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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擅役鬼

2018-05-31 22:16犬回
飛魔幻B 2018年3期
關鍵詞:文帝皇子

犬回

與尚書令靳舟靳大人重逢的那日,恰逢仲春。我如常拖著腿,慢悠悠地在內(nèi)苑散步,一抬頭,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了掛在樹上的青年。

對,掛在樹上。

暌違十年,尚書令的臉龐已經(jīng)脫去了少年的青稚,顯出硬朗的輪廓來,只那一只笑渦還嵌在左頰,一如當年。我收了收裙裾,仰起頭微笑道:“靳大人,久違了?!?/p>

他頭下腳上,也不知道窘不窘迫,盡力穩(wěn)住搖晃回了我一個揖,低聲喚道:“小殿下?!?/p>

我再上前兩步時,腳下“叮哐”踢中了個什么物件。只聽頭頂,尚書令不乏緊張地叫住了我:“殿下,那不過是臣的……小玩意兒罷了。”

是個槍頭,寒光凜凜,不知是鐵的還是鋼的,沒有一絲銹跡。我將槍頭拾起來,道:“靳大人竟有這樣的好身手與好興致,攀高賞秋?”

尚書令苦笑:“殿下取笑了……臣斗膽,請問殿下可否喚人來,救臣下去?”

“靳大人下不來了?”我奇道,“元荻分明聽傳聞說,靳大人連鬼怪都能役使,無所不能。”

“臣……不過是奉旨調(diào)查三皇子中毒一案,誤入歧途,”尚書令戚戚然,“役鬼云云,不經(jīng)之談?!?/p>

我卻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歧途”能讓人一路走到樹杈上。掂量著手中沉甸甸的槍頭,我隨口道:“說起這個,靳大人的名諱倒讓元荻想起前朝的虞鞘將軍來。他的字就喚作靳舟的,似乎最擅使槍,可惜已作古四十年了?!?/p>

撲通一聲,是尚書令一個沒穩(wěn)住,從樹上栽了下來。

用不著第二日,當朝風頭正盛的尚書令靳舟,于皇宮內(nèi)苑一頭栽下樹的消息就傳遍了皇城。此事爆點有三,其一,是尚書令身為朝臣,卻在清晨出現(xiàn)在內(nèi)苑;其二,是那株百年古華楸古樸虬蟠,尚書令一個文官竟高高爬了上去;其三呢,則是目睹尚書令摔下樹的不是別人,而是瘋傻多年又有腿疾在身的公主元荻。

就是我了。

接下來,尚書令在家養(yǎng)傷的半個月,想必是不好過的。皇上雖對此不置一詞,但心里想必也是不舒服的。

這從傷病初愈后,他親自送來搖光閣的烏菱中就可看出。堂堂正二品尚書令,被差使來挨個兒給后宮女眷送烏菱,聞所未聞。我心情一好,就磕著烏菱跟他多聊了幾句:“父皇怎么想起送我太湖菱角?”

一身朝服的尚書令發(fā)冠高綰,倒也還有些秀逸英氣。他左頰的梨渦現(xiàn)了現(xiàn),道:“陛下說,今年西湖的烏菱好,太湖的不好。任由丟棄,又實在可惜?!?/p>

聞言,我不由得將手中的烏菱放回了果盤。

這之后的三個月,想必尚書令都混得不大好,隔三差五觸怒啟文帝,被打發(fā)來將香茶、布匹、糕點輪番送了一遭。

以往,他每次來都是帶著內(nèi)侍公事公辦的,偏偏這一次一個人風風火火闖了進來,嘩啦一聲,將懷中包裹里的金銀玉石攤了一桌。

我目瞪口呆:“這些……難不成也是父皇給我的?”

