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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床

2018-05-23 14:30韓松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稿紙紙袋老頭

韓松

每天起床,他都在找,找一個地方寫作,然后,找一些東西寫。

地方很多,但人也多。去茶餐廳?哪敢久坐。連用餐都要在外面看好餐牌,坐下即點,而點單阿姐還是不笑,讓人疑惑得如何乖巧,才能做一個新世紀(jì)好人。去快餐店?也坐不長。一落樓梯,頓入冰窖,坐一會就要去廁所,不撒尿,但洗手,抱緊干風(fēng)機溫暖自己,這是屬于夏天的火爐。落座上,拿起筆,又有興高采烈的音樂又進了耳朵,一首再一首,自己都心潮澎湃,下一秒就唱起來??Х鹊旰茫瑢W(xué)生哥都知道,一排排攤開他們的作業(yè),桌桌白色,花一餐飯錢買一杯咖啡,越向里走,越是心涼。間或有返工男女快步走入,口講電話,鮮衣怒馬,掃一眼這些坐下來的人,像一種俯視,又像是詫異:光天化日,這些人真是閑啦!

還是去圖書館吧。去社區(qū)圖書館,要穿過街市,穿過那些買菜的人和被賣的豬,還有氣味。到達(dá)大廈,上六層再下一層,圖書館像一本書,被藏在街市和體育館的中間。先找些書,再坐下來,假裝自己真是一個讀者,是圖書館的目標(biāo)群體。右邊阿叔翻閱武俠小說,左邊師奶研究糖醋排骨,他被陷在座位中間,艱難地找出稿紙和筆,打開來,打開和左右不同的世界。

問題是:寫點什么呢?

他已經(jīng)想好啦那將是一部鴻篇巨制,涉于未來,由未來考古的吉光片羽,寫一本關(guān)于現(xiàn)代的歷史小說。里面有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講故事,像《一千零一夜》的情節(jié),又像馬可波羅為可汗描述不同的城市,他想由眼耳口手鼻五種感官,重建現(xiàn)代。這計劃如此完美,完美得讓人不敢下筆,怕一動手,就打破了玲瓏剔透。他翻開書,看其他人都在寫什么。他不想寫歷史,也不想寫現(xiàn)在,沒有鄉(xiāng)村經(jīng)驗,更對城市無語。那該寫什么呢,寫夢,寫未來?想著想著,就有困意襲來。椅背后面是窗,窗前剛好有欄桿,那圓滑的、冰涼的欄桿。他把襯衫衣領(lǐng)翻起,雙手抱起,莊重躺下,總成一夢。

他有時醒來再看幾頁書。有時醒來,廣播已響,今天的服務(wù)時間已到,又是時候帶齊個人物品,再換地方了。又是時候下樓上山,回到家里。八點剛過,他攤開報紙,阿媽放上飯菜,他們兩人一排,坐在茶幾后電視前,正是電視劇的好時節(jié)。阿媽有時會問:今天干啥了?

他知道那是在問:今天寫什么了?

有時候他不答話,只是看著電視,裝作沉浸在電視的聲光色里?;蛘哒f:還是那些唄,說了你也不知道。阿媽吃完洗碗,再改作業(yè)。他也看一些書,寫點東西。他媽媽教中文,即將退休,宣稱退休以后就出去旅游,飛機接著游輪,一地接著一地,再也不回家,再也不管他。他心里明白,她還是希望自己能寫出一點東西來,但寫什么,寫出來又有什么,她也說不好。

可她自己也喜歡讀,喜歡寫。她小時候也常寫點東西,要么是故事,要么是一些事后感悟?,F(xiàn)在人游一次山,能拍一噸照片。在那時候,她就能寫半斤文字??伤终f,寫字有什么用,教人寫字才有用。這不消說,這本來就是個消遣??蓪τ趦鹤?,她有時可惜,這小孩得過多少獎,發(fā)表過多少文章,怎么寫不出來了呢?她不知道,在這時代,一個作家不得幾次冠軍優(yōu)等,要依賴寫作生活實在太難。不工作也不要緊,她怕工作把他的手弄臟了。她的手已經(jīng)被紅筆弄臟了,無名指下是薄薄一層紅色。改完作業(yè),她看電視,像在青菜中尋找肉絲,她總能找出一些引子,告訴他往事,跟他說這條街以前如何,那公園以前又有什么。聲音都混在電視里,有時廣告,有時演戲,他們有時抬起頭,如果聽見了夸張的聲音。有時他覺得,那是電視看著他們,特意叫了一聲。

他喝了口水,坐直腰板,紙拿出來,至少十張,足夠?qū)懸惶斓牧?。筆在手上,還能寫嗎?他在紙的邊緣上畫個小圓,出水流暢。那該寫什么場景呢?從3000年后回望21世紀(jì),究竟什么最重要?過了那么多年,那些未來人能看見些什么東西?建筑,廢墟,抑或紀(jì)念碑?是不是該寫一場革命?

