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章
柳影病了。
柳影上午從爹的墳上回來后就病了,發(fā)燒、心慌。她既懷疑是爹跟了她來,又懷疑是叔叔跟了她來。她跟爹說,爹,女兒給您送的錢本來不少,可多數(shù)卻被我叔拐走了。您先花,不夠,下次女兒多孝敬您些。您走吧。
躺在床上的柳影看著剛脫在床前的黑色皮鞋,鞋上還粘著片片黃泥。從墳地回來后,她用濕毛巾擦過,那是沒有擦干凈留下的痕跡。她腦子里閃出叔叔的模樣,叔叔被她瞇細的眼光壓成一個四指高的小矮人。叔叔萎縮著站在她的高跟鞋旁。她對叔訓斥:
你得還我爹錢!陰曹地府也該有個規(guī)矩,你要貪心耍賴,會有地方整治你。你趕快走,走!
上午,是情人王巖開車送她到郊外墳地的。車開到了地頭,王巖本打算和她一起到爹墳上去的,可她想到王巖的身份,打消了讓王巖伴她到爹墳前的想法。
七月十五這個鬼節(jié)不像清明,清明時麥苗剛剛拔節(jié),樹木剛剛展葉,四野空曠遼闊,老遠就能看到爹的墳包。七月十五不同,爹的墳在一塊玉米地里。去這塊玉米地要穿過一個蘋果園。柳影剛走到果園邊,從園里嗖一聲竄出一條狗,這狗長腿細腰,尖頭削耳,很靈敏很善跑的那種狗,當?shù)厝私羞@種狗為柴狗。柴狗白色,脊背上有幾個黑色斑點。它兇狠地瞪著柳影,柳影驚恐地叫了一聲。柴狗或許看出了柳影的膽怯??戳艘粫?,它抬起一只后腿,一股白亮亮的尿液從它襠間射出來。尿過,一根紅蘿卜樣的東西從柴狗白色的毛發(fā)里亮出來。
是只公狗。
柳影對狗罵了一句:流氓。
流氓狗好像害羞了。藏了紅蘿卜,嗖一下竄進果園。
柳影沿著蘋果園邊的小路走到了玉米地頭,面對綠油油的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她一時捉不準從哪條玉米垅間能走到爹的墳頭。以往蘋果園邊的一根棗木籬笆樁子正對著爹的墳頭,可這根樁子現(xiàn)在沒有了,果園的主人在園子四周栽上了花椒樹代替了籬笆。她猶豫著側身鉆進玉米地。
一排排玉米棵子像一堵堵綠色的墻,鉆進玉米地就像鉆進了蒸籠,柳影的衣服一會兒便被汗水浸透了。玉米葉子澀拉拉的,像無數(shù)小手一下一下拉扯她的衣服,撲打她的臉。玉米天箭上干枯的花殼經(jīng)她一撥拉,刷刷往下落?;ぷ勇湓谒哪樕希镞M她的脖子,她感到身上奇癢難忍。她不得不去擦汗撓癢,高跟鞋的鞋跟這時一下陷進松軟潮濕的泥土里,她身子一歪,趕緊扶著粗壯的玉米棵子。柳影后悔沒有換一雙平跟鞋來。
她摸索著又向前走了一會兒,終于看到了一個墳頭。墳頭很小,小得如一筐土那么大。她心里罵玉米地的主人。田地的主人是個貪婪刁鉆,黑瘦如干炭棒一樣的男人。
那年父親的三年祭日,她請紙扎匠給父親做了幾件紙扎。剛將紙扎端到地頭,黑炭棒男人忽然一下從玉米地竄出來,伸臂攔住了端紙扎的人。柳影明白,這男人是記著爹的祭日,故意找茬來了。男人不讓她在田里燒化紙扎,怕燒了他的玉米。柳影好話說了一筐,可男人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柳影說,紙扎也糊了,總不能不燒吧。男人說,你燒在地頭吧。柳影說,大哥,俺到爹的墳前了,不在爹墳頭燒,我這當閨女的心里不中受。男人說,不在地里燒你不中受,在地里燒我不中受。柳影一下被這句話點化開了,這男人不就是可惜他那幾棵玉米,想讓她賠償點損失嗎?她從衣袋里掏出五十元錢說,你收下這個錢,算補償你中不中?黑炭男人收了錢才讓柳影進了地。