尚書令搖頭,展開一個笑靨道:“是賞給臣的。前些日子總被打發(fā)送些破爛小玩意兒,哪宮哪閣都不肯收,險些負了皇命。還好有小殿下,而今皇上重新重用我,有福同享,賞賜也分一半?!?/p>

我算是明白了,此人只怕是個瘋子。

我至今仍記得,頭一回見到尚書令,是十年前。

那日,得到傳召之后,宮女紅蕖姐姐替我整好了胸衣,憂心忡忡地道:“殿下可知道,今日說不準是能見到‘那位靳大人的?!?/p>

“那位”尚書令靳大人是個危險人物,這是小小年紀的我被囑咐過多次的事實。

他會役鬼——據(jù)說。

聽來聳人聽聞,可這也并非都是無稽之談。如今的啟文帝,算來該是我的親叔父??上赀^不惑,膝下卻始終無所出,于是從他親哥哥那兒抱來了孤苦無依的我,交給皇后撫養(yǎng)。雖說我是個女兒家,可不巧他哥哥也只有我一個子嗣,女帝又自古有之,所以我也就被順順利利立了儲。

豈知被過繼去不到一年,皇后的肚子就大了。在接下來的六個月里,后宮遍地開花結果,我嘩啦一下多了十來個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弟弟妹妹。

這一年,也恰是靳舟被破格傳召入宮,成為尚書令的那一年。

關于這個尚書令的邪說,一時之間甚囂塵上。而我,則就這樣處在了極其尷尬的位置。第四個弟弟出生的那個月,我被帶上假山摔斷了腿。御醫(yī)斷定我這輩子都走不好路了,還順帶摔壞了腦子。腿也就罷了,年幼的我誓死捍衛(wèi)自己完好腦子的尊嚴。啟文帝說:“也對,口說無憑,太傅愛卿,麻煩你去瞧瞧荻兒的腦子還好不好使?!?/p>

太傅教過我國學,三綹當胸長須,松形鶴骨。他的目光穿過我,仿佛看向了萬里江山社稷:“殿下聽好了。天貴持盈,持盈者,言不失陰陽、日月、星辰之綱紀。地貴定傾,定傾者,言地之長生,丘陵平均,無不得宜。人貴節(jié)事,節(jié)事者,言王者已下,公卿大夫,當調(diào)陰陽,和順天下。此三者,作何解?”

《越絕書》,沒什么不妥——唯一不妥的,大概就是我沒有讀過,并且只有五歲。

太傅顯然,對我讀過什么沒讀過什么心知肚明。他依舊沒與我目光相接,迅速回身,道:“稟陛下,小殿下的確摔壞了腦子。”

滿朝戚戚。我渾身冰冷,抬起臉來,卻剛好迎上尚書令跨步出列,留給我一個端端正正的背影。

那時的尚書令還是個少年,嗓音微啞,猿臂蜂腰,在一派文臣中可說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尚書令斜睨了面紅耳赤的太傅一眼,開口道:“陛下,又是陰陽又是日月,小殿下傷病未愈,怕是強人所難了。”

朝堂鴉雀無聲。啟文帝看熱鬧似的,抬了抬手指,問:“依卿之見呢?”

我下意識地向他靠近,指尖小心地捏住了他的衣角。他回過頭,以如墨濃黑的眸子朝我微微一笑,說出了讓我畢生難忘的一句話:“換一題,簡單乘法?三萬五千七百四十九乘以四千六百六十七,得幾數(shù)?”

我算是早早見識了——為人臣者,無恥之尤者也。

然后,尚書令穩(wěn)穩(wěn)地道一聲“節(jié)哀”,在滿朝的哀痛神色中,他的演技最假,戲還偏偏最多。

最終,“儲君”這個名頭還是沒了。

不過拋去“腦子”一說,御醫(yī)的話也是有作得準的——比如我的右腿的確摔壞了,十多年來再沒能跑跳過。可這世上又有什么真作得準呢?如啟文帝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子嗣。

如我也萬萬想不到,有一日我會與這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尚書令杯酒言歡,肝膽相照。

三皇子中毒的始末,最終還是查清了,是貼身宮女受指使下的毒。宮女名喚小余容,而指使她的人到底是誰,上下卻皆緘口不言。

估計不是大皇子,就是六皇子吧。尚書令此次算是立了個不尷不尬的小功。午后有人傳話說請我去赴宴,左右想想,大約是尚書令的慶功宴了。橫豎閑得發(fā)慌,我就去了。

可一踏入西亭樓,我就后悔了。

這哪是什么慶功宴。尚書令的確是在的,坐在左首??沙ド袝?,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甚至是我的皇弟皇妹們,都在。最要命的是,上座坐著的,是啟文帝。

