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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我需要一些憂愁和沉重

2018-05-24 08:57雙槳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14期
關鍵詞:許知遠人物周刊時代

雙槳

“生命力不夠旺盛就唱不好挽歌”

在許知遠曾經身處的北大校園里,哲學家陳嘉映以海德格爾的翻譯者著稱,周圍聚集著一群熱衷思辨的青年。許知遠從未試圖接近他們,擔心暴露自己的笨拙。在多年后與陳嘉映對談的節(jié)目《十三邀》中,笨拙顯露無遺且有意為之。鏡頭記錄他如何準備采訪、因無能力追問而不安。

出品人李倫給《十三邀》的定位是許知遠的視覺專欄,許知遠說這是某種自我探索。特寫與剪輯中的戲劇性成為爭議的來源,許知遠形容那是照片中定格的一刻,“特別不是你,但其實也是你?!庇懻摴?jié)目所帶來的嘲笑與不信任,在他看來就如同一個人走在街上突然被潑了盆臟水,人們反復問他感受如何,那些臟水是不是他應得的。

他依舊我行我素地使用術語并放任抒情的沖動,使命感熠熠生輝。他憤怒于反智情緒、粗鄙的大眾文化與庸眾的勝利,惋惜于人文傳統(tǒng)的斷裂。

許知遠于1995年進入北京大學,他曾在書中回憶,彼此矛盾的思潮與實踐交雜、知識精英扮演矚目角色的校園不復存在,只見平庸涌動,網(wǎng)絡文化勢不可擋。高曉松民謠式懷舊所代表的80年代末大學校園的風花雪月精妙切入他的內心,令他回避洋溢在90年代的實利主義,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墮入憂傷氛圍。

他那時渴望名聲、女人——“年輕時候不都這樣嗎?”種種憋屈和胡思亂想是旺盛表達欲的來源。在畢業(yè)前他寫下充滿年輕式虛妄的隨筆集《那些憂傷的年輕人》,肆無忌憚地迷戀青春,用充斥的名字和引語對世界廣泛發(fā)言。

許知遠十五六歲時曾狂熱崇拜李敖,那是他心目中年輕、勇敢的知識分子形象。他認定一個人應當是反叛的,他將反叛對象設為學校的沉悶氣氛、功利主義趨向與父親的權威。許知遠與父親關系一直緊張,父親是軍人,講究秩序。直到近年才因雙方年齡漸長而偃旗息鼓,不徹底地和解了。

父母盼望許知遠進入國家機關、大公司工作。有一陣,他看到《哈佛經理學院親歷記》一書,在虛幻的精英感作祟之下動過去哈佛商學院的念頭。那時硅谷似乎是時代的中心、全球化代表要努力的方向。中國加入WTO之后的兩年里商業(yè)媒體蓬勃,許知遠成為《經濟觀察報》有名的記者。

年少成名,他曾在文章中分析自己在90年代末的優(yōu)勢:“一知半解的英文、雜亂的知識、熾熱的青春表達欲、模仿英文雜志的寫作風格,這些因素令我充當了信息斷層中的填補者……我對所引用的人物都無確切了解,對他們的思想充滿了誤讀,但沒人深究這一切。對一些人來說,它正好是個熱氣騰騰的中國的寫照。而對于我的很多同代人來說,我一廂情愿的樂觀打動了他們,我們都出生在20世紀70年代,我們的成長恰逢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和平與繁榮……”

在即興、激情、碎片式的寫作過后他赴劍橋游學,去不同國家旅行、寫書。只是到現(xiàn)在,他的內心仍未強大到足以承受寂寞與失語。他渴望小團體帶來的鼓舞和力量,這不足以讓他成為徹底的游蕩作家,也無法孤軍奮戰(zhàn)。他說,“無限的自由是—種桎梏。完全自由也就意味著喪失張力。我需要緊張、平衡?!?/p>

