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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狗

2018-05-15 08:34:26馬悅
回族文學 2018年2期
關鍵詞:阿黃木木木匠

(回族)馬悅

女人始終覺得有一雙幽怨的眼睛在暗處盯著自己。

張寶家遭搶了。雖說僅僅丟失了五千塊錢,一塊女士手表。這對張寶來說是九牛一毛,可把人嚇得夠嗆,都一個月過去了,那間遭搶的屋子總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案發(fā)時,張寶不在家。他是生意人,經常不在家的。得知家里進了賊,他連夜趕回來報了案。公安來了三個人,拍了照,還做了筆錄。已經一個月過去了,案子仍舊沒有頭緒。張寶很失望,對公安局辦案效率表示極大不滿,更多的時候對家里那條笨蛋阿黃產生莫大的憤慨。阿黃老了,身上的毛像被手閑的孩子薅了一樣,一處有,一處沒。沒毛的地方露出粗糙松塌的老皮,那上面爬滿蠅蟲;跟人一樣一旦上了年紀就變得懶且貪睡,又缺乏主見,整天昏庸。

辦案人員這樣分析:那個沒月亮的夜晚,賊人翻墻過來,第一個碰到的是阿黃,他們給阿黃扔了一大塊肉夾饃。阿黃從未見過這類食物,更沒有吃過這么好的吃頭,它樂壞了,其他的事情再沒顧上考慮,吃完后滿懷感激地目送著賊從大門口走出去,并殷勤地搖著尾巴。假如它會說話的話,很可能還要道聲:“再見?!睆垖毜呐税滋燹r忙,很累,晚上睡下死了樣地沉,手表和錢物給人拿走毫無察覺。

回家后,張寶問女人的第一句話是:“你沒有聽見狗咬嗎?你睡死了?”女人膽怯地望著張寶,搖搖頭。她說她沒有聽見狗叫,半聲都沒有。張寶有錢,底氣足,脾氣也大,怒火快把他燒暈了,他揚言要是能抓住賊娃子,活剝了他!阿黃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此刻,它正守著食盆獨享午餐。張寶的目光落到它的身上,那股怒火“呼”地就燃燒起來。他二話沒說上前照著阿黃的肚子就一腳,阿黃翻倒在地,嗷嗷直叫。張寶補了它兩腳,“喂了你多少年?。]用的東西,連個家都看不住,滾,滾遠!”阿黃從來沒發(fā)現主人如此心狠,它一邊哀號,一邊夾緊尾巴往窩里鉆。窩是用亂柴草搭建的,上面沾滿阿黃的毛?,F在就這么個窩也不容它了。阿黃被張寶趕出了家門。阿黃戀家,從未離開過半步,住慣了。正值夏天,夏天又是個變化無常的季節(jié),它會無處落腳的。它想贖罪,在大門口號叫了三天三夜,張寶決心已定,他站在門口指示兒子木木用木棍打向阿黃的后背。這是致命的一擊,讓阿黃徹底斷了回家念想,它拖著重傷的老腰離去了。

不久,張寶從城里帶來橋橋。橋橋來的那天,張寶牽著它在村子轉悠,主要是讓村里人見識見識城市的狗是個啥樣子。橋橋的確很好看,紫紅色的毛梳理得光滑,陽光打在它身上反射出油亮的光澤,宛若在油缸浸泡過。誰也未曾見到過一條狗的毛竟是那么光滑,而它的鼻梁、脖子、爪子卻是純白色的,點綴得恰到好處。脖子上系著一個精致的鏈子,那上面綴滿小巧的銅鈴鐺。

