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祎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武俠小說無論是揮毫潑墨、酣暢淋漓還是蕩氣回腸、余音繚繞,都離不開“武”元素的書寫。倪匡在《我看金庸小說》中開宗明義:“武俠小說的特點是:武、俠、小說。”[1]“武”是武俠小說這一類型的典型特征之一,而對武器的勾勒和描繪,是小說“武”元素書寫上的濃墨重彩。
俠客十八般武藝游刃有余,而作家卻用想象“揮舞”兵器。金庸的武俠小說在“武器”與“小說”的結(jié)合上可謂繼往開來。他的靈動筆法不僅賦予了傳統(tǒng)兵刃飽滿的生命感,亦創(chuàng)造了諸多變幻莫測、形態(tài)各異的想象之器。而作家對兵器的細節(jié)刻畫和場景描繪使其小說情節(jié)更為生動,人物性格更為飽滿。也就是說,兵器在金庸小說里遠遠超出了其實用價值,在更大程度上發(fā)揮出它們所具有的獨特的審美意義,甚至多數(shù)時候,它們完成了自身充滿象征意義的符號使命。因此,它們以其文化內(nèi)涵使武俠小說充滿浪漫的中國化色彩,透露出儒、釋、道交織的文化意蘊。尤其是《天龍八部》中精彩的“武”之書寫,開拓了佛教武學和道家武學的新境界——武之文學化、武之審美化、武之哲思化,堪稱經(jīng)典。
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武器有“十八般武藝”之說,在兵書、戲曲里有零零總總的記載,而《水滸傳》是文學文本對十八般武藝的集中發(fā)揮:“史進十八般武藝,——矛、錘、弓、弩、銃、鞭、锏、劍、鏈、撾、斧、鉞并戈、戟、牌、棒與槍、朳,一一學得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盵2]不過,關(guān)于傳統(tǒng)十八種兵器的名目,各家有各家之言,并且隨著時間的演變,亦有發(fā)展變化的態(tài)勢。在《天龍八部》中,刀、劍、棍、槍、鞭、箭、矛、錘、锏、板斧、匕首等傳統(tǒng)武器都有精彩的呈現(xiàn),飛蝗石、飛刀、暗箭等暗器亦活靈活現(xiàn)。
以劍為例。在歷史上,劍可以稱得上最為古老的冷兵器之一,不僅樣式精美、種類繁多,還具有一定的象征和審美意義。周代,“刀劍體短,插體懸腰,易于抽拔,短兵相接,咫尺可用……戰(zhàn)國時劍體已加長,秦劍尤長,刀體更長,漢代亦然,于是匕首之效用乃增”[3]115由此可見,劍的形制經(jīng)歷了由短及長的過程,亦漸加繁復配飾。見圖1。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時期,青銅劍最為盛行,多出名劍?!霸桓蓪?、莫邪,曰龍泉、太阿,曰純鈞、湛盧、魚腸、巨闕,均屬此期,為中國鑄劍藝術(shù)盛時產(chǎn)物?!盵3]71見圖2。漢代鐵劍流行,漸漸取代了青銅劍。晉唐時期,劍作為配飾的功能更為重要,形制反而簡單化。唐后,劍的基本形貌并未發(fā)生很大的改變,不過更為鋒利。
圖1 各種不同形式之中國古代銅劍① 圖片來源:周緯:《中國兵器史稿》,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56頁。
圖2 戰(zhàn)國?魚腸劍② 圖片來源:周緯:《中國兵器史稿》,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66頁。
因此,古代王侯將相佩劍,不僅用于格斗,亦是為了彰顯高貴的身份品格。《天龍八部》里,金庸繼承了“劍”這一武器所帶有的文化象征意義即儒雅、瀟灑、飄逸的君子之氣。慕容復出場時有這樣的描寫:“但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穿淡黃輕衫,腰懸長劍,飄然而來,面目俊美,瀟灑閑雅?!盵4]1107而在描寫大理鎮(zhèn)南王同四大惡人之首段延慶打斗時,亦有言曰:“段正淳……一挺長劍,飄身而出?!盵4]807“劍”顯然已經(jīng)突破砍殺之實用功能,而成為了慕容復這一翩翩公子和段正淳這一風流王爺?shù)南笳髋滹?,也無怪乎“神仙姐姐”王語嫣一心喜歡慕容復,而四個美女情迷段正淳乃至為其獻出生命而無悔。不過,慕容復與段正淳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恪守儒家行為規(guī)范的仁義君子,慕容復心高氣傲,一心復國,以至于不擇手段、成癡成魔;而段正淳雖為人忠善,但處處留情,盡顯風流本色。