革命二字一出,他登時覺得找到了方向,身體也微微出汗,像找到了戰(zhàn)場一樣松了口氣。他拿出手帕擦擦后頸再擦擦臉,脫了外套,放進書包。這時又有些涼了,復(fù)又拿出外套,再穿上。可能碰到了師奶的食譜,師奶向右看他一眼,他覺得這算斜視,這怎么行,也狠狠地瞪了回去。目光再回到紙上,要寫什么來著?紙上有個圓圈,這是什么啟示?為什么在紙上,會忽然之間畫個圓圈?是不是說明敘事要采取一種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讓主角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起點?他覺得好,那起點就相當(dāng)重要了。這故事,該怎么開始?

還是看看書吧。世間偉大的小說,第一句都是如何開始的?他站起身,去書柜中尋找,穿過滿是旅游書的史地人文,再穿過充滿成功勵志的商業(yè)經(jīng)濟,能看到文學(xué),但找不到小說。小說被單獨拎出來,放在超大書籍的那邊。超大該是所有書籍的噩夢,誰能想到,千辛萬苦做出來的書竟能以體形分類,設(shè)計的旁邊不是藝術(shù),而是與佛祖同行;被金氏世界紀(jì)錄和明星寫真合集夾在中間,上帝也該是不大開心。小說旁邊是一排靠墻座椅,少人問津。他一排排地瀏覽書脊,轉(zhuǎn)身時,瞥見一個男人也在稿紙上寫字。

眼神再也不能聚焦在書名上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在轉(zhuǎn)頭,一個字也入不了眼。這老頭是誰?他怎么不看武俠小說?怎么這里還有寫東西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在寫什么?

他隨便抽本書,走回去,卻把座位換了,換在那老頭的正對面。隔著四排書架的距離,他也能看見那人正在寫作。他頭發(fā)全白,一呼一吸,就是身體的一震一顫,有種拍球的韻律,只是無聲。他臉上似乎一直有笑,手卻從未停過,哪怕喝水,也是左手出馬,從另一個座位的紙袋里取出一瓶大水,開瓶仰頭,咕嘟咕嘟喝上一口,放下再寫。寫完一張,再換一張,啪一聲放在舊紙上,再開筆時,又是同樣的姿勢,上下浮動,勝似機器。

他太想知道這老頭在寫些什么了。他把紙筆收進書包,出門上樓,去洗手間,放水灌水,回圖書館。這一次,他走到老頭的旁邊,坐在他袋子的旁邊。那是一名牌紙袋,已被用得遍體鱗傷,能看見里面窩成一捆捆的稿紙,和磨得泛白的礦泉水樽。他身邊有種味道,像食物發(fā)酸,又像衣物沒晾干。再等一會,他才敢再往右邊多看一眼,這個老頭臉白眉白,還有頭發(fā),洋洋灑灑的一頭,也連著他的手上下晃動。老頭穿著白色襯衫,白得發(fā)黃,外套馬甲,顯得古怪,又像精心而為。老頭把腳踏在皮鞋上,大型的指甲從襪子里露出頭來。下一眼,他準(zhǔn)備看老頭的眼睛,卻和老頭的眼睛遇上了。老頭嘴角有笑,但只一秒,頭又沉在了稿紙上。

再后來,他經(jīng)常能看見這老頭。他來圖書館也有段時間,可之前怎么從未見過?見過了就記住了,再來此地,無論何時,他都能看見這老頭,坐在書架中間,一樣的衣服,一樣的紙袋,坐在那像不會動,寫起來就不會停。老頭有時候也看書,一拿就是粗壯的大書,厚厚一疊像將去蓋樓,真怕一不小心就壓斷了手。老頭旁邊的座位總是空著,看旅游書的師奶一坐近,一會也默默走了。他想問問師奶,是被臭走的,還是嚇走的?