前兩年他常因熱情無處表達而頻繁陷入沮喪,內心慌亂,直到最近才找到平衡。他正用寫《梁啟超傳》的方式了解一個40歲左右的知識分子在更長序列之中的心態(tài),算是“對淺薄的糾正”。他還想用20年的計劃連接傳統(tǒng)?!巴ㄟ^一個九卷本的作品完成我到60歲左右20年的生活,理解19世紀到20世紀的中國近代轉型過程。梁啟超寫三卷本后處理李鴻章和被低估的人物——林語堂,他是真正的世界主義者。三個人都代表著不同時代的某種精神,都面對各種未知?!?/p>

梁啟超是親切的,法國作家加繆像是同代人,許知遠始終跟虛幻世界關系更密切。他說書相當于他的VR,形容自己處于“dreaming”的狀態(tài)一對現(xiàn)實之物、現(xiàn)世成就不太感興趣。辦證、查看煤氣和水電都能讓他瘋掉,他害怕掉入生活“無聊”的瑣碎細節(jié)里。讓他心潮澎湃的是這兩天聽的肖斯塔科維奇爵士組曲、書和電影中那種英雄主義的片段——個人孤立地面對時代。

他將自己強調人文精神、精英趣味,寫三卷本近一百萬字的《梁啟超傳》等,視作英雄主義式的抵抗。更多時候,他說自己“怯懦”,既有無奈也是盡力自謙——“人總是渴望可以更英雄。一個人老覺得自己怪牛逼的,這人得多傻逼?!彼蕾p的波蘭詩人米沃什曾有過洞見:如果我們多愁善感,同時又無能為力,那么就會生活在一種絕望的夸張狀態(tài)中。許知遠用感官、思想上的愉悅及旺盛的生命力避免了那種絕望。

在北京短暫的春天里,他喝完咖啡又拿瓶啤酒在草地上吹著小風接受采訪,自相矛盾后自圓其說。他仍像處于青春期一般活力無限,只是在撒嬌時有些許白發(fā)晃動,讓人慌張。

“不能抽象地說這件白襯衫”

人物周刊:在采訪中你常用一種比較穩(wěn)定的提問方式、視角,比如談論時代情緒,會不會擔心陷入某種封閉、表達的窠臼?許知遠:每個人都有一些自己的母題吧,有人著迷于童年經驗,有人著迷于自己無根的經驗,有人著迷于世界主義經驗??赡芪业哪割}是人與時代之間的沖突、和解,我問那些問題的時候也等于在迫問自己。而且剪出來的只是一部分,正常的談話有三四個小時,大家關心的我基本都問過了,我也不知道別的采訪者能不能提出更廣泛的問題。

人物周刊:你自身與時代的沖突、和解是怎樣的?

許知遠:我在尋找某種平衡感。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成長經驗或者說我最佩服的人是同時可以扎根于舊經驗、擁抱新觀念的,這樣的人往往比較有力量。有的人過分擁抱新觀念,變得非常飄;有的人過分擁抱舊價值,缺乏應變和轉化能力。這對我來說是個永恒的問題,并不是有人給個答案就能用的,它是微妙的東西,所以問每個人得到的答案都不太一樣。

人物周刊:你怎樣找平衡的?

許知遠:同時做很多不同的事情獲得平衡,我需要很多支點。

人物周刊:會不會分散你的力量?

許知遠:會,destruction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分散注意力。我在很多分散之中獲得最想要尋找的專注是什么,通過比較來完成。

人物周刊:現(xiàn)階段最想尋求的專注是什么?

許知遠:開始寫第二卷《梁啟超傳》。

人物周刊:你的母題有過變化嗎?

許知遠:更細微了一些。不能老那么抽象地談一個時代,它是非常具體的。具體到比如說我去建構梁啟超和時代的關系,不僅要說他的思想是怎樣的,(還要說)當時人的吃喝,聽什么京劇,怎么行動,思想上細微的變化、層次由無數(shù)個細節(jié)構成。比如我今天穿了個白襯衫,你穿個白襯衫,我說這白襯衫有什么樣的質地,哪里產出的,只有把這套說清楚之后,反差才會清晰嘛。以前我估計描繪一件強烈的白襯衫,現(xiàn)在變成描繪白襯衫里有多少針,這些針造成什么樣的效果。白襯衫不就是時代精神嗎?我不能給人一個抽象的時代精神,就像不能抽象地說這件白襯衫一樣。