橋橋形體健美,貌似狼的眼神盯著四處,目光深邃又滿懷警惕。它將舌頭伸出來不停地哈氣,釋放熱量。有人近距離地發(fā)現了橋橋尖利兇險的牙齒。張寶對村里人講,這不是狗,是牧羊犬,特別聰明,特別勇猛,嗅覺出奇地好,幾十里之外能聞到賊人的氣味。村子里那些土狗們遠遠地望著橋橋,甚是懼怕,也很敬慕,顯現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情。橋橋到新家的第一頓飯吃得很不如意。張寶的女人就像對待阿黃那樣把半碗發(fā)酸的湯飯倒進狗食盆子。狗食盆子是半截缸底子,那上面不但有阿黃的氣息,還留有它貪婪的牙印。橋橋聞不慣那股氣味,很不情愿地“哼”了一聲。這一聲給張寶聽到了,正在午休的他走出屋來,厲聲道:“它能用那個吃食?”食盆子換了。橋橋吃是吃了,但它對女主人不怎么看好。橋橋的居所也換了。阿黃蹩腳的窩巢被拆除掉,在原來的位置蓋了一問能容下三只狗的寬敞的窩,頂上面還掛了紅瓦。張寶把一個沒用過的毛氈給橋橋鋪在房子里,為了晚上出進方便,還安上了節(jié)能燈。橋橋剛來對新環(huán)境不熟,有點對山里的夜晚產生瞑怕。張寶讓女人每晚把燈拉晚一些。張寶女人不敢不聽。橋橋看得出來它的女主人是怕張寶的,只要張寶嘴一張安排到的事她都得去做,做得小心翼翼,低聲細氣。張寶在的日子里,橋橋寶貝得很。橋橋基本吃住習慣了,張寶這才放心地出遠門了。

張寶不在的日子,女主人沒心思給橋橋按時送飯,有時讓小主人木木送。木木念三年級,調皮且手閑,見個螞蚱都要卸下一條腿。每次送完飯,木木并不離去,守著橋橋吃飯,滿眼的敵意,就拿土塊子時不時地往食盆里扔。橋橋吃飯從不喜歡被人打攪。它生氣了,向木木嘴一咧,露出了牙齒。這模樣小主人在電視上見過,非??植溃怕暱奁饋?,并連滾帶爬地到媽媽的身邊,說橋橋要咬他。女主人向橋橋這邊看了看,抱兒子進去了。橋橋聽到小主人哭了很長時間方才消停。待他再次出來,木木的手里多了一根粗木棍。就像上次打阿黃那樣,木木惡狠狠地向新來的看門狗走過去。橋橋警惕地站定,盯著木木。木木把兩只狗同樣地看待了,他的棍子還沒有落下去,橋橋就向他呲牙,以示警告。木木沒懂,他將棍子向橋橋的頭部猛地砸過去……女主人聽到哭聲時寶貝兒子已經躺在地上。她的臉都嚇白了,抱起木木。在媽媽面前木木得勢了,他走過去拿起棍子在橋橋的背上猛地抽打了幾下。一種皮開肉綻的疼痛,讓橋橋躲進窩內。憤怒的木木不解氣追到門口向窩內又是一陣亂戳。也就從那個時候起,橋橋漂亮的背上有了一塊傷疤。第二天,木木被奶奶領走了。奶奶家具體在哪兒,橋橋一概不知。反正從那天起,橋橋再沒有見到小主人木木。橋橋身上的傷因沒有得到及時地治療開始潰爛。夏天天熱,血腥味招來不少的蒼蠅盤繞在傷口上。由于傷痛,由于燥熱,橋橋無法入睡。它時常獨自坐在窩門口,仰望山里的夜空。跟城里不同的是,山里的夜晚充滿了恐懼,夜風帶著刺耳的響聲從山那邊刮過來,硬扎扎地吹向橋橋,讓它在傷痛中多了一層懼怕,在風里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天上的星星冷漠地望著它,四周漆黑一片。有時候,在后半夜橋橋會聽到狗的叫聲,一兩聲就停了,消失在夜的盡頭。橋橋靜靜地等待,期盼能聽到第三聲、第四聲或者更多。橋橋最終失望了。它也想叫一聲,便伸長脖子沖著高墻外叫了一聲。那個土家伙大概給這樣的叫聲嚇住了,躲遠處去不敢再聲張。女主人的屋子燈黑著。她總是睡得很早,浸在黑暗中,無聲無息?,F在,這所院落里只有橋橋和女主人。橋橋窩棚內的燈泡自打張寶走后從未亮過?,F在,疼痛開始折磨它了,它想給自己找個事做。墻根里也沒個蟲子老鼠什么的,橋橋很想跟它們玩鬧,它在鐵鏈允許的范圍內尋找它們的足跡。天快亮的時候有一只老鼠,遠遠地窺視橋橋,橋橋撲不到它,只好眼睜睜地讓它溜掉。接下來的時間由橋橋自己處理。它不停地奔跑。橋橋想在這樣的奔跑中忘卻傷痛,也忘卻懼怕。天亮了,橋橋的窩前出現了一個半圓的圈。女主人今天似乎很開心,她給橋橋端了半盆飯食,里面有零星的肉。待它吃完,又端來半盆涼涼的開水,橋橋感激地向主人搖搖尾巴。狗和人類不同,它會因一丁點兒的關懷就冰釋前嫌。女主人卻對橋橋咬木木的事情記恨在心,對它的友好視而不見。時值小晌午,家里來了一位客人。橋橋沒見過那個男人,豎起耳朵警覺地觀望著。憑它的直覺,男人身上透著一股很怪的氣味,這足以讓橋橋發(fā)怒。橋橋猛撲了,狂吠了。但人已經讓女主人讓進東房內。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得出來,來人是個木匠,主人要打家具。木匠對橋橋同樣是視而不見的,他沒有急著打家具,而是把橋橋的家院仔細地觀察了一遍。他個小,精干,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皮膚白皙得像個女人。不,比橋橋的女主人白皙十倍。他走路喜歡打背手,這跟橋橋的男主人張寶多么地不同。小個木匠也轉到下院里來,距離橋橋不遠,停住,審視橋橋。橋橋近距離地又一次聞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這時女主人跑出來急喊:“躲遠點!這狗把我兒子都敢咬,別過去!”小個木匠就又轉回去了。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陪伴橋橋的是鋸木聲,刨子刨木頭的聲響,木頭斷裂的聲音。也好,在那艱澀的鋸木聲里,橋橋的孤獨減半。

