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中才
西河好好地向東流去,卻冷不丁打了個陡彎,一五一十地向南邊流去了。陡彎的拐角垴里,夾住了二十來戶人家,這便是我的故鄉(xiāng)西河灣。
西河灣是雅號。西河常發(fā)水,河堤高而寬。在西河灣岔開的河堤像兩條岔開的大腿,別灣里的人就稱我們西河灣為卵子灣。我們?yōu)炒_有些像卵子,卵子那么大一點。整個灣很自然地分成兩個緊連的小莊子,住在東邊些的是下灣,住西邊些的是上灣。每個灣門口,都有一個清清的長滿荷葉的吃水堰,圓溜溜地活像兩個卵蛋。
我的西河灣。我的卵子灣。我的陌生而又血脈相連的故鄉(xiāng)。
去年我回去了一趟。卵子已經(jīng)不鮮亮了,滿堰綠蓬蓬的荷葉已經(jīng)不見了,水渾渾的,我的西河灣像晚期的性病患者。兩口堰都承包給了紅生。紅生拉著我到他家喝酒。那些半不拉子的魚瘦兮兮的,在碗里瞪著人樣的眼睛看我,我實在不敢動筷子,忽然感覺到如鯁在喉,忍不住想流淚罵一通。紅生卻喝得很暢快,不一會兒,烏黑黑的桌子上便堆了一大堆魚刺。
“喝呀!”紅生有些迷糊了,“不喝你就是看不起兄弟我了。這日子真過得沒意思?!奔t生醉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們?yōu)尘湍銈円患倚绽?,就你一個人成了大學(xué)生,當(dāng)了官。還是你們李家好。我們張家,當(dāng)了小官還欺負(fù)人?!?/p>
紅生伏在桌子上,口里的聲音漸小,終于睡著了。
從紅生家走出來,一跨過門檻,就踩在了一泡豬屎上。我窩火死了,急忙在草堆里擦腳。迎面來一蓬頭垢面的人,大熱的天穿著一件烏黑油亮的布襖,胸脯敞開,臉上的黑垢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分不清哪里是胡子哪里是污點,下身同樣是一條烏黑油亮的棉褲,成了黑色的棉絮一片一片地飄著。褲襠上有兩個大窟窿,一走動便見里邊黑蓬蓬的毛和吊著的物件一晃一晃。這是月祥,我小時候的同學(xué)。那時他是我們班班長,我是學(xué)習(xí)委員。
月祥看到我,沖我嘿嘿地笑兩聲,一道涎水從右嘴角流出來,在右下巴上流成一道水印。月祥不認(rèn)識我了。月祥又盯著我歪頭看了半天:“嘿嘿,你是西狗?!蔽鞴肥俏业男∶?。我驚喜地點點頭,試圖喚醒我童年好友的記憶。月祥忽地轉(zhuǎn)過身去大笑起來:“我——花褲子!”他大叫一聲,高一腳低一腳地昂首向前走去,那模樣,頗有些像飄然世外的高人。
明 禮 大 哥
月祥比我大兩歲,是明禮大哥的“秋葫蘆”(湖北稱老來得的兒子為秋葫蘆)。
按道理,我們李家是不能跟他們張家論輩分的,但前幾輩,我們家的老老祖母是從他們張家娶過來的,這便有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張明禮比我爸爸還要大十五歲,但照輩分,他該喊我叔叔才對,看他年長,我叫他明禮哥已是夠便宜他的了。
明禮哥老穿一件青布褂子,弄得周周正正的。明禮哥不大說話。村子里的人那時常聚在禾場講古,明禮哥每次必到。明禮哥絕少笑,即使笑也顯得很勉強,皺巴巴的兩腮很有分寸地向太陽穴方向牽動一下,便又很快復(fù)原,很像是從深處鉆到水面上換口氣的泥鰍,很快又溜下去了。
明禮哥悶罐子里有一手絕活:編鱔魚簍子。別人也編鱔魚簍子,可就是編不到明禮哥那功夫。明禮哥編出來的鱔魚簍子,金黃細密,越看越耐看,拈在手里,輕巧柔韌,放在水里,耐壓通暢,那簡直神了,人們拿到后當(dāng)工藝品把玩不已,一個個豎起大拇指:真是神手,神手。然而更神的是,放這鱔魚簍子在水里,一夜之后去取,里邊的鱔魚總是滿滿的,當(dāng)別人的簍子空蕩蕩的時候,他編的簍子從來沒出過什么例外。別人的簍子在水里泡上一年便腐敗不堪了,他編出的簍子七八年了還牢牢實實的。
起初大家都以為神奇在他家后院那片竹子。