“需要一些更憂愁、沉重的東西”

人物周刊:你在鏡頭前的那些不滿、憂慮在生活中會有嗎?有那么強烈嗎?還是說那只是在話語場中、注視之下的一種表達?許知遠:我有啊,但它不會影響我的日常生活,不會因為憂慮這個時代而影響今天晚上睡覺、吃飯。我生活中本質上是一個挺快樂的人。每個人缺什么找什么,可能我太快樂了,所以總是需要一些更憂愁、沉重的東西,它給我?guī)砟撤N新的維度。

人物周刊:你快樂的來源是什么?

許知遠:我比較簡單嘛,比較幼稚。吃個東西挺開心的呀,音樂、新朋友、酒精,就那些東西,每個人不都是這些東西嗎?

人物周刊:會不會覺得那些像是精致的無聊?這種輕微的快樂對你構成刺激么?

許知遠:構成啊,感官快樂是很本能的,很重要的,但我最大的愉快仍然是知識上。當我聽到新的喜歡的音樂會特別興奮,讀到那些段落會特別亢奮,或者我和一個有趣的人交談——比如西川,他博學而自由——我發(fā)自肺腑地開心。

人物周刊:除了帶來新緯度,那些憂愁、沉重還有其他作用嗎?

許知遠:它進入我的寫作啊,進入我的思考,是我思維的一部分。

人物周刊:但你的這種憂愁、不滿會不會越來越成為一種姿態(tài),而沒有起到質問、促使反思這樣的作用?

許知遠:那你就看看它有沒有轉換成行動,我肯定把對時代的很多憂慮寫到書里面去了。我們公司這么多年堅持對人文主義的倡導肯定是因為我憂慮的—部分化到行動之中去的,否則就發(fā)生很大的搖擺了。憂愁是很重要的—件事,但你不能沉溺于其中讓自己化成了憂愁。也有那樣的人,但我更希望把憂愁化成行動。

人物周刊:我看你似乎比較享受自己這種有困惑的、憂慮的狀態(tài),包括在節(jié)目片頭中的那些呈現(xiàn)。

許知遠:那是自嘲啊。

人物周刊:自嘲?

許知遠:因為我小時候讀西方作品長大的,自嘲是西方作品里很正常的東西。自嘲使人保持清醒。

人物周刊:你老反省自己的淺薄、輕浮,可在自我反省、自嘲過后你有過什么樣的改變或者修正么?

許知遠:我確實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可能我已經比很多同代人看得更深入、沉重了,但我知道真正深入和沉重是什么樣的,我渴望獲得他們那樣的深刻。我生活在我自己的語境里面,這個語境我并不一定對著大眾來講。這是我真實的想法。就像我看以賽亞·伯林的《俄國思想家》,寫得太好了,看完就覺得自己非常淺薄,雖然我也在探討知識分子和時代命運的關系。人物周刊:我記得你問過西川一個問題,如果認識到自己的局限,那怎樣面對想成為偉大的欲望。你呢,有想成為偉大的欲望么?及在“淺薄”的局限之下怎么辦?

許知遠:當然有了,每個年輕人都會有。但你會意識到自己才智有限,機會也有限,才智和運氣同時到來偉大才會發(fā)生。對我來說是做很多具體的事情,我希望這個書店可以存活一百年,成為傳奇。我希望我寫出還算了不起的作品,在能力范疇之內做到最好。包括《十三邀》,我希望它是個有意思的五年之后仍然可以觀看的節(jié)目。這些東西都不一定通向偉大,我不太想那個問題了,就想把眼前的事做好。

人物周刊:為什么不再想?

許知遠:想了也沒用啊,我沒時間想這個。人物周刊:不想會不會是一種逃避呢?對自己能力的一種不自信或其他。

許知遠:很多具體的事構成以賽亞·柏林的杰出。我相對想成為一個杰出的人,完成具體的事情。

人物周刊:已經退而求其次只求杰出了嗎?

