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國慶建了個小學(xué)同學(xué)群,命名為“老家”,聲明入群拒絕網(wǎng)名,都用官名。在老家,孩子一生下來,會有一個名字,這叫小名。小名很隨意的,喜娃、福蛋、丑娃、小龍、虎子、大牛、狗剩、春生、秋喜、立春、雙旋、乍耳子,長到大一點或到入學(xué)時,宗譜保存下來的,依宗譜取名,宗譜遺失的,求先生取名,這叫官名。官名多寄托希望、抱負(fù),比如鵬程、志遠(yuǎn)、炳章、本義、立邦、彥文、尚明。我們那里有很有文采的官名。
進(jìn)群一看,多數(shù)竟想不起來,對不上號。是啊,兩三歲就都有了綽號,大人小孩都叫綽號,連小名也不叫了,即使有了官名,除了家人親屬,除了老師、公家人,誰會以官名招呼,即使結(jié)婚了,有了兒孫,也依然叫綽號,尤其是我們這些光屁股一起耍大的,綽號會叫一輩子。而我們這一代人,除了混到工作的,多數(shù)人都離開村莊進(jìn)城打工,像鄉(xiāng)下撒進(jìn)城里的一把豆子,濺到哪里落到哪里,天南海北,分崩離析,多少年不見一面,官名記得者有幾?官名多數(shù)情況也只是官方在用。
我提議全部用綽號,得到了熱烈響應(yīng)。當(dāng)大家以綽號出現(xiàn)時,嗬,全對上號了。一個個親切而響亮的綽號,為童年點亮了一盞燈,就像定格了音容笑貌的老照片,往事洶涌而來,群里一時熱鬧非凡。
尿壺
尿壺是耿國慶的綽號。這個綽號來自“破四舊”。嚴(yán)格意義上講,不是我們給他取的,是他爺叫出來的。我們給尿壺取的綽號是水嘴。他老是收不住涎水,嘴經(jīng)常水啦啦的,到了冬天,他的嘴巴四周總是裂了許多小口子。
我們那里偏僻閉塞,“破四舊”開始得比較晚,應(yīng)該是在全國轟轟烈烈推開大半年后才開始的。開始要求家家戶戶自查自清,老貨舊物要全部上繳砸毀,大家都不積極,因為被劃定的“四舊”許多是裝飾、用物。工作隊就帶著民兵一家一戶上門收繳,于是雕刻了祥禽瑞獸的家具、門窗、老畫張子(字畫)、寶卷(古書)、黃歷、牌匾、對聯(lián)、大門樓上“書香門第”“耕讀傳家”之類的磚雕、屋頂上屋脊六獸、門前的石獅子等全集中到麥場上,能燒的燒了,燒不了的砸了,砸不爛的埋了。工作隊還不滿意,又召開了大會,第二茬就都盯上了家里供奉的神佛雕塑像、祖宗牌位以及大戶人家祖墳里的墓碑等。家里供的神佛像都是請來的,誰敢砸毀呢?可不砸又不行,咋處理呢?都去問王陰陽。王陰陽是牛鬼蛇神,已經(jīng)給打倒押上批斗臺,可人們遇個啥事,還是偷偷去問王陰陽。王陰陽說送到廟里去。人都說聽說廟也要拆哩。王陰陽說你們要做的就是送到廟里,以后咋樣,就跟你們沒關(guān)系了。一時間廟里神佛大聚會,泥的、木的、石的、陶的、瓷的、鐵的、青銅的、黃銅的,但不見金的、銀的、玉石的,想必是藏匿起來了。祖宗牌位就埋進(jìn)了祖墳里,祖墳里有墓碑就推倒砸了。
工作隊知道家家還藏匿著“四舊”,就又到學(xué)校發(fā)動孩子,說孩子是革命小將,是“破四舊”的主力軍。發(fā)動孩子,誘惑是最有效的。他們許愿說上繳的“四舊”東西都記數(shù),到時候還要評“破四舊”積極分子,誰繳得多就評誰,首先考慮加入紅小兵。上學(xué)的孩子積極性就調(diào)動起來了。我們小學(xué)已經(jīng)有了紅小兵,他們都戴紅袖箍,扛紅纓槍,還自發(fā)地斗地主,風(fēng)光著哩。沒當(dāng)上紅小兵是會受紅小兵的排斥與欺負(fù)的。
學(xué)生的積極性被調(diào)動起來,那可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我們像老鼠一樣翻箱倒柜、想方設(shè)法從家里搜東西,爭先恐后地往麥場上抱,怕繳得少落后了評不上積極分子,當(dāng)不上紅小兵。我們才上學(xué),很快就要面臨加入紅小兵的問題。
鳩山家老東西多,已上繳了不少,他又把他爺藏下的寶卷偷出來上繳。他抱著寶卷在前頭跑,他爺在后面攆。他跑出一截就站下沖爺爺笑,說爺,你咋不服人么,你看你咳嗽氣喘的能攆上我?我大(爹)都攆不上我,我抓住過兔子你忘咧?他爺大口大口喘著氣說寶蛋,爺?shù)膶毜埃惆褜毦斫o爺留下,爺再給你找些“四舊”。鳩山說爺,你再不能念寶卷了,你看你把眼睛都念到坑里去了,豬頭他爺比你還大兩歲哩,眼睛還能認(rèn)針哩,你戴的花鏡能把羊糞豆兒看成驢糞蛋,連狗都看不清了,不然咋能讓咱家狗咬了。鳩山的爺爺眼睛麻了,一腳踩到自家狗身上,讓狗把一條腿咬了幾個血窟窿。一摞子寶卷燒了,鳩山的爺爺站在火堆旁跺腳號哭,干部說老漢,你孫子救了你哩,你藏下不繳,讓我們搜出來,你就等著戴帽子上批斗臺吧。鳩山的爺爺說這也戴帽子,也批斗?干部說你還識文斷字的念寶典,這都想不明白?看不清潮流?鳩山的爺爺?shù)纛^就走了。
我家實在搜不出老東西了,真是急死人??桌隙Я艘粋€面盆跑,他娘攆著說那不是老東西,是年時(去年)我一只雞從集上換回來的,光溜的和個面可美氣著哩??桌隙f明明是個老東西,花子(圖案)和盆底的字跟白蒿子繳的一模一樣。干部看了說這底子上的字是繁體字,就是老字,寫了老字的東西就是“四舊”。干部舉過頭頂就摔到地上,那盆就成了一堆碎片。我和尿壺抓了那有字的碎瓷片看看,就都往回跑。
我開竅了,想到家那對盛菜籽的瓷瓶,上面也有字,我一個都不認(rèn)得,肯定是“四舊”——我們雖然才上一年學(xué),但墻上的標(biāo)語都認(rèn)得。我回家倒掉菜籽,抱著瓶就跑,奶奶喊你個毀材子,抱瓶做啥?我說這上面有老字,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肯定是“四舊”。我大沖進(jìn)來吼說你個狗日的,這世上有多少字,你才識下幾個。娘說你才上學(xué),積極個啥么?我說鳩山他們都上繳東西,我不能落后。奶奶說好先人呢,那是我娘家給我陪過來的,是奶奶的念想。我抱瓶躲著跑,爹和娘怕打了瓶不敢追逼我,奶奶忙從口袋里抹出一塊錢沖我說把寶瓶給奶奶,奶奶給你錢,你想咋花就咋花。一塊錢把我釘住了,我想想就把寶瓶給了奶奶,拿了一塊錢。爹撲過來踢了我一腳,一把就把錢奪了去說,再跟上瘋子揚土,我扒了你的皮。奶奶說把錢給娃,給娃噻!爹說他把迎人的事做下了,還給他錢,慣他這毛病。奶奶說就給娃噻!爹說給也不能一塊地給。奶奶跺著腳說給他噻!爹恨恨把錢塞給我,踢我一腳說你狗日的給老子小心著點,以后再禍害家里,我抽了你的筋。奶奶抹一下我的頭說去小賣部花去,再不敢打奶奶這對瓶的主意,給人也不能說。嘿,一塊錢,能買多少東西,水果糖一毛錢八個哩。
