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小事兒
王國維先生在他的《人間詞話》里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睋?jù)說這是王氏的創(chuàng)見,學(xué)界尊為“境界說”。我們談境界,不能繞過這位大師。
《人間詞話》所說的境界,也許可以稱之為美感的境界,景況現(xiàn)象能夠滿足美學(xué)上的要求,始得稱為境界,所以詞話只談境界之有無,不談境界之優(yōu)劣。文學(xué)作品除了美感的境界,應(yīng)該還有一個“意義的境界”,因為語言文字是有意義的,意義的境界可能對音樂不重要,對文學(xué)重要,可能對文學(xué)里面的詩不太重要,對小說散文就十分重要。這方面,《人間詞話》有一段話引人注意,它說,宋徽宗、李后主,都是亡國之君,都有作品留下,徽宗的作品僅是自悲身世,后主的作品儼然有基督釋迦擔(dān)當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我好容易盼來這個“意”字。葉嘉瑩教授論后主,引了《人間詞話》的這段話,加以解釋發(fā)揮,在她的評論文字中除了“其大小固不同矣”,還添上一句“其高下固不同矣”。我好容易盼來這兩個字,“高下”。后主作品究竟何處有擔(dān)當人類罪惡之意,姑置不論,國維先生到底也指出關(guān)懷眾生比斤斤個人禍福要“大”,葉嘉瑩教授更進一步點破,這個樣子的李后主比那個樣子的宋徽宗要“高”。順水推舟,我也可以大膽直言,美感境界無優(yōu)劣,意義的境界有高下。
據(jù)說,當年楚王出去打獵,遺失了心愛的弓,左右要派人尋找,楚王認為這是楚國人的弓,就由楚國人揀去吧,不必找了。這個故事叫做“楚弓楚得”。在這個故事里面,“楚王的弓”是一個境界,“楚人的弓”是另一個境界,一般認為“楚弓楚得”的境界比較高。
據(jù)說,孔子聽到了這件事,他有評論,他說這張弓是“人”的弓,不論是哪國人揀了去都好,何必一定要楚人?他打破“楚弓楚得”的局限,提出“人弓人得”的思維,這又是另一種境界,一般認為孔子的境界更高。
由“王失王得”到“楚失楚得”,再到“人失人得”,好像圈子越畫越大,見解也越來越高,仿佛“大”跟“高”有牽連,“欲窮千里目”你得“更上一層樓”。所以“境界”的形容詞除了有大有小,還有高有低。宋徽宗的境界不過“楚弓楚得”,后主(依王國維先生所說)可能超越“人失人得”了。作家大都追求更高的境界。
美國有很多種獎券,像勁球獎,獎金很高,誰中了頭獎,立刻成為新聞人物,記者登門采訪,照例問他怎樣用這筆錢,有人說,有了錢可以做很多事情,有人說,有了錢可以不做任何事情。有一個老太太,她中了一個小獎,美金一千五百萬,她把這筆錢捐給當?shù)氐慕烫昧耍晃囊矝]留下。新聞記者也常常追蹤這些中獎暴富的人,看他們?nèi)暌院笤鯓恿?,五年以后怎樣了,發(fā)現(xiàn)有人做公司老板了,做基金會主席了,也有人離婚了,破產(chǎn)了,吸毒了,你看,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境界。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常常碰到境界高低的樣相,文學(xué)作家對這些樣相十分注意。蕓蕓眾生各自活在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境界里,好比高山上的生物一樣,高山由山腳到山頂,氣溫不一樣,山腳是熱帶,往上走是暖帶、溫帶,山頂是寒帶,各個溫層的動物植物并不相同,例如亞熱帶的闊葉林,到寒帶就看不見了,有些鳥生長在海拔高的地方,不會在海拔低的地方安家,他們各有其境,各自為界。