所以,這里的佩“劍”和舞“劍”更多指向二人的身份和形貌,而非品性人格。除了慕容復和段正淳,“無量劍”派、“劍神”卓不凡等亦以劍為武器,他們既無君子之貌,亦無君子之度,更無君子之品格,這些也是與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中使劍高手的重要區(qū)別。《江湖奇?zhèn)b傳》中的劍客更多的是高尚的道德人格和因果循環(huán)觀念的化身,而《天龍八部》里持劍之人擺脫了單一君子精神的束縛,呈現(xiàn)出更多元的姿態(tài)。
金庸作品中常會出現(xiàn)系列性的人物,或同門,或手足,或氣質(zhì)相近,或勢均力敵?!渡涞裼⑿蹅鳌分袞|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高手旗鼓相當,《倚天屠龍記》中趙敏的手下“神箭八雄”皆精通箭法。楊興安在《金庸小說十談》中用“套裝人物”來形容這些“作者一整體推出的幾個互相依傍,互相輝映的人物”。[5]在《天龍八部》中亦有一些構(gòu)思精巧、極具特色的“套裝人物”,逍遙派弟子“函谷八友”、惡字當頭的“四大惡人”、被天山童姥欺壓得揭竿而起的“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島主”都可謂獨具匠心。而《天龍八部》中大量充滿奇幻色彩的想象之武器也集中出現(xiàn)在這些“套裝人物”的手中。
1.文化武器
琴棋書畫、筆墨丹青本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但在金庸筆下,樂器、繪畫、書法、棋類等文化器物被巧妙地塑造成了相斗之兵刃,琴顛康廣陵、棋魔范百齡、書呆茍讀、畫狂吳領(lǐng)軍、神醫(yī)薛慕華、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露、戲迷李傀儡這“函谷八友”的武器即是如此:老大康廣陵所學為瑤琴,以琴音迷惑敵人;老二范百齡癡迷棋藝,以磁鐵鑄成的棋盤作兵刃,鐵鑄的棋子作暗器;老三茍讀,諸子百家無所不窺,以書中經(jīng)義為武器;老四吳領(lǐng)軍擅長丹青,判官筆是其兵器;老五薛慕華精通醫(yī)術(shù),學旁人之絕招;老六馮阿三,為木匠出身,善用短斧和機關(guān);老七石清露擅長培植,精于蒔花,以花粉為暗器;老八李傀儡沉迷扮演戲子,武器軟鞭亦是戲中道具。判官筆、短斧、軟鞭雖也是現(xiàn)實中的武器,但它們與專作砍殺的武器仍有區(qū)別。在這里,它們具有的文化涵義要多于砍殺功能,因此,亦屬于文化器物作武器一類。這些武器的描繪,實現(xiàn)了古典文化與武器的結(jié)合,如果說傳統(tǒng)武器更多的是攻擊性和實用性,那么文化武器更多具有優(yōu)美而典雅的審美功能,并且?guī)韽娏业奈幕J同感。
2.怪器
除了上述具有古典文化意蘊的武器之外,還有一些形狀詭異的怪器,而怪器也往往屬于怪邪乖戾之人?!短忑埌瞬俊分小皭贺灊M盈”段延慶、“無惡不作”葉二娘、“兇神惡煞”南海鱷神、“窮兇極惡”云中鶴并稱“四大惡人”,其中南海鱷神和云中鶴所使用的武器是典型的怪器代表。南海鱷神長相奇丑無比,聲音也如金屬摩擦般難以入耳。他右手持一短柄長口的奇形剪刀,剪口盡是鋸齒,宛如一只鱷魚的嘴,左手拿一條鋸齒,成鱷魚尾巴之形,與其鱷神的稱號相呼應(yīng)。而云中鶴則以鋼爪為兵刃,柄長三尺,爪頭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張,伴有藍汪汪的閃光,形狀之怪,可見一斑。
另外“萬仙大會”上,“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島主”中亦有持怪器之人。反抗天山童姥的主要發(fā)號施令者烏老大所使用的綠波香露刀,雖是厚背薄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但刀上帶有惡臭,粘有綠色的毒物;青衫客的武器貌似軟鞭,實為活蛇;南海椰花島黎夫人時常采摘燕窩,練就一身“采燕功”,以極長竹竿為武器。這些怪器元素的增加,可見作者想象之豐富,也使武器描寫不重復單調(diào),增加了閱讀的趣味性和人物的多樣性,也不至于突兀。怪器的外形與人物的形貌外號也好,所處的環(huán)境也罷,都有隱秘而微妙的聯(lián)系,怪器元素為作品增添了許多奇幻色彩。值得指出的是,《天龍八部》中,除了青衫客和丐幫的毒蛇外,亦有其他動物或昆蟲等被作為打斗的武器,例如鐘靈的閃電貂和王夫人的“醉人蜂”。實際上,《蜀山劍俠傳》中就開始使用飛鳥走獸、草木昆蟲的元素來增加打斗場面的奇幻色彩,從這方面,也可以看出金庸對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繼承軌跡。