許知遠:這些詞語是帶著年輕色彩的很多渴望,可能我到了這個年紀,發(fā)現(xiàn)那些詞語都沒那么重要了。

“他們意識不到樸素的力量”

人物周刊:你很抵觸娛樂但自身又這樣被娛樂被消費,會感到某種諷刺嗎?你作何感想?

許知遠:生活本身就非常ironical,生活有一刻停止了ironical嗎?沒有的呀。它只要不影響我的出發(fā)點就好了,對我沒太多影響。

人物周刊: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你會成為這樣一個討論中心,為什么有被娛樂的潛質?

許知遠:我跟這時代有很多沖突,可能我特別確信的一些東西不是這個時代目前所接受的嘛。我還是觸碰了一些真問題大家才會討論的,不是純粹被娛樂的。如果這個節(jié)目大家都說不好,它不會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我始終相信智力性本質是高度娛樂的,conversation is the best entertainment,你看當年法國那些沙龍里談論從嚴肅到不正經的事,混合在一起,那是我喜歡的社會啊,它應該同時充滿了嚴肅的追問和gossip。而且思想本身是非常大的娛樂,給人暢快?!妒肥呛苡腥さ幕旌象w,可能在中國的電視語言里很少吧。

人物周刊:比較想問問你對女性的態(tài)度,這也是你引起討論的一個話題。你在節(jié)目中對林志玲談寂寞,引用魯迅寫的“寂寞像一條大蛇把我緊緊纏住”。你問她是否有過被大蛇一樣纏住的感覺。讓俞飛鴻看她演的《喜福會》,里邊破西瓜那段有點隱喻。這兩段設計的意圖是什么?

許知遠:看《喜福會》的那個鏡頭切得不準確,我覺得被誤解了吧,看那片子是因為我覺得她在其中演得非常好,她年輕時表情非常生動,有成為杰出演員的潛質。我覺得她的potential沒有發(fā)揮出來,我問她的感受是什么。我對女性沒什么態(tài)度,我生活中很尊重女性啊。

人物周刊:我的意思是,比如你在新書《偏見:十三邀第一輯》里描寫女性的時候,最先都會講她們的美、性感,她們對于你的誘惑、召喚,你的慌張。

許知遠:贊美一個女生美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人物周刊:是跟男性對比,你的表達方式不一樣,你對女性很少從智識層面、社會身份談起,最先都寫她們的外貌,這樣一種視角……

許知遠:我說的美并不是外貌,是她氣質的延伸啊。這是一種基本的禮貌啊。這個時代被大家搞得很奇怪,我們正常男女之間的表達——去贊美對方一難道都不可以嗎?

人物周刊:不是說贊美有問題,而是對待男性被訪者跟女性被訪者視角為什么會如此不同?

許知遠:難道這么多代人的基本常識都要徹底被大家顛覆掉嗎?面對一個美人去談論她的美,這難道是傷天害理的事情?

人物周刊:你選的那些女性被訪者就是因為這種吸引力嗎?還是有其他的考慮?

許知遠:她們都是各自時代某種意義上的象征,反映了時代精神。而且這個節(jié)目它有很多個人的好奇心嘛。我們下一次有女科學家,你不能要求我立刻就面面俱到。你們這么聰明的姑娘,剛畢業(yè)怎么會被這種cliche所影響呢?這都是多么強大的cliche。

那是我們最早拍的片子,對鏡頭語言都不熟悉,那是一個加長的補充的采訪,我不想做那個采訪。剪輯者剛剛開始做這個片子,找不到剪輯的感覺,后來我們都慢慢變得更流暢起來。

人物周刊:這種流暢中你會失去點什么嗎?

許知遠:失去本真啊,失去一些更樸素的東西,我們當然多少會被那種愚蠢的輿論所影響嘛。他們意識不到那種樸素的力量、樸素的價值,他們需要某種意義上的表演性、流暢性。那可能潛移默化地,我們都會輕微地受此影響,某種意義上做出某種妥協(xié)。

人物周刊:你說的這種樸素的東西是什么?