他覺得這老頭可能不正常,就像每個社區(qū)都有瘋子一樣。有瘋子露陰,有瘋子話癆,這個瘋子喜歡寫作,喜歡看書,也無不可。他多想和別人說說這個瘋子,聊聊他打仗般的寫作??稍摵驼l說呢?看武俠的心系江湖,看旅游的目及高遠(yuǎn),來圖書館的小孩又都在寫作業(yè)。唯有中午,有些年輕人在柜子間游蕩,他們西裝革履,大多是吃完午餐不想回巢,在這里逗留三五分鐘。他們能見到那老頭嗎?他想在借書之時問問員工,問問收罰款的小姐、擺回書的阿姨或是捉人飲食的小弟,可他們只是微笑。微笑接過書,微笑接過卡,在機器上麻利一劃,再微笑還給你,像嘴被縫成微笑的樣子。

他們不響,唯有問問外人。他想起靠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起來的本地作家,不太熟,但也不妨一問。他打開“聊天”找到群組,這是一個分享小說的地方。若寫了什么新作,或得什么獎項,都在這里放出來供人討論、供人恭喜。但更多的時候,這里講的是文壇八卦,哪個作家登上了時尚雜志,哪個老師對上了哪個學(xué)生,這群組往往幾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可一說總有幾版的討論。他已將手伸向鍵盤,光標(biāo)在對話框里一閃一閃。他該從哪說起?他該對誰去說?他是不是該照張相,問問這個狂寫的人是何方神圣?他是不是要從頭說起,說在這個充滿閑雜人等的社區(qū)圖書館里,這個人有多奇怪?只是,這些人會不會也覺得他閑,覺得他怪,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事做,跑到老頭師奶聚集的圖書館,寫不出來,讀不進去,反而照起老頭來?他想算了。沒有新作,沒有得獎,連八卦都是最干癟的那種,他簡直想在這個群組里穿上隱身衣,把頭埋起來。

要不然,就試試和老頭講話吧。老頭和他的時間表類似,也是早上十點,一開門就進來,坐到晚上八點的前一秒。他還會中間下樓吃個午餐,可老頭坐著,似乎紋絲不動??戳嗽S久,他才發(fā)現(xiàn)老頭紙袋里藏小餅干,一口一個,吃得很是隱蔽,吃一個,喝口水,又回到那搖搖擺擺的節(jié)奏中。老頭似乎也少去廁所,要去,也把稿紙收好,帶上紙袋,走起路來腳底生風(fēng)。直到和老頭一樣老的保安按鈴上來,點頭一笑,老頭才悠悠然站起來,拎起他的古董紙袋,保安跟在他身后,像是押送犯人,更像一個穿制服的跟班。他和老頭一前一后進了電梯,該說話了,說點天氣,說點食物,說什么都好,可望著電梯下降的數(shù)字,他就是說不出話來。

那時候他正在看一些有關(guān)本地歷史的小說、攝影、歷史書,竟在圖書館里找到了一本當(dāng)年的新人作家訪問集。許多新人已成老人,更多的成了無名人。那些作家被攝在黑白相里,衣衫如今,一點都看不出是幾十年前的出版物。除非遇上了出名的臉,才能看出時間踩過的痕跡。每個作家都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不看鏡頭,沒有人笑,他幾乎沒看內(nèi)容,看的都是作家的臉,邊翻邊想自己老了的樣子。他們還在旁邊簽名,龍飛鳳舞像剛學(xué)會寫字,要看好久,才能讀出他們的名字。

他想:那老頭會不會也寫過幾本書呢?

過了幾天,他才鼓足勇氣,找了一張新凈的稿紙,專程坐在老頭的旁邊,看著說道:老師,我特別喜歡您的文章,能不能幫我簽個名?