果然好竹。嫩青嫩青的水竹,齊刷刷地長了一片。明禮哥并不吝嗇,問他要竹子,他就給,一棵兩棵地不在乎。別人拿了竹回去,細細地劈、細細地編,編出鱔魚簍子來,還是不神。
你不服他不行。
西河灣在西河堤的拐角里,溝汊堰塘特多,待客便以“(泥)鰍、(王)八,(黃)鱔”為珍品了,到西河灣做客的人都想一享這“三珍”,那時,這些東西都不值錢。明禮哥家里幾乎成了西河灣的鱔魚庫。明禮哥傍晚便去找青蛙和蚯蚓,放在簍子里,天黑了下去,天亮了去收。一兩半以下的小鱔魚和肚里有魚子的母鱔魚,明禮哥第二天早上便又放回去。其余的便喂在大木桶里。誰家來客都可以去取,錢嘛,給不給無所謂,別人不好意思老去拿,便五角六角地表示一下。
明禮哥日子過得比別人要殷實。
明禮哥娶的是一個啞巴老婆,模樣還周正。明禮哥在三十五歲上得了月祥,寶貝得不得了。月祥倒也爭氣,出落得聰慧懂事,小小年紀(jì)就知冷知熱。每天早晨起床我媽總是說:“你看你,太陽曬到屁股了才起來,人家月祥,雞糞都收了一筐回去了?!?/p>
那時候正在“戰(zhàn)天斗地,改造山河”,我們學(xué)校里也不上課,小小身坯帶了筐也去愚公移山。我朗讀好,學(xué)校就讓我去搞宣傳,用土喇叭去宣讀慰問信,向廣大革命群眾致以“無產(chǎn)階級的崇高的革命敬禮”,一天下來,讓我聲音嘶啞。我們的改造對象是離我們村半里遠的陰蘭湖,陰蘭湖不大,多蓮多藕多菱多魚多葦,那是我們的衣食之湖,如今卻要圍湖造田了。
那時我們生產(chǎn)隊的隊長是張平中,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小伙子,無產(chǎn)階級立場堅定,十天下來,我們隊便成了先進。張平中有四個哥哥,平東,平西,平南,平北,平中家在張姓里是大房頭,人多勢大,那生產(chǎn)隊長便當(dāng)?shù)锰貏e威武。累了一天,人們?nèi)匀痪奂虉觯匀恢v古。明禮哥依舊是一聲不吭。后來談到造田,明禮哥長長地嘆了幾口氣,終于忍不住了:“造田,造田,造命!”在一旁的平南有些坐不住了。弟弟是隊長,發(fā)牢騷就是跟隊長過不去。
明禮哥又加了一句:“造滅門絕戶的田!”張平南站起來:“你罵哪個滅門絕戶?”坐在一邊的西普叔連忙拉張平南坐下:“這又不是罵哪一個人的,不該你起氣,你起什么氣?”張平南掙開西普叔的手,呼地一下跑到明禮哥旁邊,手指到了眼睛角:“說話口里放清白點!”明禮哥也霍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哪個不清白?”“你這臭嘴就不清白?!泵鞫Y哥一向看不慣他家?guī)仔值軝M行霸道,今天欺負(fù)到自己頭上來了,正氣得七竅生煙。平南呼地一嘴巴扇過去,明禮哥用手一擋,揮拳便要向平南打過去,兩人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扯開了。明禮哥說不出話來。張平南一邊被人往家里送去,一邊惡狠狠地罵道:“你小心點!”
接著便割資本主義尾巴。我們縣那時縣委書記極革命,尾巴也割得徹底。老百姓唱:“門前門后都割尾,一年上頭糖一斤?!币荒晟项^要真能掙一斤糖也好,怕的是忙了一年,反而是超支戶,倒欠隊里錢。搞了事還得倒貼錢,這買賣實在做得邪乎。
縣里要棉花百萬擔(dān),自然要狠割尾巴了。房前屋后,堤邊坡下,到處的棉花長得茂茂盛盛,到時候,這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又不算面積,畝產(chǎn)也可以大打翻身仗了。割尾巴,明禮哥家里的那片竹林在劫難逃。明禮哥臉黑黑地站在竹林邊。張平中和工作組沒被嚇退,照砍不誤,直到齊刷刷的竹子狼藉一片倒地之后,砍伐者才收兵回朝。明禮哥端來個小凳子,圍著竹林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也不喝,不罵也不鬧。
月祥端了一碗飯送過去:“大大!”
不理。
“大大!”