實際上,在金庸小說中,武器離不開武功,武功離不開內(nèi)力。高手過招與其說是短兵相接,不如說是內(nèi)力的比拼。可以說,內(nèi)力的存在使得萬物皆可為武器,也使武器化于無形之中?!短忑埌瞬俊分校撝癖臼巧倭炙螺叿莸臀⒌男『蜕?,武功極差,但熟讀佛家經(jīng)義,一心向佛,心地善良。為救段延慶,機緣巧合,解開了困擾眾多圍棋高手的“珍瓏棋局”,也使無崖子將畢生內(nèi)力傾囊相授;誤入“萬仙大會”,解救了返老還童的天山童姥,誤打誤撞地學會了“天山折梅手”“北冥神功”“天山六陽掌”等逍遙派武功。在虛竹救天山童姥逃亡時,曾受天山童姥的指點,加上無崖子的畢生內(nèi)力,可以將手邊的松球作為武器,打退武功比自己高強的不平道人、烏老大等人。雖然他彼時武功低微,也無武藝,但內(nèi)中有真氣,因此普通的松球亦成利器,一招制敵??梢哉f,《天龍八部》中塑造的俠客不以武器論英雄,而以內(nèi)力論成敗。越是高手,越是內(nèi)力深厚?!短忑埌瞬俊分凶顭o形最神奇的暗器,還屬“生死符”。天山童姥正是憑借“生死符”讓眾多鬼怪神魔臣服于自己,也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令他們聞風喪膽?!吧婪睂嶋H上只是一塊圓圓的薄冰,遇熱即化為無形,而倒轉(zhuǎn)真氣即可使水化為“生死符”。重要的不是寒冰,而是發(fā)射它的技巧和位置,虛竹最終即用酒水化成“生死符”,制住了為非作歹的星宿老怪丁春秋。越是無形越是有力,這暗合了金庸武俠小說中傳遞出的“‘無’是最高境界”的武學哲理。
與平江不肖生等前輩武俠小說家相比,金庸在吸收的基礎(chǔ)上,在武器的美學意義上進行了更多的嘗試,以更加文學和文化的姿態(tài)將武器描寫融入場景的描繪、形象的塑造和情節(jié)的承轉(zhuǎn)中。
《天龍八部》的開篇便是精彩的斗劍場景:
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等劍招用老,腕抖劍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那中年漢子豎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雙劍劍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豎長劍猛地擊落,直砍少年頂門。那少年避向右側(cè),左手劍訣一引,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4]9
圖3 劍的各部位專名① 圖片來源:馬承源:《中國青銅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頁。
“劍鋒”“劍格”等都是劍的部位專名,根據(jù)《中國青銅器》[6]52一書所述,劍可分為劍身和劍把。劍身有“鋒”“脊”“從”等,劍把有“格”“莖”等(見圖3)。而“削”“刺”則是劍法專詞。在打斗場景的描繪中,金庸的一種處理就是將武器的部位專名和技法用詞巧妙地與他深厚的文學功底結(jié)合起來,以武器為主體,選用最簡短有力的動詞,以期達到最大程度的節(jié)奏感和動態(tài)感。對比鄭證因打斗場景的描述,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鄭證因的武打動作及招式更為具體豐富,面面俱到,金庸的描寫更為明快,跳躍感更強,而實體招式則不如鄭證因具象多樣,這大概是因為平江不肖生、鄭證因等舊派武俠小說家有拳術(shù)基礎(chǔ),而金庸完全沒有武打功底。盡管如此,金庸的打斗場景也因為他巧妙使用多樣的單音節(jié)動詞而使敘事節(jié)奏明快有力,反而免去了拖沓的問題。
游驥圓盾擋開敵刃,右手短槍如毒蛇出洞,疾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便在這時,寒光一閃,游駒手中的圓盾卻向喬峰腰間劃來。
