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鯨魚在死亡之后,它的尸體會慢慢沉到海底,成為一個新的海底綠洲,滋養(yǎng)無數(shù)的小型生物數(shù)十年甚至百年。這是沉默的、最強大的溫柔。
花滿堂,送你走的那天,與其說我很傷心,不如說,我終于替你松了一口氣。
終于,你安安靜靜地永遠睡去,不用再聽別人的惡意,你卻只能笑笑無法出聲反駁了。你小時候吃錯東西聲帶受傷再發(fā)不出聲音,你總沉默地在豆腐坊里一天到晚地忙碌,你聽得見這個世界的一切喧囂,卻從不曾能夠表達半句。有時候我都不能明白,你寬容和善的笑容背后,藏著多少委屈與無奈。
回到家里,我找了一張大紙板,用記號筆刷刷地寫上“花家豆腐坊出售”。把紙板掛出門外后,我回房呼呼大睡,以補充這些天為送你最后一程所缺失的睡眠。
第一個來找我的,是街口的小刀疤。他幾乎是跺著門把我叫醒的:“花朵兒!你給我開門!我問你!你為什么要賣掉花家豆腐坊?”小刀疤像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討厭他一樣,理直氣壯地要過問我的家事。
花滿堂,看吧,你就是這么不省心,你都走了,以后世上再沒有你花滿堂這個人了,居然還有人來你家如此叫囂。但是,花滿堂,我不是你,我不會讓人隨便欺負的。
“花家豆腐坊是我的,我想賣就賣,關(guān)你屁事!”
“你個小白眼狼!”小刀疤指著我大罵,他不說還好,他這么一說,我就跳了起來:“你才是白眼狼!”
小刀疤沒爹娘,十幾年前流浪到我們鎮(zhèn)上的。當時他滿臉血污、骨瘦如柴餓暈在你的豆腐攤前,你心好,收留了他,幫他在街口的垃圾站旁邊搭了個破棚子,讓他住了下來。
可你被叔叔和嬸嬸指著鼻尖兒罵你無能保不住媳婦還幫別人養(yǎng)閨女卻無法回嘴的時候,小刀疤不但不幫你,居然還在旁邊陰惻惻地笑!偏偏你還是對他好得不行,每次他來,都給吃給喝還給衣服穿。
大概是因為你不能說話又向來老好人,總是被人各種占便宜各種欺負,所以我從小便練得牙尖嘴利。我冷嘲熱諷針針見血地數(shù)落著小刀疤的沒心肝,說得小刀疤那張有條刀疤的臉青一陣紅一陣,一咬牙轉(zhuǎn)身走了。
他走之后,我親愛的叔叔和嬸嬸,那對游手好閑、一年要以各種名目偷走豆腐坊一半以上收入的夫婦來了。
叔叔嬸嬸穿著小鎮(zhèn)閑人最流行穿著的家居套裝,往我掛在門邊的那塊紙板兒前一站,慢悠悠地念:“花家豆腐坊出售?!比缓螅粋€裝長輩:“花朵兒,你爸尸骨未寒,你就要把他的產(chǎn)業(yè)賣掉?誰允許你的?”另一個則裝好人:“再怎么說也不是大哥親生的,哪里會遺傳了大哥的好人基因。唉,可憐花家豆腐坊就這么沒了?!?/p>
“既然知道我不是我爸親生的,你們就應(yīng)該知道你們沒什么資格來管我。”我說著話,還用手里的豆腐刀敲了敲門板,豆腐坊的門板雖舊,但卻十分結(jié)實,叮叮的響聲嚇得嬸嬸一陣腿軟:“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你們從我爸這里偷走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要回來!”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學(xué)著電影里那些壞人兇狠的目光,盯著這對多年來吸血鬼一樣依附著你的夫妻。
看著他們臉色青白的樣子,我心里卻并不痛快,反而生起了一種難以釋懷的恨意:花滿堂呀,你怎么可以任由這樣的肖小欺侮你至此?你怎么可以養(yǎng)著他們,任他們拿走你每日的辛苦錢去吃喝玩樂?