這是個小氣得可恨的男人。每次她給爹的墳頭加土,都會在不久后被黑炭男人削小。她曾找他理論過:分責任田時,給每個墳頭留有兩分地哩,這筐大的地有多大呢?她質問他。男人說,你每次上墳都會走我的地,毀我的苗,你是背著腳到你爹墳前的嗎?聽了這話,柳影氣得上下牙齒達達直磕碰。在爹的墳頭西邊不遠,是叔叔的墳頭,堆得老大,像座小山。叔叔的墳坐落在另一家責任田里。那一家的責任田主常年在深圳打工,田地由田主的女人種著?;蛘呤桥祟櫜贿^來種,也或許是這家不缺錢,不在乎種地掙的仨核桃倆棗錢,就盡著叔的墳頭堆??粗迨甯叽蟮膲烆^,再看父親小得可憐的墳頭,柳影沒少羞愧嫉妒過?,F(xiàn)在,爹小小的墳頭上,瘋長著幾叢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草間,腐敗著幾片如鳥雀糞跡般的灰色紙錢。
柳影將一大袋折疊得金燦燦的紙元寶嘩嘩倒在墳頭,然后又從肩上的挎包里掏出四疊整整齊齊的紙錢。她蹲下身,將紙錢抖散,準備停當,她掏出火機,正準備燒化,猛然想起得讓爹明白是誰送的錢。按習俗,燒紙人要在紙錢旁邊男劃“十”字,女劃“○”,她伸出食指,圍著紙元寶和紙錢堆成的小山劃了一個“○”,然后,柳影打著火,屏著氣虔誠地去點紙錢。
打火機橘紅色的火苗伸向小山一樣的元寶堆。火苗起來了。這時,小山的一角忽然晃動起來,柳影正疑惑間,紙山里嘩啦一聲蹦出一只滿身疙瘩的蟾蜍。對這東西,當?shù)厝私薪娑歉蝮 A氨贿@芥肚蛤蟆嚇得往后一閃身蹲坐在地上,身后的玉米棵被她咯嘣嘣撞斷了幾棵。看到芥肚蛤蟆,柳影心理上剛才的驚恐轉為厭惡,看著這個丑物,她感到一陣惡心。
火苗越來越大了。柳影蹲著撥火。這時,她感到不大對勁兒,她記起爹的墳前有一個碗口大的柳樹樁,而這墳前卻沒有柳樹樁。柳樹原是爹去世時栽在墳頭的。柳樹成活了,黑炭漢子嫌柳樹影響地里莊稼的生長,便將柳樹剝了皮。柳樹死后黑炭漢子砍了它,便留下一個高出地面四指來高的樹樁??蛇@樹樁哪里去了呢?莫非是墳頭錯了嗎?柳影這么一想,急三火四地撥拉開玉米棵子深一淺一腳左右查看。果然,在不遠處,找到了有柳樹樁的爹的墳頭。原來,剛才她燒紙的地方是叔叔的墳頭。叔叔的墳頭咋小得像爹的墳包呢?柳影哪里知道,這塊地的原主人將地租給了黑炭漢子,黑炭漢子便像削她爹的墳一樣,將她叔叔的墳也削成了一個筐樣的土疙瘩。
柳影慌了,她急忙從爹墳前折回叔叔的墳頭。這時,紙錢已燃成一片小火海。她像一個消防員一樣沖過去,劃拉開沒有燃著的紙元寶和紙錢。
她一邊撥拉一邊罵叔叔,生前,你精,你能,你兇。你強霸我娘,擠兌我爹,欺騙我爹。你死了,在陰曹地府,還占我爹的便宜,將我錯領到你墳前,訛我爹的錢,你真壞!真壞!真壞!
惱怒得幾乎發(fā)瘋的柳影不知追究承包土地的黑炭漢子的不是。把不是都堆在叔叔身上了。
我告訴你,警告你,要求你:你得將錢還給我爹,不能昧我送的錢,不能花我爹的錢……
柳影咔嚓折斷一根玉米棵,用玉米棵子往一邊劃拉紙元寶、紙錢,撲打火苗。
火苗漸漸小下去。
被撲滅了火的紙錢冒著殘煙。望著眼前的殘景,柳影扔了玉米稈子說,你和爹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有錢合伙花不是不行,可你做的事是我叔嗎?是我爹的兄弟嗎?