還不理。
月祥沒法,把飯又端了回去。不知什么時候,明禮哥進屋去睡了。第二天又照常上工。
日頭昏昏黃,照樣落了再出。西河灣里沒有折戟沉沙的壯歌,演繹不成一部輝煌的歷史。我去翻過縣志,一本小小的縣志上居然沒有一句提到西河灣。明禮哥自然就更不必說了。
割尾巴后的一個月,大隊治保主任張治民叫走了張明禮,要辦學(xué)習(xí)班。后來到明禮家去抄家,東西還不少呢。又在床下的一只靴子里找出了一卷一千多塊錢的鈔票,后屋里一百多只鱔魚簍子,工作組感興趣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畫畫的也來了,一下子畫了五十多幅畫,那畫里把明禮哥畫得像個大地主,壞得很。
張明禮辦了學(xué)習(xí)班之后,便被帶回西河灣開現(xiàn)場會。禾場上來了上萬號人,明禮哥被帶在臺上亮相。頭被按下去,向人民低頭。臺上的工作組在聲色俱厲地批斗:“張明禮,你這個資產(chǎn)階級的暴發(fā)戶,仇視無產(chǎn)階級專政,妄圖復(fù)辟資本主義。你睜開你的狗眼看一看,人民的力量是強大的,你想要貧下中農(nóng)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我們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
批斗會的當(dāng)天夜里,明禮哥用一根麻繩子把自己掛在了屋前的桃樹杈上。
月祥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天昏地暗。我坐在月祥身邊。月祥說:“我長大了,殺了張平中,殺了工作組?!?/p>
我說:“我也幫你去殺?!蹦菚r候月祥已不是班長了,我還是學(xué)習(xí)委員。但我們的友誼不變。我們同仇敵愾。
一次在放學(xué)回家路上,張學(xué)兵朝我擠眉弄眼,招呼我過去。我走過去以后,他說:“下午我們到西河去打鼓球(游泳)。”我說:“不!我還有事?!薄坝惺??又是跟那個暴發(fā)戶的兒子去玩,是不是?”我猛然涌起怒火,一嘴巴打過去。學(xué)兵摸了一下臉:“你敢打我!”他朝我撲過來,我個子小,打不過他,他騎在我身上,我一聲也不求饒,他打累了,終于松手走開了,我把在地上滾臟的衣服在西河里洗了,晾在樹枝上,然后赤條條地蹲在棉花田里等衣服干,我不要爸爸知道我在外邊打了架。
光 耀 叔
光耀叔比我長五歲。光耀叔天生一副書生相。光耀叔長得不白,然而不白也像書生。光耀叔清清瘦瘦,文文靜靜。光耀叔細聲細氣,慢條斯理。西河灣的人愛樹榜樣,見誰冒冒失失的,做母親的便說:“看人家光耀?!?/p>
光耀叔家就在我家隔壁。我媽和他媽都是從十五里外的黃家灣嫁過來的,我們兩家就特別親。我媽和他媽在娘家是叔伯姐妹,在西河灣卻隔了一輩。這帶來許多混亂。我叫他媽大姨,卻叫他叔叔。他叫我媽小姨,卻叫我爸大哥。這筆糊涂賬沒影響我們的親近。我們親如手足。
上學(xué)前,覺得上學(xué)好好玩,背著書包上學(xué)好神氣,吵著要跟光耀叔去。走不動,光耀叔背。
上課了,光耀叔坐在中間,我躲在教室后邊。矮老師在上邊念一句,下邊的人跟著念一句。念了好久,矮老師說:“讀書?!苯淌依镒x成一片。后排有幾個用書擋住眼睛,朝我做鬼臉。我樂了,就去抓書。矮老師從講臺的椅子上站起來,板著臉盯著我向我走來。都停了讀書,都看我?!皾L出去!”矮老師好嚇人。我不動?!霸趺催M來的?”沒有聲音。光耀叔站起來:“史老師,是我?guī)淼??!彼览蠋??我把矮老師看一眼。死老師回到講臺上:“帶小娃來上學(xué),這像么事話?”過了一會兒,死老師說:“張光耀,以后不準(zhǔn)帶小娃來上學(xué)。你先坐下。”死老師又哇啦哇啦一片。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站在那里哭起來。光耀叔跟死老師說了幾句話,就把我抱到了教室外邊。光耀叔為我擦淚:“不哭不哭,叔給你買冰糖。”光耀叔七摸八摸,果然摸出了五分錢的新銀娃子,在店里買了兩顆糖,那人找給他三分錢,他把兩顆糖全給了我。我在長滿草的操場上一直等到光耀叔放學(xué)。回家路上,我說:“上學(xué)真沒得味,我長大了不上學(xué)。”光耀叔說:“不上學(xué)就不認(rèn)得字?!蔽艺f:“不認(rèn)得就不認(rèn)得唄。”光耀叔說:“不認(rèn)得字就不能看書。”