終于,叔叔嬸嬸吵吵鬧鬧說要告我到法院后,罵罵咧咧地回去了。
你就靠著賣豆腐,要供我上大學(xué),要供叔叔嬸嬸,要還供那些喜歡不拿錢來買豆腐的小氣街坊鄰居,還要供像小刀疤那樣的慈善,你自己卻窮得連襪子破了都舍不得去買雙新的。送你走的那天,我竟找不到一雙相同顏色的襪子給你穿!
花滿堂,我不忿,我不滿,我恨老天為何讓你這樣的好人,這樣早早就走,早得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成長成一個強大到足以保護你的人。
鎮(zhèn)上賣豆腐的人有兩三家,但沒有一家像花家一樣賣了幾十年還在賣,別家的豆腐都是在花家豆腐賣完之后才賣得動。我知道,豆腐坊要賣出去并不難,何況我打算連花家做豆腐的方子也一起賣了。
可是,鎮(zhèn)上居然起了謠言,說花家豆腐坊莫名其妙死了人不吉利,誰買誰倒霉。謠言是從麻將館傳出來的,想想也知道是誰的杰作。
然后,花滿屋夫婦拿來一萬塊錢,要買豆腐坊,還聲明不許我搬走屋里的一針一線。我不同意。
那一天,他們罵得更兇狠。罵我白眼狼,說我回來不是為了送你,而是為了賣掉你的家產(chǎn)遠走高飛。
我先是與他們對罵,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難敵幽幽眾口,于是又拿出了豆腐刀,憤怒令我喪失了理智,我真恨不得讓這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付出代價。
最后,是小刀疤拿著一根棍子沖到了罵我的人群當中,像一只孤獨而又憤怒的老鷹飛入了聒噪無知的雞群,將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們驅(qū)散開去。
“豆腐坊,能不能不賣?花叔教過我一點,你把豆腐坊給我做,賺的錢我除了吃飯都給你,你要上學(xué)要出國我都供你,行嗎?”月光微寒,小刀疤的臉在樹影下陰晦不明。
你善良無度仗義疏財,根本就沒什么積蓄,每月打給我卡里的生活費是你的全部收入。我之所以要賣豆腐坊,也因為你沒了,我竟無能到連生活費都沒有著落。
把花家做豆腐的那張方子給小刀疤的時候,我沒指望著他能把豆腐坊撐起來,我就想著,與其被叔叔嬸嬸那樣的賭鬼敗壞,不如給一個陌生人。
那天,叔叔嬸嬸氣得踢著門罵了我一夜,言語前所未有的難聽。嬸嬸過來扯著我的頭發(fā)要打我的時候,小刀疤拎著豆腐刀就插在了門上:“沒有花叔,我小刀疤早餓死了。我小刀疤別的沒有,爛命一條。從今天開始,花叔就是我爹,花朵兒就是我妹,誰欺負她,別怪我拼命!”