我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今日正是上元元夕。

大宴的日子,我往常收到邀請,都十分自覺地忽略,如此已至少五年了。顯然,這次也沒人料到我會忽然出現(xiàn)。

自然也不會有我的座席。啟文帝的目光冰涼涼地落在我臉上,恍惚就是十年前的朝堂,我立在門口,進退兩難。

正當僵持不下時,卻聽見時空重疊一般,尚書令的嗓音不急不緩地響起:“殿下若不嫌棄,這里請?!?/p>

他站起身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侍立一旁,為我讓出了一席。

坐下后,他隨即就要退到新座席去。我暗暗咬了咬牙,出聲道:“元荻怎么好意思鳩占鵲巢?還寬敞,若不嫌棄,靳大人也請吧?!?/p>

尚書令抬起頭來,盯住了我的眼睛。我咬緊牙微笑,他的目光微微一頓,也就垂睫,不聲不響地在我身旁坐下了。

二人同坐一席,酒都被他喝去了。酒宴還是無聊的,啟文帝的目光很快從我身上移開,開懷地笑起來。他的兒女個個都是他的心頭肉,個個皆有文韜武略。而我,十年來早已不記得他曾是我的王叔,不記得他是否也這樣疼愛過我。

不覺間,我已咬緊了嘴唇。身側,尚書令一手端著杯盞,另一只手卻在席下悄悄伸了過來,手指穿過我的指縫。

十指相扣,當真是膽大包天。誰要他的安慰?我不動聲色地將指甲陷進他的手背,他右手中的酒灑了一點,十分識趣地收了手。

中途啟文帝退席,這么一場酒喝完時,天色已沉?;乩鹊幕粢呀?jīng)早早亮了起來,杯盤狼藉。尚書令走出西亭樓沒幾步,就一個踉蹌栽進了草叢中。我看不過去,將他扶了起來,不想他直起身走了兩步,轉眼又一頭扎進了荷花池里。

好在水不過沒到小腿,我招呼宮女七手八腳地將他拖起來,哭笑不得:“你是真醉了。沒發(fā)現(xiàn)席上眾人都在灌你酒?”

“幾杯酒是小事,”尚書令被水一泡風一吹,似乎清醒了些,“小殿下,我是權臣。權臣沒有不好酒的?!?/p>

“權臣沒有喝得爛醉的,”我打發(fā)走了宮女,道,“靳大人不如就在這兒睡一夜,元荻告辭了?!?/p>

他一手摁著額角,叫住我,吐出的卻是另一個名字:“阿桐?!?/p>

我愣了愣,問:“誰?”

“小余容,”他頭痛似的,改了口,“要救小余容。”

是那個,被抓住下毒的宮女?

我覺得好笑,又有點點莫名的凄涼:“我原以為,權臣只會在意自己的性命?!?/p>

他沒有答話,不知是醉是醒。我忽然記起宴上,他掌心不尋常的觸感,上前抓過他的左手展開來看,果然分布著一層薄薄的繭。右手亦然。

他是個文臣,掌心的繭能是怎么來的?見他尚未清醒,我順手粗略地在他身上搜了一搜,搜出來的卻是那日從地上撿起過的銀槍頭。

隨身攜帶利器面圣,有膽子。我將利器塞回他懷里,卻忽然想明白了。

他雙手上的,正是練槍留下的老繭。

第二日一早,尚書令便造訪了搖光閣,正色道:“臣有一事相求。臣……想去重華宮三皇子的居所一探?!?/p>

我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救你那個小余容?你來得了我這搖光閣,卻進不去重華宮?”