女人總是在傍晚時分回來,一身的塵土,一身田野的氣息,她看上去有些疲憊。不知道她經營的田地有多少畝,她憂傷的神情里有種慣有的無奈。晚霞披在她身上,也在滋養(yǎng)著她的心情,她腳步輕快地走向上房里,隨即拿起空茶壺,但見木匠停住手里的活沖她點頭微笑,“回來了?!迸藞笠晕⑿Γ班??!彼闶腔卮?。茶壺已空。想必木匠的肚子也空了。

靠北的伙房里一陣響動之后,煙囪里冒起縷縷青煙。煙霧升騰在半空被晚霞染上了彩色,也似乎加了幾分重量,再也升不高,四散開來。房屋上空豐富了。下院里的橋橋仰望著那一團團煙霧用力嗅嗅,它大概從中聞到了食物的味道,便叫了兩聲。女人的飯做好了。女人的晚飯同樣是豐富的,各種炒菜滿滿地擺放了一桌子。木匠夸她的手藝。在木匠吃的時候,女人來到橋橋跟前,把一碗飯倒進盆子里。女人并沒有跟以往那樣立刻離開,她靜靜地看橋橋吃飯食。

這座院子里,現在,多了一個人,感覺氣氛一下子與往日不一般了。這樣的不一般讓女人的心情也不同于以往,看橋橋的眼神也柔和多了。她看橋橋吃食,看橋橋被鐵鏈子磨禿的脖頸,看它沒有愈合的傷口。距離橋橋窩棚不遠處,半截缸底子冷漠地躺在那里。女人心里的某個地方被撞擊了一下,她掉轉身認真地看著缸底子。此刻,那雙幽怨的眼睛又浮現了,那眼神好似壓在缸底子下面,這一看竟然全部顯露出來。女人不敢正視它。但它勇敢而固執(zhí)地望著她,她甚至聞到了它身上獨有的氣味,那氣味正充斥著她隍恐的心臟。她將手按在心口上,想平復自己??墒牵环N棍棒斷裂之后的慘痛叫聲在她耳邊回蕩。