我沒抱出那對瓶來,尿壺卻抱出了他爺?shù)哪驂亍K=o他爺?shù)鼓驂?,發(fā)現(xiàn)他爺?shù)哪驂氐鬃由嫌凶?,也是老字。尿壺抱著尿壺在前面跑,他爺在后面邊追邊喊:天順,爺?shù)哪驂?!天順,爺?shù)哪驂?。嘿,尿壺,這可不是一個好綽號么,比水嘴有趣多了。從那以后我們就叫了他尿壺,一見面就喊,尿壺,爺?shù)哪驂兀∧驂?,爺?shù)哪驂亍?/p>
尿壺把他爺?shù)哪驂乇砹?,干部吼罵起來,尿壺,說,這尿壺我爺說尿了三代人了,肯定是個老貨,不信你們看,底下有老字,還蓋著章哩!干部都捏著鼻子舉起尿壺,看了又看說字是老字,有章,是個“四舊”。老秀才撇著嘴說那不是章,是明朝皇帝的年號,這不是尿壺,是寶瓶,你爺竟拿寶瓶尿尿。尿壺說,我爺還嫌尿起來不美氣哩!尿壺砸了,尿垢白森森有一銅元厚,臊得閉氣。孔老二見狀,也把他爺?shù)哪驂乇砹?,公社來的人捏著鼻子看了半天說,讓你爺再尿上幾十年再繳吧,回去再搜??桌隙只厝ケЯ怂麪?shù)睦弦?。老衣可不是舊物么?孔老二的爺爺?shù)眠^一次重病,看著不行了,家里就給造老房子(棺材),縫老衣。老房子造好了,老衣縫成了,老漢竟又好起來,活過了十幾年,越活越旺了,人說是做老衣給沖了喜。孔老二的爺爺大喘著氣攆來說,這、這也算舊物么?那人死了,讓光著身子走了?那你們?nèi)グ牙戏孔永鰜硪矡巳?。他用拐棍一下一下?lián)v著,情緒很激動。人們就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村子上好些老人都有老房子。人活七十古來稀,活過七十就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人了,而且說七十做老房子添壽,一活過七十就開始造老房子了。干部給了孔老二一個砍脖子說,再胡日鬼把你這腦瓜子當(dāng)“四舊”破了。
八嘎
八嘎這綽號當(dāng)然是來自《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平原游擊隊》這些童年時代不止看過一次的電影,在電影里日本鬼子總是“八嘎呀路”地叫??戳穗娪埃覀兂D7卵莩鲭娪袄锏那榫?,誰都不愿演日本鬼子,就打水石頭砂鍋,輸了就演日本鬼子。八嘎這家伙有表演天賦,他演日本鬼子,會用墨汁或鍋灰在鼻臺子上一抹,搓草繩在小腿上纏幾圈,腰里系一根草繩,以一根木棍做軍刀往腰里一掛,口里叫著“你的什么的干活”“死拉死拉的”“米西米西”“八嘎呀路”“花姑娘的有”“喲稀喲稀”,有時候他還用芨芨彎一副眼鏡,活脫脫一個鬼子小隊長。后來,不用打水石頭砂鍋,他自報演日本鬼子。于是我們就不叫他巴巴眼(他是個擠眼子,眼睛不住地吧嘰吧嘰地擠)了,叫他八嘎呀路,后來簡化成了八嘎。
那年上頭終于在我們莊子辦了學(xué)。所謂辦學(xué),也只是派了一個姓黃的老師(名字叫黃承仁,后來我們給他取了綽號黃世仁,黃世仁你知道的),保證了學(xué)生書本和老師辦公經(jīng)費,再一切都要自己解決。大隊也只能這么答應(yīng)了。
學(xué)校就辦在廟里?!捌扑呐f”要拆廟,我們這方圓下了一場罕見的連陰雨,整整一周,下得人出不了門。就因為這一場雨,我們周圍的廟幸免被拆。雨停了,得到通知廟可以不拆,辦學(xué)校,但神佛像必須砸毀。
那時候我們莊子上還沒有學(xué)校,我們念書要去周臺小學(xué),翻山越溝有十幾里路,山里野東西又多,狐貍、狼、野豬、穿山甲就在山野里晃蕩,豹子也有,經(jīng)常發(fā)生娃娃被狼吃被狐貍惑走的事。加上上大學(xué)不是考而是推薦,自推薦以來我們大隊沒推薦出去一個,念書也看不到出路,許多人就打消了供娃娃念書的念頭。
學(xué)校一辦起來,就像在山頭上插了一面旗幟,吹響了集結(jié)號,影響可就不一樣了,周圍的幾個生產(chǎn)隊年齡小至五歲,大到十一歲的娃娃都來報名,竟有百十號學(xué)生。
“咋這么多的學(xué)生,我一個人可教不了?!秉S老師說。
大隊長笑著說:“一只羊牽上,十只羊趕上,一群羊喊上。”
“那你找個羊把式來?!?/p>
“黃校長,你就辛苦一下。”
“你別叫我黃校長,我不是校長?!?/p>
“學(xué)校就你一個老師,你不是校長,難道我是校長?!?/p>
“這不是辛苦不辛苦的事,一百多個學(xué)生哩,在城里得五六個老師?!?/p>
“可這不是在城里,”大隊長說,“那你說咋辦?收誰不收誰?”
民兵營長說:“那就收成分好的?!?/p>
黃校長說:“放屁!”
黃校長在地上轉(zhuǎn)圈圈,大隊長遞給他一根煙,點上。黃校長深吸一口,悠悠吐出來說:“這樣,七歲以下、九歲以上的就不收了,國家規(guī)定七歲才上學(xué),九歲以上的都該上三四年級了,過了上學(xué)年齡?!?/p>
“這樣,咱們以八歲為界,八歲以下的讓回去,明年再上,八歲以上的就讓念么,”大隊長說,“娃娃念書是好事么,把誰趕回去?!?/p>
“九歲以上的娃娃念書也遲了,年齡太大,以后上了中學(xué)同學(xué)都會笑話的。”
“念書就是為了識點字,現(xiàn)在大學(xué)又不考了,念書誰還想著光宗耀祖啊,先報完名再看情況。”
報完名,黃校長說:“三個班都是大班,我一個人咋教?”
大隊長說:“那就弄成兩個班?!?/p>
老爺廟的三個殿說是殿,其實都不大,也就有家常的一間半房子大,黃校長里出外進(jìn)地看看,說:“兩個班坐也坐不下。”
“那就分成三個班,你先教著,我再去要老師?!贝箨犻L說著就往外走,到門口又說,“黃校長,你帶著學(xué)生三天內(nèi)把廟騰空,我?guī)巳シ艠?,弄桌椅板凳去?!?/p>
大隊長走了,黃校長又追出去問:“大隊長,那些神像怎么辦?”