人生境界由低到高也分層次,就拿金錢財富來說,豪門子弟炫富,傲慢,放話出來:“有錢就是要讓人嫉妒才過癮?!笨墒橇硗庖粋€更有錢的人,生活儉樸,熱心公益,他說錢是上帝的,我只是個管家。有人退休了,非常無聊,朋友愿意帶著她一同到養(yǎng)老院做義工,她說:“我為什么要去喂那些老人喝湯?我對自己的父母也沒做過?!彼呐笥颜f:“我正因為當年沒有機會侍奉自己的父母,今天才去幫助沒有子女侍奉的老人?!比烁瞬灰粯樱腥诉€君明珠雙淚垂,有人還君明珠不垂淚,有人不還明珠也不嫁給你。人跟人不一樣,有人走在人行道上,迎風(fēng)有落葉撲面,他伸手一擋,抓住了一張獎,他看也沒看,隨手順風(fēng)一丟,他說我不相信偶然。換一個人,他隨手抓到一張獎券,今天開獎,他不去上班了,財神爺?shù)搅?,也許從此不必再打卡簽到,他回家守住電腦等開獎的號碼。
人類畢竟和草木禽鳥不同,人可以登山,由山腳登上山頂,見識各種境界,人也可以搬家,選擇改換自己的境界?!度碎g詞話》提到李后主的境界,后主在亡國之前也是尋常詞人,亡國以后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小說家言,武松晚年住在西湖邊上,他說如果是今天,我就不去打死景陽岡的那只老虎了,他改變了境界。老虎傷人,不打虎,就得想個辦法安置它,我們生逢現(xiàn)代,知道有動物園,知道亞洲虎是稀有品種,應(yīng)該保護,也許武松因為打虎就發(fā)配了,不用等到殺嫂。殺嫂也多余?血濺鴛鴦樓也多余?社會進步,現(xiàn)代人的境界有時比古人高。和珅是個大貪官,在他身上,貪污成為傳奇,據(jù)說他家很窮苦,為了救窮救急向人家借錢,受了許多屈辱,后來有了權(quán)勢,愛金銀財寶永不滿足,境界很低,他實在是一個病人,他的病沒能治好,境界始終沒有提高。上世紀三十年代有位名作家,小時候家境也不好,他很羨慕別人穿皮鞋,母親為了籌錢給他買一雙皮鞋,吃了很多苦,后來他終身不穿皮鞋,也恨有錢的人。終身不穿皮鞋,境界高,恨有錢的人,境界就低了。他的作品處處同情窮人,可以提高讀者的境界,他又同時仇富,這就相反了。
一個人閱歷有限,文學(xué)作家把各種境界展示出來給大家看。引導(dǎo)住在山腳下的登山一游,也許,人就因此提高了自己的境界,至少,人就因此可以欣賞別人的境界。所以作品講究境界,作家要提高、擴大自己的境界??上гS多有名的作品,許多受人尊敬的作家,都沒有這樣做。
有一個小說人物,他叫阿Q。他沒有家庭,住在破廟里,他沒有受過教育,沒有職業(yè),給地主家打零工活命。他瘦小伶仃,活得很窩囊,最后糊里糊涂被判了個死刑。阿Q的智商很低,身體也不強壯,既不能巧取豪奪,也不能犧牲奉獻,他活在世界上,簡直是造物者的惡作劇。文學(xué)批評家眾口一詞,都怪阿Q受壓迫還不革命,一口咬定阿Q具有中國人全部的劣根性,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是小說家的境界還是批評家的境界?革命?就憑阿Q那塊料,你教他怎么革命?阿Q是革命家拯救的對象,革命是悲天憫人,你首先要憫的,就是他這種人。革命家見了這樣的人,應(yīng)該想起自己的責(zé)任,而不是把責(zé)任加在他身上。
我們的新文藝運動本來反對用典,發(fā)展到今天,也有了自己的典故,“人血饅頭”就是其中一個。當年有些人相信饅頭蘸人血吃了可以治肺癆,每逢有死刑犯砍頭,總有人能夠用饅頭去蘸死者的血,也總有肺癆病人的家屬在法場外面等著購買。這天有一個革命黨人拋頭顱灑熱血,那買到熱血饅頭的老頭兒,對先烈慷慨成仁無動于衷,心里只想讓他的兒子藥到病除。批評家說:你看,仁人志士犧牲的時候,有人趁機會坐收紅利,這等人多么愚蠢,多么自私,多么可恨可恥,革命先烈又是多么悲哀!
《山海經(jīng)》里有“夸父逐日”的故事,夸父是個半人半神的大力士,他和太陽賽跑,結(jié)果熱死了,渴死了。這個故事本來很簡單,最早的版本只說夸父追趕太陽死在半路上。后來有人補充,夸父臨死的時候把手杖拋出去,他的手杖化成一座桃林,桃林不但有陰涼,還可以結(jié)桃子供人解渴,境界提高了。再到后來,夸父不但手杖化為桃林,眼睛、頭發(fā)、骨骼,都變成永恒的東西留給后世,境界更高,很有今天器官移植的意味了。時代進步,今人的境界有時候高過前人,作家也要沖破前人設(shè)定的境界天花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