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我開著車,已過了野貓山嘴。車子上到一個拐彎處的制高點(diǎn)時,一束光耀,祁家店水庫像是猛然抖開的一匹藍(lán)茵茵的布,展現(xiàn)在了眼前。我收住了車速,但沒有完全停下來。我按下車窗,看到了水庫邊,大佛寺的塔樓,在晨曦中,閃著一種澄明的寧靜,讓人心里怦然一動,仿佛打開了一扇幽閉已久的閣窗。幾只鴿子或者是燕子,在曦微中繚繞著,感覺就是從我心里放飛的——今天是四月四,是大佛寺廟會日。隱約間,遠(yuǎn)遠(yuǎn)的路上,已有許多車輛向大佛寺方向涌動。
我把車往路邊上靠了靠,從后視鏡中看到有一輛大貨車駛過去。不是一時沖動,是內(nèi)心里突然肅穆出的朝覲,我掉轉(zhuǎn)了車頭,下了國道,沿著水庫邊,抄近路去了大佛寺。
景區(qū)門口的路兩邊,已排了兩長溜小車,幾個警察做著各種手勢,指揮著隨到的車輛往整齊里???。我在一位警察的喊聲中,把車打了個踅乎,但并沒有停在他手勢指點(diǎn)的地方,而是一加油門,開出了漸漸擁擠起來的車流,一直開到了山門外才停下。所謂“山門”只不過是離景區(qū)門不足一公里的第一道招牌門,這段路兩邊都設(shè)了停車場和車位。剛開始興起旅游業(yè)的那幾年,這四周都還是莊稼地,過廟會時,青苗地里都停滿了車輛,我是怕停在里面,車越來越多,一時出不來,耽誤了我去敦煌的路程。那里也有兩個警察,看到我把車停到了他們附近,興許是要讓我把車停到“山門”里面指定點(diǎn)上去。我心里來得快,趕緊湊上去說:“我有急事,到寺里去敬個香,馬上就走?!眱删鞆埩藦堁劬?,向“山門”里面的車隊(duì)看了看,又看了看我的車子,覺得不礙事,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個說“得快呀!”接上說起他們剛才說的一件什么挺有興趣的事情。我嗯嗯著,抬頭看了眼“山門”上的藍(lán)色牌子上“佛山勝景”四個燙金字,來了一陣小跑,像是一種鄭重的承諾。
寺門前的廣場上,擺滿了各種香裱攤子,攤主兒則大都懷里抱著大小香燭,穿梭在游人間兜售。我走到一個四肢萎縮的殘疾人前,他趴在一個音箱上,用沒有手指的像是一朵正待開放的花骨朵的手擎著一個話筒——那話筒反倒像是一根長長的花蕊,而沒有的手指既是落去了的花瓣,唱著一支變異了歌詞的陳星的《傷心淚》。我從背包里掏出錢包,已有幾個嘴里大同小異叨叨著:“香請上,師傅——師傅,香請上——平安吉祥!”的女人圍了過來,我掃視了一圈,把一張十元的錢放進(jìn)了殘疾人身旁的一個小提琴盒里,也算是對那幾個兜售者不言而喻的答復(fù)。因?yàn)槲沂潜镜厝?,知道一進(jìn)寺院門,就有個老和尚在那擺著個案幾,一年四季都靜坐無語,供應(yīng)著香燭。至于香燭錢,隨著香客的心愿多多少少往一個功德箱里投放就行,我當(dāng)然更愿在那里請香燭了。而一個女人已把一包三炷的平安香杵進(jìn)了我的肘間,我不想拒絕,不想壞了這種氛圍和心緒,給她也遞了十元錢。又有幾個女人舉著香燭向我伸了過了,我擺著手,緊忙拾級向寺院門里走去。
我照例在老和尚的案幾上請了三炷高香,向功德箱里投了張百元鈔票,把先前的那三炷香放在了案子上,聽人說過,多余的香放在供桌上也是敬香了。
我擎著燃著的高香,插在了殿前的大香爐里,跪在蒲團(tuán)上叩了三下,要站起來時,誰從后面按了一下我的脊背。我曾在一本易學(xué)書上看到過,一個人要是在敬香或供奉時,感到身上的某處似被人動了一下,那一定是神在摸頂啟喻:有病者,馬上痊愈;祈福者,如愿如意。盡管我并沒有那么迷信,但是一種大眾心理的愉悅還是醍醐灌頂。同時,出于條件反射,俗常的心理反應(yīng)使我向四周看了看,更或是一種神圣的排除:不會是一個熟人在打招呼吧?絕不是!我的兩旁都是叩拜者,而我的后面是更多等待敬香、叩拜的受眾——都是我不熟悉的面孔。倒是在幾米開外處的一個廊柱邊,狗熊和一個背著雙肩包、外地旅游裝飾的女人說著什么。我向狗熊那邊放了放情緒,但沒像以往那樣,叫著他的綽號喊他過來,或者罵罵咧咧地向他走去。我和狗熊是同歲,從小一塊長大,他叫我猴子,我叫他狗熊,可以說是親密無間。這么說吧,他從那次悲痛中走出來,給我講他老婆自殺前那天晚上的事,甚至連他老婆怎么趴在他身上瘋狂地做愛都給我說。我只讓見到狗熊的那種快意在身體里沖撞了幾下,馬上就收回了張揚(yáng)。我動了動身子,像是把剛要放下的東西又往上掂了掂,重新背了起來。
我進(jìn)大殿時,又向回望了一眼,那女的已不在,只剩下狗熊一人在東張西望,臉上掛在一層疑惑或者就是失落的神情。管它是因?yàn)槟莻€女的,還是因?yàn)閯e的什么,我不能再耽擱了,剛要邁步,遲疑了一下,左腳做了個莊重的動作,跨進(jìn)了半尺多高的門檻。
坐佛下面的“關(guān)煞洞”,據(jù)說能怯病消災(zāi),不是信不信,而是每次來大佛寺都要從左邊鉆進(jìn)去,又從右邊鉆出來,成了一種儀式中當(dāng)然的規(guī)程,甚至就是我們這些不懂宗教的人的重要部分。進(jìn)洞前,我舉手加額,膜拜了一下洞側(cè)。據(jù)歷書上講,是屬蛇的,也就是我的守護(hù)神“普賢菩薩”。
我從殿堂里出來后,香客驟然增多,院子里擁擠得幾乎寸步難行。當(dāng)然,狗熊更是無從尋蹤了。我不是刻意要找他,不過只是心里的一個閃念。當(dāng)然,能和他搭個腔最好了,好長時間沒見他了,聽說他教學(xué)教得好好的,突然從重點(diǎn)中學(xué)山丹一中刷到新城區(qū)剛建起來的清泉中學(xué)。聽明白了,他原來可是一中高中尖子班老師,而清泉中學(xué)雖是新建,可只是座初級中學(xué)。這個倒霉蛋,是咋回事,現(xiàn)在了還又是單身。見過幾次,匆匆間,一問,他總是那么樂呵呵地說:“談著呢,談著呢。”要是喝上幾杯,嘴里盡是“瑾瑾”了“媛媛”的曖昧話,可是,過上好久也不見他再深入,比如結(jié)婚什么的行動。
出了寺院門,殘疾人的位子邊圍著一圈人,從里面?zhèn)鞒鲫囮囉茡P(yáng)的提琴曲。我擠了上去,往里看,原來是殘疾人在用只有一根腳趾的右腳彈著小提琴。難怪他在用一個提琴盒在收錢,我才恍悟過來,那會子放錢時怎么就沒意識到呢,他還有這么怪的技藝,并且非常精美。我完全被他那癡迷而全神貫注的臉相給怔住了,直到一曲彈完。
“你?”我從錢包里掏出錢要往提琴盒里放時,被一只手從肩胛上搗了一下,抬頭一看,是狗熊,嘴咧得很夸張,并且有一股很重的欣喜掛在仰起的嘴角上?!昂镒??!彼f。
“狗熊。”我說,剛說看到他和一個女的說話呢,但感到似乎有一大堆話堆在那里的累贅和疲憊,馬上又剎住了?!盎貑??”我說。
“你呢?”他說。
“我去敦煌?!蔽艺f,帶有一種疏遠(yuǎn)的得意,但馬上又與一種遙遠(yuǎn)的孤獨(dú)嚙合在一起?!澳闳幔俊蔽蚁馐裁此频卣f。
“那么遠(yuǎn)?”他說,“干啥去?”
“寫一部河西走廊的詩集,體驗(yàn)生活去。”我說,突然看到他鼻孔里扎出的一根白鼻毛,像是他生活里的另一個異數(shù),頓感我話的奢侈,低了個腔調(diào)說:“敦煌我還沒去過,你呢?”
