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欣賞王志毅先生的《松鼠圖》時,我忽而想起多年前讀過的愛爾蘭詩人葉芝的《給凱爾納諾的一只松鼠》:
來吧,來和我玩耍吧。
你為什么要逃跑,
沿著搖曳的枝條,
仿佛我手里拿著一支槍,
會把你一槍打倒?
其實我想做的,
只是撓撓你的小腦袋,
然后你就可以走掉。
詩人看到一只可愛的小松鼠,想過去跟它玩耍,卻遭到它的婉然拒絕——它一見到詩人便逃之夭夭,令詩人掃興,甚至生悶氣,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其實不然。動物有動物的世界,人類有人類的疆域。人類和動物之間本就存在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除非人類首先低下高貴的頭顱,與動物們和平共處,獲取它們的信任。因為在動物的記憶基因里,早已深刻地烙下了人類對它們的圍捕與獵殺,這種血腥的記憶是漫長而悠遠的,譬如茹毛飲血和食肉寢皮。
隨著人類進化與文明發(fā)展,更多的人愿意與動物交朋友,且懷有一種悲憫的情懷,何況是玲瓏可愛的小松鼠呢。這種嚙牙動物有著靈巧的四肢和敏捷的姿態(tài),它玲瓏的面孔和炯炯的小眼睛,天生跟人類有一種親近的緣分。它整天拖著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深林密枝間上躥下跳,好不自在。有時候,它會用自己的長尾巴將輕盈的軀體倒掛在樹梢上,嬉戲不止,俏皮逗樂,有如人類的童心未泯。
王志毅先生筆下的松鼠,無論是形態(tài)還是神態(tài),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譬如《秋趣圖》。已是深秋季節(jié),松針依舊蔥郁,在秋陽的映照下熠熠生彩。松子已然成熟,掩映在枝椏間,閃爍著棕色的光芒,空氣中飄蕩著果實的馨香。兩只松鼠縱然松柯,覬覦松果,或伉儷追逐,或母子偕同。并非饑餓的它們,實為情趣,而非果腹,有如物質文明發(fā)達的當下,人們更多地追求生活品質和品位,充分享受物質文明帶來的精神境界。你瞧瞧它們情趣盎然、活靈活現的樣子,難道不覺得這就是當今世俗生活的美好寫照?毫不夸張地說,王志毅先生的《秋趣圖》跟清代畫家任頤的《凌霄松鼠圖》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在著墨和線條上稍遜一籌。
有意思的是,我見到的王志毅先生筆下的松鼠,多縱躍于蒼勁古拔、奇枝超然的松樹叢中。據說他近年來專攻松樹和松鼠,這引發(fā)了我的好奇,當然也是出于多年讀畫的習慣,即喜歡戴著有色眼鏡,并放大每一個“毛孔”,加以鑒賞或批判。
自古以來,文人崇尚龍狀古松,尤為敬佩松樹頂霜傲雪的大無畏精神。這也是人們對松樹審美的一種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的自然流露??v觀王志毅先生近些年來的寫意花鳥,特別是最近專攻的松樹圖和松鼠圖,我覺得他的作品意在筆先,墨止于境。他善于抓住大自然中的一瞬,通過寫意的方式將自己的觀察與思想施于筆墨,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在“似與不似”之間,他更注重“似”,而“似”卻在情態(tài)與意態(tài),從而引人入勝,漸入詩情畫意,這樣就為更多的人喜聞樂見了。由此可見,王志毅先生有著比較扎實的寫生基礎,他對自然界中的花鳥魚蟲的觀察可謂細致入微。當然,任何成功畫作的神韻之妙,一定跟畫家素日里重視寫生與觀察有關。畫家通過墨色所呈現的物象,營造了每個讀者心目中的意境,然后形成了自己富有藝術個性的點染之法,其造型嚴謹,筆墨簡潔,意境高雅。
在另一幅小巧的《松鼠圖》中,我看到了盎然的古意。這只松鼠的前爪懸空,雙眼盯視著懸掛的松子。它垂涎欲滴,卻又好像夠不著。正在它苦思冥想、想方設法之際,畫家已然將它定格于時空的某一瞬間,格外饒有風趣,惹人憐愛。此小作之松樹,構圖實在簡潔,墨色濃淡恰到好處。即便落款與鈐印,也是同畫面融為一體,化作圖畫的有機組成部分。我由此想起古代的一些松鼠圖來,譬如元代錢選的《松鼠》和《桃枝松鼠圖》。從構圖與選材上來講,錢選的繪畫是橫枝無斜,平衡穩(wěn)當。特別是《松鼠》中的工筆與寫意的結合,令人嘆為觀止??纯茨撬墒蟮捻毭寂c布置得當的松針,無不歷歷在目,清晰可辨。而桃枝上的松鼠,則用墨有度,黑白相襯,樸實無華。它那窺視與覬覦桃子的嘴臉,實在令人忍俊不禁。而王志毅先生筆下的松鼠,不是窺視,而是渴望,恰然是對美好生活的無比憧憬。
中國花鳥畫自有中國人的審美需求與審美傾向,譬如以寫生為基礎,以寓興與寫意為歸依。如果畫家不重視寫生,就難以在有限的畫幅里呈現出花鳥的生命力;如果畫家沒有獨特的觀察與思考,也決然缺乏畫意與畫境,同樣沒有生命力。這就像中國的詩詞歌賦,緣物寄情,托物言志,強烈地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因此,中國傳統(tǒng)花鳥畫一直重視對自然的觀察,更重視社會人事的變化,特別是畫家本人的際遇。這樣就不可避免地在繪畫作品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畫家的情趣和志趣,甚至情操與精神追求。
清代沈宗騫在《芥舟學畫編》中說:“筆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勢,勢也者往來順逆而已。而往來順逆之間即開合之所寓也?!彼^勢,即取勢,實為構圖。顧凝遠也在《畫引》中說:“凡勢欲左行者,必先用意于右;勢欲右行者,必先用意于左?;蛏险邉萦麓?,或下者勢欲上聳,俱不可從本位徑情一往,茍無根柢,安可生發(fā)?”王志毅先生的繪畫作品,一樣可以感受到這種“勢”的取舍。這也是王志毅先生繪畫的另一特色,即構圖。繪畫的構圖不僅包括形和勢的變化,還包括墨與色的變化、情和意的變化。墨色之輕重,色彩之寒暖,都是不可忽略的因素。在取勢與構圖上,王志毅先生擅長剪裁,主賓分明,講究虛實相濟,首尾呼應;疏密有致,動靜結合,變化自然,而非突兀。畫面同時具有和諧的韻律感,前后筆墨相互照應,沒有懸筆,也少有空筆。時時高昂,處處明亮。王志毅先生的小寫意花鳥畫,既有寫生與造境的傳統(tǒng),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與探索;既彌漫著濃郁的古典意味,又有新思想、新境界。
因為喜歡王志毅先生的《松鼠圖》,我便進一步了解到他的繪畫歷程和更多的繪畫作品。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有20多年收藏奇石的經歷。天工遺存,造化有意,人間憐惜。石文化與繪畫的有機結合,自然而然地豐富了畫家的文化內涵。從某種角度來講,王志毅先生的繪畫境界,因了石文化的自然滲透,便有了更加廣闊的人文精神與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