大隊長頭也不回說:“這是你的一畝二分地,問我做啥,抓緊騰空打掃,別耽誤上課?!?/p>
黃校長說:“學(xué)生都還小……”
大隊長說:“還小,我像他們這么大都拉長工了,狗日的都該自己給自己干活了,就當(dāng)勞動鍛煉吧,要不然長大會蛻化變質(zhì),你指揮上讓他們干去。”
黃校長蹴在院里吃根煙,把我們集合起來,大小搭配分了三個班,宣布了三個班長,都是年齡最大的。由班長全權(quán)負(fù)責(zé)帶領(lǐng)本班學(xué)生騰空廟堂,說他還得回去拿些東西來。我們班班長是八嘎,他已經(jīng)十一歲了。
香爐、供臺都清理完畢,神像怎么辦?篩子頭說神像就是“四舊”,應(yīng)該砸了。八嘎說你砸?篩子頭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娘說了,我是廟上拴來的。八嘎說那誰砸?篩子頭說你是班長,當(dāng)任務(wù)派呀。八嘎就派二虎、豬頭萬、胡漢三他們砸。二虎說,我們才不砸哩,我們砸了,招惹神靈到我們家生事禍害啊,想得美。我們?nèi)e的班觀察,見他們把神像靠后墻根擺成一排,我們?nèi)绶ㄅ谥啤I裣窀叽?,搬起來就有些吃力,我們搬動時像跟一個大人摔跤。等三尊神像在后墻根擺成一排,已是傷痕累累,碰掉了泥皮,扭斷了胳膊,抬斷了腿。有一尊神像脖子斷了,頭歪在一邊,泥皮脫落,一下失去了往日的威風(fēng)八面。我們也才知道神像原來是木棒、泥草做的。平日高高在上接受叩拜禮敬的神像被折騰成這樣,卻也沒見給我們?nèi)魏尉?,我們對神的敬畏之心一下減去了一半。神像擺布完畢,扯去了墻壁上的綢幛,清掃了房頂和梁柱間的蜘蛛網(wǎng)、灰鏈子,房子一下亮堂了。
大隊長帶著四個社員來了。原本打算放倒幾十棵樹做桌凳,可樹放倒還得等風(fēng)干,趕不出來,就決定用胡墼起桌凳。大隊長問校長呢,我們說回家去了。大隊長一笑說他倒會躲事。
桌子用兩胡墼起兩個腿子,然后上面放一塊炕面子,上面抹一層膠泥面,凳子則是用胡墼砌三個馬鞍形土墩子,上面架一根椽子,再用泥固定,一根檁條坐四個人。在墻壁上用細(xì)泥抹一塊用墨汁一染,就是黑板。大隊長說這些碎狗日的真像土匪一樣,土做的桌凳三天兩頭就給搖散伙了,你們指導(dǎo)他們,他們學(xué)會了以后整塌了自己砌去。于是四個社員只做技術(shù)指導(dǎo),挑水、和泥、抹泥、碼胡墼,都是我們自己干。
黃校長是周一才來的,里里外外轉(zhuǎn)了一圈說怎么看上去還像個廟。八嘎說這本來就是個廟。八嘎說這鐘要不要推倒砸了,上面全是老字哩。黃校長拍拍鐘說,好好的一個鐘,砸了干啥,以后上下課就敲鐘。上了一節(jié)課,黃校長說,神像不能擺在教室里。篩子頭說那往哪里擺,院子里?我說,神像全是草做的,上面糊著一層泥皮,搬到院子里一場雨,保證泡得癱到地上。黃校長說,那算了算了,別搬了,就讓在教室里吧。第二天,黃校長說,神像還是不能放在教室里,我上課時老是對著他們,就像給他們也上課,這咋行?轉(zhuǎn)個向,都讓面壁站著。那些神像又被扭得面向墻壁,一個個就像惹怒了黃校長被罰面壁。
與學(xué)生共處一室,神像算是倒霉透頂了。寫作業(yè)鋼筆不下水甩鋼筆的時候,墨水甩在了神像上;寫毛筆字時互相追著畫臉子,你推我搡毛筆畫到了神像上;打掃衛(wèi)生灑水時水點濺到了神像上,神像受潮,袍裙上的彩塑一片片脫落,就像得了牛皮癬;學(xué)生互相打鬧碰得神像手臂折斷,寶器落地……當(dāng)然,這些侵犯有的是無意的,有的是故意的。神像日漸破敗,面目全非,泥胎草質(zhì)全裸露出來,完全失去了在神臺上接受叩拜時的肅穆莊嚴(yán)了。在我們心里神發(fā)生了本質(zhì)意義上的變化。
征服恐懼是一個循序漸進(jìn)的過程。漸漸地,我們敢打扮神像,篡改壁畫,我們像畫師一樣,神的嘴巴被畫大了,胡須被畫亂了,男神抹紅臉蛋、紅嘴唇、戴耳環(huán)、眼鏡,女神畫胡子、點媒婆黡子、掛煙鍋、煙袋、拄拐杖。神像、壁畫面目全非了。一下課,我們站在神像前吼一聲轉(zhuǎn)過來,就把神像扭轉(zhuǎn)過來,我們像黃校長那樣,一手拤腰,一手拿著教鞭指著神像,說我剛講的你沒聽懂?你個草包!還翻眼睛?不服氣?頂磚,繼續(xù)站著!于是就把一塊磚架在神像頭上。我們拿教鞭抽著神像的手臂說,我讓你打架,我讓你扯女娃辮子,下次我剁了你的手。我們又給每個神像糊了尖尖的高帽子戴上,搓一根冰草繩,捆扎反革命分子一樣將神像捆扎起來,串在一起,開批斗會。
被扭斷了脖頸的神像,頭總是歪在一邊,走向哪邊,都感覺他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們看,他盯著誰,誰就把它的頭扭向一邊。八嘎說你他媽的老盯著人看。說著一個砍脖子將神像頭砍落下來,神像頭在地上滾,滾到誰跟前誰就飛起一腳(那頭還是挺怕人的)。神像頭被踢出教室。神像頭泥皮彩塑脫落,只剩一個捆扎得很結(jié)實的草球,神卻沒有顯靈發(fā)威,沒有人遭到報應(yīng),我們就更肆無忌憚,在院里當(dāng)足球踢,踢得草屑飛散。最初黃校長還呵斥,漸漸就無心管教了。
恐懼是一道門檻,邁過去了,我們就徹底無法無天了。八嘎膽子最大,他騎在神像脖子上,像將軍一樣揮舞神劍(神像的法器),像個鬼子高喊:八嘎呀路,喲稀喲稀,死了死了的。有一次正騎得歡,他爹撲進(jìn)學(xué)校,一個砍脖子將他從神像上砍了下來,跌得鼻血噴涌。他爹狠揍一頓走了,八嘎扳了土疙瘩塞了鼻孔,一翻身又騎到神像上,得啾,得啾,抽打著神像就像騎驢,說騎你就像個婆娘還告狀,還叫來我爹收拾我,看老子今天不騎死你!這掀起了騎神像的高潮,神像是木做的骨頭,草做的筋肉,哪經(jīng)得住你方騎罷我上身的折騰,日漸破損,變成柳棒麥秸的草人。
黃校長吼了我們一頓,說把神像搬到院子角落里去吧。神像又被搬了一次,就癱瘓成了一堆麥秸柳棒,亂七八糟地堆在角落里,一條胳膊,一條腿,一個腦袋,一只眼睛,慘不忍睹。大隊長來一看說,唉,這些碎狗日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雖是神佛,也入土為安,埋了吧。于是,就在院外的坡上挖了一個大坑,將神像一股腦兒葬了進(jìn)去。大隊長說,起個墳堆吧。就起了個老大墳堆。第二日上學(xué),我們經(jīng)過墳堆,看到墳堆前有殘香、紙灰,我們知道是黃校長燒的,因為腳印我們認(rèn)出是黃校長的。黃校長穿膠鞋(運動鞋),鞋底一眼就認(rèn)得出??烧l敢說出來呢,黃校長比神更讓我們害怕,他會用柳條做的教鞭把我們的手打得腫成肉嘟嘟的蛤蟆,他會拃開五指賞我們一臉的金條,這還不算,回去家里人還要接著捶我們。在以后的日子里,埋著神像的墳堆就代替了廟堂,總有人偷偷上香燒紙,經(jīng)常能看到殘香和紙灰,人們就叫了神冢。