光耀叔喜歡看書,老是找書看,一看就忘了吃飯。光耀叔跟我講宋江,講豬八戒和孫悟空,弄得我后來也迷上了書。光耀叔不罵人,不講流氓故事,跟他一起上學(xué)的西普叔和樹平都不跟他玩,西普叔說:“假正經(jīng)。”光耀叔跟我玩。光耀叔會吹笛子,沒有笛子的時候吹口哨,吹的曲子好聽極了。
我跟光耀叔學(xué),手笨笨地捂了這個眼露了那個眼,笛子發(fā)出的聲音難聽死了。學(xué)吹口哨,學(xué)了四天,發(fā)出的聲音像哄小娃屙尿的聲音。我學(xué)不下去了。笛子好像懂得聽光耀叔的話,只見他眼睛一閉,嘴一撮,試一下笛子,曲子就像水一樣流出來。簡直看不清他的手在怎樣動,那聲音悠悠地漫上來,漫上來。我都好像進了一個很好看的樹林子里,雀子在叫著,草尖上滿是露水,還有太陽,剛剛出來的太陽照在樹林子的白霧上。我癡呆呆的,光耀叔停了,我還不覺得。要看笛子,笛子還是我剛才吹不成調(diào)的那根笛子,我更加對光耀叔佩服得不得了。
那時西普叔總是教我們改歌詞?!段沂枪缧∩鐔T》,西普叔要我們唱:我是公社的小懶漢啦,一天三碗飯哪,什么都不干哪……還有首歌曲西普叔要我們唱:唉,山笑水笑,你的姆媽在屙尿,被我看見了……光耀叔聽到我跟著唱就皺眉頭。他說:“西狗,不準(zhǔn)唱流氓歌。”我聽光耀叔的。
光耀叔初中畢業(yè)了。上高中興推薦,急壞了他姆媽,東托人西托人,可是找不到一個親戚是當(dāng)官的。聽說只能上二十人。他班上的同學(xué),在我們?yōu)忱锏臉淦降娜逶诹硗庖粋€縣里當(dāng)縣委副書記,其他同學(xué)里,有公社書記的兒子,村支書的弟弟,貧協(xié)組長的女兒,大家都苦大仇深,根正苗紅,光耀叔家卻是中農(nóng)成分。輪得上光耀嗎?光耀也急。成天吹笛子,笛聲焦躁不安。我心里很氣,不講考試,講推薦,真坑死人了。光耀叔年年都是五好學(xué)生,獎狀一大摞,要進不了高中,我抱著獎狀到學(xué)校去罵老師。
光耀叔還是上了襄河高中,據(jù)說是他們的史老師特別喜歡他。樹平也進了高中。西普叔刷下來了,在隊里當(dāng)記工員。光耀叔住到學(xué)校里讀去了,一個星期才回一次。回來就給我?guī)弦粌杀景櫚桶偷臅?,我如饑似渴地讀,他第二個星期帶去還。這些書大多沒有封面,后來我才知道,有《苦菜花》《呂梁英雄傳》《烈火金剛》《激戰(zhàn)無名川》《劍》等等。
居然還有一本是《紅樓夢》的上冊??磿嬗形丁?/p>
上課的時候老師講《紀(jì)念白求恩》,我就把課本擺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一個大洞,我把小說貼在桌子下邊,用手調(diào)節(jié)書在桌面洞上看書。老師很難發(fā)現(xiàn)。一次,老師點我:“李超白,我講到哪里了?”李超白是老師給我取的學(xué)名。我站起來,茫然不知所措。我還沒有從書上的激戰(zhàn)中走出來。老師又說:“問你呢!”我站在那里像根木頭。老師走過來檢查,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老師說:“看你老實,陰劣!”
便有同學(xué)叫我“陰劣公”或者“李陰劣”,但都沒有流傳開。我的小名西狗通俗流暢,朗朗上口,擊敗了這之前和這之后的所有綽號,成為我童年時代響亮的代號。它具有不可替代的權(quán)威性。批評歸批評,老師仍然喜歡我,我也一如既往地給他考第一名。雖然當(dāng)時流行白卷英雄,但在我們學(xué)校,成績好還是可以討老師的喜歡。