這老頭臉上竟沒有驚喜,只是望他笑笑,接過紙筆,大筆一揮,就無話了。既沒問文章從哪里看到的,也沒問喜歡些什么。還好沒問,問了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接過之后,他如獲珍寶,趕忙上樓找電腦,去網(wǎng)上查。小心翼翼輸入名字,看見結(jié)果他不禁心里一驚,立刻從椅子上跳下,回到樓下找那老者。

老者已不見了,紙袋、水樽都跟著走了。

這先生簡直大名鼎鼎。作家之間若是研究本地文學(xué),做起文獻(xiàn)回顧,第一個提及的總是此君。仿佛盤古開天辟地一樣,此君把文學(xué)帶到這里,此君之前,沒有文學(xué),此君之后,遍地開花。他大學(xué)畢業(yè)便供職報社,做新聞不出十日,就上樓做編輯,專門改稿。記者三言兩語無甚可說,他能見縫插針,加得豐滿;記者啰哩叭嗦長篇大論,他便細(xì)細(xì)剪裁,改得漂亮。頭版頭條有無經(jīng)他的手,連賣報小童都知道。先生寫的,賣得就好,標(biāo)題叫起來都朗朗上口,像童謠。

先生到了本城,更是一代宗師。不少雜志報紙的創(chuàng)辦人是他,記者是他,編輯還是他。報社要倒,找他就好,憑他的社評,救活了不少報人。新聞不吃香,他就寫小說,武俠也好,偵探也罷,連黃色小說都不在話下。小說退下,筆記上場,他在這一邊的報紙回憶往事,那一邊的報紙就吃吃喝喝。他曾去歐洲壯游一年,一日日的見聞都在報上連載,機場的游客都跟隨他的步伐,被推薦的外國小店心生奇怪,一時之間,怎么多了這么多外人來吃?

老了老了,他才停筆,某一日數(shù)個專欄同時刊出一篇文章,細(xì)數(shù)自己這些年的筆名,備覺辛苦。人們這才驚覺,這先生竟然有一排筆名,小學(xué)課本,情歌歌詞,舞臺劇本竟出自這同一人的筆下,他一個人就是一群人,就是一本雜志,就是一個世界。他從沒有照片面世,在這數(shù)碼時代,這個人竟然單槍匹馬消失了。有人說此君有文學(xué)理想,正在某地蟄伏,住在老林,每日耕作,寫出來了就是巨著。也有人說,這人每天還寫著稿,再取筆名,就藏在那些散文、股評、馬經(jīng)后。

他先澎湃,后又懷疑,難道隨隨便便圖書館一男子,就是這等傳奇人物?可一想起那老者寫作的姿勢,又覺得再合理不過了。那氣場,那表情,如果有得比擬,就是上帝造人、造天、造萬物,在旁邊他不敢呼吸,生怕這世界因為一個噴嚏生歪了。他覺得這先生可要好好跟著,沒有肉,也有渣。

這樣的人,每天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接連幾天,圖書館里都沒有先生的蹤影。他也不急,也不寫作,找來先生的文字與寫先生的文字看。坦白說,書頁泛黃,大部分的時間讓他昏昏欲睡。先生有種奇特的能力,化繁為簡,舉重若輕,所有精彩的故事到他筆下,都變成閑話家常。例如說,在淪陷時期帶一幫編輯作家水路逃難,藏在水上人家。尸體就從他們的船旁漂過,敵人就在船艙中坐著,一幫文人作下人打扮,竟還在挑燈讀書。而這先生,也照舊寫著船邊風(fēng)景,全描寫,無敘事,云淡風(fēng)輕。他真想沖上去打一巴掌:能不能尊重一下敵人,怕一怕!上街革命筆記里,他不寫領(lǐng)頭,不寫武力,竟然寫了一個愛情故事,寫對面帳篷的一對,兩人在夜晚少人時,躺在地膠上細(xì)語,伸出頭就是銀河一片。他又是一陣白眼:經(jīng)過這轟轟烈烈大時代,你怎么就不能珍惜一點!

他還是能找到一些段落,熟讀幾遍,背了下來,等著。先生有一天終于來了。

先生戴了帽子,走起路來似乎畏首畏尾,紙袋也換了,新凈一些。坐下來后,是好一陣安靜,不開紙也不動筆。他想著,這是不是等著他過去說話呢?