尚書令似乎意識到自己昨夜醉酒說漏了嘴,微微壓了壓頭,卻依舊面不改色:“臣來搖光閣,沒人管過,去重華宮卻是要牙牌的?!?/p>

權臣的確膽子大,倒是怪我這里失勢了。我終究生著悶氣領他到了重華宮,那小余容是三皇子的貼身侍女,出了名的名花解語。如此說來,尚書令品位倒也不俗。

重華宮佼人如云,宮娥們許愿的花燈掛滿了檐下廊上,與冷清的搖光閣可說是云泥之別。小余容定罪的依據(jù)有三,一是她照顧三皇子衣食起居,下毒輕而易舉;二則是她私蓄信鴿,外通書信;而第三點,更活該她運氣不好,被人撞見在三皇子中毒當晚,跑出過重華宮。

她的屋子已經(jīng)被清干凈了,我與尚書令在后窗下發(fā)現(xiàn)了一堆灰燼,一個未完成的花燈。我拿起花燈來,將其上小楷書的祝詞念出聲:“四海九州,干戈偃戢。東皋南畝,皆獲豐登。伏愿胡騎鎮(zhèn)東衛(wèi)將軍虞鞘……”

不待我念完,尚書令便將花燈搶過去撕了個粉粹。

我盯著他,同情道:“吃醋了?醋她替一個死了四十年的將軍祈福?”

尚書令已經(jīng)走出兩步,猝然回頭道:“請小殿下就當什么也沒看見。”

我本想哂笑一兩句,可末了還是什么也沒多說。

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獲。

闖過重華宮之后,尚書令一連五六天都未在搖光閣出現(xiàn)。誰知,那日忽地來了幾個宮娥小宦,客客氣氣地將我的梳妝匣子翻了個底朝天。

我大感不妙,忙差人去打聽。事實也的確不妙,原來尚書令在朝堂上替小余容喊冤,說小余容是他舊識,通信是與他通的,三皇子中毒那日出重華宮,也是替他辦事。

我?guī)缀跻詾樯袝钍窍胱员M了,朝臣私通宮女,還有命活?可豈知尚書令話鋒一轉,說那日他是差小余容,送了件點翠步搖到搖光閣。

對,搖光閣,只住著我的搖光閣。這還不止,尚書令還說,兩年來他托不同的人送去的首飾珍寶得有小一百件了。白玉絞絲紋手鐲,童子騎鹿耳墜,仙宮夜游金分心,靈芝竹節(jié)紋玉簪……

我越聽心越?jīng)觥悄侨账皣W啦”往我桌上倒的“賞賜”。

加上上元節(jié)那日,他在宴飲上替我當眾解圍的行徑,誰能不信我倆有個一二?我氣得跑去找到尚書令,將鐲子摔在他面前:“靳大人何意?”

他正伏案,翡翠濺起的碎石飛進了他的眼睛。我也沒想到這一著,慌忙摁住他揉眼睛的手,好歹將翡翠沫吹了出來。手忙腳亂這么一下,一手拿起斷裂的白玉絞絲紋手鐲,尚書令捂著眼睛苦笑:“小殿下……”

我一面手足無措,一面咬唇:“元荻早不是那個一字也答不出的‘小殿下了?!?/p>

“哦,殿下,”他頓了頓,認真地道,“如此不是得償所愿?”

一句“得償所愿”,令我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

我的確害怕,怕我在古華楸下教唆六皇子下毒的事被他查出;我也的確拼了命想要抓住他的把柄,或者,將他拉上我的船。

可我剛剛,真的差點忘記,他是傳說中有役鬼之能,八面玲瓏的靳舟。

“殿下寬心吧,臣與無權無勢的您混在一起,也比搭上別的某個皇子公主更令‘他人放心,”尚書令依舊苦笑著,低頭拼湊被我摔成兩截的鐲子,“只是平白損毀了殿下清譽,對不住了。臣用一個大秘密來交換如何?”

我的視線追逐著他頰上略顯稚氣的笑靨,咬緊后槽牙應聲:“嗯?!?/p>

他垂了垂黑眼睛,下定決心似的,告訴我:“我是虞鞘。前朝衛(wèi)將軍,虞氏靳舟,虞鞘。”

傳說,衛(wèi)將軍虞鞘生前,不,四十年前,是個跅弢不羈的人。

前朝曾有人閑話,說他一把銀槍雖出神入化,卻不善騎射。他聽后,當即劃下一個場子,要與將軍們比一比。

那日的騎射比賽轟動了皇城,鹓動鸞飛,多少名媛貴胄都來湊了這個熱鬧。少年將軍神采飛揚,英氣逼人,箭亦無虛發(fā),堪稱百步穿楊。此后,虞氏“國之棟梁,敵之殺神”的名號更被廣為傳頌,無人敢質(zhì)疑虞家男兒出生便注定是名震沙場的將領,馬革裹尸的英杰。