壁畫也完全被我們篡改得面目全非,黃校長又找大隊長說把墻灰一下吧。大隊長讓劁匠開著手扶拖拉機(jī)從大石溝拉回來幾車石灰,摻了蒲毛,把房子里里外外灰了一遍,一下亮堂了許多。大隊長說這墻白亮得耀眼,不掛點字就有些寡了,你寫點字掛上。黃校長說我的字太丑,請老右寫吧。就叫來了老右,老右說我寫的能掛么?大隊長說只要不寫反動話,有啥不能掛的,寫些鼓勵娃娃的話,寫一幅給你記一個勞動日。老右說可寫啥呢?大隊長笑著說你念了一肚子書,都把自己念到我們這達(dá)來了,問我寫啥?老右說詞兒是有,只怕寫出來不合適。大隊長說也是啊,你肚里裝的那些都是流毒,別害了娃娃。老右笑了,會計說,我去拿本書來,讓老右照著寫。會計取來了書,老右已經(jīng)寫了兩幅,是村巷里到處寫的“毛主席語錄”、標(biāo)語,大隊長說這些也不行,學(xué)校么,得寫點有文采的。黃校長拿了一本書,是《毛主席詩詞選》,你照這書上寫,有文采。老右說,對對對,這真正是有大文采的。二十幾首毛主席詩詞老右全寫了出來,墻上貼滿了。人們經(jīng)過時,說這回真像個學(xué)校了。
寧睡古墳,不睡古廟,有神的地方一定有鬼,廟里多惡鬼,因為神把惡鬼捉來為他們服務(wù),這都是大人告訴警告過的,壁畫上也有一位大神騎著鬼游走,一位大神是把鬼當(dāng)了板凳來坐,一位大神用鐵鏈鎖了鬼,那鬼嘴里叼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一群神佛坐著,看一群鬼跳舞。廟不是廟了,神像埋了,神肯定走了,鬼還不泛濫了?因此雖然那間偏房給我們收拾得清爽溫馨,但黃校長不敢住,夜夜回家。黃校長的家在蔡家梁,離學(xué)校有二十多里,放羊的都趕羊出山了,他才從梁頂過來。天天遲到,人們就有意見,大隊長就在大隊部騰了一個小箍窯。
一個學(xué)期過去了,大隊長沒要來老師,要來一句話:自己想辦法。我們莊子上老秀才是有學(xué)問的,老右學(xué)問更大,他們不能教,上面有明確規(guī)定。正好來了一批知青娃,就找了一個知青教我們。
我們一直在廟里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
多年后,八嘎來找我,為修建老爺廟化緣,說的第一句話是世上所有的事都會有結(jié)果的。
八嘎說一個村子沒廟咋行呢?沒廟人心里就沒了畏懼,做事就沒了禁忌,啥事都干得出來。又說我也是為大家好,要說咱們在廟里念書的誰沒有事?我一家人也能把廟建起來,你說現(xiàn)在四分五裂的,我一個一個追你們,路上花費掉的比化到的多,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他感慨地說,化緣的過程我就懂得了那些苦行僧,為啥要一家一家地化緣,因為他代表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所有的人。
我聽娘說八嘎家里日子不順,不是人生病,就是死羊死牲口,有了一個男孫子,結(jié)果糟了(死了),夜貓子施法看了,去蓮花山抬神問了,都指出了他以前在廟上的不是,要他修廟。八嘎就開始化緣重建老爺廟。
用時三載,廟建成了,由原來的三間蓋成了五大間,和中國所有傳統(tǒng)廟堂一樣,磚是青磚,瓦是青瓦,椽子、檁條、大梁都是松木,一過崾峴口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它氣派顯赫、超凡脫俗的身姿。廟里重塑了神像,畫了壁畫。建成后舉行了盛大的開光儀式,八嘎邀請我回來,可我正出差在外。據(jù)說人很多,請了大廟里的住持道長,神戲唱了三天三夜。第二年我回去,上了一回廟,廟里立有功德碑,鐫刻著捐助的名單,排在前幾名的都是同學(xué)。我的名下是1000元。我記得當(dāng)時捐了600元,想來是娘又添了400元善念。老爺廟有了管委會,八嘎是會長,夜貓子、鳩山是副會長。前不久,八嘎又打來電話,說廟要擴(kuò)大規(guī)模,請幾尊大神進(jìn)來,以后搞廟會。我等了半晌,八嘎不說話,我說你咋說半句話?八嘎說我說完了。八嘎曾經(jīng)多么能說會道,現(xiàn)在說話就是這么簡捷,我想他是受了神“少語言”的影響。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說你根據(jù)情況看吧,回去我把錢給你。他說不是錢,是布施。我想,現(xiàn)在走得十室八空,廟會還有人趕么?
特務(wù)
小學(xué)里我們常捉特務(wù),當(dāng)然是一種游戲,我們那里山大溝深,地圖上都沒有,特務(wù)都不知道。我們在紙條上寫上“特務(wù)”,藏進(jìn)鳥窩,塞進(jìn)墻縫,趁你不備,裝進(jìn)你的衣兜里,然后讓大家去找,找到就是抓到了。后來擴(kuò)大化了,在紙條上寫一個軍一個師一個旅一個團(tuán)一個營一個排,把蔣介石和我們從電影上知道的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寫在紙條上。找到寫 “一個旅”的字條,就是殲滅了“一個旅”。級別越高,軍隊越大,就越難找,有一次特務(wù)把蔣介石藏到了樹頂?shù)南铲o窩里。
我們對特務(wù)的概念當(dāng)然來自電影,那時候電影中有許多反特片,《人民的巨掌》《斬斷魔爪》《國慶十點鐘》《徐秋影案件》《鐵道衛(wèi)士》《跟蹤追擊》《秘密圖紙》《神秘的旅伴》《英雄虎膽》《與魔鬼打交道的人》《山間鈴響馬幫來》《寂靜的山林》《51號兵站》《戰(zhàn)上?!贰赌藓鐭粝碌纳诒贰稛o名島》《地下尖兵》《冰山上的來客》《羊城暗哨》《前哨》《古剎鐘聲》《天羅地網(wǎng)》《激戰(zhàn)前夜》《虎穴追蹤》,還有朝鮮的《看不見的戰(zhàn)線》《原形畢露》……過去了幾十年,我們依然能一一說出名字來。
不過,特務(wù)這個綽號不是我們?nèi)〉?,而是特?wù)的哥哥們給他取的。特務(wù)他娘能生,坐了四個月子就生了特務(wù)弟兄七個,雙胞胎就生了兩胎。特務(wù)弟兄七個趕趟兒似地長起來,就成了一股惡勢力,干壞事就像日常生活一樣。老余頭是特務(wù)他爹,生產(chǎn)隊的羊把式。早晨太陽升起來,地上的露水落了趕羊出門,傍晚太陽落山了歸來,無論刮風(fēng)下雨,長年四季跟著羊群翻山越溝。當(dāng)然放羊苦大,工分是最高的,而且還能搞副業(yè),挖草藥、撿骨頭、拔芨芨扎掃帚打背篼,砍母豬刺編耱。趕集去賣,或在隊上以物易物。七個兒齊刷刷起來了,個個都是債主,他不放羊還能干啥呢?