在柳影的印象里,叔叔是世界上最壞,最不要臉的那種人。爹和叔叔曾共有三間臨街門面房,叔叔那年做買賣,要用一大筆錢,沒現(xiàn)錢,就私自將兄弟倆共有的臨街門面房做了貸款抵押。叔叔做買賣血本無歸,人家為追回貸款,便以法律程序拍賣了臨街房。在這之前,柳影的爹已經(jīng)去世,柳影的母親下崗在家,房租本是家中維持生計的唯一收入,臨街房沒有了,家中惟一的錢路斷了,娘去找叔叔,叔叔總拿好聽的話糊弄娘。叔叔還打娘的主意,娘是小城里的漂亮女子,至今柳影不明白,叔叔是怎樣將娘騙到了手,娘是怎樣屈服了叔叔的。
柳影這時想起剛才蘋果園邊碰到的那只撒尿裸露的流氓狗。叔叔就是只流氓狗。在她幼年的記憶里,叔叔多次當著她和娘的面,往她和娘用的腳盆里尿尿,尿柱毫無顧忌地刺入藍瓦盆里,尿星子亂賊一樣從盆里蹦出來,濺濕了瓦盆四周的一片地,臊氣隨即在低矮狹小的房里彌漫開來,嗆得她不得不捂住鼻子。
她當時揣測叔叔可能認為她年幼不懂事,忽視了她的存在。那天夜里,柳影被一種她已熟悉的聲音驚醒,她知道這聲音是娘和叔叔弄出來的。柳影和娘原來睡一頭,后來,娘讓她睡在床的另一頭。床在吱吱亂響中晃蕩。如往常一樣,柳影屏著呼吸不敢出聲。這時,她感到一只腳丫子碰了一下她的胸部,她判斷這腳丫子是叔叔的,不是娘的,娘個子不高,沒有這么長的腿,娘的腳趾也不會這么粗大。她沒有動身子,她不愿讓娘和叔叔知道她醒著??墒且粫海侵荒_卻在木床顫動中又碰著了她。不知怎的一股血沖向腦門,她不顧一切地一下抱住那只腳,張口狠咬住了那只腳的大腳趾。
你個臭流氓,太欺負人了。柳影罵著,將撥拉到一起沒燃和半燃的一堆紙錢裝進塑料兜,移到爹的墳前??粗@粘著泥土灰黑變形的紙錢,她想哭。她圍著這堆殘紙錢劃了圈,顫抖著手點火?;蛟S是這些紙受了潮、粘了土的緣故吧,她打了幾下火機都點不著。她委屈而歉意地說,爹,女兒給您送錢來了,您甭嫌錢不好。爹,您收了吧。您女兒不中用,沒給您送好錢。女兒心粗,上了叔的當,爹您打我,罵我吧。這么一說,柳影的手不抖了,淚水卻泉涌一樣淌出來。
爹好像聽了柳影的話。爹可憐女兒,理解女兒?;瘘c著了。
火苗溫柔悠然地搖擺。
搖曳的火光里,柳影影影綽綽看到了老實木訥的爹。
看到爹,柳影一肚子委屈再也憋不住了,她叫了一聲爹,號啕大哭起來。
哭了一陣,她用紙巾揩了眼淚鼻涕,嘶啞著嗓子對爹說,剛才,叔要了好多送您的錢,您記著找他要。女兒倒是說讓他送給您,可我想,他昧心收的錢,是不會輕易還給您的。爹,您一定要去向他要。
火苗溫柔悠然地擺動。
柳影怕爹寬容叔,進一步說,爹,您甭心瓤,甭學《農(nóng)夫和蛇》里的農(nóng)夫,甭學《東郭先生和狼》里的東郭先生。生前,您吃他的虧少嗎?也甭顧及他是您親兄弟,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呀。錢合伙花不行,現(xiàn)在,人世上都巿場經(jīng)濟了,好多方面都與國際接軌了,請個客,吃個飯都AA制了。再說,他生前騙您,讓咱家傾家蕩產(chǎn)不算,您死后他強霸俺娘,他還想拿您女兒賺錢哩。
柳影長到十五六歲時就像一個大姑娘了,身條高、模樣俊。由于家中經(jīng)濟吃緊,她高中上了兩年就輟學了。一天晚飯后,叔到她家對娘說,小影在家沒事,跟著我去掙錢吧。叔那時拉起了一個歌舞團。柳影說,我不會唱歌。叔說,不會唱歌總會跳舞吧。柳影說,舞我也不會跳。叔說,不會就學。柳影說,一時半會能學會?叔說,好學得很。一看就會。