可這位虞將軍,到底是“馬革裹尸”得快了些。

就在次年開春,少年將軍十六歲那年。起義軍兵臨皇城,虞鞘領七萬禁軍負隅頑抗,最終不敵被俘。

他的尸首被懸掛在城樓上示眾月余,到末了腐臭難當,白骨敗露。

起義軍的年輕頭領正是我的皇爺爺,江山易主。雖說令人唏噓,可到底,一切都是我出生前二十五年的事了——關于少年將軍虞鞘的過往,本應如此作結。

可當朝年當二十七的文官,二品尚書令靳舟卻一臉認真告訴我,他是四十年前就該化為白骨的虞鞘。他在起義軍兵臨城下的那一夜失去了意識,再醒來,已經(jīng)是三十年之后,手中只有自己的長槍。

我問他:“然后你就入朝當了文官?”

尚書令點頭:“醒來一打聽,都說我死了,還死得慘??僧斈晡矣薪娖呷f,勤王的增援也在途,按理不該撐不過那晚。實在想知道始末,就入朝了。”

精彩。我一定將“不信”擺在了臉上,又問起“役鬼”之事。他答得坦誠,說鬼就在人心。持正不阿的,多交親零落,如履薄冰;可若阿其所好曲意逢迎,卻可平步青云。

我揶揄道:“虞鞘衛(wèi)將軍可是個殉國忘身的忠臣?!?/p>

尚書令神色暗然,嘆道:“臣從出生起,便只拿自己當三代忠烈的虞氏后人看。而今看來,或許天生更適合當個讒臣?!?/p>

還適合做個優(yōu)伶也說不準。

有了救小余容那一遭之后,他來搖光閣更是大大方方,暢行無阻。尚書令自恃為好酒的權臣,帶得我也喝起了酒。

入冬之后,有幾杯酒暖身確實不壞。是日小雪之后,難得放了晴,恰巧有不認得的宮女來,說領我去見尚書令。

我跟著她,一路去了鳳陽宮。一面猜想著尚書令在賣什么關子,一面繞著斗折蛇行的小道,沒想到過了好幾個彎之后,宮女的身影卻倏忽不見了。

回過神來時,我已置身于陌生的荒僻所在。誰會用這樣的小伎倆戲耍我,還是借尚書令之名?我粗略一想,鳳陽宮住的是我的皇妹們,必定是哪個姝麗看上了尚書令,卻聽說我與他要好的事,想借此出出氣。

可憐可憐。我哭笑不得,轉身自己找路。

可一路走下來,竟一個宮人也沒遇到。天漸漸暗了,伴著落雪,我殘疾的右腿一陣陣疼痛起來。找避風處坐下后,我試著將右腿膝蓋焐熱,意識到此刻的情狀還挺熟悉。

多年前,我還沒被忘記時,常常被人戲弄陷害——包括摔壞了腿那次。那也是寒冬,我躺在積雪里險些喪命,是紅蕖姐姐打著燈籠連夜找到了我,滾燙的眼淚一粒粒打上我的臉頰,將我喚醒。

所以,我才不能原諒那個縱容隨從隨意害死紅蕖姐姐的三皇子。

一時間思緒萬千,我低頭捂住猝然涌出的淚水,卻偏偏在這時,聽見熟悉的嗓音響起:“小殿下,臣接你回家……不哭了啊。”

最后,是尚書令將我背回去的。他恰好來約我喝酒,見我天晚未歸,便找去了鳳陽宮。

趴在他背上拎著燈籠,我回頭看他在雪地留下的一串腳印,忽而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十多年前在朝堂上為難我那次?”

他不帶情緒地“嗯”了一聲。我也沉默下去,又走出一段,才開口道:“三皇子這個月痊愈了?!?/p>

這次他應聲了,說出口的卻是不相干的事:“你不適合,別想了?!?/p>

我扶住他肩頭的手指一緊。他頓了頓,接著緩聲解釋道:“爭儲。別想了。二皇子,長公主,六皇子。三皇子這次縱是死了,又如何?這次挑撥成了,下次呢?”

