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1
在這“人生的中途”,我常常感到無話可說,有時則是厭倦于說。有多少東西是沒有被說過的?面對沒被說過的,是否應該沉默?如果不是,又該如何說?翻譯于我,常常等于用別人的語言,說點自己的話;或者,用自己的語言,說點別人說過的話。但是,這依然不乏困難。
以賽亞·伯林在《浪漫主義的根源》一書里,引用18世紀初一位名為迪博的神父的話說:“凡能被一種語言優(yōu)雅地表達的感受和思考亦能被其他任何一種語言優(yōu)雅地表達?!边@話現(xiàn)在估計很是被人懷疑——太肯定了,事實并非如此。我知道有人甚至已經根本不再相信語言的可通約性,乃至懷疑人與人之間存在什么可通約性。不過,令人感覺溫暖的思想仍然存在,比如伽達默爾的“視界融合”,還有我們經常吁求的“同情之理解”或理解之同情。我本人更愿意相信這些溫暖的思想,盡管語言與語言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通約并不容易、并不簡單。
在我看來,翻譯問題應該算是一個比較典型的解構問題。從翻譯的外部來講,翻譯發(fā)生在不同文化、民族之間的交界處,翻譯本質上只能是一種重構,被翻譯出來的已是另外一個文本,而不可能是原來的文本。這不是典型的解構么?
德里達在《書寫和差異》里將顛覆的矛頭直指傳統(tǒng)書寫模式,直指其中的單線邏輯、絕對知識或絕對真理,也就是所謂“邏各斯中心”。在德里達看來,書寫不僅產生差異,同時也為差異所產生。也就是:在書寫過程中,書寫自身會產生分裂,邏輯不斷生出自身的對立面,產生出非邏輯,理性產生出非理性,從而導致自身差異的產生,所以,總是存在著他者、某種未知的東西。由于存在這個“他者”,書寫才需要說、需要寫。正是因為存在著差異、差異的出現(xiàn),才要把那些“與他人不同的東西”寫出來,而這些東西對于他人也是他者,是他人未知的東西,對于書寫者來說,則是他自己過去的他者、他過去所不知道的東西。簡言之,書寫就是說出不知道的東西,否則就只能是老調重彈。這里德里達所要顛覆的還是傳統(tǒng)上的那種封閉性、那種百科全書似的自信。
那么,從差異(或許還有“需要”)的角度來說,我們不難理解,正是在那些“不可翻譯”的地方,存在著翻譯的必要性。在具體的翻譯實踐中,也正是這樣:正是那些似乎不可譯的東西吸引著翻譯者,是“那種抗拒翻譯的東西在召喚翻譯”。
極端地看,問題仿佛就只是這樣。
而那些似乎能夠翻譯、容易翻譯的東西,因其“可譯性”,問題往往就顯得不那么突出,人們也就失去談論它的興趣。
所以,人們更樂于說“詩是翻譯中失去的東西”,也就是,更喜歡談論詩的“不可譯性”,弗羅斯特的名言不需署名也無人不知(不過,也有人考證,弗羅斯特并未說過這番話)。對于另一面,“詩歌是翻譯中剩下的東西”,人們就不愿意多想了。其實,說詩歌是翻譯中“漏掉”的部分,或者“剩下”的部分,各有其理。但是,為什么不說詩歌也是翻譯中“增加”的部分呢?熟悉現(xiàn)代漢語詩歌歷史的人應該知道,這也是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發(fā)生學之一部分。有時、甚至經常,譯詩就是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引擎。
在我看來,詩歌翻譯就是在這二者之間“走鋼絲”,困難,但也因此更有意義。我相信詩歌翻譯,它就是“知其不可而為之”。
其實,大談“不可譯性”,除了增強一些必要的警惕性以外,并無多少意義,因為“否定”總比“建設”容易。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