“去過?!彼f,“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陣子,我不是在酒泉基地當(dāng)過教員嘛,那時常去敦煌。后來因?yàn)槭遣环姆峙洌直慌汕驳搅松降?。”他依然是那么樂呵呵的,但我總感到那根白鼻毛特別刺眼,像是一條沙河,正在流失著他生命里的某種東西。
我說過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幾近親兄弟,我不想讓一種說不出的情緒感染,我得帶著好興致趕緊出發(fā)去敦煌。“我先走了,回來了再聊?!蔽艺f。
“嗯?!彼f,向茫然的人群里瞭望了一眼。
“來了寫出好詩了,讓我先拜讀。我請你喝酒?!彼f。
“那是自然?!蔽艺f。
“稍等。”我還沒走上幾步,他又急急追上了我,拽住了我的胳膊。
“咋?”
他不說什么,拽緊我,要進(jìn)寺院門。我疑惑著眼神看他。見我不情愿,他也不做解釋,雙手往面前按了按。
“你稍等會,我去去就來?!?/p>
一等就是半小時,我真有些不耐煩了,他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寺門,臉上滿是疑懼和思忖,但又?jǐn)v著黏糊糊的樂善好施的興奮?!白?,我坐你的車去張掖?!彼f,才不在乎我的忍耐,“你路過張掖把我放下就行?!?/p>
我本想,時間已不早了,直接走高速的,這下,還得把他拉到張掖了再上高速。
到車前,窗玻璃上居然貼了一張罰款單,我氣惱地一把撕下,揉成了團(tuán),扔到了地上??煽戳讼率謾C(jī),一想,時間已過去都兩個小時了,不是給人家警察說下的一會兒嗎,還跑步做承諾呢?!扒?!”我自嘲了一聲,又撿起罰單,裝進(jìn)了褲兜。
我把車拐上了水庫邊來時的截路,他還是不依,這“狗熊”,也不做個解釋,就是強(qiáng)拗,我只得把車打向大路。
看我吊著臉子,他一時也不說話了。但“狗熊”就是“狗熊”,不一會兒,他就嘻嘻哈哈地給我說起學(xué)校發(fā)生的趣事。
我心里的不快,被他一陣子和成了稀泥。
“狗熊呀!”我說。
“停下?!彼蝗煌W×斯适?,急切切地喊了一聲。
“咋了?”
原來路旁站著一個女子,伸出雙手,緊靠緊,扎著兩個大拇指?!笆裁匆馑迹俊甭飞蠐踯嚨娜硕嗔?,不是揮手,就是伸臂,我總不能都停下來拉上吧,我又不是跑出租的。但這個女士的動作的確有些特別?!笆裁匆馑迹俊蔽矣謫柫艘槐?。
“那個手勢叫‘窮游’。”他說。
我不明白。“啥,啥意思嘛?”我說。
“這個猴子?!彼俸倭藘陕暎澳憬?jīng)常開車遠(yuǎn)游,連這都不懂,伸著兩個大拇指擋車的,是‘窮游’者?!彼砸环N勝利者的光彩閃了我一下。“還猴子呢?!彼f。
“啥叫‘窮游’嘛?”
“就是吃住和走路都不用自己花錢,做那個動作,別人都會施以幫助的。”他很在行,并且在我把車還沒停穩(wěn)時,已解開了保險帶。
“這……”我在遲疑中,剎住了車。
他嘿嘿嘿地下了車。
那個女的背著個大旅行包,面無表情,有種理所當(dāng)然的派頭。
我一琢磨,不正是和他在寺院里說話的那個女的嘛。這狗熊,原來所有的噱頭在這里?!斑@狗熊?!蔽亦洁熘?,下車開了后備箱。
預(yù)先的路線是到嘉峪關(guān)、瓜州、敦煌,然后折向青海的格爾木、德令哈,過青海湖,從祁連、鄂博返回,可在去張掖的路上和狗熊一通的聊天和謀劃,說我就先到敦煌,原路返回算了。青海的那段路,放暑假了,他和我一起去。這倒一下就說動了我的心,并且達(dá)到了一個非常高的期盼值:和他旅游,我當(dāng)然特別樂意,首先少了寂寞,再加上從小就和他在一起的那種罵罵咧咧的默契,肯定是一次愉悅的游歷。
并且,我也取消了在嘉峪關(guān)停宿一晚的計(jì)劃,而是改為返程中,路過登一下嘉峪關(guān)城樓后,繼續(xù)直接返回山丹的決定。那女的,就是那個“窮游”者,在車上不多說話,至多也就微笑一下,以示領(lǐng)會。我問她許多關(guān)于她旅游路線和打算啊啥的,都是狗熊說出來的,好像她的啥事狗熊都知道似的,其實(shí),狗熊也不過是憑他的猜測投其所好和知道的一點(diǎn)“窮游”知識說的,他每次說完,都先問那女的對不對,女的就頷首點(diǎn)點(diǎn)頭,微笑里帶出可靠的信任和一種隨遇而安的茫然。但最終我還是明白了她的行程:其實(shí),她的行程就是沒有具體的行程,每次都是擋上一輛車后,能走到哪算哪,但必須是有旅游景區(qū)的地方。這樣一想,她的行程又是非常明了,就是挨地方挨景區(qū)走唄。車上,我還開個玩笑說,要不和我同路上敦煌吧。狗熊一聽,呲著牙瞪了我一眼;而她,微微一笑,嘴里念叨著西夏國寺、丹霞地貌、馬蹄寺等等張掖的地理景觀,看來她對沿途的風(fēng)景名勝了解得很清楚。
好吧,既然打定主意先不去嘉峪關(guān),也就沒在嘉峪關(guān)停留,雖然時間已是正午一點(diǎn)多,應(yīng)該吃午飯了,但我還覺得不太餓,也是性子上來了,看了路牌上標(biāo)出的下站名是玉門、赤金峽、榆林、瓜州、陽關(guān)等這些神秘、古老而又新鮮的名字,索性又開了一百多公里,到“赤金峽服務(wù)區(qū)”才停了下來。
的確,越往西行,就越吸引人,不說別的,光就這些地名,每一個都像是一塊磁鐵,并且超場強(qiáng)。我在“赤金峽服務(wù)區(qū)”的一家回民飯館里吃了一碗可口的羊肉面片后,在車?yán)锎蛄藗€小盹,就又駛出服務(wù)區(qū),繼續(xù)前進(jìn)了??墒?,幾乎沒走多遠(yuǎn),我就被路邊的警示牌上的一個地名給震懾了:布隆吉雅丹??吹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雅丹地貌,想到魔鬼城,想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一種浩瀚的力量,使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像風(fēng)吹沙漠一樣激蕩起來。
什么是詩?
一個地名就是一首偉大的詩。
不信你看,在我看到第一塊“布隆吉雅丹”的警示牌后,每隔一段不遠(yuǎn)的距離,就是同樣的一塊。加上我一百二十碼的車速,把距離幾乎已消減成了無距離的行距: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
布隆吉雅丹瞭望臺
我把車子沿著詩的最后一句指向,駛出高速,爬上了一個陡坡,停在了瞭望臺頂上。顯然,這首自然之詩我有個小小的篡改,明眼人一看就懂,也肯定會賞識我的點(diǎn)睛之筆。是的,我把觀景臺改成了瞭望臺。布隆吉雅丹瞭望臺,多悠遠(yuǎn),多空闊,多……我怎么又想起了那個“窮游”女,對于這,她會怎么想?
