,一高興,就扯起嗓子吼“駿馬奔馳在草原上”,聲音高亢,旋律優(yōu)美,很好聽,可惜老是那兩句,兩句過后,卻沒音了。可能是他又想起了小時候被人欺凌的難過事情。后來他長大了,有一天,西街口來了一位江湖客擺場子玩雜耍,何癩子一眼不眨地看了一整天,他對雜耍著了迷。幾天后,他就和那位玩雜耍的江湖客跑了。
中國象棋界一代宗師胡榮華獲得中國象棋特級大師稱號那一年,我還想,何癩子這家伙對象棋也有天賦,要是他能一直堅持不懈地研究棋譜,擺棋攤,說不定還會在棋壇上有所斬獲??上牧诵?,從棋壇溜到了娛樂圈,這實在是一件憾事。
何癩子在外四處游蕩了好幾年,依靠玩雜耍和賣狗皮膏藥混日子?;丶液缶统闪藲w國華僑的架勢。也不知怎么和生民哥混搭在一起并且教會了生民哥扎麻繩玩雜耍,從而讓生民哥脫離了依靠勤勞致富這條陽光大道而變成了游手好閑的二流子。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何癩子那時候為啥喜歡戴那頂黑禮帽,一來他是癩子嘛,瘸子希望拿拐杖,癩子喜歡戴帽子。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那禮帽可是他耍把戲的道具哪!禮帽里一定隱藏著一般人不知道的秘密。
何癩子跑過江湖,會耍把戲,人乖巧機靈。但他從小受欺侮長大,性格懦弱,打架總下不了手。何癩子家曾和鄰居家為院墻的地畔子鬧糾紛,何癩子有兩個堂弟,自然和他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那天鄰家砌院墻,侵占了他爺傳下來的地盤,他和兩個堂弟去阻止,結(jié)果對方動起手來,鄰居家弟兄們多,人多勢眾,何癩子和兩堂弟寡不敵眾,他屁股被對方劃了一刀,魂都嚇沒了,就往派出所跑。結(jié)果,他兩個堂弟被群毆住進了醫(yī)院。堂弟怨恨他膽小怕死,只顧自己逃跑,丟了先人臉面,與他反目成仇。他外患未除,內(nèi)隙又起,眾叛親離,落得里外不是人。
那幾年,公安機關(guān)收容遣散到處流竄的社會閑散人員。有一次,何癩子從外地回來,好像下決心不出去胡浪蕩了。他把自己家里拾掇了一下,裝飾了門面,開起了發(fā)廊,因為他從外地帶回來的南方媳婦原來是一位發(fā)廊女。冥冥之中陰差陽錯又繼承了他爹的衣缽。小兩口靠力氣和手藝掙錢,他媳婦染發(fā)燙發(fā),他理發(fā)洗發(fā),夫妻店生意一度很不錯??墒牵幸淮?,一個滿身酒味的顧客對他媳婦動手動腳,他勸了幾句,那人不聽還罵了他,想不到一向懦弱的何癩子一反常態(tài)發(fā)了瘋似的和那人扭打在一起,把那人手指咬得鮮血淋漓。當晚,那人叫了一幫子狐朋狗友把他的發(fā)廊砸了。何癩子報了警,派出所把那些小混混拘留了幾天。那些小混混出來后就整天在他門前晃悠,聲稱還要報復(fù)他。何癩子一氣之下,關(guān)了發(fā)廊。
何癩子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但還要養(yǎng)家糊口,在家閑不住,就謀算做生意。那幾年販木料掙錢,他就主動聯(lián)絡(luò)西街開拖拉機的黑蛋合伙販木料。販木料需要本錢,黑蛋是鐵公雞,沒毛拔,信譽不好借不來錢,只答應(yīng)投資他那輛二手拖拉機和駕駛技術(shù)。何癩子只有自己想辦法。想來想去,他瞄上了西街信用社主任社喜。
社喜當時可是大紅人,走到哪都被人簇擁著,嘴里叼一支過濾嘴,身上披一件黑色風衣,像當時正熱播的港劇《上海灘》里周潤發(fā)飾演的大哥大許文強。何癩子拎著四色禮,到社喜家里跑了四次才終于得到社喜接見,社喜也不正眼看他,也不遞煙讓座,滿嘴酒氣不耐煩地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我還有事?!焙伟]子說:“沒事沒事,只是仰慕而已?!痹捳f完,東西放下,轉(zhuǎn)身就走。三番五次,何癩子煙酒開路,卻不張口,也不久留。社喜終于憋不住了,說:“你是想用錢吧,貸多少?你張口!”
