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輝
當女主角米爾德麗德與前警官迪克森帶著獵槍,駕車前往愛達荷州尋找嫌犯時,主題曲《夏日里最后的一朵玫瑰》響起,電影《三塊廣告牌》在這里戛然結(jié)束。該影片由美國福斯探照燈公司、英國Film 4公司聯(lián)合出品,盡管無緣今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獎,但主角精湛的表演、強烈的戲劇沖突以及開放式結(jié)尾,都給業(yè)內(nèi)和觀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獲得了一致好評。
故事開始于一樁懸而未決的案件,米爾德麗德的女兒安吉拉在路上慘遭奸殺。七個月過去了,案件仍然毫無進展。某日,米爾德麗德開車路過那條偏僻小路,看到三塊無人問津的廣告牌,突然心生一計。她租下這幾塊巨大的廣告牌,刷上猩紅的油漆,赫然印上:慘遭奸殺;兇手至今逍遙法外;怎么回事,威洛比警長?
高明的導演總是不落俗套,他并未去演繹一出單線追兇式的劇情,而是橫向鋪展,將艾比小鎮(zhèn)上的各色人物推到前臺,讓其圍繞著共同的事件悔恨、憤怒、質(zhì)疑,進而理解與寬恕,展現(xiàn)出更深刻的人性主題。電影里有句意味明顯的臺詞:憤怒,只會產(chǎn)生更大的憤怒。但憤怒又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答案則是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產(chǎn)生了憤怒,導致了一系列事件的結(jié)果,進而形成無解的怪圈。要想走出創(chuàng)傷,需要的是交流、愛和寬恕。
什么是創(chuàng)傷?根據(jù)朱迪斯·赫爾曼的定義:創(chuàng)傷,通常指由外部因素造成的身體或精神損害。創(chuàng)傷性事件是非常事件,并非因為它們很少發(fā)生,而是因為它們破壞了普通人對生活的適應。(《創(chuàng)傷與復原》,朱迪斯·赫爾曼著,施宏達、陳文琪譯,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5年)由此,“三塊廣告牌”可以說是艾比小鎮(zhèn)居民生活中的一個最大創(chuàng)傷,它打破了正常的節(jié)奏感。具體到每個人的反應,以及廣告牌事件的制造者米爾德麗德女士,可以看出創(chuàng)傷的破壞力是如此之大,它導致的無形的情緒正在吞噬每個人。
女兒安吉拉慘遭不測之后,米爾德麗德走進女兒的房間,腦海里浮現(xiàn)著出事前那一幕:女兒問她借車,她找理由拒絕了,并嫌棄女兒整天抽大麻。接著一家三口吵開了,互罵婊子、賤人之類的臟話。安吉拉最終摔門而出,發(fā)出毒咒:希望自己在路上被強奸。作為母親的米爾德麗德冷酷地重申一句:我希望如此。不想一語成讖。電影還有一個場景,前夫因為廣告牌事件找上門,話還沒說上兩句,他就一下掀翻桌子,掐著米爾德麗德的脖子,將她推到墻邊。兒子羅比見狀立馬抄起一把菜刀架到父親脖子上??吹竭@里,觀眾不禁愕然:這究竟是怎么了?一家人何至于一言不合就拍案而起,惡語相向呢?通過追述,可以知道米爾德麗德和前夫關(guān)系非常糟糕,經(jīng)常遭受家暴,米爾德麗德曾因此而酗酒駕車,讓女兒長大后耿耿于懷。可以說家庭創(chuàng)傷是一個根源,造成了夫妻離婚,兒女產(chǎn)生心理陰影,經(jīng)常的憤怒和相互咒罵,最終釀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劇。