我的思緒還沒從那個略顯沉重的鼓鼓囊囊的旅行雙肩背包上回過神來,一輛大卡車“日嗚日嗚”爬上觀景臺,而我的神還在遠(yuǎn)方“瞭望”呢。
卡車司機(jī)緩緩地剎住了,就憑這,我就能感覺到了他的黏糊,且聽,卡車在碰撞搖晃中停下來時,沉沉的一聲放氣,更像是一聲嘆息。
氛圍讓人這樣一營造,遠(yuǎn)處的景象肯定又別樣了。我沒再關(guān)注卡車司機(jī)的行動,而是把注意力放射向了雅丹地貌的怪異起伏上:獅身人面、金字塔、雙乳、城堡、老子騎青牛、一排男性生殖器……一股熱浪像洪水涌了過來,緊接著,四野里晃晃蕩蕩地成了一片光的汪洋,突出的沙丘冰山的一角,可是,原本空空曠曠的遙遠(yuǎn)處怎么有了樹林,還有……不對,那不是樹林,是丘林,那么——
“一群羊?!蔽艺f,那群羊像火焰一樣在走動,有些飄。我想有個求證,我才又想起了卡車司機(jī),仿佛他就一直和我一起看著這變幻的場景?!斑€有一個牧羊的老人?!睕]有得到他的回音,我又說,“是吧?”我仰了仰脖子,身子一挺,似乎那樣就可以離看到的更近些。“不對,是個女的?!蔽艺f,加著重號般地加重了語氣,“我是說,那個牧羊人是個女的。你看,紅衣裳,綠頭巾?!?/p>
這下,我感到,身后的空氣涌動著,帶出一股輕蔑的情緒。
“嘁!”他終于說了一個字。
我一側(cè)身,這才真正注意到了他的相貌,黑紅黑紅的臉膛,如果讓他站到對面的雅丹地貌里,絕對會像一座紅沙丘而分毫不差地融入其中。
他說“嘁”,什么意思,我感覺就像是他的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要浮上來,自己又把它往下按住沉了沉?!班摇保隙ㄊ且环N對抗,比如刀對刀,那么他是對抗什么呢……我明白了,他是對我說到的那些話的蔑視,但他又不想過于顯露,抵抗中,發(fā)出的一擊鏗鏘之聲。
當(dāng)然,我也有對抗性。
“看嘛,你看。”我用手指向西方,我愣住了?!罢]了?”我說。
“那是蜃景。”他說,用手揉著鼻子,臉跟上顫動著,仿佛沙丘上嗽嗽嗽地落著沙子。他整個人似乎一下舒緩了。四周的熱浪也被一股風(fēng)吹得蕩漾開了。
“啥景?”
“蜃?!?/p>
蜃不是龍的意思嗎,啥蜃?這人裝什么高深。
“龍?”我說。
“龍?”他搖了搖頭,擰了擰臉上的表情,像是荒原里迷了路的人,突然看到了一個標(biāo)記,喜欣像水一樣在臉上漫開了?!澳憧催^電影嗎?”
“電影?”
“嗯……那個……”顯然,他等著我給他更肯定的回答??梢蔡珜挿毫?。
我抓撓著臉,像是在挑選一個合適的表情。
“就是……就是……”
我沉吟著,突然明白了他說的電影是什么意思。
“《海市蜃樓》?!蔽艺f。
“對——對對?!彼翊蠛@飺频搅艘幻夺樢粯优d奮,黑臉也像按開了開關(guān)的燈泡,明亮起來?!熬褪悄莻€電影,總在腦子里打轉(zhuǎn),可,就是,想不起來?!?/p>
“那咋能沒看過呢?”我說,實(shí)話說吧,我的身體里一下子灌滿了得意?!岸嗄昵暗睦想娪傲?。許多鏡頭都是在我們那里的山丹軍馬場和新河驛拍的。徐小明,梁小龍,對吧?”
“對啊?!彼裢耆珦Q了個人,快速地扯開了,“你是山丹人呀?真好。還有一部電影也是山丹拍的。記憶猶新,記憶猶新啊。”他的臉這會兒像一盞燃得久了的燈泡,發(fā)燙發(fā)紅??瓤攘藥紫拢袷菍η榫w的一種緩沖?!爸罏槭裁磫幔窟@么遠(yuǎn)的路,幾百公里,我們坐上火車去看拍攝現(xiàn)場。我還被挑上當(dāng)了群眾演員,《海市蜃樓》里,騎著一匹瘦沙馬,演個小土匪?!彼鹩沂值氖持?,在額角上指了指,說,“還受了傷呢。當(dāng)時……”他說,“被一枝流箭劃的。記得喲?!彼f,聲音又抬高了幾分,“沙馬,一匹瘦沙馬,記得噢?!憋@然,過于的興奮使他有些語無倫次,“再看電影《海市蜃樓》時,一定要留意,騎一匹瘦沙馬的那個演員就是我?!?/p>
“一定一定,我今晚住到賓館了,就從手機(jī)上調(diào)出來看?!蔽医o他興奮的爐灶里又添了一把火,讓它更旺了。
“《牧馬人》,朱時茂,許靈均,牛犇,郭諞子……可惜??!”他突然有些神傷?!啊赌榴R人》拍攝時,我們幾個也坐火車去,又步行了幾十里路,跑了一晚上呀,才到了山丹軍馬場,可惜沒有適合我的角色?!彼脑掍h轉(zhuǎn)得很快,不過神傷里又添帶了幾分擔(dān)憂?!皬堎t亮都去世了,多好的作品啊,可惜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綠化樹》、《靈與肉》。噢,對了,《靈與肉》就是《牧馬人》,可惜!”
他的神傷讓我傷神了。他一個卡車司機(jī)怎么知道的這么多,似乎還是張賢亮迷。一個卡車司機(jī)。“你?”我說。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彼f,幾乎不沉溺了,帶著責(zé)備的親密,好像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把他給忘了。
我搖搖頭,感覺不對,又點(diǎn)點(diǎn)頭,又不對,我把扳機(jī)扣向了自己。
“我是山丹人,都沒去過拍攝現(xiàn)場。”
“你年齡小嘛。”他像是長者,語氣里又有一絲輕微的不屑。
“我六五年的?!?/p>
“啊!”他神情里劃過一道流星,仿佛歲月的擦痕?!拔液湍阋煌瑲q呀??茨愣嗄贻p?!彼f,猶豫了一下,似乎從一個門里剛出來,又轉(zhuǎn)回了去?!澳菚r候?!彼f,一種神往的神色,“我是多么地癡迷于文學(xué),癡迷電影。不,不是看電影,是想當(dāng)電影演員??上姨熨x不夠,也是沒機(jī)遇呀。當(dāng)時,我能把張賢亮的小說整段整段的背下去,還模仿他的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寫了一本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叫《我的馬》。后來,我把那本長篇小說寄給了一個出版社,就上新疆打工去了,一去就是兩年。回來后,家里有一封出版社的來信,一看,時間都過了一年多了。信是讓我修改稿子的,那個編輯很細(xì)心,在要求修改的地方都畫線標(biāo)明著。盡管過了那么長時間,我還是沒氣餒。我花了半年時間修改完稿子,又按照他信上說的直接寄給了那個編輯,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他的名字,叫鐘泰??墒牵^了一段時間,信被原封退回了,標(biāo)簽是:查無此人。想想,也許是調(diào)走了,或者別的什么原因。那時候,又沒個電話啥的,只能在迷惘中不了了之。”
“哦!”我長出了一口氣,何嘗不是相同的經(jīng)歷呀!同齡人,當(dāng)年,都是文學(xué)癡迷者,只不過我幸運(yùn)的是,一組詩寄給了《詩刊》,一位叫禾禾的編輯很快就給我回了信,不久就在《詩刊》刊出了,才讓我一直堅(jiān)持到了現(xiàn)在?!昂髞砟?。”我說,“在寫嗎?”