他以為,我想讓三皇子死是盯上了皇位。

我沒作聲,他卻乍然叫了我的名字:“元荻,當年無論你說出的是什么數(shù)字,我都會向皇上作保,說你心智無礙,可你一個字也沒有說?!彼偷偷兀脸恋馗嬖V我,“你不是天生有野心有狠勁的人,當年沒敢一搏,不是正好?”

我愣住了。我一直以為,當年在朝堂上,擺在我面前的是進退維谷的死路。我以為我年紀尚幼,面對一干百官,束手無策。

可尚書令說,他向我敞開過生門,只是,我沒敢闖,沒想闖。

我的嗓音控制不住地發(fā)顫:“我沒有狠勁,沒有魄力,就活該摔斷腿,被羞辱,眼看著重要之人的性命被當作螻蟻?”

尚書令的步子頓住了,沒想到我恨意這么深似的,斟酌了半晌,才答話道:“生在皇家,你不比我清楚?可至少你,是能清清白白活下去的?!?/p>

他方才說,我“不適合”,所以,“正好”。

“虞氏三代忠烈,我數(shù)十年前孑然一身,而今也是孑然一身,不同的唯有身上是否還背著‘虞氏的包袱。”再說下去時,他就說得遠了,“頂著‘靳舟這個殼子,我心想,于情于理,能在這三十年后的皇城活下去已屬不易,管什么名聲風骨——才走到了這一步??啥?,活著沒什么不好,卻總有些厭了。”

他說他厭了,可偏偏還有許多沒活夠的人死了,剩下他和我。若有一天,我也活厭了,命薄如花的紅蕖姐姐又該作何想?

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似的,尚書令道:“比起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地活著,或許還是清清白白地了卻此生,更能令逝者安息。”

在雪中這么一凍,我接連幾天都有些發(fā)熱,待在搖光閣昏睡。尚書令來看過我,帶了藥來。我最不愿意喝藥,見他吩咐人把藥煎了,便氣不打一處來。他從懷里掏出一枝明艷的紅梅遞過來,我在椅上裹著狐裘別過頭,不搭理他。

尚書令閱歷比我廣,又顯而易見是一等一的聰明,初初重逢時,我無時無刻不在相處中警惕,懼怕會落于下風。

而如今,傳說有馭鬼之能的權臣靳大人卻大喇喇地坐在我面前,轉動著指間的梅枝,一臉苦悶地問花兒道:“她什么時候生的氣?生的我的氣嗎?”

我居然忍不住,“撲嗤”笑了。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世上,從來不僅紅蕖一個人會站在我這一邊。

白云蒼狗,我也未曾料到,這會是尚書令最后一次在搖光閣出現(xiàn)。

竟是小余容。小余容通過痊愈的三皇子,向啟文帝進言,要求重查下毒一案。她翻供說,毒確實就是她下的,而給她毒藥的人,是尚書令。

下毒的實際是誰,我再清楚不過。尚書令很快被通傳審問,我想盡辦法,見到了關押在天牢的小余容。

她的確好看,比作牡丹比作余容,都不過分。見我是為尚書令而來,她姣好的面容上,竟浮現(xiàn)徹骨的恨意:“婢就是要讓他死,拼上性命也要讓他死。”

我從沒問過尚書令關于小余容的事,如今,也不知該以什么立場面對這個女子。她卻抬起頭來,坦然道:“婢求過靳舟替婢脫罪?若枉死也就罷了,可他為什么……婢的魏郎,前日死在了發(fā)配途中?!?/p>