我就盼放暑假,暑假里光耀叔就回來了。我們一起到棉花田里捉蟲。五個蟲一分工,有時候運氣好,我們比大人苦做一天掙的工分還多。暑假里特忙,我爸脾氣不好,我又愛打破碗打破調(diào)羹,爸就打我,用樹條子打,打得我屁股上一道道紅印。我哭著跑到光耀叔那里,我說:“真想殺了我爸。”光耀叔說:“說苕話,來,我給你吹笛子?!惫庖宓牡崖暪恢蝹?。光耀叔畢業(yè)了,沒有后臺,不能進大隊小學(xué)教書,小隊里有了記工員和會計,隊里看光耀叔文文弱弱,就要光耀叔到坡地上去看紅苕。坡地離灣遠,那里種的紅苕老有人偷,沒長苕的時候葉子也被人偷去喂豬,隊里在那里搭了個棚子。光耀叔過起了清靜的日子,除吃飯時他姆媽送飯給他吃以外,其余時間都在棚子里。
我放學(xué)以后常到那里去玩。光耀叔說:“活著是為什么?”我說:“為吃飯?!惫庖蹇嘈χ鴵u了搖頭:“你還不懂。”光耀叔說:“人哪,人哪?!庇终f,“命哪,命哪?!蔽颐H坏赝庖澹恢庖宓降字耸裁茨?。光耀叔除看苕以外,還當(dāng)生產(chǎn)隊的衛(wèi)生員,管發(fā)瘧疾丸子,煮竹葉水預(yù)防腦膜炎之類的事。光耀叔常念詩:“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還念:“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p>
有一天晚上,我在棚子里陪光耀叔睡,半夜里不見了光耀叔,我忙到外邊找,光耀叔正在苕地里看天。殘月如蒼白的死人臉,星星在深幽幽的天空中一閃一閃。遠處的村影和房子如鬼影憧憧。我心緊縮,走向光耀叔。光耀叔石雕一樣,一動不動。我好怕。我說:“光耀叔!”光耀叔轉(zhuǎn)過臉來,晦暗的月光下,我發(fā)現(xiàn)光耀叔的眼角的淚。我說:“你哭了。”“沒有?!惫庖鍥]有動,依然呆呆地凝視星空。鬼雀子凄厲的叫聲讓我心驚膽戰(zhàn)。我說:“光耀叔,去睡,我怕?!惫庖寰o緊拉住了我的手,在棚子里睡下。光耀叔不大吹笛子了,吹也是些讓人落淚的調(diào)子。光耀叔隨身帶兩個沒有塑料封皮的厚本子,沒事就在本子上寫,他把兩個本子用報紙包著,誰也不給看。
1977年我在全區(qū)數(shù)學(xué)競賽中以滿分奪得第一名,全區(qū)都在我們學(xué)校開授獎大會。老師說:“趕上了好時候呢,李超白是個好苗子。”灣里人說:“西狗這娃聰明呢?!蹦且荒辏庖鍏⒓恿烁呖?,但沒有考上。光耀叔還是在那個苕棚子里看苕。只是我不常到那里去玩了。那一年,光耀叔的大大得肺病死了。
那一年,我們周圍死了好多人。離我們兩里的吳家灣四個女娃跳水死了。我們?yōu)忱镩_抽水機的躍進也喝藥死了。和我同桌的一個女生叫劉云霞,我一直很喜歡她,差不多是愛上她了。有一天她說:“死了好,早死早托生。”我很奇怪地看了她半天。
1978年我進了襄河高中,在學(xué)校住讀,極少回家。有時候爸爸給我送米和腌菜到學(xué)校去。初冬的一天夜里,我忽然夢見了光耀叔。光耀叔在我們學(xué)校后面的樹林子叫我。光耀叔低頭不說話。我說:“什么時候來的?”光耀叔眼圈紅紅的。我說:“到我們寢室里去坐一下?!?/p>
光耀叔還是不說話。我說:“吃飯了嗎?”光耀叔還是不答話,轉(zhuǎn)身就走。我很奇怪地站在那里看他,他回過頭好像有話要說,又忽地轉(zhuǎn)過身,沒聲沒息地就走了。我的夢也醒了,眼角莫名其妙地滴下兩滴淚。
早晨,爸爸便到學(xué)校來找我:“西狗,你光耀叔來過了嗎?”我一驚:“光耀叔怎么了?”“不見了?!蔽壹泵﹄S爸爸回家。尋找的人找到了點線索,西河邊有一串腳印,光耀叔家里少了兩瓶瘧疾丸子。兩天后,人們在西河下游五里處找到了光耀叔的尸體。尸身發(fā)白發(fā)烏,臉被魚咬傷了兩塊。我在光耀叔尸體前足足站了一個半小時,沒有淚。
人們替光耀叔入殮的時候,竟找不出一套像樣的衣服來,幾個親戚湊錢買了一套黃的確良衣服。我默默地站在那里,光耀叔,你好走!
我回學(xué)校,一封信等著我。寫著我的班級,是光耀叔死前通過郵局寄來的,語氣很平靜:“西狗,我走了,不要學(xué)我。我有兩個本子用紙包著放在我床底下的紙箱里,不要叫任何人看,替我燒了。”落款是:“到死都念著你的光耀。”我馬上請假趕回家,找到了那包本子,到苕棚子那里,一頁也沒敢看,點燃,本子一頁一頁化為灰燼,最后的一點火星也熄了,一陣風(fēng)吹來,把紙灰吹得無影無蹤。我心里說:光耀叔,你好走!