他嘆息了一聲。
“有些情懷是一輩子也無法釋懷的。”他說,“寫是寫,但很少,也再沒有投過稿。寫過了,就放箱子底了。你得生活呀!”他感慨著,又重復(fù)著說,“你得生活呀……”仿佛是對他打工生活的復(fù)制,或者是抗?fàn)??!按蚰且院螅揖陀秩チ诵陆?,一去就是四年。不過,那次去新疆前,父母給我在村子里訂了親。在之前,他們就一直張羅和督促著要給我訂親,而我總是推諉。我的心思一直在文學(xué)上,自己暗暗定下過一個目標(biāo),寫不出名堂來不成家?!彼鋸埖貜埩藦堁?,“你說我死心眼不?你說?!彼肿煲恍?,整個臉上,像一片秋天的黑土地上獨(dú)獨(dú)開著一朵燈盞花,很是凄然?!澳愕谜J(rèn)命?!彼f。
“是吧?”他說。
我望望他的臉相,不置可否。
他也沒指望我能怎么回答他,因?yàn)?,我想,生活早給了他應(yīng)有的答案。
“我在新疆的那四年里,什么活都干過來了,先是在哈密的紅星農(nóng)場里,給一戶農(nóng)家種瓜看瓜。后來,到一個磚廠里拉磚坯,一直干到學(xué)燒磚窯。又跟上在磚廠里一塊干活的個小伙子去了巴里坤,給一戶哈薩克牧民家放了幾個月馬……多了。”他說,“直到我聽上一個老打工者的話,說在吉爾吉斯坦可能掙錢了,和他一起翻越邊境時,被遣送回家。”他又嘿嘿一笑?!爱?dāng)時,他言之鑿鑿,還以為他去過吉爾吉斯坦,兩個人就信誓旦旦地出發(fā)了。后來才知道他也是道聽途說?!彼中?,“不過,那也好,回家省了路費(fèi)。”
“咋?”我一時沒明白其意。
“遣送呀!”他說,一副得了便宜的燦爛相,“還一路管吃管喝。”
“哦。哦?!?/p>
“你還別說?!彼f,“好事變壞事,壞事也能變成好事。四年了沒有音訊,家里人到處托人打聽,也沒個下落,還以為我不在世上了,媽都扯心地病倒了。連訂下親的那家都發(fā)了話,說等到年底再不見我,姑娘就要給別家許配呢,不能把姑娘耽擱成老丫頭沒人娶了。正巧那年年底,我被遣送回了家。八八年年底,我記得很清楚。”
他點(diǎn)了一支煙,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shí),他一直在不停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對,剛開始時,好像他給我遞過,因?yàn)槲依显缇徒錈熈?,所以沒在意,只是想著別的事而隨便擺了擺手而拒絕了。同時,我注意到,他吸煙的樣子非常深沉。他邊吸邊往他的卡車旁走去。
“來年正月我就結(jié)了婚?!彼f,煙罩在他的臉上,像一塊彌漫了霧的坡地。他用手充實(shí)地拍拍卡車的幫箱?!澳撬哪陽|奔西跑的,倒也掙下了些錢,結(jié)婚花得不多,我就用余下的錢買了輛卡車開始跑運(yùn)輸?!彼烛榱耸种?,在幫箱上敲了幾下,否定地說,“當(dāng)然不是這輛,二十多年了,我把三輛新的都開舊換了。這輛都又有些舊了,過不上幾年也得淘汰了?!?/p>
“你是哪里人?”這時我才想起問這話。聽口音是酒泉一帶的,我又轉(zhuǎn)到車前頭看看牌照,甘F,是酒泉的代號。
“瓜州。”他已蹲在了車側(cè)的水箱邊。“就是原來的安西?!彼f。
“你現(xiàn)在具體運(yùn)輸什么?”我的意思是他有固定活,還是每天得找活。
“百貨。”他說,又補(bǔ)充道,“給一家超市送貨,每天一趟。
“行吧?”這話問得欠缺,已經(jīng)說出,我也沒改口,他肯定明白啥意思。但沒有回音,卻是一股流水聲。他什么時候已趴在車下面,擰開了水箱的閥門,正從下面往出鉆。
“好著呢。”他吭哧著站起來說,純粹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應(yīng)付。他搓了下粘上砂土的胳膊,從駕駛室的后倉里提下一個水桶,接在了水籠頭的流水下。他又拿出一支煙,剛要點(diǎn)燃,猶豫著,又放回口袋里的煙盒。等水桶接滿了,他把水桶往一旁移了移,雙手接在水上,狠狠地搓了幾把臉。完了他也不關(guān)閥門,提著水桶從車后轉(zhuǎn)向車的另一邊。
我說“水”,是覺得在這樣的大戈壁上,讓水這樣的流失,太浪費(fèi),太奢侈,甚至太暴殄天物了。
他沒回話。
“水?!蔽艺f,有些急了?!拔医o你關(guān)去?!蔽艺f。
“不礙事。”他的聲音突然甕聲甕氣的,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里傳來的?!澳鞘菍iT備用的?!彼f。我這才想到,一般車的那兒怎么會有水箱,那是他特意焊上去的。又一想,也不是道理:備用,總不是為了浪費(fèi)呀。
“你——”我真有些惱怒了。從車的一旁到另一旁,走了個來回,最后又放棄了要干什么,到了他的身邊。
那兒原來有一棵樹,整個水泥打成的平臺上,就那兒,攬住山坡滑石的鐵絲網(wǎng)欄邊,一棵獨(dú)獨(dú)的柳樹,就因?yàn)樗莫?dú),反而讓我突然感動這兒很葳蕤。我的車在他的車前面,起先我怎么沒注意到。他到了樹前,把水桶從右手換到了左手,一只手提指提梁,另一只手扳住了水桶底沿,絲絲縷縷,很有一種儀式感地把水緩緩?fù)鶚渲車男】永锏埂?/p>
“這?”
他沒有言語。
“這……”我說,我被他的肅穆感染了。的確,在這樣的大戈壁上種植一個生命,是神圣的,不為別的,就為這一點(diǎn)綠,就為……什么呢,什么都不為,也讓人敬畏。
水坑滿了,他沒變姿勢,就那么躬身,趄著水桶站著,等到坑里的水滲完了,又把水桶里的水倒完到坑里,吁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個使命般,莊重地站起身,向樹行著注目禮。有講究嗎?我想,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少頃,他把水桶放回了駕駛室的后倉里,水箱里的水也流干了。我還是不可思議,是啊,用水澆樹是理解的,可白白把水流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我得問問,這是個迷,或者我會對他產(chǎn)生誤會。
他點(diǎn)了支煙,望著路過去對面的雅丹地貌出神。
“那棵樹是你栽下的?”我說。
“嗯?!彼f,嘴唇快速動著,像是有許多話在尋找著出口。
“很多年了吧?”我說。
“是她?!彼f。
“啥?”我以為他說的樹是另一個人栽的?!罢l?”我說。
“樹?!彼f。
“誰?”
“她?!?/p>
他坐在了水泥地上,眼里有東西在婆娑。
“你看到的那是蜃景呀。”他說。
原來那棵樹還真有故事呢。他默了一會說:“十五年了。那時候,我剛換了第二輛新車,這條高速公路也剛通車,這里還沒有修觀景臺,只是個臨時停車區(qū)。她要解手,噢,對了,那時候,我和我媳婦兩人一起跑運(yùn)輸。我把車停了下來。她一下車,就說,路對面咋有條河。那時候的汽車,你知道吧,還需要加水的。我先前念叨過,到前面的服務(wù)區(qū)了給車加水的。經(jīng)她一說,正好把水加上吧。還有,大夏天的,天特別熱,車?yán)锏囊淮蠊拮硬瓒己雀闪耍缇秃翱诳?。我也沒有尋思這里哪來的河,要說有吧,也只有疏勒河,但疏勒河在大草灘那邊,離這遠(yuǎn)著呢。反正是發(fā)昏了,她說她過路提一桶去。我就把水桶遞給了她。興許是她太興奮了,沒看路上來往的車輛,就橫穿了過去。忽聽一聲急剎車,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她已經(jīng)被一輛和我的差不多的大卡車撞飛到了幾十米外了。”
他停了下來。我不知道說什么,就連一聲唏噓都覺得是輕薄。
“樹?!彼f,“是她?!?/p>
我明白了,還有水。
“水?!蔽仪f重地說。
我也明白了他說的蜃景。
“蜃景。”我說。
我導(dǎo)航驅(qū)車直接到了鎖陽城。按卡車司機(jī)的介紹,瓜州有幾處地方非常有名,榆林、雙城我都知道:榆林其實(shí)主要也是壁畫,和敦煌的壁畫是一個體系的;雙塔最出眾的是一條沙漠中的大湖。這些地方景觀都非常吸引人,但經(jīng)卡車司機(jī)一講,我倒更想先看看曾經(jīng)兵困過唐軍的鎖陽城。他說:薛仁貴征西時,被哈密王困在了苦峪城,程咬金一人殺出重圍去長安搬救兵??墒浅侵幸褞捉Z絕。薛仁貴就率領(lǐng)將士們在城周圍挖野菜、草根充饑。將士們發(fā)現(xiàn)有種樣子和紅蘿卜像的植物非常多,雖然吃起來澀澀的,但吃上非??桂?,并且能強(qiáng)身健體,傷員的傷勢也好的奇快。用那種植物一直維系到了救兵來,打敗了哈密王。后來知道那種植物叫“鎖陽”,以示紀(jì)念,薛仁貴就把苦峪城改名為鎖陽城。
我在塔林里轉(zhuǎn)悠了幾乎有一個小時,發(fā)黃的粘土,炒過一樣焦黃,大大小小的寺院全是用砂土夯造,走動在唦唦聲中,每一粒砂子都如一座雷音,里面不知貯藏了多少木魚廟音,寂靜就是它們最大的回聲。在一截城垣下,長著幾株開了花的鎖陽,紫褐色的莖桿,閃亮亮的,發(fā)著青銅的光芒。就在我注目凝視的當(dāng)兒,從墻縫里鉆過一只黃亮的蛇,它停住后,搖晃著抬起的頭,左顧右盼了一陣,一縱身子,竄上了鎖陽的莖桿。它吐著信子,把頭伸向了鎖陽花,像是愛情的親吻,又像是劫掠般地吮吸。我打開了相機(jī),把鏡頭拉到了最大,絕了,那蛇半蜷著身子,與鎖陽結(jié)合的那么完美,一幅多么生動的畫面,簡直就是一座薩克斯風(fēng)的演奏者雕塑。我一直換著角度拍著照,直到我心臆中的一曲《浪漫愛情》演奏完,直到蛇滑下了鎖陽莖桿,又從墻縫里溜出了城垣。
我走上了一座雷臺,極目遠(yuǎn)眺間,熱浪消退著的大野中,黃昏的暗流開始涌動。盡管是大夏天了,南端的祁連山依然白雪皚皚,像一位千年的老者,在俯瞰著河西大地。而近處的大漠波紋閃爍著,像無數(shù)人抖動著一匹巨大的絲綢。我把鏡頭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轉(zhuǎn)換著,一群野驢像是受驚了似地騰過了沙漠。煙塵中,沙梁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我趕緊把焦點(diǎn)對準(zhǔn)了人影,人影顯得很是模糊。我換上了長鏡頭,一圈圈地調(diào)著焦距,慢慢地,人影越來越清楚,我穩(wěn)住了鏡頭,雖然還識別不出臉相,但大形樣子已經(jīng)非常明了,是個穿著綠色防曬服的——這樣的穿著,我斷定這個人一定是個旅游者,旁邊還支著一輛單車。我先是吃驚,這樣的大沙漠、大戈壁上騎自行車旅游?又是遲疑,不會是蜃景吧!