他是一個話少的人。面試緊張,接電話緊張,當(dāng)眾講話更是緊張。要和前輩講話,手腳冰冷,心跳加速,他真想有個廁所隔間在路上擋著,讓他能進去一躲??勺呱锨叭?,先生無話,拍拍旁邊的椅子讓他坐下。先生這才拿出自己的紙筆,分他一疊稿紙,自顧自寫了起來。他拿起筆,一時之間竟?jié)M有靈感,就從先生來到本城那時寫起。未來人拾到一張報紙,由此構(gòu)想21世紀(jì)……

午飯時分,他肚子餓了,但先生寫作不斷,他也不好意思停。肚子叫了幾次,先生循聲望來,他覺得臉上發(fā)熱,不敢望回,只得木木地硬寫。先生卻第一次開了口:別寫了,下去吃飯吧。聲音不大,聽著不小,每個字都獨立,像一個清楚的人,天朗氣清。他們于是下樓,在街頭客氣許久,問口味問食量,不知道該吃什么。自然還是先生確定,一拍腦袋,先生說,吃快餐吧!他們走入快餐店所在的地下層,一進去就聞見油膩膩的味道,吃完衣服上都是,散不了,成了一種人味。這地方最公平,午餐時段,隊伍里有學(xué)生穿校服,也有辦公室人提著小袋。老人大多只買個包,再要杯水,坐在自己的一隅,簡直莊嚴(yán),真不知道那些喧嘩都從哪來。他們一起排隊,先生要魚柳包,他也要魚柳包;先生要付錢,他也搶著付錢,小妹饒有興致地望著他們爭執(zhí),像在享受半分鐘的假期。先生埋了單,先生托著盤,他跟在后面,心里有說不出的安全感。

晚餐也是。八點鈴響,老保安上來趕人,他們也跟著下樓。先生忽然轉(zhuǎn)身問他:晚餐吃啥?這一問讓他又驚又喜,一連說了幾個建議,先生選了上海菜,說晚上吃清淡點才好。他口里應(yīng)好,手上發(fā)著消息,告訴阿媽晚飯不回去了。阿媽回:和誰去哪?語氣僵硬。他回復(fù)道,一個老師要和我吃飯。阿媽沒再回復(fù)。

晚上回家,他發(fā)現(xiàn)家里電視關(guān)了,阿媽陷在沙發(fā)里,讀一本書——讀那本有他一篇小說的合集。她總愛看,看得書都臃腫起來,也不知道她是看自己的文章,還是別人的。他從包里把今天寫的東西拿出來,像分享捕來的魚,打來的獵物。阿媽接過稿紙,順著讀了,眼都沒有抬一下,可他望見她嘴角有笑意。她在燈下讀書,像吃魚的貓,像一切都會好起來。

明天記得來我家?。∠壬?。

吃飯落座時,先生只是簡單一說,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吃完飯后,先生撕了片紙,寫上自家地址,他這才知道是認(rèn)真的。他問:幾點?先生說:九點吧。后又說:十點吧。接著再說:中午也行,你隨時來。他說好。

他也忘了最后去時是幾點。陽光太猛,簡直不敢望天。他背上了平常的書包,裝上稿紙,想著先生可能是累了,想留在家里寫作一天。其他的事,就先不想,去了再說。先生住的地方離圖書館不遠(yuǎn)。一進那唐樓,他瞬時覺得天黑了,隔了一會才看見樓梯,才緩慢覺得這像山洞。上了兩層,他停了下來,靠在扶手上,不理它臟。他面前是疊好的紙皮,一家人的鞋,地氈上結(jié)滿灰塵,像地氈在繁殖它的后代。休息后再上,先生住六樓,他覺得裝修一定無比豪華。他邊走邊想,他這每天是怎么走下來的呢。

門開一小縫。他趴在縫上看了一眼,看見先生坐在椅上,紙在腿上,手里還寫。他敲門進入,先生連忙把紙筆收了,放在紙袋里,站起來笑說:謝謝你來啊。他左右正看著,先生遞上一罐可樂,一摸竟有些燙。

這里的確沒有雪柜。房間很是直白,一角廁所,沒有隔斷,再勤力的賊也找不到什么東西好偷。因在唐樓角落里,墻奇異地長成半圓,半圓之外就是街聲。房子里唯一的家具,就是張床,上面光禿禿的。用目光再找,他只能看見一個裝衣服的大黑膠袋,和地上的灰塵了。

這看起來十分明顯。他問:您要搬家?

先生說是,對著他笑,皺起所有皺紋:要搬去養(yǎng)老院啦,房東叫我都清掉。他心里一緊,這樣一位名家,竟是這么收場的?