第三天的傍晚,女人特意挖了一個深坑把缸底子就地掩埋,她想把對阿黃的思念也一同掩埋了。

漸漸地,女人回家早了,在平淡的日子里,出現了兩個讓她時刻牽掛的東西。在田地里,烈日當頭,她不由得會想到:木匠屋子里的茶水是否空了?木匠的口一定渴了;橋橋的食盆子一粒食物都沒有了,它是否餓了?她認為他們都在默默等她歸來。她總在給自己找理由早點回去;收工歸來,推開大門的一瞬,迎接她的是橋橋的叫聲,橋橋搖著尾巴的樣子。然后,看到木匠抬起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友好地點頭微笑。阿黃從來沒有過,阿黃怎么就想不到。它總是以比主人更疲憊的神態(tài)昏昏欲睡,即使抬頭看她一眼,那目光,渾濁不堪。張寶不在家,木木大都喜歡在奶奶家里待著,阿黃是她唯一的陪伴。每次干完活回到家,迎接她的是一院子的空曠和冷清,走進屋子里空曠和冷清比外面更甚。如果沒有晚歸的鳥雀的叫聲,如果沒有阿黃的走動,這個世界于她太過寂寞。

一個小小的土包隱隱顯現在那里。她知道,隨著時間的流逝,掩埋在地下的缸底子會慢慢腐爛,沒了痕跡。那雙盯著她的眼神卻穿透層層黃土的藩籬始終相隨!也許受傷的阿黃已經死去,它是那么地老!它一定是死在了荒郊野外,尸體被野狗吞噬,它的魂卻在。它老得幾近無法識別方向的眼睛溢滿哀傷,嘴巴無法合攏,一串黏稠的液體順著下巴流淌,拖著受傷的老腰一聲一聲哀號……只要見到橋橋,阿黃的這個樣子就會在眼前浮現。此時,橋橋正在喝水,舌頭與水的拍擊聲柔軟、急促、富有節(jié)奏。這聲音她熟悉,猶如阿黃低垂著腦袋,一下一下舔舐。橋橋喝得異常興奮,搖著尾巴,不時抬起頭來看一眼主人,滿懷感激。女人不由地俯下身子,她產生了想撫摸橋橋的念頭。第一次,她把手放在橋橋的身上,近距離地又一次聞到了那股久違的氣味,她禁不住叫了一聲,“阿黃……”

漸漸地,女人開始喜歡橋橋搖著尾巴的樣子了。木匠看到她總要問候一聲:“回來了?!迸说呐袛鄾]有錯,木匠的茶壺果真空了,橋橋的食盆里果真一粒飯食都沒有了。

木匠用邀請的口吻說:“進來,看看今天的工作進展。”女人走進去,總有一股木頭的芳香撲面而來。穿著背心的木匠脖頸處流著汗,耳朵背后別著一支筆。女人看到快要成型的一個柜子時眉頭舒展,嘴角上翹,眼神發(fā)光。倘若此時漆上油漆,家具的樣子更美觀。“張寶希望我打結實些,賊人撬不開?!蹦窘痴f道。木匠從女人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種欣賞。好像這還不夠,木匠滿懷期待地看著女人。終于等到了那句話,“你的手藝真好!”于是,木匠的臉紅了?!澳阆眿D命真好,嫁了你這么手巧的一個男人?!薄安缓?,我常年在外?!薄凹依镉泻⒆訂幔俊薄坝?,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都在上學,除了假期,平時都住在學校里。”“那他媽媽也是一個人?”“一個人。”“那你就少出門?!薄拔业灭B(yǎng)家?!边@是木匠來二十多天以來,兩人最輕松的一次對話。