有一次,我針對種種所謂回歸、復古、保守的聲音——在這種聲音里,詩的翻譯和翻譯詩,特別是所謂“翻譯體”詩,都成了他們首要的靶子——我說:“當然,沒有什么不可以成為靶子的,只要你打得準。但是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大肆侮辱所謂翻譯體的。因為可以說,如果沒有翻譯、沒有與翻譯同步的新文學運動,我們很多話可能至今都不會說、不能說,因為連基本的語匯和語法都不會有。
“翻譯體”在翻譯中也許是不得已而為之,孰知其不是功過參半?所謂翻譯體在原創(chuàng)中的流行,干翻譯何事?我以為,“該檢討的是本土詩人們自身。翻譯文本不能取代本土詩人的創(chuàng)造這是肯定的,但是,誰要以為今天本土詩人必須關起門來,那就請他關起門來吧;問題是,門如果是永遠關閉的,那其實已成為墻的一部分。而翻譯,正是一扇窗戶、也只是一扇窗戶;窗戶的作用的是通氣、采光?!?/p>
2
翻譯者應該是一個具有謙卑美德的人,臣服于他的翻譯對象,站在他的身后,傳遞他的聲音。所以我愛使用一個比喻:詩的翻譯,仿佛譯者與原作者共同表演的雙簧。譯者在前,只有口型沒有聲音(觀眾看到的是假象,但他們也在默默判斷);原作者在后,有聲音卻無動作。但有時,原作者似乎親自出面了,出來打斷了譯者的“動作表演”,這就是翻譯中出現(xiàn)的翻譯腔。這樣的時候,譯者就被原作者牽制住了、“被帶著走了”。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這個雙簧表演的比喻也一樣,它只說明了部分的表象。事實上,只有在作者(原作)授予了譯者以“聲音”,而譯者通過翻譯又在目標語里賦予了譯作以一定的“原創(chuàng)性”時,二者的合作才是合格的、完整的、美妙的。這是一個互相“給予”的過程,結果卻是互相“獲得”。
翻譯是尋求語言的友誼和愛情,尋求理解和聲音的結合。這是又一個比喻。
而翻譯文本,可以是一種獨特的、獨立的,而又自在自足的文體形式。翻譯文本署上作者和譯者的名字是必須的(而非可有可無)。那些不署譯者的行為,其實也是對原作的不尊重,至少是忽視了作者使用的語言——沒有這樣基本的語言意識,暴露的只是嚴重的專業(yè)精神的缺陷。
我常想,也許只有在尋求“沉默”的人,才適合做翻譯,而“欲顯爾”的人顯然不適合做翻譯。只有那些正在尋求打破語言出現(xiàn)之前“死一般的”沉默的人適合翻譯;如果屈服于無語言的沉默之鉗制的人不能做翻譯。
語言即翻譯。生活即翻譯。翻譯是自我與他者共同存在的方式。與他者共同存在,也是與神(神秘與神圣之物)共存的唯一方式。
博爾赫斯有一個思想,大意是說,如果說譯作背叛了原作,為什么不說原作背叛了譯作?這個悖論,我想他意在強調翻譯里的創(chuàng)造性。不過,我只接受“忠實”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不是為錯譯張目。然而,何謂忠實,自然每個人的理解會有不同(想一想,比如婚姻生活里,忠實的概念難道不也是一樣嗎?)。
因為譯詩有兩個婆婆需要伺候,弄不好,也許一個也伺候不好。站在外國婆婆的立場,中國媳婦首先要伺候好外國婆婆;站在中國婆婆的立場,當然首先要考慮中國婆婆的接受。我的態(tài)度是,在精神和內容上,要多考慮外國婆婆;在形式和面子上,要多照顧中國婆婆(內容和形式勉強二分,可以意會難以言傳,請毋過于較真)。外國婆婆已經“功德圓滿”了,費不著吃力討好她,但是,也需要“反哺”之。中國婆婆不好“取悅”,可能愛找茬,所以要多向中國婆婆解釋(所以那么多“注釋”是為必要)。再說,多年媳婦兒熬成婆——譯文對目標語反向進行改造,這樣的例子太常見了。
譯詩,從文本上講,似乎是非原創(chuàng)性的。但是,在譯入語文學里,譯文需要具有價值,而且這種價值應該不亞于原創(chuàng)性。說到底,譯詩無外乎溝通理解、啟示與借鑒方面的價值,但往往不一定是為了“欣賞”方面的價值——當然,做到能夠做到被欣賞,具有欣賞的價值,這是最高好的(事實上,很多譯詩比本土詩人的所謂原創(chuàng),文本欣賞價值高很多)。閱讀譯詩的最好態(tài)度是研究、挑剔、發(fā)現(xiàn)、拿來,甚至拋棄,而不是食洋不化。食洋不化跟食古不化一樣,是同等惡劣的,而且,我認為,錯也都不在古或洋。