喬峰一瞥之間,見圓盾邊緣極是銳利,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圓斧相似,這一下教他劃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厲害無比,當即喝道:“好家伙!”拋去手中單刀,左手一拳,當?shù)囊宦暰揄?,擊在游驥圓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當?shù)囊宦暰揄?,擊在游駒圓盾的正中。[4]700-701
喬峰單槍匹馬奔赴聚賢堂的場景,可謂豪氣沖天、慷慨激昂。在描寫喬峰與游氏雙雄持械打斗的四句話中就接連用了“擋”“穿”“刺”“閃”“劃”“拋”“擊”七個動詞,節(jié)奏之快顯然易見,讀者產(chǎn)生的閱讀快感不言而喻,也可見金庸深厚的文學涵養(yǎng)。“端的厲害無比”這類話語還可見出傳統(tǒng)說書藝術(shù)對金庸的影響。
《天龍八部》中人物眾多,即使是配角,也有很多精彩的塑造,而武器的描寫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起著重要的襯托作用。例如:
正混亂間,山背后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后轉(zhuǎn)出一個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須,形貌高雅,雙手持著一枝鐵笛,兀自湊在嘴邊吹著……那人吹笛不停,曲調(diào)悠閑,緩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里笛聲急響,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吹,鐵笛尾端飛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娘臉上撲去。葉二娘一驚之下轉(zhuǎn)臉相避,鐵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4]160
混戰(zhàn)當中,清亮的笛聲讓人眼前一亮。這里的鐵笛不僅僅是一個樂器,更是一個孔武有力的武器。激戰(zhàn)當中,吹笛之人不急不躁,悠揚的笛聲讓整個打斗場景變成了一出戲,而后畫風急轉(zhuǎn),武器本色顯露無疑。持鐵笛之人高雅的形貌和美好的品性呼之欲出,他便是大理國高君侯高升泰,不僅武藝高強,而且位高權(quán)重,同時為人忠信仁義,深受段正明兄弟二人的器重。鐵笛作為武器,武力以外兼之優(yōu)美,更好地凸顯出他高潔忠義的氣質(zhì)品性。
除了高升泰的鐵笛外,木婉清的暗器短箭,見血封喉,劇毒無比,也與她敢愛敢恨、至情至性,從不拖泥帶水的性格十分匹配。此外,大理四大高手之一朱丹臣文武兼?zhèn)洌瑦叟c段譽“掉書袋”,他的武器便是一只判官筆,更添其身上的文士氣。
金庸將音樂、繪畫、棋術(shù)、書籍與武器結(jié)合,亦使得情節(jié)更為生動,故事更為靈動,仿佛是武俠小說陽剛氣概中的一抹溫柔,增添了許多古典意蘊:
阿碧左手拿著軟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觸到軟鞭一節(jié)節(jié)上凸起的棱角,登時發(fā)出叮、玲、東、瓏幾下清亮不同的聲音。她五指這么一勒,就如是新試琵琶一般,一條斗過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只潔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樂器。
…………
……阿碧將算盤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軟鞭之柄,左足輕踏鞭頭,將軟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飛轉(zhuǎn)輪彈,軟鞭登時發(fā)出丁東之聲,雖無琵琶的繁復清亮,爽朗卻有過之。
阿碧五指彈抹之際,尚有余暇騰出手指在金算盤上撥弄,算盤珠的錚錚聲夾在軟鞭的玎玎聲中,更增清韻……[4]376-377