當初替小余容脫罪之后,尚書令在啟文帝的授意下,拉了三皇子一個魏姓的謀士作替死鬼。那謀士,恰巧就是小余容的情郎。

她豢養(yǎng)的信鴿,私通的書信,都與情郎有關。這名魏姓謀士被從輕發(fā)配豐州,前日卻傳來他的死訊,小余容這才孤注一擲復仇,要拉上尚書令一起死。

皇子下毒,幕僚替罪;帝輦之下,跋扈為惡的又從來只是權臣。下毒的真相如何,啟文帝想必與我一樣清楚——他卻依舊將小余容與尚書令收監(jiān),其意不言自明。

他想趁機除掉尚書令了。

這還是我多年來,頭一次主動找到啟文帝。我手上,除了六皇子投毒的證據(jù),還有他不愿意撕破的那一點點情面。小小宮女的指認,到底無力,他終于松口,免了尚書令的死罪,貶官嶺南。

我驀然想起尚書令掌中的槍繭,福至心靈,下跪道:“嶺南多煙瘴,靳舟若死了,兒臣也不活了。還請父皇三思,改為雍州如何?”

我相信那一刻,啟文帝的心聲是“當年你果然是被摔傻了”。

雍州又稱雍涼,是此刻戰(zhàn)事正酣的邊關。我再見到尚書令,已經(jīng)是在西去的馬車上。他不知是不是挨過了刑,躺在車中發(fā)著高熱,見我來了,掙扎著起身問道:“雍涼?”

我點頭肯定:“雍涼?!?/p>

他又一頭栽倒了回去。

是夜,他高熱不下,卻死也不肯撒開那只銀晃晃的槍頭,被割破了手都渾然不覺。我在搖晃的馬車中為他煎藥,慶幸著自己此次的決定。

破曉時,他稍稍清醒了些,喝藥時輕聲道:“我這輩子沒有打過敗仗。”

我不以為意,將他的散發(fā)撩到肩后去,問:“說什么胡話?還認得我是誰嗎?”

他“嗯”了一聲:“荻兒……元荻?!?/p>

我心中微微一動。

“是了,虞鞘衛(wèi)將軍?!?/p>

這一次,他又跟我講了許多。說小余容的母親秋桐,是當年他麾下秦副將的女兒,他看著她長大。他“兵敗而死”那年,秋桐只有七歲,他都不敢想七歲的她失去父母,被記入奴藉會怎樣。

他講秋桐喚他“靳舟哥哥”的模樣,講他打過的戰(zhàn)役,講轟動過皇城的騎射比賽,直至再次昏睡過去。

臨走前,啟文帝將我口頭許給了他,說的是立下軍功,就回皇城為我們將禮補成。我卻有自己的打算,其一,尚書令在邊關為官,可說如魚得水——

要想清白,靳舟就要活回虞鞘。我暗暗收緊了手指,在沉睡的尚書令耳邊,輕聲:“自雍州向南,下始安,過象郡,便是安南了。”

紅蕖姐姐就是安南國朝貢來的使女。她說安南溫暖宜人,是不會落雪的國土。

尚書令重新提起長槍來那日,我觀看了全程。一套槍花耍畢,我的笑容僵在唇角:“差,太差了。”

他有些尷尬地將槍收回身后:“十多年了,練練就好?!?/p>

收槍那一式倒是有模有樣。雍州戰(zhàn)事吃緊已不是兩三日的事,聽說這個當口有文官調(diào)任來,大小將領面色都不大好看。尚書令當面將戰(zhàn)局重整了一遍,卻立刻將上下都鎮(zhèn)住了。

幾場戰(zhàn)役下來,戰(zhàn)報便漸漸有了起色?!敖邸边@個名字,開始頻頻出現(xiàn)在百姓口中,不是作為權臣,而是儒將。

可無論是練兵還是軍備,要整頓都非一日之功。次年元夕,終于,還是到了兵臨城下這一日。

援軍是有的,不過是在三百里之外。他要派人護送我與一干婦孺先撤,自己帶兵死守雍州城門。我在城墻上不肯走,他依舊是一身文臣的便服,卻不由分說來將我向下拖。我掙脫了他的手,仰頭道:“你留下要做什么?”

他神色復雜,低聲:“你想得起我說過的秋桐嗎?……她與小余容長得一模一樣。當年,那一仗我輸了,十年來又不擇手段……”

“虞鞘,”我響亮地喚他的名字,“那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小余容扎的花燈?”

