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時光如風,吹過歲月,吹過歷史,吹過醫(yī)巫閭山上日出日落、云起云消的天空,也吹過山下的古城和人們的記憶。這是一支溫柔而無情的大筆,地上的一切都要經(jīng)受它的反復涂抹和修改。許多年或許多個時代以后,昔日的城堡終于如風中的沙丘,被一點點摧毀、削平,城堡中的人們,亦如流沙,在涂抹中消失或四散而去。然而,往昔的一切卻如一段傳奇,在一個少年人的心里沉積、留存下來,經(jīng)過漫長的結晶、玉化或析出過程,再一次呈現(xiàn)于世人面前,已是另外一種存在的形態(tài)——閃著奇異之光的鉆石或有暗香浮動的精神之花。
讀楊俊文先生近期散文,特別是他的最新系列散文集《風過醫(yī)巫閭》,總是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其文風的轉(zhuǎn)變和筆力的精進。比較之前《那些個黃昏和黎明》里收錄的散文,他現(xiàn)在的文章結構似乎變得更加緊湊、均衡,語言也更加精致、縝密,而情感和言外之意則如酸甜適度的水分一樣蘊含于文章的“果體”之中。他寫城堡、御道、古廟、神像、碾房、石像、枯井、古榆、鼓樂班子……諸多角色、諸多要素、諸多細節(jié),洋洋灑灑地鋪陳,既是來自時間深處的述說,也浸染了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感觸和況味。猝不及防,作為讀者的我們,就被作者施加了文字的魔法。于是,關于故鄉(xiāng)、故人、故事,關于舊址、舊物、舊風景,關于鄉(xiāng)情、親情和愛情,如今,無一不令看到這些文字的人感到事事關己,感同身受。
他的一些句子,雖然仍保留著以往理性和思辨的硬度,比如他在《碾房》里寫驢:“但我卻從中看到了人性與驢性的某種聯(lián)系,看到那驢性中現(xiàn)出的與人性相似的懦弱。它眼睜睜面對一條沒有終點的路,一定會有人一樣的彷徨與不安,一樣的恐懼和畏縮,所以它要抗拒,抗拒一個不可預知的行程。當它的眼前一片漆黑,也許覺得目的地就在不遠的地方,于是眼前的黑暗變成了腳下的光明。”但更多的時候,他都在自覺地運用多種修辭和技巧對詞語和意象做柔化處理,將自己的情感和情緒注入到筆下的事物之中。他寫石碾:“每次雨打碾盤,會濺起潔白的水霧,水霧隨著雨珠的疏密緩急,時高時低、忽濃忽淡地蒸騰與漫漶,仿佛那碾子也在水霧中躍動?!睂⒁粋€無生命之物的靜態(tài),寫出了生命的氣息和動感。他寫老榆樹:“醫(yī)巫閭山的梨花謝了好久,古榆樹才冒出稀稀落落的綠葉,待見到開出榆錢花時,其它榆樹的榆錢花已掛滿了枝頭。”這樣不動聲色卻充滿了情感和意念的描寫,是一個作家寫作技法成熟的重要標志。靜水深流,大波瀾隱在平靜的表象之下,大悲憫藏在客觀、平淡、無太多色彩的素描之下。
在當下多如牛毛的鄉(xiāng)土題材作家和散文中,楊俊文和他的散文無疑是獨特的。之于文壇,這是一陣感覺不一樣的清風。風過處,顯現(xiàn)于我們眼前的是一棵洗盡鉛華、落盡了葉子的柿子樹。它就那么苦苦甜甜或酸酸澀澀地掛滿了一樹果子,“扎眼”又充滿誘惑地挺立在北方孤獨的天空之下。它們所承載的信息,自然也遠遠不是簡單的記憶或故事,而是對人生的思考、對生命的悲憫、對于命運的參悟、對文化的反思。
這樣的文本,閱讀起來大約總需要讀者拿出與作者當初寫作時所具有的心性,像水解冰糖那樣一點點“化”;像棱鏡透光一樣全譜系地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