崔百泉的金算盤和過彥之的軟鞭這兩件粗糙的武器,在嬌柔可愛的江南女子阿碧手中,成了兩件可彈撥、爽朗悅耳的樂器,使人不禁聯(lián)想到《琵琶行》中“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美妙詩句。在崔、過與阿碧相遇之前,他二人正在找尋慕容家報仇的路上,與鳩摩智斗得正酣,又絕非鳩摩智的對手,被其輕易卷走兵刃。正當事態(tài)尷尬嚴酷時,操著一口吳儂軟語的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阿碧,隨手彈撥起他們的武器,輕松化解了僵局,也可見慕容府上的知書達理。而這一情節(jié)也成為段譽與慕容家交往的開始,段譽與王語嫣的相遇亦在這一巧遇之后。
除了音樂元素被加入武器和武打場面中,圍棋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技藝也得到了充分運用。黃眉大師與段延慶的相斗便是如此: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么?”……
…………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現(xiàn)兩處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與后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yīng)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穩(wěn)穩(wěn)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4]272-275
黃眉大師受段正明所托,前去解救被“天下第一大惡人”段延慶擄去萬劫谷的段譽,他們之間的比拼不再是傳統(tǒng)的搏斗,而是通過下棋來分出高下。棋格和棋子皆是二人通過各自的兵器刻在大青石上的,并非普通的棋局。這一情節(jié)設(shè)計得相當精彩,將圍棋中蘊含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智慧和武俠小說搏斗的傳統(tǒng)形式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中國化的比武方式。
從《天龍八部》里的武器名目中就可看出儒、釋、道的文化影響,以佛教最為突出。段譽生母刀白鳳開始是以玉虛觀的道姑“玉虛散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拂塵是她的武器,這里可見道教的影子?!昂劝擞选敝械臅羝堊x上來便自稱“君子”,以一部《論語》為兵刃,要以圣人之言感化敵人,在和玄痛打斗的過程中娓娓道出“克己復禮為仁”“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忠恕之道”等儒家重要思想,口述孔孟的仁義道德,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的影響。后來,書呆悟到玄痛是釋家弟子,引佛家之言與之相對:
那書呆自怨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舍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深入實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呆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敝宦犓^續(xù)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么?我倒忘記了?!毙吹溃骸?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p>
那書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眴茑ム陕曧?,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4]1067