吃過晚飯,夜幕緩緩拉開。山村的夜分外黑,分外靜,女人的屋子里第一次燈光亮到后半夜。那個夜晚,木匠屋子里的燈光也亮了。橋橋站在窩門口,它沒有一絲睡意,兩束亮光撩撥得它心緒煩亂。也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木匠不再加班。仿佛都在刻意營造那樣的靜謐,享受那樣的靜謐。夜晚無風,這座大大的院落里,靠北的房屋亮著燈,靠東的房屋亮著燈。乳黃色的燈光營造出的暖意感化著橋橋。它突然覺得那兩束燈光是為自己而留!它想走近兩束燈光里感受更深的溫暖,無奈鐵鏈不允許。在橋橋看來,燈光好像從遙遠的天邊漫過來,海潮一樣淹沒了半個院子,它感激地挺直身子站在地上。這個時候女人從屋子里走出來,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站住,只見她揚起頭來,做了個深深的呼吸。她聞到了什么氣息?她猛然側過身來,她看到了東面屋子的燈光。女人想靠近那束燈光,從窗戶外看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怎么沒有鋸木頭的聲音。他會不會因想念遠方的妻子而失眠?她好像聽到了木匠吸煙的聲音,嘆息的聲音。那么,男人思念妻子的時候有沒有比妻子思念自己的男人更痛苦?她說不上。夜晚無法給她一個答案。女人不由得想到了張寶。張寶出門一待就是大半年,有時候一年。時常在外的男人是不是也像眼前的這位,被孤獨折磨而無法睡去。村子里是有傳聞的,說張寶常年在外,身邊一定有女人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張寶忘了家里的女人。她傷心地默默等待,在漫長的等待中她的痛苦比黑夜更深更冰涼。張寶偶爾回一趟家,見到她也不成不淡。晚上睡在身邊,她想問又不敢問。聽著男人香甜的鼾聲,睡得踏實而沒心沒肺。她沒有勇氣問他。后來,村子里的傳聞越來越多。有人說在城里碰見過張寶,張寶身邊確實有一個漂亮的女人。那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和膽量給張寶打了一個電話。當時,放下電話她的內心平靜得像一攤水。她從未高估過自己的膽量和勇氣??蓮奈聪氲竭^經常在外打拼的男人的不容易,他的孤獨,他的期盼,還有,他的思念。

院子中央有一個園子,種著各種蔬菜和花卉。白天忙著照顧田地,很少有時問在這樣靜謐的夜晚光顧自己的園子。兩束燈光交融處正好投射到園子里。白天陽光的照射,植物汲取了足夠的養(yǎng)分,在涼爽的夜色里拔節(jié)、開花、葉片萌生。植物有種天然的抵御孤寂的能力,借著繁星擺弄身姿,釋放芳香。女人被芳香吸引,翻過護欄走進花叢中,用手折下一枝,放在鼻子底下聞聞?;ㄏ愦碳ち怂?,一串眼淚從臉頰滾落下來。好在沒有人看到,平時她總是微笑著面對周圍,把憂傷埋在心里。此時,她好想哭一哭。她想張寶,又怕張寶。萬一哪一天他知道了她的欺騙,她該怎么辦?

自打嫁給張寶,起初的幾年里,男人的脾氣還是挺溫和的。每天早起晚歸,被田野的風吹著,被陽光炙烤著,被莊稼的氣息熏染著,心情是多么好!后來,一部分田地流轉給開發(fā)商了,土地的名字也變了,叫枸杞種植基地,板藍根種植基地,甘草種植基地,柴胡種植基地,后來又出現了黑毛驢養(yǎng)殖基地。各種新鮮名詞讓人想都想不到;流轉出去的土地政府有補貼,開發(fā)商按照土地畝數也有補貼。剩下的土地不多,日子卻比過去好得多!人心沒底,好了還要好,張寶想到城市里去做生意。張寶文化不高但腦子靈活,膽子比瘸狼的膽子還大,敢冒險,幾番折騰生意也越來越好,他回家的次數也漸漸少了。田地由女人打理?;貋砗?,張寶的腳不會踏進田地半步,更是沒有心思過問。每年初秋,場院上壘起了麥垛、豆垅子,他視而不見。張寶桌子上放著的杯子里,懸浮著價值不菲的茶葉。手機就在一旁,不停地接,不停地打,十分繁忙?;锓繜焽枭鸬那酂熛駨垖毟邼q的氣勢。不多時,女人把飯菜做好了,她腳步匆忙地呈上去,怕飯菜不入張寶的胃口……