對于警長威洛比呢?他正和家人團聚,共進復活節(jié)晚餐時,接到屬下迪克森警官的電話,被告知廣告牌一事。特別是第二天電視臺播出以后,威洛比不無傷感地嘆道:恐怕我們的生活要毀于一旦了。要知道,威洛比此時是癌癥病人,活不了幾個月了。廣告牌一事對他及家人造成的創(chuàng)傷可想而知。醫(yī)生在給他抽血時,僅僅因為一句同情的話,致使他莫名其妙地發(fā)怒,將抽血的瓶子摔到墻上。如一朵盛開的憤怒的花朵,鮮紅色的,四散在白色的墻壁上。盡管憤怒,威洛比的良善和責任感又促使他阻止屬下對廣告商的拷問,而選擇和米爾德麗德交流。但米爾德麗德不為所動。即使知道警長身患絕癥,在廣告牌一事上仍不妥協(xié)。威洛比的身體和心理創(chuàng)傷互為交織,化作噴薄而出的鮮血……住院期間,威洛比既無可奈何,又惴惴不安,悄悄計劃著接下來的事情。出院后,他為家人安排了一次出游,度過了輕松愉快的一天。晚上,安撫好妻女睡覺,便一個人來到馬廄旁,飲彈自盡。
赫然刺目的廣告牌對小鎮(zhèn)上每個人都是巨大的沖擊。當生活日常被打亂,他們又是如何應對的呢?首先是米爾德麗德的兒子羅比,他對母親的做法反感且憤怒。認為母親用遇害細節(jié)再一次揭露了人們都不愿意提及的傷口。前夫一方面沉浸在和小女友的甜情蜜意中,一方面也對女兒的遇害感到傷心,對米爾德麗德的做法感到怒不可遏,乃至酒醉后縱火燒了三塊廣告牌。作為警長的“死黨”,迪克森對廣告牌的反應同樣是憤怒,于是作出一系列過激反應,在警長自殺后,打砸廣告商的店鋪,一把將瑞德扔到樓下。小鎮(zhèn)上其他居民也坐不住了,他們懷著對威洛比警長的同情,紛紛勸阻米爾德麗德。
值得一提的是,米爾德麗德正在店里工作,來了一個陰陽怪氣的男人。他只是在電視和收音機上知道廣告牌一事,在報紙上見過米爾德麗德的女兒。他并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卻發(fā)出一通疑問,并步步緊逼到米爾德麗德身邊,殺氣騰騰,十足的變態(tài)。后來知道,他就是電影結(jié)尾米爾德麗德要去追兇的人。但他的創(chuàng)傷和變態(tài)也并非毫無根由。是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以及在他國犯下的惡行使其心理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聽聞廣告牌一事,便上門尋釁滋事。
可以說,每個人的創(chuàng)傷都在尋找出口,圍繞著廣告牌事件,共同化為憤怒。憤怒籠罩在艾比小鎮(zhèn)的上空和小鎮(zhèn)居民的心中。
然而,沉溺創(chuàng)傷于事無益。憤怒,只會產(chǎn)生更大的憤怒。人們走進了無解的怪圈,憤怒著,掙扎著,互相傷害著。
米爾德麗德想通過廣告牌給威洛比施壓,促使他和屬下盡職工作,這本身無可厚非。當威洛比上門說情并告知病情時,米爾德麗德仍不妥協(xié),這也并無大錯。只是當她將自己的悔恨及憤怒情緒化作一顆顆炸彈扔向身邊人的時候,乃至最后不信任任何人并拒絕和警局交流,才顯示出她的蠻橫、冷酷無情。
廣告牌做出來后,案件尚無實質(zhì)性進展,先激起了小鎮(zhèn)居民的道德義憤。神父來家里為警長說情,卻被米爾德麗德反唇相譏,羞辱一番。鎮(zhèn)上的胖牙醫(yī)對米爾德麗德不滿,拔牙時,說了一句同情威洛比警長的話,硬生生地被米爾德麗德?lián)屪唠娿@,將其大拇指鉆了一個血洞。兒子學校的同學將一瓶飲料砸向米爾德麗德的擋風玻璃,她當仁不讓,回以踢襠。懷疑是警局的人燒了廣告牌之后,她變本加厲地復仇,將一個個火藥筒扔向警局……結(jié)局是兩敗俱傷,互為敵人。
威洛比警長在廣告牌事件的沖擊下,在身患絕癥又溝通無效的情況下,不得已選擇了自殺,身后留下愛妻和一雙小女。迪克森警官平時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面對廣告牌事件,他首先想到的是保護身患絕癥的上司。他的良善值得肯定。但他不是去翻閱卷宗,努力工作,而是采取打壓的態(tài)度,傳喚、毆打廣告商,嘲笑侏儒,恐嚇米爾德麗德,拘捕米爾德麗德的店主等等。這一切不但無助于解決問題,反而讓自己更糟糕,直到失去了工作。