要說老余頭曾經(jīng)是有前途的。剛解放那會兒,老余頭還沒結(jié)婚,他要娶老東家的姑娘。當(dāng)時隊上住著工作隊,隊長就住在他家,隊長說我看你是放羊放瓜了,連個輕重也掂不來,她那成分你也娶,會影響你一輩子哩!老余頭說她沒享過福,沒剝削過人,我在她家攬活的時候,她照樣在地里下苦,和長工沒啥區(qū)別。隊長說成分定下了,就是鐵板上釘釘,一輩子改不了,可不管享福沒享福。老余頭說不是說改造么,我娶來好好改造她。隊長說我看你色迷心竅,以后可別怪沒提醒你。老余頭說我娘說,她能生養(yǎng),她姐一肚子生兩個兒哩,我是個外鄉(xiāng)人,老受那些大戶欺負(fù),毛主席說人多力量大。那年那隊長又來駐隊,想給他個大隊貧協(xié)主席當(dāng),上會一研究,有人就提出了成分問題,事沒弄成。隊長說你看我以前說過啥?老余頭說咱是靠土地吃飯的,不像你們干部,這貧協(xié)主席算個啥,國家給吃還是給喝,就是個名聲,吃喝還不得自己往來苦,她把我侍候得好著哩。
老余頭整日跟著羊群在山里晃蕩,管教兒子就成為娘的活了。揍作為一種立竿見影的教育方式被經(jīng)常采用。可他們都賊精賊精,闖下禍夜里就不回家,不與他爹謀面,娘教育施揍,終歸還是手軟,這就失了嚴(yán)厲管教。到了老大十三四歲,弟兄七個壞出了名,尤其是兩對雙胞胎,做了壞事互相狡賴,被禍害的人家又盯不住誰是誰,揍誰誰喊冤枉,便常常是一通混揍,可揍誰誰就說我沒干,硬說我干了,我明兒就去干。這種心理娃娃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強(qiáng)烈,揍冤枉了適得其反,越揍越糟糕了。
為了預(yù)防他們干壞事,因材施揍,就必須掌握他們的所作所為,特務(wù)他娘覺得在七個土匪一樣的兒子中培養(yǎng)個特務(wù)(應(yīng)該說是間諜或臥底更為準(zhǔn)確,但那時候在人們的常識庫中只有特務(wù))大有必要。她選了五兒子,除了年紀(jì)適當(dāng),還因為幾個哥哥干啥都愛帶著他。
特務(wù)他娘采取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是以食為誘餌,偷偷給他糖、核桃、棗子、柿餅,煮個雞蛋,潤臉時剜一疙瘩蜜蜂(老家女人買不起雪花膏之類的護(hù)膚品,潤臉用蜂蜜,蜂蜜可以通過替放蜂人做鞋補(bǔ)衣服換得)填到特務(wù)嘴里。二是使美人計,用女色誘惑他。他娘會說改改漂亮吧,長大了娘給你娶過來做媳婦。下次又說說梅子漂亮吧,長大了娘給你娶過來做媳婦。有一回她說說春桃漂亮吧,長大了娘給你娶過來做媳婦。特務(wù)立馬說我不要春桃,她太歪(厲害)了,眼梢子往上提,將來拾掇不住,我要改改和梅子。他娘說到時候娘把兩個都娶給你。特務(wù)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幾個哥哥干的事、說的話竹筒倒豆子稀里嘩啦全說出來了。有了特務(wù)這個臥底,誰惹是生非,招惹人家到家里蹬著門檻吼罵,他娘便提了吆牛的鞭子,揍得肇事者渾身青一道紫一綹的。特務(wù)變得鬼鬼祟祟了。
好景不長,不到一年特務(wù)就失寵了,因為幾個哥哥都知道是誰告的密了,防賊一樣防他,他們不讓他跟著他們,他跟上去,他們就揍他,還把他捆了掛在樹上。他們捉弄他,透露給他假情報,設(shè)計圈套把他扔到荒山野嶺里。他們孤立他,罵他的嘴是寡婦的褲腰,罵他是特務(wù)賣國賊,叫他特務(wù)。他跟別人打架,他們站在一旁看,還鼓動別人說打,往死里打,我們保準(zhǔn)不插手。特務(wù)搜集不到情報,搜集到的也是假情報。他娘便拋棄了他,去培養(yǎng)他弟了。這讓特務(wù)最為傷心,罵他娘卸磨殺驢。不到一年的時間,特務(wù)弄了個身敗名裂。
他與幾個哥哥結(jié)下了冤仇,常給他們追得滿山遍野地跑。不過,他跑得快,他們很少能追上他。他跑到遠(yuǎn)處了,就坐在那里罵哥哥們,叫著綽號,啥話都罵得出口,就像跟外人罵架,比如罵日你娘、羞你先人、驢日的,甚至罵嫖客日的。這哪里是弟兄之間罵仗,簡直就是仇人。這導(dǎo)致了他娘對他的仇恨,他娘揍他,又告他爹,他爹揍他。他奶奶說你再罵啥都行,這么罵咋行,你們是兄弟,這不是連自己都罵了?可特務(wù)說他們是我兄弟,誰把我當(dāng)?shù)艿艽^,哼,一個個見了面就像階級敵人,比階級敵人都壞,恩人轉(zhuǎn)夫妻,仇人轉(zhuǎn)兄弟,你們不是老說么。后來,他想了一條自救的辦法,通過栽贓陷害和搗閑話,搞得弟兄們互相猜忌,打架,分化,但在對他的態(tài)度上他們是一致的。在以后的日子里,聽說他跟弟兄們關(guān)系一直處得不好。上了初中后,全公社搞體育比賽,賽跑他拿了第一名,想來跟他被幾個哥哥像兔子一樣追攆有關(guān)。
世事有時候就是很蹊蹺,總讓人冥冥之中覺得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在里面作怪。誰能想到有一天他真與特務(wù)掛上鉤。
那天,正在上課,鐘就急切地敲響了,我們“嘩”地都離了座位,以為白傻子又敲鐘了。那口大鐘現(xiàn)在只有黃校長才可以敲,別人敲,黃校長是很生氣的。敲鐘是權(quán)力的一種象征。黃校長敲鐘敲一下,待聲音散開,再敲一下,有板有眼的,都說黃校長敲鐘越來越像老余頭了。
“破四舊”以前,老余頭是廟官。老余頭敲響大鐘,人們隨著鐘聲上廟、進(jìn)香、升裱、許愿、禱告。隊上給老余頭補(bǔ)一些工分。老余頭敲鐘,一下,一下,間歇一致,輕重有度,就像那些名山大廟里的鐘聲。大鐘音域極廣,音色圓潤,悠揚舒展,聲震四野。
凡廟里的東西都是神器,以前大鐘是廟里的,打鼓驚動人,敲鐘驚動神,誰敢輕易去敲?廟成了學(xué)校,廟里的一切東西都落入凡塵,失去了神意,一些人膽子就大起來了,在學(xué)校附近做活歇息時,就竄到學(xué)校院里來敲鐘,那么大一口鐘,五六條漢子抬不動,誰不想敲著聽音兒。社員甩開膀子,鼓足勁兒,比賽誰敲出來的音兒傳得久遠(yuǎn),樂此不疲。胡漢三他爹用力過猛,敲鐘不但震裂了虎口,胳膊都腫了,幾天抬不起來。社員不是學(xué)生,黃校長阻止不了,為此跟社員罵過架,可沒人在乎黃校長的憤怒。黃校長就告到大隊長跟前,大隊長做了一項規(guī)定,誰再敲鐘扣誰的工分,下次批斗會批斗誰,這才沒人再敢敲了。
可還有一個人敢敲,就是白傻子。白傻子傻得羞丑不知,整日在山野游魂一樣逛蕩。說起來也奇怪,以前廟還是廟的時候,白傻子不但不敲鐘,連廟院都不進(jìn)。廟改成了學(xué)校后,白傻子就成了常客,經(jīng)常在周圍晃蕩,學(xué)生一上課,他就溜進(jìn)來敲大鐘(人們都覺得神正是通過這種非常奇怪的事告訴人們,這世上是有神的)。
白傻子敲鐘,黃校長很生氣,可一點辦法都沒有,罵又聽不懂,追又追不上。正上課,鐘敲響了,實在騷擾得不行,關(guān)了大門,他就從墻上翻過來。學(xué)校院墻還是廟時的院墻,太老了,到處是豁豁。有豁豁,學(xué)生哪會走大門,常從豁豁進(jìn)進(jìn)出出,豁豁越翻越大。白傻子個大,翻墻豁豁如走平路。黃校長讓白傻子的侄兒毛蓋頭叫來了奶奶,奶奶一把一把抹著淚說天不收么,把我都快糟磨瓜了,我能有啥辦法。黃校長說他就沒個怕的?奶奶說天不怕地不怕的。忽然,她一拍大腿說怕剪子,有一回胡整得收拾不住,我拿剪子剪過他的耳朵,從那后一見剪子就跑沒影兒了。黃校長就買了一把剪子,白傻子果然見了剪刀就跑。校長揮舞剪子嚓嚓嚓地在后面追,白傻子手舞足蹈在前面哇哇哇地跑,我們嘻嘻哈哈追著看熱鬧,就像一起做一個游戲??勺放芰税咨底?,黃校長繼續(xù)上課,沒講幾句,白傻子又敲響了大鐘,黃校長只能拿著剪子再追。沒辦法,黃校長就派年齡大的學(xué)生輪流拿剪子值勤,這倒起了作用。
黃校長以為值勤的老公雞擅離職守,放進(jìn)了白傻子,氣勢洶洶撲到院里,發(fā)現(xiàn)敲鐘的不是白傻子,是大隊長。大隊長說趕緊集合學(xué)生,出發(fā)!黃校長說出啥事了?大隊長說國民黨反動派散下反動傳單,全部上山,找找傳單。黃校長就掏出永遠(yuǎn)掛在胸前的哨子吹起來。我們列好隊之后,大隊長一揮手,出發(fā)!