花滿堂呀,叔叔嬸嬸一臉驚惶地嚇了一跳跑開的時候,我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覺得,你的善良無度,其實沒那么糟糕。
我離開那天,小刀疤塞給我?guī)讖埌櫚桶偷腻X,最大額一張是五十的。他說是鎮(zhèn)上那幾個經(jīng)常白拿豆腐的孤寡老人給的。我推辭不要,他硬塞進了我的包里:“拿著吧。我賣豆腐掙了錢,就還給他們?!?/p>
我沒指望過小刀疤真的會給我寄錢。世上有三苦,砍柴打鐵磨豆腐,要一個人把豆腐攤撐起來,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只想著,如果他能用豆腐坊養(yǎng)活他自己,你大概也會高興。
到了學(xué)校,研究生托福的書收起來不看了,我知道我也看不起了。我得顧著學(xué)分功課,還要顧著去打工,我必須要賺錢。而且我忙得團團轉(zhuǎn),也就少了些為你悲憤的心思了。
那些日子里,我時常夢到你,還有小時候的事情。
夢到你自小喉嚨損壞不能說話,卻對誰都親切和氣,別人再怎么過分,你也總是一笑而過;夢到你總樂善好施,每到我交學(xué)費的時候,你總要先出去要那些別人欠你的陳年舊賬;夢到叔叔嬸嬸又以荒唐的名目來向你要錢,你為難不給,他們便直接拿,八九歲的我拿起掃把就去追打他們,他們跑得慌張,一塊兩塊掉在地上,你去撿起來,一臉寵溺地把我手里的掃把拿開,轉(zhuǎn)身去廚房給我做我愛吃的菜。
花滿堂,有時候我醒來時忘記了具體夢到了什么,但我摸著濕濕的枕頭,我便知道我夢到的是你。你是一個好得不得了的父親,你給了我你能給的一切。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在心里愈發(fā)怪你,為何沒有好好地保護自己。
第一個月,小刀疤給我卡里存了三百塊錢。我打電話給他,他好久才接。我問他是不是給我存了錢,他說剛開張,錢少點兒,以后會慢慢好的。
花滿堂,我的單純是不是很像你?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他真的做到了。
小刀疤一個連戶口都沒有,只不過比我大兩三歲的流浪小孩,又不是豆腐坊世家出身,他怎么可能第一個月就掙了三百塊錢寄給我?
原來,有流氓來豆腐坊滋事,打斷了他的腿,賠了他幾百塊錢,他自己買了點草藥,剩下的,全寄給了我。我打的那個電話,他是從地上爬過去接的。
我過年回家的時候,他的腿還沒好利索,但已經(jīng)開始做豆腐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根本還不能像你一樣做出好豆腐。
我沒敢問過去三個月,他哪里來的錢寄給我。我看著廳堂上在照片里笑瞇瞇的你,眼眶忽然熱得厲害?;M堂,你一定知道對不對?但是你不說,他大概也不會說。
吃年夜飯的時候,小刀疤做了四個菜,恭恭敬敬地擺了一份屬于你的碗筷,對著你的照片磕了個頭說:“爸,吃年夜飯了!”
聽他叫那聲爸,我本來想反駁,但忍住了,只說過了年,就去派出所問問看,能不能把他寫到我們家的戶口本上,問他到時候?qū)懯裁疵帧?/p>
你的便宜兒子愣了半晌,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才回答我:“叫花刀疤!”然后他哭得唏哩嘩啦,又跪在你的照片磕了三個響頭才開始吃飯。
花滿堂,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覺得他有點像你。
你也是爺爺奶奶撿來的孩子,爺爺奶奶雖然一輩子偏心叔叔,但你始終記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至死都在照顧叔叔。你總說,本應(yīng)該沒了的命被撿了回來,所以你得慢慢還給這個世界。所以我媽嫌跟著你太苦走了,你自己一個人帶著我,受盡人們的嘲笑與譏諷,也從沒抱怨過半聲。
我問小刀疤,有次嬸嬸罵我爸他為什么笑。刀疤說,他是想到了一個捉弄她的計劃,所以才笑。我才忽然想起,那天傍晚,嬸嬸確實倒霉地掉進了一個化糞池里。
你確實仔細地教過刀疤怎么做花家豆腐,寒假結(jié)束的時候,他的豆腐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走之前,他又把所有的錢都給了我,我只拿了路費和生活費。我想,花家豆腐坊有他撐著,我到底還能回來看看你。
賣豆腐的收入除了供我,還要翻新做豆腐的設(shè)備,要修繕豆腐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刀疤像你一樣,從不抱怨。他很努力地把自己變成你,但他又不可能是你。你對所有人都很好,包括那些對你有惡意的人。但刀疤不一樣,誰敢欺負我們,他就敢拼命。
大三的暑假,叔叔嬸嬸給我說了一門“親”事,對方是鎮(zhèn)上打死了老婆的鰥夫,刀疤一手拿刀一手拿掃把將人趕到了街口:“我們花朵兒是那些渣滓配得上的嗎?”