許知遠:生澀啊,那種生澀是很關鍵、很有魅力的東西,很動人。他可能不熟練,可能有各種破綻,但那種破綻是美好的。

人物周刊:你這樣一個自我很強的人為什么會放棄這些東西?它好像也不是特別需要放棄的。

許知遠:也不是放棄,你不可避免地更熟練起來。而且很多美好的東西是需要受眾回應的,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會產生什么樣的產物。

人物周刊:會覺得自己此前的種種表現(xiàn)不被寬容對待嗎?

許知遠:我會覺得這個輿論場缺乏真正的智力性和對話性,大家特別容易滑入極端,而且比如我覺得很好的《南方人物周刊》你們感興趣的也是這些問題。

人物周刊:采訪一個人不太可能挖掘他此前沒有呈現(xiàn)出來的一個面相,可能得從熟悉的已經呈現(xiàn)出來的那些地方切入。

許知遠:那因為你不讀我的書嘛。

人物周刊:讀了。

許知遠:不談論智識的東西,你老談論我被輿論的地方,我能怎么辦?讓我作為一個娛樂人物跟你們談嗎?

“我不是反思很多了嗎?”

人物周刊:那我們談一下。你現(xiàn)在幾乎放棄了對時事的批評,這樣一種選擇對你有什么樣的影響?

許知遠:它當然是一個很深的逐漸內化的過程。我必須要學會更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待眼前的這些問題,給他們尋找一個更深沉、更復雜的原因和解釋,不應該滿足于某種很姿態(tài)性的表達。

人物周刊:會覺得以前的那種表達是姿態(tài)性的嗎?

許知遠:姿態(tài)當然重要,就像表象是實質的一部分一樣。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不斷地更深入地挖掘。

人物周刊:在節(jié)目里你對別人背叛自己天賦的提問使人反思,但你自己會不會也是這樣?

許知遠:我不是反思很多了嗎?我反思比他們多多了呀。我是啊,我會追問自己是不是更好地拓展了自己。

人物周刊:你問羅振字以前讀法拉奇的東西時什么感覺,他的反應是“知道你想勾引我說理想主義,但真的沒有”。你自己是怎么樣看待理想主義的,你理想主義的根源是什么?

許知遠:根源是我的閱讀啊我的成長,我上北大是受“五四”影響,我們覺得一個年輕的知識分子應該跟社會保持距離,應該批評社會、提出方案,尋求一些超越現(xiàn)實的理念,提醒自己保持某種不安感,這種不安會讓你意識到另一種可能性。然后渴望一種偉大的傳統(tǒng),跟這個傳統(tǒng)發(fā)生一種關聯(lián)。

人物周刊:與偉大的傳統(tǒng)發(fā)生關聯(lián)指什么?

許知遠:希望像他們一樣廣泛而深刻地思考,像他們一樣寫出作品、改變一些東西?,F(xiàn)在不都說要做獨角獸,做偉大的公司,做喬布斯,只是我們那時候不會把喬布斯當作我們的英雄。

人物周刊:你說寫《梁啟超傳》時有自我投射,你作為知識分子的困惑在他身上都能找到。能否具體說說?

許知遠:比如他是一個19世紀的70后,我是20世紀的70后,他1873年生,我1976年生。當時中國也是一個迅速融入全球化的過程,面對錯亂的知識結構、新思想,面對那時候的技術革命:電報、鐵路、印刷術,也是一個年輕人想去探索世界、思想者變成行動者的過程。他面臨著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很多困惑,怎么建立一個現(xiàn)代國家,基本設想是什么。

人物周刊:在寫作的過程中有得到某種解答嗎?

許知遠:得到很多紓解吧。很多情況下,我們都在—種盲目狀態(tài)下做出行動,在不清晰的情況下做出選擇,都充滿了懊垴和可能性。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會怎樣回看自己過去的一些選擇?

許知遠:沒什么特別艱苦的選擇,我是比較順利的人生。

人物周刊:這種一帆風順會不會是你樂觀主義的其中一個來源?

許知遠:是的,我基本上沒遇上什么挫折。很多歷史的變化是不可控的,可控的是你微小的生活啊,所以海明威說,thegrace under the pressure,壓力下的風采。在不同壓力中你要活出自己的張力、豐富性。我找支煙抽行嗎?