夜深了。

東房的燈不知道啥時候滅了。

第二個夜晚,第三個夜晚,兩間屋子的燈光依舊,好像達成了一種默契。乳黃色沉靜的顏色,無聲、和諧、深沉、憂傷……彌漫著深深的思念。

第五個晚上,橋橋看到木匠從屋子里走出來,他站在燈光的暗處,對著北屋的那扇窗戶久久地望著。大概園子里的花香吸引了他,他想轉身到園子里去,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聲咳嗽。他向窗戶走了兩步,覺得這樣貿然走近是一種罪過。思念是不允許被打擾的。自己的女人此刻在干嗎?睡了沒有?會不會像眼前的這個女人一樣被思念折磨,無法入睡?自己出門快大半年了,家里的田地需要操勞,孩子上學需要操勞。每次電話里問莊稼的長勢,孩子的學習。那邊的女人:“都好,老公你放心,把自己照顧好!”這不是他要的答案嗎?每次,他說走就走了,走得無牽無掛。他從來想不到自己女人的不容易,她的孤獨,她的期盼,還有,她的思念。

白天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睛都有點紅,都有些憔悴。思念的氣息在院子里蔓延,這好像影響到了橋橋。橋橋想起了它曾經的主人,那個在機關上班的職員,每周末都要帶上它去公園遛彎。公園里的人真多,渾身飄香的女人會給橋橋扔香腸什么的。在那里橋橋會碰到它的同類,那個叫雪白的蝴蝶犬,它是那樣地漂亮溫順。小巧可愛的臉龐,圓圓的腦袋上一對耳朵多像展翅飛翔的蝴蝶。連叫聲也是輕柔的,它看橋橋的樣子充滿了溫情。橋橋好幾次碰上,都想接近它,可是主人的繩子不容它那么做??吹贸鲅┌紫矚g跟它玩耍,橋橋就興奮,就愛向雪白搖尾。在以后的日子里,橋橋見過雪白,但雪白好像病了,瘦小了許多,也沒有先前熱情了。不過橋橋還是很高興。那次橋橋走得近了些,它聞到了雪白身上的香味,雪白向它伸出爪子,橋橋感覺雪白沒有骨頭,柔軟得真像一團雪白的棉花。雪白向它搖搖尾巴跟著主人離去了。橋橋很失落,跟著主人回來后,雪白那可愛的樣子一直在腦海里浮現。那些日子主人似乎心情突然變壞,不再帶它出去遛彎。橋橋不知道主人和妻子離婚了,主人傷透了心。不久主人回廣東老家,他不打算在那個令他傷心的城市待下去,帶著橋橋是個累贅,就把它賣給了現在的新主人張寶。橋橋帶著無限的眷戀離開那座城市。在這個偏遠的山村,橋橋的思念深如大海。

那個中午,女人從田里回來,她變戲法似的,燉了一鍋羊肉,拿來一瓶酒。女人跟木匠說是張寶打電話安頓的,她必須照辦。飯桌上,木匠說他想早點完工。兩瓶酒下肚,木匠又說,“我大半年沒回家了?!薄澳阋欢ㄊ窍爰伊税??”女人說完趕忙低下頭。“想?!薄俺鲩T不容易?!薄澳腥艘灿行囊暗臅r候,我喝了……”看著木匠第三杯酒下肚,女人說,“我想給說句話。”“說吧!”“我家沒有進來賊,是我給張寶撒謊?!蹦窘秤冒l(fā)紅的眼睛盯著女人?!拔蚁胱審垖毣丶遥浴薄澳憔筒慌挛腋嬖V張寶?!薄澳悴粫??!薄爸x謝你的信任,我喝了?!?/p>

聽到橋橋叫聲的時候,女人發(fā)現木木已經站在房門口了,兒子一臉的疑惑。木木是回來取作業(yè)本的,陪他來的還有奶奶。近一個多月沒有見媽媽了,木木卻一臉的不高興,他跟媽媽說:“媽媽說的話我聽見了?!薄皨寢屨f啥了?”見媽媽的臉漲得通紅,木木立刻改口笑道:“我是騙媽媽的?!蹦灸镜哪棠躺狭四昙o,頭發(fā)花白,眼神不好,但她似乎發(fā)現了兒媳婦異常的表情,探頭往木匠的屋子里看看,沒有進屋,帶著木木就走了。