花滿堂,因為他,我心里那些對你的責怪,慢慢地淡了許多:若非你當初一意堅持對他那樣好,他今天也必不會如此護我。他護我,便是你護我。
20歲那年,我沒了你,一樣好好地大學(xué)畢業(yè),考上了研究生,又考了外國的學(xué)校,準備去留學(xué)。
刀疤高興地在豆腐坊掛了一天免費的牌子,逢人就說:“我們家花朵兒考上外國的名牌大學(xué)了知道吧?所以今天豆腐不要錢。”
“花刀疤,你個光棍兒供個沒血緣的妹妹出國都這么高興,你傻呀?!?/p>
“你才傻呢,我是她哥,我不供她誰供她?”
“花朵兒長得水靈著呢,我不信你就沒點想法!”
“去你的!再敢亂說我把你的嘴給刮下來!這么多年你白吃了多少我爸做的豆腐,你居然敢說這樣的話!”
刀疤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一雙眼透著兇狠,碎嘴的那人竟不由自主地看看左右,閉了嘴訕訕地退到了角落。
花滿堂,我遠遠地看著有點發(fā)福的刀疤,仿佛看到了臉上多一道刀疤的你。那時,你走了已經(jīng)五年了,可你在我的記憶里,卻愈加清晰。
如同以往每一次,如同你,在我出國的前一天,刀疤又把所有的錢都給了我。我堅持不要,那天晚上差點吵了起來。最后,他妥協(xié)了。但我到了國外近一年后,某天收拾行李的時候,棉襖口袋里掉出來一包錢,還有刀疤寫的紙條:“花朵兒呀,這是回來的路費。我夢到咱爸了,他怕你不回來,在夢里一直擔心呢?!?/p>
我拿著那張紙條,呆愣半晌,好一會兒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眼婆娑。
在你走了之后,我曾想過不再回去,那個地方?jīng)]了你,沒有回去的意義。
但現(xiàn)在那里雖然沒了你,卻有你的兒子我的哥哥刀疤,我走得再遠,也總會回去看一看的。你們倒好,怕我不回去,還給我預(yù)備了路費。
花滿堂呀,你這人怎么這樣呢?你都沒了多少年了,你居然還跑到別人的夢里托別人說出心愿來惹我哭。
我怎么可能不回去?我怎么可能會忘記,如果沒有你,我根本走不了這么遠。所以我走得離你越來越遠,卻越來越想你。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的哥哥刀疤結(jié)婚有了嫂子,生了可愛的侄兒,讓照片里微笑如昔的你做了爺爺。
而我也遇到了相伴一生的人。我和他,也有了我們的女兒。我們生活在遠離小鎮(zhèn)的城市,但是,我們年年節(jié)節(jié)總會回去,在花家豆腐坊里相聚,孩子們在嬉戲,我們和哥哥嫂子在說著與你有關(guān)的過往,你在照片里,溫柔和善地看著我們微笑。
有一天,我和女兒看記錄片,說海底有一種生態(tài)系統(tǒng),叫鯨落。指的是鯨魚在死亡之后,它的尸體會慢慢沉到海底,成為一個新的海底綠洲,滋養(yǎng)無數(shù)的小型生物數(shù)十年甚至百年。這是沉默的、最強大的溫柔。
花滿堂,我忽然就落了淚。我想到了你。你就是那條溫柔而又強大的鯨魚,你沉默又強大的溫柔,在你永遠地離開之后,仍細致地呵護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