說罷,我從城墻上探身下去,拉起了一個許愿的花燈。他忙上前兩步護住我,我將祈愿止戰(zhàn)的燈掉了個兒,將上面的小字指給他看。

“伏愿胡騎鎮(zhèn)東衛(wèi)將軍虞鞘履險如夷”。

他的臉刷地白了。

我盡力露出一個微笑:“我敢保證,這城墻上……不,整個雍州城,乃至皇城,每一只花燈上都有‘虞鞘二字?!?/p>

為前朝的衛(wèi)將軍祈福,早已成為了上元節(jié)約定俗成的一環(huán)。

不僅小余容這么做。在深宮時,宮女們悄悄在上面寫上小字,我始終不甚明白。

直到來了雍州,我察覺有內(nèi)情,多方打聽,才大致得知了始末。

“前朝,戰(zhàn)敗的不是你,被處死掛在城樓上的也不是你。”我深吸一口氣,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推測,“你跨越三十年之前,最后的記憶是什么?”

他的臉色更壞了:“我與秦副將,把酒商量戰(zhàn)事,就失去了知覺……”

不錯了。宮廷藏有當年的文書,可以肯定,那一戰(zhàn)秦副將意識到大勢所趨,通了敵。他心知自己活不了,卻只怕,想保住虞氏的最后骨血。

他迷暈虞鞘,趁著夜色將他轉移,并且為其找了替身。一戰(zhàn)慘敗,替身完成使命,尸首被掛到了城樓之上。

可是偌大的皇城,誰會不認識虞鞘,誰會不記得虞鞘的臉?

只怕數(shù)十年前,皇城的每一個百姓都知道,城樓上的尸首不是虞將軍。只是,誰也沒說,一個字都沒說。所有人都希望虞鞘好好活著,都在無言之中扎起一只只祈愿的花燈,并傳遞下去。

那一個虞鞘,被虞氏的光芒推動著走上戰(zhàn)場,卻未曾想過他自己照亮了多少人的生活。

“你希望救秋桐,救這雍州城的百姓,這沒有錯,”我?guī)缀踹煅柿?,“可是你也要知道,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也希望你能活下去。你說你活厭了,說自己活得不清白,可那又如何?活下去并沒有錯。想必甘做千古罪人的秦副將,用沉默為你祈福的百姓們,希望的正是虞鞘將軍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當年的虞鞘要想逃出生天談何容易。想必他穿越三十年時光,也正是應民愿而生的奇跡。

他沉默了良久,最終,用我所熟悉的聲音應道:“嗯,最后一次了。打完這仗,我去安南,或被掛上城樓?!?/p>

我沒有再堅持,隨衛(wèi)兵下了城墻。

無論感情還是戰(zhàn)役,畢竟都是需要一個結局的。

尾聲

虞鞘又斷片了。

他隱約記得,失去意識前,是在左臂的鈍痛中,越過烈火看見了地平線的援軍——雍州城守住了。

可現(xiàn)在,又是身在何方?他艱難地睜開眼來,映入眼簾的卻是陌生的破敗檁條。

虞鞘在意識到“陌生”二字之后,驀然清醒了。這次是哪兒?是……何年何月?他又一次逃過了死亡,卻跨越了時間?

他只覺得胸口猝然疼痛起來,天昏地暗。如溺水一般,這種絕望與他初次被扔到三十年后時,完全不同。

他再也見不到元荻了——那個十多年前孤立無援,下意識地偎近他的元荻,也是如今溫柔堅強,卻習慣將什么都藏在心底的元荻。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個念頭,幾乎立刻將虞鞘擊潰。

他徒勞地揪住自己的心口,大口呼吸,眼淚一串串滾下來。兩眼發(fā)黑的同時,耳邊卻聽見了曦光一般的嗓音:“虞鞘,虞鞘?……怎么哭了?”

擁有一雙杏眸的女子看著他,伸過指尖來,細心地撥開他汗?jié)竦亩l(fā)。

涼涼的。

虞鞘捉住那只手,心緒奇跡般沉淀了下去。

“荻兒?!?/p>

“哎,”女子怕他責備似的,眨眨眼笑了,“你醒了我們就繼續(xù)趕路???,已經(jīng)到臨賀了?!?/p>

破廟外停著車馬。

下始安,過象郡,便是安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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