我忽然感到一陣陣地寒。
西普叔和樹平
西普叔和樹平都是光耀叔的同學(xué)。西普叔大光耀叔一歲,樹平小光耀叔一歲。
西普叔小眼睛,他笑起來很難發(fā)現(xiàn)他居然還有眼睛。他的嘴唇自然張開。看起來他好像老是在笑。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那么多流氓故事和流氓謎語。有一次他打謎字我猜:“白天里軟不拉嘰,到夜里尋著眼刺?!蔽夷樇t了,小聲罵道:“流氓。”他馬上說:“你才流氓,你想到哪里去了?告訴你,是門閂,你說,流不流氓?”他又打一個:“兄弟兩個并排坐,忙的時候用一個閑的時候用兩個?!蔽宜啦乱膊虏怀鰜?。他大笑起來:“是枕頭?!蔽覀兾骱訛?,跟我差不多大的兒子娃的性的啟蒙教育,差不多都是西普叔來進行的。
灣里人說:“西普喲,長大了不得了。”他大他媽也知道。打,下死手打。打過以后,西普叔照講不誤。講流氓故事已成了他的一種享受。西河灣的大人便對孩子說:“不要跟西普玩了,再跟西普玩,公安局要抓去坐牢的。”還是有孩子跟西普玩。
他大他媽怕他犯出事來,在光耀叔和樹平高中畢業(yè)那年,就給西普說好了媳婦。當(dāng)年年底就娶了過來。那媳婦長得丑。炎華問:“西普叔,怎么不娶個好看的老婆?”西普叔說:“好看不好看,吹了燈還不是一樣?!庇盅a充了一句格言,“丑老婆是傳家的珍寶,漂亮老婆是惹禍的根苗?!?/p>
西普叔結(jié)婚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過起了日子,也不跟小娃們講葷故事了。他的丑老婆也特別知冷知熱地疼他。過了一年,丑老婆就替他生了一個女娃。西普叔高興得不得了。我上大學(xué)那年,丑老婆又替他生了一個女娃。
1986年過年我回家探親的時候,西普叔已經(jīng)有了四個女兒了。他說:“非要個兒子不可?!?/p>
西普叔是獨苗,沒有個兒子對不起祖宗。他提到樹平:“憑關(guān)系當(dāng)了點小官,就升上了天,做這滅門絕戶的事。中國人多,未必就多了老子的一個娃?!蔽髌帐逶搅R越氣,越罵越起勁。
1977年恢復(fù)高考,樹平的父親聽樹平三叔的話,讓樹平到襄河高中去復(fù)讀。樹平大說:“一定要讓樹平考上大學(xué),這家當(dāng)拼了?!睒淦奖阏J(rèn)認(rèn)真真地去讀。連續(xù)讀了五年,一年比一年考得離分?jǐn)?shù)線遠。最后兩年連預(yù)考也通不過。灣里人說:“就是青石板也能鑿出眼,這樹平的腦殼,怕是金剛石做的吧。”樹平的父親和三叔終于明白樹平不是這塊料,就是拼得傾家蕩產(chǎn)也沒用。
我們縣領(lǐng)導(dǎo)班子換人,新縣委書記恰好是樹平三叔的好朋友。這就行了,一個招聘干部指標(biāo)把樹平給招了上去,后來又轉(zhuǎn)成了正式國家干部,在鎮(zhèn)里當(dāng)計劃生育干事。
樹平讀書讀不進去,待人處世上活絡(luò),不知是不是得了他三叔的真?zhèn)?,他在?zhèn)里還頗得領(lǐng)導(dǎo)的賞識,不久就當(dāng)了黨辦主任。又參加了函授學(xué)習(xí),靠讓人代做試卷輕輕松松地得了張大學(xué)文憑。去年我回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我們鎮(zhèn)的鎮(zhèn)長了。我去找他,當(dāng)門衛(wèi)的那個中年人問:“干什么的?”我說:“我找張樹平?!薄澳阏覐堟?zhèn)長?”門衛(wèi)一臉冷漠,“張鎮(zhèn)長還不知道在不在家呢?!彼坏任掖鹪?,又問道:“你干什么的?”我想了一下,虛張聲勢地摸出一張名片,在他面前迅速晃了一下:“我是省委宣傳部來的?!遍T衛(wèi)連忙泡了一杯茶遞過來:“您先坐一下,我去找?!?/p>
張樹平上穿一件考究的藍色毛料中山裝,下穿一條將軍黃的毛料褲子,熨得筆挺筆挺,肚子已經(jīng)開始發(fā)福了,臉上油光滿面,發(fā)亮的前額讓他本來不算小的眼睛顯得小了。他一邊走過來一邊用左手持牙簽在牙里剔著,他的眼睛像是看著我又像是茫然無所視,目光里多了些自得其樂的盲目的高傲。