何癩子貸款販木料,開始小打小鬧,幾萬塊錢能轉(zhuǎn)騰開,后來販樹皮,跑外省,攤子越鋪越大,流動資金不夠,就不斷貸款,不斷向社喜進貢。社喜嘴吃饞了,雁過拔毛。何癩子就投其所好,最后干脆貸一萬塊錢他只拿七千,三千塞到社喜腰包。社喜占了便宜得了實惠,越發(fā)聽何癩子的話,兩人一段時間似乎成了形影不離的鐵桿朋友。何癩子膽子和胃口也越來越大。貸款利息攢多了再貸,拆東墻補西墻,外賬豁豁越扯越大,先后有三十多萬落在何癩子名下,何癩子虱多不癢賬多不愁,一天下館子吃香的喝辣的,抽煙都是高檔過濾嘴,給人擺闊說他已經(jīng)提前進入了共產(chǎn)主義。
社喜紅得發(fā)紫,引起別人妒忌,把他舉報到縣委和有關(guān)單位??h上派人來查賬才發(fā)現(xiàn)窟窿弄大了。社喜一時慌得手足無措,急忙找何癩子商量還貸。何癩子卻蠻纏起來,這回,兩人似乎調(diào)換了身分,何癩子似乎成了爺,而社喜一下子變成了鬼孫子。社喜給何癩子把好話軟話說遍,就差跪下來磕頭叫爺。何癩子也臉不變色不松口。貸款大多在木料上押著,余下的款項不是揮霍掉了就是裝到社喜腰包。他何癩子到哪兒一下子找那么多錢?只好玩起了失蹤,跑到他販木料的鄉(xiāng)下躲起來。
社喜這時才幡然醒悟:何癩子當時不惜代價巴結(jié)他,孝敬他,實指望就沒打算還貸,原來他早就操了一顆放虎的心。社喜吃瓷瓦子屙磚頭,被開除公職,腸子都悔青了。何癩子也因行賄罪、詐騙罪、盜伐林木罪,數(shù)罪并罰坐了幾年牢。
何癩子刑滿釋放,從監(jiān)獄出來,就去了南方媳婦的老家。
何癩子在南方投靠了岳丈。他坐監(jiān)獄這幾年,正值改革開放,岳丈辦了幾個廠子,事業(yè)興旺。因為他們夫妻恩愛,岳丈看在前幾年受了苦的女兒面上就讓他做了一個廠子助理,何癩子腦瓜靈活,點子稠,也舍得出力,第二年就被提拔當了廠長。幾年時間,何癩子把廠子打理得紅紅火火??刹恢獮楹?,他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總想回老家成就一番事業(yè)。
一次,他趁出差回了一次老家,和西街村支書商量后,由他和村里共同出資,在西街西馬廟隔壁十畝地辦起了西街塑料廠,由他承包。機器設(shè)備從南方拉回來,生產(chǎn)塑料壺、塑料玩具以及一些塑料工藝品和日用品,岳丈還專門給他派了兩個技術(shù)員,支持他。塑料廠在何癩子精心打理下興旺了幾年,產(chǎn)品遠銷到西安、寶雞、渭南和南陽。后來,由于村干部擅自安插親戚進廠當工人,對廠子管理指手畫腳,干預(yù)太多,承包費又年年提高,何癩子一氣之下,甩手又去了南方。他一走,技術(shù)和銷路都出現(xiàn)了問題,不久,廠子就倒閉了。從此后,他再也沒回過西街這個讓他念想又讓他傷心的地方。
前幾天我和市教體局一位朋友閑聊,他說,你們西街的何癩子現(xiàn)在在南方可是一位頗有實力的企業(yè)家,成了巨富。他透露給我一條可靠消息:何癩子已答應(yīng)給他當年販木料的山區(qū)捐助修建一所希望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