是老余頭發(fā)現(xiàn)的傳單。傳單是國民黨煽動人心的工具,傳播反革命言論,這老余頭是知道的,大喇叭里、社員大會上講過多少次,撿到要及時上繳,不得窩藏。這天,老余頭揀到傳單,立馬就交到大隊部。
我們像羊群盤了兩天,把周邊的山梁溝壑都盤遍了,沒有找到傳單。這讓我們很失望,我們坐在山頭上,篩子頭說我真想找到那么一張。我說誰不想找到一張。我們問特務(wù)你大看了沒?篩子頭說他爹是個屁膽子,敢看?就是看也狗看星星知道個稀稠?特務(wù)說你大狗看星星知道個稀稠哩。篩子頭高高仰起頭,長長噓出一口氣說日他媽,飛機(jī)真是瞎眼了,撒東西咋就不撒到咱們頭上,看看那傳單上到底寫的啥噻。我說能寫啥話,就是反毛主席反共產(chǎn)黨的話唄。篩子頭搖著頭說,不會單單寫打倒毛主席、打倒共產(chǎn)黨那幾句吧?特務(wù)說難道還會寫打倒你爹?他們知道你爹?篩子頭說滾你娘的,狗特務(wù)!孔老二說你們說飛機(jī)除了投傳單還投下別的東西沒有?篩子頭說它從臺灣往咱們這里飛一趟多遠(yuǎn),肯定不會光撒點傳單。鳩山說有投傳單的工夫還不如投手榴彈、炸彈,那還能聽個響聲哩。特務(wù)說他們應(yīng)該投幾個特務(wù)下來,讓咱們抓特務(wù)該多好。篩子頭說這個想法好,就該投些特務(wù)下來,抓特務(wù)才有意思哩。鳩山說投特務(wù)人家往城里投哩,投到咱這兒頂個毬用,咱這里有啥破壞的?有北京天安門,有南京長江大橋?豬頭萬說你連特務(wù)都沒見過,還想抓特務(wù)哩,電影上那些特務(wù)多厲害,一直到了最后才能認(rèn)出誰是特務(wù)哩。
然而,過了不久,忽然就把老余頭抓走了。公安騎著三個篼的電蹦子(三輪摩托車)來,荷槍實彈的,好不威武。我們守在特務(wù)家門前,想抓特務(wù)肯定好看哩。我們已知道老余頭是特務(wù)了。然而,我們極度失望,老余頭根本不像電影上的特務(wù)那樣狡猾,沒啥特殊手段,更沒啥武器,不要說抵抗,屎尿還弄了一褲襠,公安捂著鼻子讓把屁股洗干凈換了衣服才帶走的。特務(wù)家被翻了個底朝天,啥也沒搜出來。
我們騎在墻頭上,老公雞對特務(wù)說,你爹三棍子拷不出個響屁來,能當(dāng)個特務(wù)?我一點都不信。特務(wù)說,我大不是特務(wù)。豬頭萬說那咋把你爹抓走了?特務(wù)說,他們冤枉我大。篩子頭說,我說飛機(jī)來一趟不容易,不會只撒幾張傳單。我們都問還撒啥了,篩子頭說錢,撒錢,中國錢,國民黨的錢,美國錢,還有話匣子(收音機(jī)),還有信,說以后月月給錢,對了,還有委任狀,委任上尉。我問上尉是多大的官?篩子頭說連長。我說他交代了?篩子頭說不是,他骨頭卻硬得很,啥都不承認(rèn)。鳩山說那、那就該放了。篩子頭說抗不過去的,開始都硬,一過堂,沒有不承認(rèn)的,公社抓了好幾個特務(wù),一過堂都交代了,劉南溝大隊的老官,發(fā)現(xiàn)傳單交到公社,公社還表揚了,可后來隊上人發(fā)現(xiàn)他知道好多事,毛主席、劉少奇、周總理、林彪的事他都曉得,加上他老去買電池,抓了一審問,啥都說了,從他家里搜出了話匣子委任狀啥的。特務(wù)說,我爹沒有撿到那些東西。篩子頭說肯定撿到了,飛機(jī)往下撒東西肯定都撒得一樣,王莊大隊抓的特務(wù)家里也搜出來,不給好處誰冒那險當(dāng)特務(wù)。特務(wù)說,我爹不會撒謊,說不定到咱們這里其他東西就撒完了,只剩下紙傳單了,祖國有多大,飛機(jī)從臺灣一路飛一路往下撒,要撒多少?鳩山說國民黨的錢,美國錢,能花了?要那有啥用?不上繳招惹這?篩子頭說你個瓜種,錢花不了,話匣子可是個好東西,你要買一個得多少錢?再說還有中國錢哩,交了國民黨的錢,美國錢,要繳不得全繳出去。多年后我看過一個資料,全縣抓過十一個美蔣特務(wù),有幾個是聽了敵臺,其余的都是跟那次撒傳單有關(guān),后來全平了反。
莊子上人們對老余是特務(wù)一直是不信的,都認(rèn)為那是他的一難,肯定是做廟官哪點做得不好,惹得神佛見怪,給他降了災(zāi)難。有人說他做廟官夠辛苦的了,神佛還見怪,那像我們這些不就沒活路了。有人說這不一樣,你敬神,神理會你,你不敬神,神也就不理會你了,這和伴君如伴虎一個理兒。這話人們信,老話都說,話說不好得罪人,香上不好得罪神,再說他當(dāng)廟官隊上還給工分哩,又不是白干。
老余頭最后死在了牢里。那年,特務(wù)來問我,他爹這事能不能起訴,要求賠償。我咨詢一位熟悉的律師,律師說這種起訴一是針對一個政府的,二是這樣事那時候太普遍了,不會有結(jié)果的。
鳩山
那年回家過年,二虎正月初八娶兒媳婦,就在家多待了兩天。老家喜事都在正月里辦,因為一年中正月最閑,而這幾年人們都出外打工,也只有正月里才聚得齊全,紅白喜事過的就是個人氣。典禮的時候,鳩山一抱拳,開口說道:
天開喜門結(jié)喜緣,一對新人長得嫽,
新娘就像穆桂英,新郎就像楊宗寶。
就是公公有點二,翻眼動舌像燒包,
婆婆實在太老了,嘴巴搐得像荷包。
鳩山贏了個滿堂彩,大家又說再來一段,鳩山一抱拳又說:
光陰把人苦成形了,
日子呀過得還沒魂了,
媳婦子做飯像喂豬了,
孫子張口叫開老了。
我看著鳩山,活脫脫一個他爹憶苦。應(yīng)該說這不奇怪,因為從小他就能說,關(guān)于同學(xué)的順口溜幾乎都是他編出來的。比如說水蛇腰,軸承脖子彈簧腰,走路就像水上漂,上山下溝不嫌累,水邊還要照一照。我說這家伙嘴頭子現(xiàn)在溜出來了。二虎說他現(xiàn)在是社火頭,儀程官,繼承了他爹的遺志哩。我笑了,這遺志是我們上小學(xué)時候的詞。我說不打工了?二虎說五十過了,打工活不好攬了,兒女也都成家了,就回來了。我說現(xiàn)在人都走光了,社火還能耍得起來?二虎說莊子上是耍不起來了,到鄉(xiāng)上耍哩,上面提倡,還給補(bǔ)助哩,再說紅白喜事咱們這帶也興請人說幾段,討個吉祥熱鬧,掙個藥錢煙火錢綽綽有余。
