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忠

1963年初冬，正是社教運動在農村蓬勃開展之時。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我被抽調到工作組，進駐宜川縣一個偏遠貧窮的小山村。房東是一戶貧農，一間大房居住著兩位老人，兒子和十六歲的小姑娘分別住在后山的窯洞里。我就居住在離他們不遠的另外一間小窯洞里。窯洞的上面是荒山野坡，長滿了雜草和野菜，全家除了種苞谷和雜糧之外，還在后山上養(yǎng)了許多雞。

那位男孩上山砍柴時，不幸滾了坡，每天躺在窯洞內養(yǎng)傷。姑娘名叫小芹，小巧玲瓏，瓜子臉，很是聰明伶俐，每天照顧年邁的父母，不時還要出外替哥哥干活，晚上給哥哥擦洗傷口、換藥?？此軇诶鄣臉幼?，怪叫人心疼。我在出外工作之余，抽空也幫她做些事，比如到后山喂喂雞，上田里拔拔野草。

小芹對我似乎很感激，每天悄悄地給我送來一顆煮熟的雞蛋。開始時我再三拒絕，她卻不依不饒，索性剝好皮，硬往我嘴里塞。當我的手觸碰到她細嫩的手時，一股暖流迅速穿過我的全身……我顫栗著，狼吞虎咽地把雞蛋整個吃下去。從此，每天我都在悄悄享用她送來的雞蛋，覺得那雞蛋好香好香，往后的日子我再也沒有吃過那樣有滋味的雞蛋了。好在當時的工作組組長不知曉，其他的人也不知曉，只有我與小芹姑娘心中明白。

我那時20歲出頭，還從來沒有過談情說愛，當時真不知道那就是愛情，只是感覺到與小芹在一起時有一種甜蜜很難用言語形容。

春節(jié)之后，她們家中每天都是野菜糊湯，加一些麩皮，再蒸些紅薯葉子窩窩頭。正月過去，日子更加艱難，口糧快要完了。村中有些鄉(xiāng)親開始走出去，進入城鎮(zhèn)沿街乞討的隊伍……

有一天，工作組接到上級電話，說遠在八里路之外的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投機倒把分子，他們用雞蛋換取糧票，套購糧食……那時候，這種行為被認定是破壞國家的糧食政策，是資本主義自由化傾向。上級命令，必須打擊，取締這種非法交易。

按照命令，工作組所有干部和成員跑步來到小鎮(zhèn)，不料倒賣的人聞風而逃。我們只抓著行動不利索的兩名婦女，一名手中還提著一小籃雞蛋。

我們推搡著她們進了辦公室。在燈光下一看。?。∵@兩名婦女竟然是小芹姑娘和她媽，老人已經年過半百，雙手不停地顫抖，像是站立不穩(wěn)將要倒下去的樣子。

根據(jù)上級提示，工作組立即召開全村社員大會，命令她們站在臺上做檢討……

下來，工作組長給我單獨下達一個任務，對她們做再調查。我找到小芹，她羞澀地躲避著我的目光。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拉著我進入廚房小窯洞。只見小窯洞內破破爛爛，堆著許多干柴和野菜，儲存糧食的瓦盆都見了底，地面上只堆著一堆爛土豆和蘿卜。窯墻上拴著一個布袋，布袋里面裝的是麩皮。麩皮是專門喂大牲口的，現(xiàn)在是她們家的口糧。

我如實向工作組長匯報了情況。好在工作組長比較務實，他召集大家召開“秘密會議”，決定內部消化問題。實際上是讓我把小芹家的雞蛋拿到工作組，讓所有同志出錢購買雞蛋，最后讓我悄悄地把錢交給小芹母女。

幾天后，小芹一家在我的幫助下，買回來一點粗糧和一些副食品。我同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背著幾十斤雜糧，小芹在一旁給我擦汗、遞水。這一路，我覺得我倆的心又拉近了一大截。

晚上，小芹和她媽同時進入我住的小窯洞，再三地向我表示感謝。后來，她媽媽離開了，只剩下小芹一人留在小窯。她摸了摸我的被子，又摸了摸我鋪的褥子……問我冷不冷？我說不冷。她瞪了我一眼，說：“你騙人！”我回答說：“我是小伙子，不怕冷?！鄙酝Ｒ粫?，小芹跑出去，拿來了一張舊羊毛皮，鋪在我床上……這一晚，有了這舊羊毛皮，我覺得身體暖和了，心里更暖和了……

以后的日子，每天晚上，小芹都要進入我住的小窯洞，送來一顆煮熟的雞蛋。當時我年輕飯量大，肚子餓得快，總是背著人，狼吞虎咽地吃下這顆雞蛋……再后來，小芹天天早上也來我的小窯洞，打掃衛(wèi)生整理床鋪。我有一件衣服，在勞動中撕破，小芹看到后給我縫補得結結實實拿回來。我有時胃疼，小芹覺察后，專門給我縫制一個小裹兜送來。我把它戴在肚子上保暖，胃病竟減輕了許多……

盡管在鄉(xiāng)下的日子很清苦，但因為有小芹，我覺得非常溫馨甜蜜。因為工作組這個特殊的身份，我和小芹最終沒有把隔在我們之間的這層紙捅破。

一年之后，我在十分傷感中跟隨工作組離開了這個小山村。

光蔭荏苒，轉眼三十年過去了。我常常在睡夢中夢見小芹，不時想起她那一雙清澈純樸的眼睛，想起和她相處的每一個細節(jié)。

1995年，我專程去那個小山村，見了小芹。此時的她，已經是養(yǎng)雞專業(yè)戶，后山坡上飼養(yǎng)著幾千只雞，每天都有拖拉機出出進進，運送出售雞蛋……小芹除了有些發(fā)福，基本輪廓沒有多少變化。只是比過去愛說話了，性格開朗了許多。那天，她給我做了香噴噴的臊子面。

又過去了二十余年，我從一個年輕小伙變成了70多歲的老翁，但我總是忘不了小芹。2015年，我出外旅游，再一次來到這個小山村。只見當年的荒山已變成果樹林。由于整體拆遷，小芹早已離開這里住進了宜川縣城。這時的她已經60多歲，兩個兒子，三個女兒。一位朋友領著我去見她。正是黃昏，她在廣場舞的隊伍里，扭得很歡，臉上洋溢著笑容。我只是遠遠地站著，看著心里默默地祝福她快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