人物周刊:行。

許知遠:你干嘛老對我咄咄逼人呢?你這樣不內疚嗎?我這么好一人。

“生命力不夠旺盛就唱不好挽歌”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好像成一IP了。

許知遠:我從來都是啊,我很年輕就出了書,在《經濟觀察報》的時候最有名的報紙記者就是我,這不是什么新鮮事。

人物周刊:年少成名會有些得意么?

許知遠:我不得意,可能也幫助我對世俗的這種東西不太感興趣呀。

人物周刊:名聲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許知遠:我的一個朋友說,名聲當然重要,但夠用就行。我當然需要名聲,因為名聲會帶來某種便捷,我希望這種便捷能夠拓展我的世界。

人物周刊:想知道你對自己年少成名的時代際遇及個人特質分析是怎樣的?

許知遠:天啊這,運氣好唄。我一方面很自我,另一方面對時代變化很敏感。那時候不就因為出書嘛,報紙是很嶄新的,在市場化報紙那樣的平臺上表達,表達的東西對民眾來講又是比較陌生的。而且時代情緒是比較渴望外部知識的,有強烈的融入世界的欲望。你寫到不知道的人名,大家覺得這太有意思了,我要知道這個東西?,F(xiàn)在別人就會說“你丫裝什么裝啊”,完全相反。

人物周刊:會不會覺得現(xiàn)在你的表達和時代情緒錯位?

許知遠:會啊,別人老說我不會好好說話,但我平常生活就是這樣說話,而且我表達得挺清楚的啊。社會的表達就是分層的,不是說人分層,而是每個人有不同的細分市場,不同的表達語境、空間。我的表達會有一類讀者、觀眾習慣,只不過突然到來的技術革命使分層感消失,使所有的都進入大眾市場的語言系統(tǒng),變成一個混亂的時候。

人物周刊:你承認自己是唱挽歌的人,說挽歌也很美。挽歌之美是什么,它對你的吸引之處是什么?

許知遠:逝去是美的啊,這不是所有文化中美的很大的源頭嗎?嶄新的東西帶來雄心勃勃的生命力,但逝去卻是一種悲傷的美,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春花秋月何時了。

人物周刊:不會覺得是浪費生命,或者說是—種徒勞嗎?許知遠:美是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生命本身就是很多復雜東西構成的,我們現(xiàn)在對生命的理解都非常強調動物性的一面,你的擴張、你的生命力。但生命中很多subtle啊,那種細膩的、微妙的、不可言說的東西,很美啊。

人物周刊:你一面在唱挽歌,一面好像讓自己的生命力得到了很旺盛的發(fā)展。

許知遠:生命力不夠旺盛你就唱不好挽歌啊,唱挽歌也需要能量的呀。而且我認為矛盾是人的前提,只有一個高度理性的人才可能獲得高度的感性,只有擁抱新語言的人才能夠理解挽歌之美。我是尋求幾方平衡的,渴望彼此間的共存,所以你說的我哪一面可能都是準確的,你看到的只是我的某一面。

人物周刊:你渴望平衡同時又覺得不安很重要,這也是……

許知遠:對呀動態(tài)平衡。

人物周刊:什么說法部可以。這會不會是某種不得已的解釋呢?很多行為過后給自己找出了一套解釋。

許知遠:那怎么辦呢?對自己的行為做解釋不是每個人的特點嗎?我們最終生活在一張意義之網(wǎng)上,如果沒有意義的存在,生命是不存在的。解釋會被打破,平衡會被打破,再尋找新的意義。我現(xiàn)在的解釋是暫時的,可能過段時間會發(fā)生新變化。

“不合時宜是因為我的價值觀恒定”

人物周刊:旅行中你向外尋求經驗,最后的尋求結果是什么?

許知遠:我會變成一個晚熟的人。這些經驗可能跟我自身沉睡的經驗會匯成一個新東西,那東西可能現(xiàn)在才慢慢到來。

人物周刊:你沉睡的自身經驗都有什么?