一時沖動,我想弄個究竟。
我站在雷臺上,用手機(jī)定準(zhǔn)了方位。下了雷臺,開車向沙漠駛?cè)?。其?shí)不遠(yuǎn),我開了不到十分鐘,就被一個沙梁擋住了,車是開不上去了,只有一個陡坡上有人走下的一條蚰蜒小路,看起也瓷實(shí),還有幾株稀稀拉拉的小草,蜿蜒著,繞上沙梁。
我從后備箱里拿了一瓶水,前走了幾個,想到了什么,返回,又拿了一瓶,向沙梁攀去。
真的是蜃景嗎?我在沙梁上脧視了一圈,只有抖動的晚風(fēng),哪里有個人影。我吼了幾聲,也沒有相應(yīng)。幾乎就要放棄時,我又遲遲疑疑著,并且在一種失落的懶散中,跋上了又一個制高點(diǎn)。奇跡發(fā)生了,就在制高點(diǎn)的背坡里,有個人正從自行車上卸著東西。
是個披著長發(fā)的女的。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向坡下走去,很專注地從一個大包里掏著東西。我咳嗽了一聲,她才轉(zhuǎn)過身里,并且一副警惕的神情,躬下身子,立馬從包里掏出了一根類似警棍的東西。我擺了擺手,又往前走了幾步。我停下腳步后,想先打個招呼,免得她誤解。問題是,她是個外國人。白皙的臉,高高的鼻子,雖然有些驚恐,但明顯地,臉上已松弛了下來。怎么說呢,我想都沒想,就來了一句:hello。她完全緩和了,并且透出友善。
“你好!”她說,很融入?!澳阋彩锹糜蔚膯??”她不但會說漢語,還非常地道。
“你好!”我說。
她眼睛藍(lán)藍(lán)的,像是沙漠中的兩個海子,蕩漾著歸宿般的溫柔。“可以搭個手嗎?”她說,指了指地上的包,又用雙手在面前劃了個弧線?!拔乙粋€人能行的,但是,既然有人,幫個忙,搭起來更應(yīng)手?!?/p>
她蹲下身子,從包里掏出了一個折疊帳篷。明白了她的意思,要我?guī)退顜づ瘛?/p>
“在這?”我說。
“是啊?!彼f,對我的遲疑很是遲疑。“我一路都是這樣呀?!彼种鴰づ竦墓枪?jié)。
我湊了上去?!盀槭裁床坏焦现莩抢镒∪ィ俊蔽覄恿藙尤?,“這里危險?!蔽艺f。
她搖了搖頭。“那怎么算旅游?”
我感到那句話像是動搖了一下我的什么東西?!斑@……”我說。
我們一邊說著話,一會兒就搭好帳篷。知道了她是英國人,她說她是從新疆一路騎自行車過來的,從沒在城市里住過,都是在荒郊野外一個人搭著帳篷住宿。到每個城市也只是稍做停留,備些伙食。我?guī)状握f到“危險”,她都笑笑。我能感覺到,那種輕描淡寫的笑里,藏著巨大的堅(jiān)毅。
但是,她還是沒有藏住一些驚險的敘說。她說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上,遇到過狼群,她打著手電筒在帳篷口坐了一個晚上,很幽默地說,狼群也打著燈籠陪著她坐了一個晚上,直到天亮了,手電筒的電也著光了,狼群才嚎叫著,失望地走了。她說,在天山草原上,她在帳篷里睡著后,被一條蛇咬了,幸好在腿上,能夠著,硬是勾著頭,自己把毒汁吸了出來。說著她還把褲腿抹上去讓我看,那里有一塊青印……
突然,她把目光從我們的話語中移開了,身體里像有什么東西在奔突。“你看?!彼f,騰身上了沙梁。是落日,是紅紅的落日在整個沙漠和她的身子鍍上了一層奢侈的金光。我怕這樣的景觀會瞬間消失,也沒挪動位置,打開相機(jī),連續(xù)不斷地給夕光下的她照了許多張照片。簡直就是一種夢幻,或者,這才是真正的蜃景。
她下了沙梁后,從包里掏出食物要請我吃晚餐,我拒絕了。她不依,我只好嘗了幾口。天馬上就黑了,我得去瓜州城里。其實(shí),我的車?yán)镆灿袔づ?。但我只是在心里搖晃了幾個,放棄了露宿大漠的念頭。我不知道是對她不放心,還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了她的電話號碼,才開車去了瓜州。
噢,對了,我還記下了她的名字,叫麗莎。
原本用十天時間,一路河西,然后從青海轉(zhuǎn)回,既然青海不去了,時間還是那些,我就慢慢用來消費(fèi)河西走廊的光景和風(fēng)貌吧。第二天,我在瓜州城里轉(zhuǎn)悠了一天,接下來,榆林、雙塔湖、陽關(guān),我也是一天一個地方地體味。第四天早晨我才消停又從瓜州轉(zhuǎn)折去了敦煌。
已是正午時分,我在敦煌城了找了個賓館住好,吃過后,好好睡了一覺,才去了月牙泉。我謀劃在這待上三天了,再返回去嘉峪關(guān),反正時間充裕的很。
日影已西斜到了半山梁上,一隊(duì)駝鈴在沙梁上悠悠地?fù)u響著時光。我沿著蘆葦蕩,在月牙泉邊轉(zhuǎn)了幾圈,還依依不舍,最后,一個奇妙的句子突然冒了出來,對,是“吻”,“天地之吻?!蔽疫B忙依在了護(hù)泉的欄桿上,從背包里掏出隨身的筆和本子,凝目著天空的淡云,寫下了一首《月牙泉》:
多么像我的生日呀
端端的,五啊,初五的那個眉呀
我寧愿把它還原成一條黨項(xiàng)河
還原成一個水草豐茂的河灣
還原成一場絕世的愛
我心已靜,無須梵音
每一粒砂子都是一座雷音
一隊(duì)駝鈴,漫上了黃昏的沙嶺
絲綢的沙漠,讓我愛得絕望的沙漠
今夜,我不帶走什么
打著蘆葦?shù)幕鸢?/p>
月牙泉呀,你就是我找到的,千年前丟失的那一印
天地之吻
“天地之吻”,我還沉浸在一片深情的回味之中,身后的月牙泉像是在回音,突然“咕咚”了一聲。我回身看到深藍(lán)的泉水中,升起了一個小小是水柱,像是一個蠕動的舌頭,然后漫開了一圈圈細(xì)密的波紋。
也許是我對詩和景的過于對應(yīng)的專心斟酌,連身后來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確,是響過一聲支自行車的“咯噔”,但被我的感官忽略了,成了一個不相干的過往,直到背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我才回過神來。
我非常驚異。
“麗莎?!蔽艺f,張大了吃重的眼,仿佛是又一次蜃景。
“林?!彼f,欣喜的樣子。
“是的?!蔽艺f,“我是付林?!?/p>
“真好?!彼f。
“是啊,麗莎,又碰到你了,真巧?!?/p>
“巧嗎?”她凝了凝目,吃力地想了想,“我覺得不是巧,是你們中國人說的緣分?!彼纹さ匦α诵?,“緣分?!彼f。
我伸了伸舌頭。“緣分?!蔽艺f。
她看著我的手里拿的本子,突然歉意起來。
“你在寫東西嗎?沒有嚇走你的靈感吧” 。
“沒有的?!蔽艺f,“我已經(jīng)寫好了” 。
“啥?”