我說:“混得不錯呢,老兄?!蔽覝?zhǔn)備把手在他肩膀上拍幾下,看到他表情很嚴(yán)肅,便改和他禮節(jié)性地握了手。“在搞新聞工作?”樹平問,不,應(yīng)該說張鎮(zhèn)長問。“嗯?!蔽尹c點頭?!案卟粫绣e?!睆堟?zhèn)長說。我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去年回家我也遇到了西普叔。西普叔還是穿那件結(jié)婚時置的藍棉襖,面子已經(jīng)發(fā)白,兩個袖口補了兩塊黑布。我說:“日子還過得去?”西普叔說:“能吃飽就行?!彼芨吲d,他終于有了個兒子。我說:“取名了嗎?”他說:“取了!”“叫什么?”“我還能取出什么好名字來?我叫他張超生?!彼f完,得意地笑。我問:“沒有罰款”“罰款,罰什么款?他們來,我說,要錢沒有,要命還有幾條?!蔽艺f:“西普叔,好多人都富了,你不想點門路嗎?”“富了,誰都富了,報紙上哄人呢,你是明白人你還不曉得?我算找不到什么門路,又沒得靠山,又沒得本錢?!蔽髌帐逭f,“我這輩子算窮到底了,這叫命,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蔽髌帐蹇雌饋硐裨谛Γ鋵?,我知道,他是在傷心。
西普叔沉默了一會兒,問我:“還在省里當(dāng)記者?”我點點頭,西普叔說:“好工作呢!從小看到老,你小時候就是不一樣,好好干,我們西河灣出個省長給他們看看?!?/p>
正在說的時候,門外又一聲高喊:“我——花褲子!”月祥一顛一顛地從我和西普叔面前穿過,旁若無人地朝前走去。
月 祥
我個子小,讀小學(xué)時老受欺負(fù)。同學(xué)們在我身后喊:“矮子矮,一肚子拐(壞的意思)?!币痪驮谖疑砗蟪骸拔鞴饭?,跟牛走,牛打屁,聞香氣?!蔽蚁群蟾兹A、廣兵、大腦殼、打屁精打過架,每次我都以失敗告終。我的秘密武器是用指甲抓,后來他們也使用,一個回合下來,我的臉上就多了幾條印跡。
月祥說:“欺負(fù)小個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的跟我干?!痹孪樯砀唧w壯,沒有哪個敢跟月祥干。月祥成了我的保護神。月祥勤快、聰明、懂事。那時灣里人都喜歡明禮哥,也都喜歡月祥。上學(xué)的時候,我就到月祥家去等月祥。明禮哥總是抓一大捧炒豌豆出來:“西狗,帶上帶上?!弊x三年級的時候,青疤要月祥當(dāng)了班長,我當(dāng)了學(xué)習(xí)委員。青疤后來直到我們初中畢業(yè)都是我們班主任,因靠右邊太陽窩的地方長了一塊青疤而得名。青疤喜歡我和月祥,也對我們發(fā)脾氣。青疤那時候正在找老婆,找了兩個都沒成。青疤心情不好,把班里的事都是交給月祥管,自己去找老婆。
我不怎么喜歡青疤。當(dāng)時跟我同桌的女娃叫劉云霞。云霞長得好看,聲音又好,是我們班的文藝委員,我們倆同臺朗誦,配合默契。大腦殼老說我們是兩口子,我表面上不高興,心里美死了。我們當(dāng)時春心萌動,暗送秋波。青疤在上邊講課,我就和云霞在下邊互換鞋穿,我們的雙腳碰在一起,我特別喜歡她的腳板擦在我的腳背上的那種癢酥酥的感覺。青疤雖然喜歡月祥和我,但他更喜歡好看的女生。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拉云霞的手,還到云霞家里去走訪。而云霞的家,對我永遠是一塊神圣而神秘的禁地。我對月祥說:“青疤不是個好東西?!痹孪椴唤獾乜戳宋液冒胩?。
有一次我值日,管班里的同學(xué)睡午覺。江海和炎華去偷了黃瓜在桌子下邊分了吃。大腦殼又帶了一只鹽老鼠(蝙蝠)來教室里,嚇得女娃們鬼喊鬼叫。后來。鹽老鼠又飛到教室的屋頂上去了,整個教室的同學(xué)都爬起來了,用土塊趕,喊聲連天,吵得全校都不得安寧。歪嘴校長把青疤喊到辦公室訓(xùn)了一頓。青疤回來就直敲桌子:“哪個家伙值日?!”青疤怒氣沖天。我站起來。青疤說:“真是豬狗,要你這班干部打鬼?帶頭鬧,把學(xué)校搞得像放牛場!”青疤說了很多,一連串的炮火向我轟來,都把我轟木了。我讀書起第一次被老師批評,一批評就批評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血往上涌,對青疤的仇恨也激發(fā)到了極點。我罵了青疤,大哭大鬧。青疤把我拉到辦公室里。別人都放學(xué)了,我還被鎖在辦公室里。這時候,只有月祥,在我的牢房外邊徘徊。我說:“月祥,不要管我,你回去?!痹孪椴蛔?,在窗子外望著我。
天快要黑了,月祥說:“餓了吧?”我搖搖頭,月祥還是去偷了個油瓜來,在窗子里我們分了吃。月祥說:“寫個檢討算了?!蔽也蛔髀暋T孪檎f:“我替你寫。”我們的字很像。月祥寫了一封深刻檢討交給了青疤,從青疤那里換來鑰匙把我救了出來。好在青疤這個人不記仇,后來我們?nèi)匀幌嗵幦绯酢?/p>