許知遠:我看起來在寫作中或者在表達中會吐露自我,其實我很少真正吐露自我,我吐露的是我的一些知識或者一些感受,但是深層的很多困惑啊各種都沒有觸碰過。

可能我著迷于外面五彩斑斕的事情……它其實也有呈現(xiàn),我為什么對那些移動的感興趣,為什么對那些流放的、散落的人感興趣,可能就是因為他們也是無根的。我對邊緣的人、失落的傳統(tǒng)感興趣,對當下正旺盛的東西反而沒興趣。

人物周刊:你過去基本不表露自我,這個不表露是為什么?你那部分自我其實是什么樣的?

許知遠:我說不清楚,你別折磨我了,可能還需要更長時間才知道。說起來,我很早過的都是知識的生活,沒有過過那種很鮮活的人生。但知識生活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經驗啊,不能認為只有在活色生香的地攤上才是生活,打架才是經驗。我會找一種方式把我這種知識生活的經驗真正表達出來。

人物周刊:你此前為什么傾向于向外尋求經驗?逃離平庸?

許知遠:覺得知識生活不精彩,渴望那種更現(xiàn)實的、血淋淋的,更有觸碰感、摩擦感的東西。

人物周刊:你有兩本書中人物經驗很強烈,那些經驗有給到你什么樣的沖擊么?

許知遠:我沒過過那樣的生活,我沒那么勇敢,我害怕陷入那種特別大的孤立。我非常清晰地意識到我是一個旁觀者,不是介入者。我羨慕那些行動的精神,但我不太有。

人物周刊:僅僅因為不夠勇敢嗎?還有別的因素嗎?

許知遠:我性格里有疏離的東西,疏離就意味著很難特別深刻地、強烈地介入。

人物周刊:你老說自己是個不合時宜的作家,你是這樣自我定義的。但你在世俗意義上獲得不少成功,有一定的影響力。你說著時代粗鄙化、抗拒它,但看起來你似乎是順應時代的,在每個時代際遇里你都做出了某種轉變。

許知遠:對,其實我對時代變化挺敏感的,不合時宜是我認為我的價值觀很恒定。這十多年,從我剛工作到現(xiàn)在,有從報紙到各種的不同轉變,但我價值觀的選擇都沒變,變的只是它的技術手段。可能很多人把時代的變化理解成價值觀的變化,或者他們自己價值觀做出很多調整,可能我同行五年前還在談“鐵肩擔道義”,現(xiàn)在整天在微信上賣東西。我沒有那種變化。

人物周刊:價值觀沒變,那你從以前堅持到現(xiàn)在的東西是什么?

許知遠:好奇心,對個人自由選擇能力的確信,對不公的憤恨。

人物周刊:你常宣稱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和精英感,為什么?意義何在?這種知識分子意識怎么形成的?

許知遠:知識分子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傳統(tǒng),而且是社會非常重要的構成。尤其在中國社會,大部分變革都是知識分子來提出、推動的。我們社會為什么會陷入這么強的反智呢?整個輿論市場變成這么一個爛泥潭跟反智有很大關系。我們上大學之前到我們這一代人,每一代人里面優(yōu)秀的人都希望自己成為知識分子。所以我只是在尊重我個人的經驗,我就是這么被訓練出來的,我就熱愛這套價值觀。那為什么不捍衛(wèi)它呢?

人物周刊:你對知識分子的定義是什么?

許知遠:兩點。第一,受過充分的良好的知識訓練;第二,有非常清晰的價值觀。

人物周刊:以賽亞·伯林在探討知識分子與時代命運的關系,你對這個主題的思考是什么?

許知遠:他寫那本書的時候實際在描繪俄國傳統(tǒng)的狀況——一小群貴族知識分子接受西方的影響,但他們的觀念與整個俄國遼闊的土地、龐大的人群脫節(jié),于是產生了強烈的想改變俄國的道德意識和使命感。但他們的能力又不能抵達到廣闊的人群,無法動員人群,他們產生了很強的焦灼感。他們跟西方又不一樣,受法國、英國、德國影響,但又意識到自己和這些人不一樣,于是產生了很獨特的身份意識、很強的使命感以及無奈。這跟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有某種相似之處,所以就有很多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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