“一首詩?!蔽艺f,“《月牙泉》”。
“我能看嗎?”她說。
“怎么不能?”我說,把翻開的本子遞給了她。
看來她不但會說漢語,對文字也很通呢。我從她的神色中看到了隨著思路而動容的表情。跟著她看的過程,我又在心里過了一遍《月牙泉》,生怕哪里不合她意,讓她失望了。
“真好?!彼痤^來,一副神往的樣子。“真好?!彼终f,伸出了大拇指。
“是嗎?”我誠惶誠恐的心落在了實(shí)處。
她沒回話,接上從題目開始,滿含深情地朗誦了起來。
“能送給我嗎?”她朗誦完后說。
什么意思?
她看到了我臉上的疑云,覺得自己沒有表達(dá)清楚,吐吐舌頭。
“我是說,能不能算寫給我的?”
看來她真的讀出味道來了,也是真的喜歡。但又完全不明白她的指向。
“你想?”我說,也是一句指向不明的話。
“非常非常?!彼f。
“那就送給你了。”我說,暗合了她前面說的。
“給?!彼f,把本子遞過來?!皩懮??!?/p>
“什么?”
“致啊?!八f。
我哈哈笑了起來,接過了本子,在題目下面拉了個破折號,寫上“致麗莎?!?/p>
她接過本子就要往下撕。
“等等?!蔽艺f,“這個有些亂,我重抄一遍?!?/p>
“ok?!彼龏A了句英語,像個小孩一樣歡快。
其實(shí)不用抄,我把本子墊在膝蓋上又重寫了一遍,剛要替她撕下來,她又叫停了?!斑€要署上你的名字?!?/p>
我在副標(biāo)題下面又寫上了“付林”。
“我想翻譯成英語?!彼殖蛄艘魂囋婍撜f,“回去了在英國的刊物上推薦發(fā)表。”
“是嗎?”我說,“能行嗎?”
“肯定行?!彼c(diǎn)著頭,把自行車往好里支了支,示意我們沿泉走走。
天已經(jīng)涼下來了。我們順著泉邊上到了一個亭子里,坐了一會后,又回到了自行車旁。我拾起了一直放在那的滑沙板。
“走,爬鳴沙山去?!蔽艺f?!白孕熊嚪胚@沒問題吧。”
“沒問題?!彼f,“那是啥?”
“啥?”
“你手里?!?/p>
“噢,滑沙板呀,上到山頂后,要從沙坡上滑上下,沒有滑沙板滑不動。”我望著她空空的雙手?!澳銢]有嗎?”我問。
“哪里有?”她攤了攤手。
“在大門口租的。”我說。
“那我也租個去?!彼f。
“你等著?!蔽艺f,“你在這等著,我給你租去。”我把背包放給了她,一路小跑去了大門口。
我給她租了一個滑沙板,又給我們各租了一雙紅沙靴和黃背心。把她武裝得直樂。
我們上到山梁上,走來走去,直到太陽落下了地平線才從沙坡上滑了下來。我要她和我一同回敦煌城去,她執(zhí)意不去?!斑@么多天的旅途奔波,難道你就不想洗個澡嗎?”這是真心話。
她詭秘地一笑,指了指自行車后面掛著的一個水桶,又指了指月牙泉里的水。
我只得幫她支好了帳篷,又在她堅(jiān)決不要的情況下,給她放下了幾瓶水和一些食物,開車碾著潔白的月光去了敦煌城。
我在敦煌夜市上吃了一盤驢肉燜黃面后,又轉(zhuǎn)到了玉器街,猶豫著想買些夜光杯、葫蘆雕飛天等紀(jì)念品,最終在一個店里買了兩串手鏈。繼續(xù)往前走時,也沒啥目標(biāo),聽到一陣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音樂聲,順著傳來的方向,穿過了一條繁華的街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路邊的小廣場上圍了許多人,音樂就是從那伙人堆里響起的。我擠了進(jìn)去,原來是一個盲人在彈著三弦唱河西小調(diào)。這種調(diào)子我在別處也聽過許多次,但唱詞多都含含糊糊,并且改動得少了古意。而這個老人唱得字正腔圓,原汁原味,滄桑中帶著古老的深邃。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隨著抑揚(yáng)的聲調(diào)非常豐富,時而蒼涼雄渾,時而低吟悲愁,尤其是眉宇間的舒展與收縮,加上他猛然間的咬緊牙關(guān),幾乎就是一個人在演著一臺大戲?!拔宜臀业耐醺缂t柳坡,紅柳坡,紅柳坡上紅柳多,紅柳葉葉往下落……”我最喜歡的還是這些滿含惆悵的詞令。我被這純純真真的民俗民謠打動了,不,是震撼。這就是我一直尋找的原始,卻在這里遇見了。我不能錯失,趕緊拿出了錄音筆。
曲終人散,我問下了老人的住處,說好抽空去找他。我一直被那種音樂浸染著,但怕被什么破壞掉,不由自主地走出了熙攘區(qū),沿著一條沒有路燈的街道往回走。我不需要路燈,有一盞月亮就行了,適合回味,適合靜思。在一個橋頭,我停下了腳步,那湯湯的流水聲似乎是剛才音樂的延續(xù),我依然能合上那種曲調(diào)。橋頭上有一個賣西瓜的,冷冷清清的,仿佛就是為了配合那個場景特設(shè)的。攤位上有個桿子上掛著一個紅燈籠,搖搖曳曳的,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頭頂?shù)脑卤K也在搖曳。我問那個買瓜的女人:“這個河叫什么名字?”
“黨河。”她說,“黨金果勒河。”
我想到了黨項(xiàng),想到了西夏。
“你姓黨吧?”我說。
“你怎么知道?”她雖然吃驚,但很平靜。
“因?yàn)檫@里姓黨的人很多?!蔽艺f。我查過資料,與西夏的黨項(xiàng)族有關(guān)。
“也不一定,我男人就姓脫?!彼f,還不可思議地?fù)u搖頭。
“脫,拓,就是拓跋演變來的?!?/p>
她更不理解了?!安欢阏f的啥?!彼f,“買個瓜吧?!?/p>
“好。”我說。
“在這吃嗎,帶走?”她說。
我猶豫了一下?!皫ё??!蔽艺f。
我也沒有挑揀,由著她稱了個敦煌沙地瓜,又稱了個哈密瓜,放在一個塑料袋里遞給了我。我說先放放,又把瓜放在了攤子上。
這時的上弦月更明亮了,像個銀鉤,瓜攤上的燈籠似乎就是掛在鉤上垂下來的,燈隨著鉤的顫晃在擺動。地上已起了些微風(fēng),把水聲推遠(yuǎn)拉近的空曠了起來。連地上的月光也在晃蕩。這月光,我想,是敦煌的月牙照耀出的月光。我拿出了本子,倚著瓜攤的小車邊,就著月光,我要記錄下這《敦煌的月牙》:
小小的,薄薄的
我不想把你比成針尖
也不想把你比成一根白玉發(fā)簪
但我突然想趴在一個人的肩頭痛哭
突然想在一個人的耳邊說一聲
等了千年的一個愛字
說是一排馬的牙齒也行
說是一匹兒馬抬起后蹄踢在天庭額頭上的一個印痕也行
那都是為西域的意象營造的
此刻,我想把你說成羌,說成烏孫
說成一個人的小月氏
再把你說成一只黨項(xiàng)的羊
或者就是西夏王國里遞過來的一張
指紋的傳書
其實(shí),它就是敦煌的月牙
就是能讓我思念和哭泣的愛人的肩頭一樣的月牙
就是一把飛天女反彈的,琵琶
我回到賓館后,反復(fù)把詩朗讀了幾遍,有一種情愫一直在我的身體里像黨河一樣緩慢。我這是一個人的傾訴,但我更需要有人傾聽。有時候傾聽就是一種解憂,就是釋放,就是舒展和溝通。可此刻的我是孤身一人,仿佛一個找不到出口的瓶頸。我突然想到了麗莎,她懂詩,還能透徹地理解,甚至能把詩的意境更高地拓展。對,找她去。我提上瓜攤上稱下的兩個瓜,出了賓館,靈機(jī)一閃,開車又去夜市上買了兩斤熟驢肉,去了月牙泉。
我把車停在了離麗莎的帳篷不遠(yuǎn)處,很明顯,她的帳篷里依然亮著微弱的燈光。走近帳篷時,我突然想到我離開時,麗莎對我指指水桶和月牙泉的含意。她不會在里面搓澡吧?我停住了腳步。
“麗莎。”我喊道。
沒人應(yīng)聲。
我又近前了些。
“麗莎?!蔽艺f,“喂?!?/p>
帳篷里的燈影黑了一下,顯然是讓身影遮住了。緊接著,帳篷的門簾被掀開了一角。一個人躬身走了出來。
“是你嗎,林?”