我和月祥最不喜歡的是后來我們的新校長。新校長剛從部隊復(fù)員,愛聳鼻子,目光陰毒,他姓彭,我們叫他彭叉叉。那時候光耀叔讀高中去了,這便更緊地把我和月祥連在了一起。我和月祥都不跟大腦殼他們一起玩。我們獨來獨往,逍遙自在。熱天的中午,我們就在西河里打鼓球。有一天,我們正在打鼓球,彭叉叉正好路過那里,把我們的衣服和書包都拿走了。我們穿著濕短褲到學(xué)校里去拿。彭叉叉說:“還兩個班干部呢,一點紀(jì)律觀念都沒有?!迸聿娌娌话岩路蜁o我們,罰我和月祥到太陽下邊曬。中年的太陽正毒,我們烤得脊骨流油。月祥讓我緊靠他站,這樣可以給我擋一點陽光。我靠在心里不斷罵彭叉叉才挨過了那段陽光。我和月祥都曬脫了一層皮。曬夠了我們,彭叉叉把書包和衣服給我們,把青疤也叫去了,說:“這樣的班干部要他打鬼?”青疤輕描淡寫地批評了我們一頓,終究沒有舍得撤我們的職。
我和月祥,成了一對棒打不散的難兄難弟。
月祥家的后院有一片很好的竹林。我們在竹林中間營造了我們的碉堡。那里有月祥從西河邊撿來的一把銹爛的匕首,有學(xué)校要求我們做的兩把紅纓槍,有用木塊削的大刀和槍,還有炸彈,我們用墨水瓶裝滿干白灰,灌上水?dāng)Q緊后聽“砰”的一響。有我們從隊里熬農(nóng)藥的地方拿的硫黃塊,我和月祥在滿灣的老墻下邊用破碗塊刮白色的墻硝,把墻硝和硫黃、炭粉拌在一起做火藥,用噴霧器上的鐵筒子磨兩個小眼后綁在木槍上,裝上火藥當(dāng)槍打。碉堡真是我們的逍遙宮。月祥對我說:“長大了,我就去當(dāng)兵?!痹孪楹臀以谥窳掷镒鲎鳂I(yè)。月祥也講流氓故事,他只講給我一個人聽。那些日子我們在竹林里多么快樂自在。
明禮哥一夜之間成了暴發(fā)戶,月祥在班里就抬不起頭來了。月祥不笑了,話少了。彭叉叉說:“暴發(fā)戶的兒子當(dāng)什么班長?”青疤就聽彭叉叉的,要江海當(dāng)了班長。月祥沒放學(xué)就先回家了,他第一次沒跟我打招呼就先走。放學(xué)后,我到只剩下竹樁的竹林里,月祥坐在里邊默默地流淚。我手扶在竹樁上蹲下來,從牙齒縫里惡狠狠地罵彭叉叉。
月祥的大大上吊死后,月祥又上了一個月學(xué),就離開了學(xué)校。月祥變得厲害,像換了一個人,木訥訥的。他的啞巴姆媽干活不行,月祥就回家?guī)湍穻尩拿?。家被抄了,什么也沒有了。月祥不大愿意跟我講話了,見到我總是躲開。
有一天,我追上他,我說:“月祥,我們還是好弟兄是不是?”我焦急萬分地看著他,心都快要急出來了。月祥眼圈紅紅地看我一眼,不說話。
我又喊:“月祥!”
月祥轉(zhuǎn)過身,走了,我急得直跺腳。
月祥家后邊那塊竹林地終于沒有開成棉花田,竹樁竹根盤根錯節(jié),碎磚亂瓦遍地都是。平中派人耕壞了五張犁也沒有耕出來,最后只好罷手。
那片地上第二年便又發(fā)出一大片竹筍,隨即密密麻麻地長了出來。到第五年上,整片都開了小白花,接著,整片竹子無一保留地枯死了。
在光耀叔死的第二年,西河灣又出了一件大事,十四歲的葉子不見了。
西河灣種麻。夏天里,麻長一人多高。麻葉子可以喂豬。葉子放學(xué)后到麻地里去摘麻葉子,就不見了。人們尋了兩天,在水溝的亂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赤條條的葉子。葉子剛發(fā)育的奶子白生生地天真地挺著。人們找來布蓋上了葉子。葉子是被掐死后丟在這里的。葉子被強奸了??h公安局和鎮(zhèn)里派來了專案組,住在西河灣破案。西河灣的人都懷疑是大腦殼干的。大腦殼被作為嫌疑犯關(guān)了起來。結(jié)果卻出人意料,兇手是月祥。公安局抓走了月祥,不久又放了回來。月祥瘋了。他手舞足蹈,踉踉蹌蹌,口中唱歌似的喊道:“我——花褲子?!?/p>
月祥就不再是人了。見什么都撿了吃。糞堆里也睡。走遠了被送回來,送回來再走遠。今年春天,灣里人寫信來說,月祥死了,是從我們?yōu)碂u的窯頂摔到窯里摔死的。
得到這消息,我不知該慶幸呢還是該傷心。月祥,我兒時共患難的弟兄。
我是在西河灣寫完這篇東西的。地少人多,西河灣中青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整個西河灣靜悄悄的,我想找一個說話的人都難。西河灣的上空沒有了月祥癲癲的聲音。
紅生還在守著他的兩口堰。紅生嘆口氣:“老天爺作怪呢,年景不好,老是下雨,水漫了幾次了,魚差不多跑了一半。年底怕連交的錢也還不夠呢?!蔽覍λ麌@口氣,說:“等來年吧,來年會好些的?!?/p>
西河一如既往地流。
西河灣靜立在西河堤的拐角垴里。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