在《天龍八部》中如玄痛一般參悟真如而圓寂的不在少數(shù),如同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的了悟傳道,使眾生在世俗的泥潭里得到解脫,可見佛家文化的影響。而在整部小說開篇之前,即有一篇“釋名”,解釋了這部小說的書名。“‘天龍八部’這名詞出于佛經(jīng)……‘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遙見彼龍女成佛’。”[4]3-6實際上,“天龍八部”是佛教術(shù)語,指八種神道怪物,皆“非人”:一天,二龍,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段正淳的情人中,甘寶寶“俏夜叉”和秦紅棉“修羅刀”都與“天龍八部”有關(guān),甚至修羅刀相傳就是阿修羅的武器。阿修羅女性十分美麗,阿修羅王性格暴躁、執(zhí)拗善妒都與秦紅棉的武器、外貌、個性十分相近。不過,倪匡曾辯駁過,他認為木婉清雖有異香,卻也不見得是乾達婆。他的結(jié)論是,金庸的寫作原初是將人物性格類型與“天龍八部”相對應(yīng),但寫作過程中并沒有完成。不過,秦紅棉的武器確確實實利用了“天龍八部”的元素,她與段正淳之間的怨憎會、愛別離令人嘆惋。無論是非人還是人,眾生皆糾纏在現(xiàn)世的苦痛中,品嘗歡喜與怨憎。
正如書呆所言“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天龍八部》傳遞出了一種以佛教思想為中心,儒、釋、道三種文化交織的內(nèi)涵。
《天龍八部》中無論是對讓人印象深刻的文化武器的塑造,還是對精彩的文化與武打結(jié)合的場面與情節(jié)的描寫,無一不透露出金庸獨特的文化武學的書寫方式。其中,最具文化武學印記的“函谷八友”原是蘇星河的弟子,師祖無崖子琴棋音韻、醫(y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mào)遷種植無一不學、無一不通;師傅蘇星河除了從師學武外,亦精通琴弈、書法、繪畫等;這八人也各有所好,因此皆被專注于武學的師叔丁春秋殘害。這樣的人物和情節(jié)的設(shè)置甚至可以呈現(xiàn)《天龍八部》中并非唯武獨尊,反而更加推崇武學之外的傳統(tǒng)文化的本義。如果說像《江湖奇?zhèn)b傳》這類傳統(tǒng)武俠中強調(diào)的是忠信仁義的中華精神和至高無上的道德,那么《天龍八部》中除了追尋慷慨激昂的英雄精神和強烈的民族身份歸屬感之外,還有著對中華文化藝術(shù)門類的巧妙展現(xiàn)。
小說中,段譽厭惡武功,虛竹武功根基極淺,但都“無心插柳柳成蔭”,無所求反而有所獲。對于段譽和虛竹來說,慈悲的善是機緣的開始,在眾多巧合下得到一身內(nèi)力,學會逍遙派的高深武功,竟有道家“無為而治”的境界,而“逍遙派”的功夫“北冥神功”“凌波微步”等都可見老莊的影響,因此稱得上是道家武學。
有趣的是,段譽背負王語嫣和虛竹背負天山童姥構(gòu)成了兩組同構(gòu),皆是內(nèi)力和理論的結(jié)合,因而所向披靡。這與執(zhí)著要習得少林寺“七十二絕學”和天下武功的吐蕃國師鳩摩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天龍八部》中武功境界最高的并非蕭峰,而是少林寺一位不知名的灰衣僧人,恰是他指出了鳩摩智危在旦夕: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時,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危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盡自抵御得住……”[4]1532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正是他化解了蕭遠山和慕容博之間的恩怨,也道出了佛教武學的精髓,習武不為怨恨,不可貪嗔,而需常懷一顆慈悲之心去貪、去愛、去取、去纏。
《天龍八部》中的武器元素使得文本更具可讀性,而金庸亦通過文化武學的書寫方式,為武俠小說增添了許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典雅優(yōu)美的氣質(zhì),構(gòu)建了儒釋道交織的哲理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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