“麗莎?!蔽艺f。
“林?!?/p>
“你還沒睡嗎?麗莎?!?/p>
“還沒。你怎么來了?”麗莎說,聲音里有種異樣的東西在激蕩,仿佛一股水在一塊河心石上沖撞。
“我要你看首詩?!蔽艺f,聲腔里顫著什么。
“啊?!丙惿恼Z氣里很詫異。
我一下感到是不是有些冒犯,也許她的生活規(guī)律里,這個時候是不想讓人打攪的。
“如果不方便,就算了?!蔽艺f,明顯有些失意,興致也下降了許多。
“哪里,哪里,林?!丙惿延衔易叩搅烁?。
“你,我……”我不知道怎么轉(zhuǎn)話機(jī)。
麗莎沒心沒肺地笑開了,雖然臉型模糊,但笑意像一眼泉一樣,向四周洋溢。
“我吃驚的是,我也正在寫詩。”她說,像是在她的笑聲里冒了幾個咕咕咚咚的水泡,整個月光也變得湛藍(lán)湛藍(lán)的。
她手里拿著個小本,向帳篷擺了擺。
“快進(jìn),快進(jìn)。”她說,“我要急著看你的詩呢?!毕刃羞M(jìn)了帳篷。
我剛進(jìn)去,她就急切地伸手要我的詩本,我從背包里掏出,翻到了剛寫下的詩上,遞給了她,她念了幾句,突然停住了。
“不行,我不能受你的影響?!庇职驯咀尤M(jìn)了我剛坐下的懷里。
“啥意思,不好嗎?”我疑問道。
她搖了搖頭?!安皇??!彼f,“我的詩剛寫完,正在改呢,一讀你的詩,語感太好,我怕修改時,受了你詩的影響?!彼柭柤??!拔視致阅愕??!?/p>
她把詩本攤給我看,是用英語寫的?!拔矣植欢??!蔽沂涞卣f。
“我準(zhǔn)備修改好了要翻譯成漢語的?!?/p>
“那你改的翻譯?!蔽艺f,一沖動,“我搭帳篷去?!?/p>
“怎么,林?”她說,“你也要在這里住嗎?”
“是的?!蔽艺f,“嘗嘗餐風(fēng)露宿的味道?!?/p>
“太好了?!丙惿f,說著就要站起,“我?guī)湍阋黄鸫顜づ?。?/p>
“不。”我堅(jiān)決地,并且以命令的口吻說,“我搭帳篷,你改詩。等我把帳篷搭好了,你也要把詩改好,并且翻譯過來。”
“哪有那么快?”麗莎像接受了一個很重的任務(wù),不堪負(fù)重而頑皮地抗拒著?!爸荒芨暮茫g沒那么快呀,林先生?!?/p>
哼哼,林先生,我啥時候姓林了?我?guī)缀跻笮?,但只是呶了呶近似破啼的嘴?/p>
“好吧,先改。我回來了你用漢語念給我聽。”
“啊,這……”麗莎說,“更難呀,你這是迫害?!?/p>
我嘿嘿著出了帳篷。
不對,我又返身到了帳篷,掏出包里的驢肉遞給了她,又抹下了背包?!坝袞|西犒勞你?!蔽艺f。
“啥?”
“夜宵?!?/p>
她分開了塑料袋口。
“驢肉。”我說。
她用手拿了一塊吃起來。“真香。你也吃?!?/p>
“我吃了,全是你的?!蔽艺f,揚(yáng)起了門簾。
我把帳篷搭好后,并沒有先去麗莎的帳篷,想讓她多改一會兒,就去了月牙泉邊。待到月牙只剩下一個黑板上的粉筆印,天幾乎黑透了,才向帳篷走去。
麗莎已不改詩了,怎么愁苦著臉坐著,很沉的樣子。我進(jìn)了帳篷,她竟然求救似地看著我。
“咋了,麗莎,詩改好了嗎?”
“好了。”她說,有氣無力的?!拔艺疫^你,你怎么沒人了?”
“不對,你咋了?”我坐在了她的旁邊。“你有心事?家里?”
“我突然想趴在一個人的肩頭痛哭?!彼f。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我說。
“你的詩。”她說。
我才注意到我的本子在她的膝上放著?!澳憧戳恕!?/p>
“我突然想趴在一個人的肩頭痛哭?!彼f,一側(cè)身抱住了我。
“麗莎?!蔽艺f,不知是安慰還是拒絕。她真的哭了,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栗和鼻腔里的抽泣。“麗莎?!蔽艺f,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只能掙掙身子。然而她把我抱的更緊了,并且抽泣聲越來越強(qiáng)烈了。我拍著她的身子,捋起了她額頭的頭發(fā),但我還是被她感染了,不知所措中,我用舌頭舔了一下她的眼淚。她噗地一笑,“你傻?!彼f,“你傻?!毖銎痤^,用嘴貼在了我的嘴上。
“天地之吻?!蔽蚁?。
她猛地推開了我。
“我要舉辦一個朗誦會,一個人的朗誦會。我是朗讀者,你是觀眾?!闭f著,他一把拉起了我?!白撸酵饷嫒?,在天地的舞臺上朗誦去?!?/p>
她一只手舉著太陽能馬燈,一手拿著本子,做好了朗誦的架勢?!安恍校瑳]酒,不成氣氛?!彼×吮砬椤T趺崔k?她說的是,得氣氛,我腦子里像誰轉(zhuǎn)了一把的地球儀似的轉(zhuǎn)了一圈?!坝辛?。”我說。我想起了忘在車廂后座包上的瓜,我拿了下了,一拳砸爛了哈密瓜?!扒掖谰?,敬你一杯?!蔽艺f,給她遞了一塊,她放下馬燈,接過,快樂地“ok,ok?!敝晃易约阂材昧艘粔K,一起像碰杯一樣碰了一下。
吃完后,她先朗誦了我的《敦煌的月光》和《月牙泉》,又用英語朗誦了她的詩《敦煌,敦煌》,我一遍接一遍地給她鼓掌。她的詩我聽不懂,要求她用漢語朗誦。她很為難,但還是吃力地念了一遍。我聽到她詩里寫到玉手鐲,讓我想起了在玉器店里買的那兩副手鏈。我讓她稍等,從帳篷里拿出了包。掏出的玉手鏈在夜里發(fā)著藍(lán)瑩瑩的光。我拉過她的右手給她戴了一個?!敖o我的嗎?”她說?!笆堑?。”我說。我又拉過她的左手給她戴另一只,她抽出了手,“不?!彼f,“一人一只,我給你戴?!贝魃虾螅迅觳埠臀业目苛丝?,手鏈發(fā)出一種誓言般的脆響。
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是短信音。我打開一看,是狗熊發(fā)來的。
“我要結(jié)婚,你能趕回來嗎?”