什么是儀程官呢?有個傳說。說是商朝時,瘟疫大流行,人間成了地獄,百姓苦不堪言。當(dāng)時,在長安城內(nèi)有一姓敖的馬夫,外出放馬,忽然一陣風(fēng)過,他面前落下一把錦雉羽扇,上書“儀程”二字。他揀起來就扇,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把扇子能解瘟驅(qū)疫,于是就拿扇子走鄉(xiāng)串戶,說些吉祥話,瘟疫竟很快被驅(qū)除了?;噬系弥?,便封他為儀程官。每逢年節(jié),他便組織人敲鑼打鼓,為民間驅(qū)瘟除邪,消災(zāi)免禍,相沿成習(xí)。后來我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儀程官應(yīng)為“驛臣官”,也就是古代驛站接待人員。專家說“驛臣官”的原型是明代降清的官員,因為他們的打扮是穿明代官服,倒戴紗帽,手持扇子,戴黑髯口。按社火里的說法,他們是春官的“部下”,職責(zé)是協(xié)助春官統(tǒng)率社火。
“說儀程”是社火活動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驛臣官”需能說會道,聰靈敏捷,隨機(jī)應(yīng)變,因為社火不只在自己的村莊演出,而是要走村串戶地巡演,你到我村演,我到你村演,稱為拜莊,因此社火隊互相較勁,搶占風(fēng)頭,爭個名聲?!绑A臣官”走在社火隊伍前面,司禮喝道,道說吉祥。詞句沒有現(xiàn)成的版本,臨場發(fā)揮,碰見什么要說什么,而且要出詞成章,朗朗上口。比如迎面走來一頭牛,“驛臣官”就得說了,“遠(yuǎn)看走來牛一頭,金角銀尾晃日頭,近看原非凡間物,馱過老君煉丹爐?!眮淼酱迩f前,“驛臣官”就得說了,“寶莊風(fēng)水這么旺,原來修在龍頭上。山環(huán)水繞像皇都,紫氣騰騰大氣象?!边M(jìn)了人家院落,“驛臣官”就得說了,“頭門上站著張口獸,二門上獅娃滾繡球。房上散的是琉璃瓦,槽頭上拴的大騾馬。前院有棵搖錢樹,后院有個聚寶盆?!苯?jīng)過學(xué)校,“驛臣官”就得說了,“紅旗插在崖頭邊,原來是座翰林院。教師個個是翰林,學(xué)生個個賽狀元?!眱蓚€社火隊狹路相逢,“驛臣官”就要在口才上見個高低,被人家搶了風(fēng)頭,人可就丟大了,幾年抬不起頭。而在社火表演中,“驛臣官”要對每個節(jié)目解說評論,詼諧打趣。社火表演成功與否,“驛臣官”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因此說“驛臣官腦子懶的人干不了”,過年耍社火,一直到正月十五過后,社火隊在莊子間穿梭。紅白喜事上,當(dāng)然也得說上幾段,可是風(fēng)光著哩。不過,后來社火不讓耍了,儀程也就不說了。
鳩山他爹曾經(jīng)是“驛臣官”,平日生活中詞兒張口即來,就像唱信天游,唱花兒,不乏風(fēng)趣幽默,碰上娃娃他會說:
這個娃娃真是淘,能在樹上捉住貓,
他日見了玉帝爺,敢揪胡子做鞭梢。
遇到有人打架罵仗,他會說:
聲高蓋過老爺山,唾沫淹了龍王廟,
敢和天兵動刀槍,見了支書都不尿。
人們都聚在麥場上,他會來一段:
大雪罩山冷得慌,
老婆老漢爭熱炕。
老漢要在炕里頭睡,
老婆賴著偏不讓。
老漢說是我撿的柴,
老婆說是我燒的炕,
老漢說偏睡偏睡偏要睡,
老婆說不讓不讓偏不讓。
老漢抄起了灰榔頭,
老婆抄起了搟面杖,
哐哩哐郎打到了亮,
火熱的炕誰也沒睡上!
跟人平時諞傳抬杠,他也是出口成句,比方說豬頭萬他娘,這個女人長得嫽,耀得人眼睜不了,一對溝蛋像磨扇,兩個羔羔像面包。羔羔就是奶頭。比方說毛蓋頭的他爹,這人崩樓上三道紋,再來一豎要成龍,婆娘將來當(dāng)娘娘,兒孫以后坐皇上。
鳩山他爹真正的風(fēng)光是“憶苦思甜”時,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開始,讓他上臺憶苦思甜,他說了幾段,贏得駐隊干部的贊賞,開始了以“憶苦思甜”為生的生活:
地主從來心腸黑,鉆進(jìn)雞窩學(xué)雞啼,
長工犁地半架梁,才見東山發(fā)了白。
社會主義就是好,人民生活大提高,
土豆燒熟加牛肉,白面饅頭羊湯臊。
貧下中農(nóng)吃得歡,嘴上燎泡一圈圈,
地主富農(nóng)嘟著嘴,端碗菜湯干瞪眼。
人們就干脆叫了他憶苦。
憶苦成了靠嘴頭吃飯的人,就像靠筆桿子吃飯的人,經(jīng)常參加各種批斗大會,他到過公社、縣上、地區(qū)參加憶苦思甜大會,被評為典型,得過獎,也被大領(lǐng)導(dǎo)接見過,經(jīng)常跟著公社大隊的干部東家進(jìn)西家出,碰上誰家飯吃在誰家,用人們的話說吃得開,風(fēng)光得很。地里的活他當(dāng)然是不干了,他靠嘴掙工分,而且是滿分,還吃救濟(jì)。大年三十晚上,他會在篩子頭家,對著擴(kuò)音器說,家家都在廣播上聽,老家人講究三十晚上坐夜,一晚上不睡,他一說大半個晚上。這在后來上過報紙,得到過表揚,說過年不忘憶苦思甜。
憶苦思甜是一陣風(fēng),刮過也就過了,許多地方不憶苦思甜了,畢竟會又多,時間太長,人都疲了,麻木了,可是我們大隊凡各種會還會讓他上臺說幾段。沒有別的娛樂,憶苦說的還是有些意思的,人們就當(dāng)成了一種娛樂,就像現(xiàn)在的小品相聲。在村巷里,人們蹴在一起,憶苦過來,人們會說憶苦來一段,憶苦也樂于來一段。
世事總是要變化的,包產(chǎn)到戶了,日子各家過各家的,種地放羊的。憶苦飯憶苦一吃多年,已是一個不下苦的人,也不愿下苦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在于他不愿從那段已成為歷史的生活中走出來,他甚至堅信那個時代還會回來。他留戀那個舞臺,整日抱著個膀子,逢人還是個說,還經(jīng)常往大隊跑,往公社跑。他已經(jīng)機(jī)械化了。說憶苦思甜那些內(nèi)容已經(jīng)沒人聽了,說別的人們聽還是愛聽的,可沒人給他一口糧,日子就過得恓惶。一個執(zhí)著的人最容易陷入這樣的困境。在家里不干活,還頤指氣使,據(jù)說還給家里人憶苦思甜,惹得兒孫們都見不得,結(jié)果弄得家里烏煙瘴氣,妻不賢子不孝的。父親說人要惹得兒孫都見不得,就沒活頭了。后來三個兒子都拖家?guī)Э谶M(jìn)城打工討生活,老伴又去世了,他就攆別人家的飯口,到了誰家坐著不走,人家會給他一碗飯吃,也賤眼他。