再看米爾德麗德的前夫。盡管他對女兒的被害感到痛心和悔恨,但他選擇的也不是正面面對整個事件。上門找米爾德麗德溝通時,罵罵咧咧,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為了消除憤怒和羞辱,酒醉后放火燒毀廣告牌。這猶如引爆了一顆炸彈,米爾德麗德誤認為是警局人所干,憤怒無法遏止,趁夜黑風高之時,縱火燒警局。結(jié)果,正在警局讀信的迪克森被熱浪掀翻,搶救卷宗跳出火海時,被燒成重傷。至此,事情已不是廣告牌事件這么簡單了,因為創(chuàng)傷化作的憤怒情緒,將一切人變成一切人的敵人。
人們沉溺于創(chuàng)傷,由暴戾到暴力,由誤解到誤傷,受害者同時成了加害者,一步步滑向犯罪的深淵。
小鎮(zhèn)居民同情威洛比,不單是因為他身患絕癥,而是他這么多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在廣告牌一事上,他盡管很有壓力,但盡量克制,勸阻屬下別傷害無辜,主動去和米爾德麗德交流。他的家庭生活充滿愛意,堪稱完滿。但不幸還是降臨在他身上。
在如何掙脫廣告牌一事造成的怪圈時,威洛比的三封信起到了潤滑劑的作用。一封是給妻子安妮,表達深深的愛意。一封是給米爾德麗德女士,首先為自己沒盡到責任而道歉,其次說明自己的死和這件事沒有關(guān)系。為了避免閑言碎語,他悄悄支付了下一個月的廣告牌租金。這種以德報怨的方式,一定讓米爾德麗德充滿怨恨的內(nèi)心起了一些波瀾吧。
警官迪克森平時欺負弱小,愛看漫畫書,聽音樂時搖頭晃腦,沒一點正經(jīng)。廣告牌一事對他的沖擊引起憤怒情緒,又干出很多荒唐事。挽救他的同樣是威洛比警長的深層交流。威洛比給他三劑療愈創(chuàng)傷的妙藥。一是鼓勵,稱贊他是一塊當警察的好料子,是一個內(nèi)心正直的人。二是理解,說他因為家庭壓力大,內(nèi)心才充滿怨怒,可是這樣就不能實現(xiàn)當警探的理想。三是建議,成為一名警探需要的是愛。愛能夠讓人冷靜,冷靜下來才能思考。怨恨從來破不了任何案,清醒的頭腦卻可以??梢哉f,迪克森讀信反思時,首先在自己內(nèi)心完成了一次救贖。當他被熊熊大火包圍,在生死攸關(guān)之時搶救出安吉拉一案的卷宗,以至于自己被燒成重傷,則完成了行動上的救贖。不止于此,走出創(chuàng)傷怪圈的迪克森盡管已被警局解職,卻主動擔起了尋找兇手、維護正義的責任,他在酒吧聽聞有人吹噓干過與安吉拉類似的強奸案,便機智地記下他們的車牌號,又挑釁吹噓者,引發(fā)打斗,并借機取得了嫌犯的DNA。當他遭到瘋狂的踢打報復而倒下時,迪克森徹底洗去了“惡警”之罪,人性得到升華。
圍繞廣告牌事件,電影貫穿著激烈的戲劇沖突,由創(chuàng)傷導致的憤怒和怨恨情緒是推動故事進展的動力。當沖突達到頂峰而又無解的時候,威洛比選擇離去,又促成新一輪的敘事動力。威洛比始終以他的道德感、責任心、直面問題的勇氣、愛意和寬恕去化解人們心中的積怨。這也是導演企圖給出的走出創(chuàng)傷怪圈的可行性途徑。廣告商瑞德選擇原諒燒成重傷的迪克森,在病房里給他遞上一杯橙汁而達成了和解。米爾德麗德得知前夫縱火燒了廣告牌,舉起的酒瓶卻沒有落到他頭上,而在善意相告時,二人達成了和解。因為威洛比警長的努力,米爾德麗德也與其達成了和解。當?shù)峡松c米爾德麗德駕車去愛達荷州尋找嫌犯途中,得知燒傷自己的正是身邊的“廣告牌女士”,他卻淡淡回應,二人“相逢一笑泯恩仇”。他們從電影開頭的敵手轉(zhuǎn)變成了一個戰(zhàn)壕里的“兄弟”。
此時,電影主題曲響起:
聽到了你流利的歌唱,
聽到了你夏雨時的啼哭,……
好聽的歌和好看的地方,
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
好聽的歌和俊美的笑臉,
告訴我他們笑聲的含義。
或許案件最終仍是無解的,或許廣告牌仍會長久矗立在小鎮(zhèn),但相信人們?yōu)閯?chuàng)傷和憤怒付出代價之后,達成了彼此的和解,人性之光也得以復照。創(chuàng)傷或許難以消除,但是憤怒可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