先生又指著那床道:我們一起把它抬下去吧。

他們走近床去,商量一下,決定先搬床墊。先生走前,說是換一個樓梯,能直通垃圾桶。他抱起床墊,一時間灰塵都逃逸出來,進入他的口鼻。床墊太高,遮他眼睛,先生在幾層下面遠(yuǎn)遠(yuǎn)地喊:要不要幫忙?他喊下去:不用,我一個人就好!在黑暗的樓洞里抱床行走,他真覺得自己像在夢里。前面有光,他忙趕出去,把床墊啪一聲放在地上。

床墊下地,他才見到前面有人。一個中年男人在垃圾桶旁認(rèn)真數(shù)鞋,灰頭土臉的運動鞋,五顏六色都成了一色,像一鍋暗了的炒飯。男人被床墊激起一腳灰,先厭煩地望上來,再看床墊,兩眼發(fā)光:您搬家?還有什么要扔?都給我吧,不會被人抓!

先生忙答:還有床架。男人問:木的還是鐵的?先生說,是鐵的。男人搓起手來,像叼煙的人,終于在街上借到了火。

他們兩人行先,一路都在說話。男人說,自己是從外地來,來這里打工。打工如何?累啊,真累,清完這棟,還有那棟,收完紙皮,還有水樽,一點都停不下來。但像攀比回來似的,男人又說,他女兒在老家讀大學(xué),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先生接道,馬上就要享清福了,您哪里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同鄉(xiāng)。男人忙說,在外面,就要互幫互助嘛,本地人老是斜眼看我們!邊說邊抹汗,烏黑的手在頭上留出幾道印子。

一進去這空房間,男人問:有電器嗎?沒有。還有啥家具?就那張床。那,有工具嗎?沒有。男人摸著那床,似乎有些后悔。這很難被稱為一張鐵床,除了架子是鐵,床板側(cè)板都是木頭,還是最便宜的那種夾板。男人用力把木頭掰開,扔在一邊,架勢很像砍柴。木頭輕了,他提起鐵架,掂量掂量,雙手抱著走了。

先生撿起幾塊木板,跟了去丟。他也想跟著,幫手清理下,余光卻瞥見了墻邊的紙袋。就是那紙袋,先生裝稿紙的紙袋。如果他此刻拿幾張出來看看,先生怕是不知道吧?

甚至,拿幾頁紙走,也發(fā)現(xiàn)不了啊。

他伸手進去,抽出一沓,放進書包,再把紙袋擺倒成原樣。拿木板下樓,他頓覺輕松,樓道也敞亮許多,像看書看到最后,馬上就要知道小說的結(jié)局。在樓下,男人正在用一雙赤手肢解鐵架,已經(jīng)掰出了許多小節(jié)。先生就在旁看著,像一個不太爛的爛仔,等待武器分發(fā)??此麃G完木板,先生也上了樓,那同鄉(xiāng)還在弄鐵,沒空和他們告別。

房間里只剩一把椅子。先生疊好,從大黑膠袋里再拿出一膠袋,套上裝好。所以,先生所有的東西都在這里了,一袋稿紙,一袋椅子,一大袋衣物,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在身上。先生對他說:還有點舍不得呢,換了新地方,舊地方會不太高興吧。話剛完,也走了,最后關(guān)門的人,是他。

下到正門,先生說,要去地鐵站了。他明白這意思,意思是你別跟了。他說好,說有時間一定去看先生。走出一段,他往回看,還能看見這個身背三個口袋的老頭。他隨便進了一家茶餐廳,點了燒味飯,吃了一口才回過神來:他不知道先生去了哪個養(yǎng)老院,也不知道他電話多少。他所有的,就是一張寫了地址的紙片??傻刂?,現(xiàn)在也人去樓空了。

他還有他的字。他從包里取出那幾頁紙來,就著飯看。先生聲音字正腔圓,但文字卻擠在一起,不分你我,看了許久,還分不清哪里是開頭,哪里是結(jié)尾。終有一紙,中間空著三四行的距離,下面一段只有一句:每天起床,他都在找,找一個地方寫作,然后,找一些東西寫。

這長得就是一副開頭的模樣,他循著往下讀,努力辨認(rèn)他的字跡,努力去猜他的意思。讀了幾頁,飯已涼了。故事寫的是一個人,熱愛寫作,卻每天無所事事,不知寫啥。先生就寫這個人天天衣衫周正,在城里晃,不知不覺就老了。他說不清在想什么,便悶進一口飯,嘆道:你這是寫自己,還是寫我呀。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2017年10月號)責(zé)任編輯_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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