女人休息得更晚了。木木走了的第二個夜晚,她依然走出屋子來,她站在那里仰望夜空。夜色潮濕而凝重,也許只有這樣的夜晚才能撐起她的擔憂。于是,橋橋看到一束亮光打在女人的臉上,浮游在女人臉上的亮光締造了夜的沉郁。乳黃色的燈光仿佛在她周圍不斷地擴大,無可厚非地加大了她的驚慌,謊言被赤裸裸地暴露于燈光下?;腥恢g,燈光柔情似水,夜的盡頭悠然駛來一葉帆船,它平穩(wěn)地駛過來。夜晚無風,帆卻蓬勃張開,女人便乘坐上去。這時,狂風四起,時而高升時而降落的帆船漸漸偏離在乳黃色的波浪之外,她沒有機會靠岸!眼看要翻船……岸邊的黑暗釋放出更大的恐懼來,她左顧右盼,想抓住什么東西。女人發(fā)現了橋橋,她眼波一閃。

承載女人的帆船瞬間消失,乳黃色的波浪退卻不見,女人失重般倒在橋橋面前。橋橋感覺到女人身體的戰(zhàn)栗。女人雙手抱著橋橋,她的手撫摸著橋橋的脖頸處,喃喃道:“不該拴住你。”橋橋明白了,它調轉頭舔舔女人冰涼的手。

下雨了,夏季的暴雨說來就來了,像發(fā)怒的猛獸,張牙舞爪,面目猙獰。星星和月亮在暴雨聲里隱沒了,大地震顫了,閃電像一把利劍劈開漆黑的帷幕,魔鬼般的臂膀在瘋狂舞蹈。橋橋站在雨夜里。它是第一次親歷這樣的雨夜。窩棚進水了,暴雨無情地浸濕了毛氈,泡漲后向窩外漫出,傷口遭到雨水的沖洗后又開始潰爛、流血,疼痛又一次侵襲著它。雨幕里橋橋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向它走來,靠近……

第二天,天放睛了,到處是水壩。那天女人去田里時帶著橋橋。橋橋第一次走進廣闊的田野,田野的風吹拂著它。陽光是溫情的媽媽,它的疼痛瞬間消失,在它的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大群潔白的羊,咩咩叫著,呼喚著,它們需要它的保護。于是,橋橋開始了奔跑。女人起初想阻攔的,當她看到陽光下橋橋的奔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她也開始了奔跑。該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放縱自己?橋橋在前,女人在后,原野成了他們的賽場。有一會兒,女人快要追上橋橋了,只需緩一口氣的工夫,橋橋劍一樣從身邊飛奔而去。是的,橋橋無法停止,在前方,那團潔白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傍晚回來,女人向木匠敘述著橋橋在原野上奔跑的英姿?!八瞄_心啊!”女人不由得笑出聲,“它需要羊群的陪伴?!薄皬垖氈懒藭趺聪耄俊薄熬驼f是橋橋自己咬開鐵鏈逃跑了?!边@次,木匠用驚詫的目光打量著女人。

夏末,四處是莊稼成熟的芳香,木匠的工程也到了尾聲。女人把這個消息打電話匯報給了張寶,張寶說木匠的工錢讓到城里去找他,地點木匠知道。

木匠走的時候,女人給了木匠一個包裹,里面有四雙手工繡的鞋墊。“我沒有見過她,留個紀念?!迸苏f。木匠不解地問:“你哪有時間繡鞋墊?”女人抿著嘴笑而不答。

不久,張寶回來了。張寶的生意不景氣,他人瘦了,頭發(fā)白了不少??吹郊揖咚澆唤^口。女人這才告訴張寶橋橋逃跑的事。張寶沉默不語。女人小聲說:“你走了它很乖,很聽話,誰知道那個打雷的夜晚它不見了……”女人又回到了以前的低聲細氣,一副膽怯的樣子?!拔乙院髸俪鲩T了。”張寶說。

這天,家里來人了。是木木和木木的奶奶。木木真的想爸爸了,跑過來抱住張寶的脖子,告訴張寶天天都夢見爸爸。木木的奶奶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她徑直走向兒子,老人看樣子是有話要對張寶說。女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趕忙讓老人到屋里坐。

這時傳來了一聲狗叫,四個人不約而同地向大門口望去。女人想沖過去,她站住了,它的出現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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