3
通常,我是很不喜歡“重譯”這個事的,因為任何重復勞動都沒有意義,它不僅沒有意義,甚至帶有某種懲罰的性質。但是,我發(fā)現(xiàn)“重譯”具有一個奇怪的反作用,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可以“倒逼”首譯者,使其至少不能太離譜。換句話說,如果首譯者在心里存有一個重譯者,哪怕只是一個可能的重譯者,也是一個警醒——還有“后來者”盯著呢!這樣,首譯者也許會“上心”一點,馬虎不得。更理想的話,也許可以成為一個激勵因素。
我總覺得,我們對外國詩歌的把握,也許是優(yōu)(勢)劣(勢)參半的,設想一下某個漢學家或外國人在閱讀漢語詩歌的情形吧,道理不難明白。但是我以為,我們看外國詩歌主要是劣勢,柯雷的比喻是“跛子參加比賽”。不過因為遠距離的緣故,我們也可能更容易看到宏觀的、異質的方面,這或許就是所謂優(yōu)勢所在。一方面,在“世界文學”的大格局下(這個在歌德那時還只是預言,而今已然成為“現(xiàn)實”的語境),真正的視野是多么重要!而另一方面,明了視野的局限,也同樣重要,因為故步自封和妄自尊大都是可笑的錯誤。
我想,翻譯首先不失為一種強制性的慢讀。在慢讀中隨著詩人去理解他筆下的對象。理解越深入,創(chuàng)造性的轉換才可越“達”、越到位。改一下斯賓諾莎的名言就是——要一起哭,要一起笑,要真正地理解。
翻譯中也有神來之筆,那是屬于心靈感應的時刻、靈感的時刻、創(chuàng)造的時刻,至福的瞬間。更多時候,翻譯只是在勤勉地理解和傳達;翻譯是勞作,是滿懷虔誠與敬畏的奉獻與犧牲。所謂“述而不作”,其實也不是沒有“作”,更不是不想“作”,而是類似于隱約領會到了最高存在的意志,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借用米沃什的慣用語,是有一種“使命感”、一種作為“中介”的使命意識。(可嘆的是,理想和使命感,幾乎是八十年代后人們忌諱言及的某種東西。)
要說“沾光”,翻譯最好不是譯者沾作者的光,而是作者沾譯者的光。
此非狂妄,而是理想。
在詩歌翻譯的一些問題上,很多人其實只是“有意見”,但并無真正的“看法”。什么意思呢?就是說,他想“表示”一下,他有“態(tài)度”,他有一點出于態(tài)度的意見,但并不持有什么像樣的、可以稱之為真知的“看法”或見解。既如此,很多的“意見”是不能當真的,不值得認真等待。
我常想,翻譯的意義,與其說是在于文本的翻譯,不如說是文本翻譯之外的某個東西。不過,話說回來,沒有文本翻譯,那“之外的某個東西”也就不可能企及。
說到底,翻譯還是需要一種信念。首先,是對于異質文化的信念,相信即使是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語言里,變亂了口音,人們仍然是生活在一個相似的精神宇宙之中,有著能夠相通的心靈。是可謂“巴別塔”的信心,相當于是本體論的信念。其次,不管表達方式多么不同,意義多么曲折,修辭多么詭異,句法多么復雜,蒙蔽多么幽暗,相信只要“理解”的光線足夠強烈,就總是能夠穿透,并能找到出口——轉換的措辭。這相當于方法論的信心。保持這兩個層面的信念,那么,“正是在那些不能翻譯的地方召喚著翻譯”就是一句豪邁而令人安慰的話。
我相信,譯詩,作為一種知難而上、甚至“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實踐,永無止境。對于給我養(yǎng)分的翻譯家和翻譯作品,我永遠保持足夠的敬意。坦白地說,在譯詩的實踐過程中,真正受益的還是我本人,它讓我如此近距離地接近和感悟詩的奧秘,感悟異質文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