她就跟叔出來了。
歌舞團演的節(jié)目低俗下流,無非是一群女孩子濃妝艷抹后到舞臺上跳艷舞。那天,叔叔讓她坐在臺側當觀摩學員。那臺歌舞都是在瘋狂的音樂聲中進行的。正如叔叔事先說的,這舞的確沒有什么難學的。那些女演員在舞臺上隨意扭腰擺臀,做些逃逗觀眾的粗俗下流動作,她們兩只手不是放在乳罩帶子上,就是放在恥骨處來回撫摸,兩只腳隨意地踩著鼓點。印象深的是那個身材瘦弱,但乳房奇大的女人。大乳女人的乳罩帶子從肩上滑了下來,她兩手始終托著兩個碩乳,好像擔心她的乳房會從身上墜下來。在大乳女人擔心的當兒,一個身材高大但胸部平平的女人走近她,伸手將她的乳房從乳罩里掏出一只,然后在她乳房上一按,一股白細的奶水射向舞臺前面的觀眾。觀眾席上立時一片混亂,有的打口哨,有的嘯叫,有的往臺上扔東西。
柳影沒看完這場演出,就氣憤地悄然離開了叔叔的歌舞團??伤砩蟽H有十元錢,返回家的車票錢都不夠。她逗留在火車站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時遇到一個年齡比她大幾歲稱去南方一個城巿打工的女孩。女孩說她想尋一個伴兒,看柳影能否陪她一起去打工。柳影感到這是天賜的良機,就答應下來。
到了南方那個城巿,她和這女人坐上了出租車。車左轉右拐到了一家洗浴店。柳影屈辱的生活開始了。原來那女人是個人販子,人販子將她賣到了這個洗浴店當小姐。柳影一到洗浴店,老板就讓她接客。后來,一個女同伴不堪忍受屈辱的生活,跳樓逃跑時摔死了。跳樓事件引起了警方注意,柳影才和其他姐妹被解救出來……
叔叔的兩個親生女兒都不怎么孝敬他,加上又在外地,前年清明節(jié)來給他的墳加了土、燒了紙錢后,直到現(xiàn)在都沒給他燒紙送錢。叔叔在陽間塵世干了不少缺德事,在陰曹地府也準不是個好鬼。
紙錢已經(jīng)燃盡。轎車的喇叭聲一長一短地傳來。柳影聽出這是王巖在催她喚她。她雙膝跪地,向爹磕了四個頭,然后,雙手合十作揖說,爹,女兒要走了。記住女兒的話,去向叔要錢。不行就到講理的地方告他,他咋吃了,讓他咋吐出來。
柳影從墳地回到家就病了,發(fā)燒,心慌。她是個嬌氣的人,平日有點頭痛腦熱,擱旁人或許扛一下就過去了,她卻不行,動不動就打吊針。她迷信打吊針的療效。
王巖將她送到家,為了遮人耳目,柳影讓他走了。
王巖走后,她粗粗地擦了鞋跟上的泥,便躺在床上。這時她感到身上有點冷,拿出床頭柜里的體溫計一量,三十八度,低燒。
柳影撥通電話,叫來一個和她關系不錯在醫(yī)院當護士的女友給她打吊針。
女友迷信,聽了柳影上墳的事,說,你惹了你叔。一定是你叔跟了你來。
柳影說,我知道,就是他,在作崇。
女友一下子將針扎進柳影手背的靜脈上。
輸液瓶立時冒起了一串串氣泡。
護士說,為防止你叔再跟你,下次上墳,你帶根鐵釘,釘在你叔的墳腳處。釘住他,他就不能跟你了。
輸液瓶里連續(xù)冒著一串串氣泡兒。
女友走后,柳影在放雜物的地下室里找出一根三寸多長的四棱鐵釘。鐵釘沉甸甸的,這是前年裝修房時剩下的,釘上已長滿紅銹。她將鐵釘當啷一聲扔在沙發(fā)下,對叔說,下次上墳,就釘住你,叫你作祟。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