“和誰?”我很吃驚。
“你傻,還能和誰?!?/p>
總不會是那個“窮游”女吧??隙ㄊ悄莻€“窮游”女。
“這狗熊。”我回了句?!斑@狗熊?!蔽艺f。
“狗——熊?”麗莎聽我自言自語地說,問,“有狗熊嗎?在哪?”左右顧盼著。
我笑噴了?!笆俏业囊粋€哥們,叫狗熊?!?/p>
“他長得兇嗎?”她問。
“挺兇的?!蔽艺f。
一直不困,我們就坐在沙灘上說話。狗熊的短信讓我想起了行程。我問麗莎以后的路線,她說從敦煌去格爾木、德令哈、青海湖,然后去西藏,再返回西寧,坐飛機(jī)回。竟然和我原先的很近似,我有點(diǎn)后悔聽了狗熊的話,改變了行程。但我說麗莎,明天和我一起去莫高窟,我說自行車可折疊了放車?yán)铮窬芰?。她說還是各走各的好,她喜歡獨(dú)行。我說還能見面嗎?她神秘地說:緣分。
事實(shí)上,在后來的兩天里,我在各景點(diǎn)上都沒有碰到麗莎。一種莫名的心緒反而對敦煌有些依依不舍,說不出的牽扯讓我又在敦煌待了兩天,雖然不是刻意找麗莎,但還是被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每天都到景點(diǎn)上去,還在那個唱河西小調(diào)的老人那兒待了一個下午,連陽關(guān)都又去了一次。決定返回的那天,車都到高速口上了,我又掉了個頭,駛向月牙泉。我在鳴沙山上整整坐了一天,天黑了,又在我們宿營過的地方搭起了帳篷,住了一晚上。天明時,我才在無望中起程,上了去嘉峪關(guān)的連霍高速。
我開得很快,一路上都是一百二十邁,開了三個多小時,才早晨十點(diǎn)鐘就進(jìn)了布隆吉雅丹地貌區(qū)域內(nèi)。
突然,我的眼睛一花,怎么,前面的路中間有個障礙物,定睛細(xì)看,像是塊石料墩子。打方向已經(jīng)來不及了,算我清醒,連忙輕輕點(diǎn)住了剎車。只聽“咚”的一聲,前右車輪猛地就蹋在了地上,但車一時沒有停下來,隨著慣性,雖然我把剎車踏到底了,還是向前滑了好一截才“咯噔”一響,像是卡住了一樣停下。說實(shí)話,那時的我已魂飛魄散了,下了車,六神無主地不知道咋辦。幸好沒有過來車,我愣了一會,才稍微有了思維:車在路上橫著,把路堵住了。我上去,打著了車,一起步,還能走,只是車輪像是扁的,一跳一跳地挪到了路邊。我還能干什么,打求助電話,又不知道號碼。我靠在路邊的護(hù)欄上,大聲“啊”了一聲,像是呼叫,像是悲天,一點(diǎn)作用都不起,倒是叫回了身體里的一些精氣。我想到了備胎,打開了后備箱??晌乙廊皇且黄H?,我不會換呀。
這時,一輛卡車駛了過去,停在了我的車前面。
“咋了?”司機(jī)跳下車來問。
“爆胎了,碰在一個石料墩子上。”我說,牙齒“咯咯咯”地直打哆嗦。
“不會吧,要是爆胎,十有九車毀人亡,還石料墩呢。高速公路上,就是一塊大點(diǎn)的泡沫板都能把車撂翻。”司機(jī)沿著我的車輪胎磨下的印,一直走了很遠(yuǎn)才回來?!斑€真是石料墩子,磨成碎末末子了。真是不可思議,你究竟燒了多高的香。這路上哪來的石料墩子?!彼緳C(jī)咂著舌頭,連聲唏噓,“你真是燒高香了,磨了有一百米?!钡搅宋业母?,司機(jī)一愣:“是你?!?/p>
我這才回神望了一眼他,原來是觀景臺上澆了樹的那個瓜州司機(jī)。我猛一下,像是見了親人,眼淚忽地涌了出來?!皫煾担悄阊??!?/p>
“有備胎吧?”他說。
“有,有?!蔽翌櫜簧蟽A訴,趕緊走到了后備箱前。
他拿出三角警示牌,讓我放到十幾米遠(yuǎn)是路面上。他已取下了備胎和工具,麻利地打起了千斤頂。眨眼間,他就卸下了車輪。他一松手,車輛“咚”地跌倒在地上。
“乖乖!”他說,“你看,半個輪轂都碎了?!?/p>
車上又下來了一個女的,連聲稱險。
我看到那半塊缺失的輪轂,齜牙咧嘴的樣子,像是我的生命被它咬了一口,渾身驚出了后怕的虛汗。
司機(jī)趴在了車下面,“我看剎車油管碰破了沒有,要是漏油,就說啥不能走了?!彼莱鰜頃r,手里拿著一截螺絲?!斑€好,只碰斷了一個螺絲頭,沒大礙?!?/p>
他又讓我上到車上踩了幾下剎車,才裝上備胎。
“沒問題?!彼媚_蹬了幾下輪胎,“開慢些,可以安全到山丹?!?/p>
我沒說去嘉峪關(guān)的話,“錢。”我說,忙向車?yán)锶ト″X包。
“啥錢?”他擺擺手?!斑@么大的事,誰遇上都一樣,萬幸呀,萬幸。”
我連忙點(diǎn)著頭。
“受了驚嚇,心里肯定發(fā)慌。”走到車前了,他又轉(zhuǎn)過身來說,“開慢些?!?/p>
那女的也回過了頭。
是她。我一怔,這才注意到,一定是。我囁嚅著,最終沒有說出來。只是在心里回旋了一句:“那個‘窮游’女?!?/p>
走了不遠(yuǎn),看到前方的標(biāo)示牌,我把車駛上了布隆吉雅丹地貌觀景臺。我的渾身發(fā)虛,我得休整一下。
這邊的觀景臺比路那邊我過去時停了的那個矮一些。我把車停穩(wěn)后,從車上拿下一個坐墊和一些食物,勉強(qiáng)吃了幾口,心有余悸,哪有食欲,倒是嘴很干渴,猛地喝掉了兩瓶水,有些發(fā)困了,就依著護(hù)欄打起盹來。隱隱約約間,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開的車與一輛車撞了過去,急剎車,已來不及,只聽“咚”的一聲,驚得我大汗淋淋,像是從一潭深水中爬了出來。原來是手機(jī)的短信音。我摸了摸手機(jī),像是關(guān)掉了夢的開關(guān)。心依然跳得很慌,我抹了把臉上的汗,緩緩站起來,扶著護(hù)欄的橫桿,向西望去。
原本紅紅的雅丹地貌被太陽的強(qiáng)光照耀的,像我失魂的嘴唇,白錆錆的。怪丘間,有熱浪在游走。突然,大戈壁變成了綠洲,草場上升,頓時覆蓋了巍峨的祁連雪峰。有一個紅點(diǎn)在游動,越來越大,原來是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我趕緊去車?yán)锬孟鄼C(jī)?!岸_恕币宦?,手機(jī)短信又響了。我才想起剛才就來過一個短信。我翻出來一看,兩個都是麗莎的,第一個是她翻譯成漢語的她的那首詩《敦煌,敦煌》,第二個,她說:我上了唐古拉山,來西藏吧!
我想了想,寫了兩個字:緣分;剛要按發(fā)送鍵,又把那兩個字刪了,重新寫了四個字發(fā)送了出去,顫抖著,感覺把心也發(fā)送出去了,“海市蜃樓?!蔽艺f。
我拿好相機(jī),再回到欄桿前,對著鏡頭,向西看時,什么都沒有,哪來的綠洲,哪來的草原。遠(yuǎn)遠(yuǎn)的,只有一輛高鐵,像白駒,閃電一樣,向北而去。
附錄一:
盡管我預(yù)見了狗熊那貨的成色,但我還是很莊重地,像先前短信里給他說定的,算道喜也罷,去見了他。結(jié)果可想而知。丁珂珂不見了,他說。噢,對了,丁珂珂就是那個“窮游”女,我見到狗熊后,他一直“丁珂珂,丁珂珂”地說著,我明明聽出來了,還是故意問,“丁珂珂是誰?”“就是她的名字嘛?!彼f。重要的是,他說,丁珂珂突然就不見了,沒有流露出一點(diǎn)走的跡象。我說了個“騙”,他一下惱怒了,他說她很好,反正得說那個女的好?!坝性??!彼钪氐卣f。這個狗熊,看起來嘻嘻哈哈的,惱了吃人呢,某種程度上說,那也是一種自尊的掩蓋吧。當(dāng)然,我也沒有給他說,我在回來是路上見過那個“窮游”女——丁珂珂。
我看到了凱凱,他的兒子,把話扯到了另一個題上。
凱凱只閃了個面就不見了,我也好問狗熊,當(dāng)著孩子的面怕傷了他。
凱凱大學(xué)畢業(yè)了。
“咋不找工作?”我問。
“他不愿?!惫沸苷f,“他想當(dāng)網(wǎng)絡(luò)作家?!惫沸艽炅税杨^,嘆了口氣。“就因?yàn)樗??!惫沸苷f。
“咋了?”我問。
“他反對?!惫沸苷f。
“為啥?”我說。
“自從他媽去世后,他一直很抵觸?!惫沸苷f。
附錄二:
一首詩:布隆吉雅丹
一個卡車司機(jī)擰開水箱的龍頭
濡了濡干裂的嘴唇
搓手洗臉。風(fēng),吹著一只獅子樣的沙丘,齜牙咧嘴
把一股沙子打在了他的脊背
要聽就聽羊咩之聲
要看就看穿行于蓬棵間的那個牧羊老人
可是呀,一個人,絕對是另一個人的
海市蜃樓
天堂還遠(yuǎn),地獄已關(guān)門
我推著落日的獨(dú)輪車
在人間的疏勒河邊
一匹西域的胡琴
在我的血管里,飲水、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