我每次回村,一入村口總能看見他,夏日坐在大門前的榆樹下,冬日坐在背風(fēng)的老墻根,一個人,瞇著眼睛,癡癡呆呆的。最初見了我,總要拉住我的手說好一陣話。后來就不了,最多睨我一眼兩眼的,仿佛不認(rèn)識我了,他嘴里絮絮叨叨的,細(xì)聽,全是些憶苦思甜的老話,這使得“憶苦思甜”這個詞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而坐在臺上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形象也定格在我的記憶里,那時候憶苦思甜也是一門課。他父親說他活榆了,人都不認(rèn)得了,只剩下個說了,走走站站都在說,看到人就像沒有看到一樣。我想他是患了老年癡呆,老人癡呆了老家人說是活榆了。
那年回村,幾日沒見憶苦,問及父親,才知道他去了。兒孫都進(jìn)城了,身邊沒一個人,現(xiàn)在村子上人少了,住的地方又背,等人知道,已經(jīng)臭了,讓蛆唼了。父親說走了也好,少受些罪。又感慨地說要說以前也是個攢勁人,務(wù)勞莊稼沒說的,也勤快,好好過日子不比人窩囊,唉,那事害了他一輩子,想靠嘴頭子改命哩,沒那么容易。父親說的那事指的是“憶苦思甜”。
鳩山端著酒過來,開口道:這桌都是老同學(xué),頭禿背駝皺褶多,以前尿尿爭山頭,現(xiàn)在抬著濕鞋窩。他坐在我跟前,我說這嘴頭溜得利索。鳩山搗我一拳說,說我利索是耍笑我,哪有作家的筆利索,作家掙的是老人頭,我掙的錢里毛票多,小館子里我吃面,海鮮城里你涮鍋。老公雞說給我們一人說一段,總結(jié)總結(jié)我們。鳩山說河里的石頭往石山上背,往死掙瓜子(傻瓜)呀。水蛇腰說就動個嘴,讓你拔麥子還是打窖?他說比那累,蛇鉆的窟窿蛇知道,溜一段嘴你得備好詞,費腦子比費力氣累人,你看作家頭上毛都稀了,以前剃回頭那頭發(fā)都能搟個屁氈子哩。鳩山仰脖子喝了杯酒說,都說我大那時間吃輕巧飯,受苦哩,只要開批斗會,要憶苦思甜,你不知道,我大半夜不睡的想詞哩,他又不識字,只能憑腦子記,我念書了,就讓我記,有些字我不會寫,就扇我,后來他還跟我學(xué)習(xí)哩,還要我跟他學(xué),說這活學(xué)下了將來吃輕巧飯,你說他不光憶苦思甜,也說古道今的,看得清這世事變化?
水蛇腰說你以前咋說我來?鳩山嘿嘿笑著說褲襠沒繚嚴(yán)時候的事,誰還記得。水蛇腰說軸承脖子彈簧腰,還有啥來著。鳩山說看把你想得吃力的,我再給你說一段,仙女下凡受了苦,比我婆娘還要丑,臉臉黑得賽包公,只有奶奶大如斗?!澳棠獭本褪侨榉?。水蛇腰嘎嘎嘎地笑著說你個驢呀。我說這聲音沒變。鳩山嘿嘿一笑說晚上不掌燈光聽聲音。水蛇腰說就你,豁腰馱背眼淚鼻涕的,怕爬上炕都喘半天哩。
水蛇腰
大約孩子上網(wǎng)搜了減肥之類的產(chǎn)品,一打開網(wǎng)頁,立刻跳出“水蛇腰”的廣告來,都是些纖腰豐胸的美女及她們的減肥絕招。還有這樣的新聞連綴,在一樁離婚案中,“水桶腰”竟然是其中的一條理由。廣州一婦女在剖腹產(chǎn)手術(shù)前對醫(yī)生說:“醫(yī)生,請把孩子取出來之后,順便給我吸吸脂?!本鸵驗檫@句話,她被評為年度最勇敢的人。還說人體60%的多余脂肪都在腰部,并夸張地講如果一個女人把腰身變成水桶形狀,該有多么的不幸,男人們寧愿懷疑她有暴力傾向,也不愿相信她有溫柔的一面。有一位胖女士說我最討厭自動報體重的電子秤!旁人問為什么?它會大聲報出你的體重?胖女士憤怒地說:不!它每次都大叫一次只限一人!因此與“水蛇腰”相對應(yīng)的是“水桶腰”“游泳圈”。
就當(dāng)下情形看來,要嫁得好,長個“水桶腰”是萬萬不行的。
然而,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一旦被人們叫了“水蛇腰”,那是一種災(zāi)難。我們小學(xué)課本中就有“水蛇腰”這個詞,知青老師的解釋是用來形容壞分子家的女性,品行不好,對人民有階級仇恨,教育讓我們知道被稱為“水蛇腰”的絕對是壞女人?,F(xiàn)在想來是由于她們不參加勞作,保養(yǎng)得又好,穿戴得又好,就有了風(fēng)擺楊柳、水浮荷花的婀娜身材,用“水蛇腰”來代表她們其意是她們“四體不勤”,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一個經(jīng)常勞作的人,腰是要粗的,腰不粗就沒勁,因此說一個人干不動活就說“腰里沒勁”。
朱杏不念書就是因為“水蛇腰”這個綽號。朱杏走路輕飄飄的,就像走在云彩上,而且喜歡扭來扭去地走,還喜歡回頭照影子。記得課文里描寫的一個綽號叫“水蛇腰”的地主婆,課文一學(xué)完,“水蛇腰”這個綽號就黏在了朱杏身上。鳩山編了順口溜:“彈簧脖子軸承腰,走路好像水上漂,上山下溝不嫌累,水邊還要照一照?!崩霞胰诵υ捯粋€丫頭子愛美,說是走路都回頭照影子。順口溜押韻順口,朗朗上口,最有殺傷力,我們就追著朱杏像唱歌一樣。
幾天后,朱杏娘啼啼哭哭闖進(jìn)了課堂,千刀萬剮的、嚼爛舌根的、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地大罵了一通,唾了他們每個人一臉的唾沫口水,告黃校長說把我女兒叫“水蛇腰”,我們家可是幾代的貧農(nóng)。黃校長嘿嘿嘿地笑著說娃娃嘛,哪有啥想法,他們都是叫著耍哩。他們哪個沒有綽號,連我他們都起了綽號,叫我黃世仁哩。朱杏娘卻說再起個啥綽號都行哩,可別起這么難聽的綽號。黃校長說他們的綽號還有叫豬頭、鳩山、二十一、胡漢三……朱杏娘說黃校長,你是文化人,你想想,“水蛇腰”是啥樣人,一個女娃背得起?“水蛇腰”就是狐貍精,勾引人,有作風(fēng)問題,這叫我女兒以后還咋活人?長大還咋嫁人?黃校長就“噢噢”地說這點我沒想到。朱杏娘又說朱杏哭了幾天幾夜了,眼睛腫得像桃子。黃校長說你回去叫她來上學(xué)吧,誰敢再叫我就開除他。朱杏娘離開學(xué)校時,兩手叉腰老鷹追小雞一樣追著全校學(xué)生又罵了一通這才走了。朱杏娘一走,黃校長把我們集中起來拍著桌子訓(xùn)了一頓,說誰再叫朱杏“水蛇腰”就開除誰。可是校長管得了校園里面還能管得了校園外面?
家長告狀的結(jié)果只能是火上澆油,報復(fù)不隔天,第二天,上學(xué)路上,我們叫得越發(fā)猖狂,追著攆著堵著圍著朱杏,打著拍子踏著節(jié)奏叫。朱杏掉頭一路哭著回了家。朱杏的媽又來了,黃校長無奈地說我也沒辦法,他們都不把我叫黃校長,叫黃世仁哩,黃世仁知道吧,又逼楊白勞又搶喜兒,那可比“水蛇腰”壞多了,我還能把他們一個個抓住吃了。
朱杏娘又來學(xué)校追著我們罵過,但朱杏不念書了,我們見了面依然圍追堵截,打拍子唱順口溜,朱杏盡管不念書了,還得躲避與我們相見。她還不到掙工分的年齡,就去割草,拾柴火,做針線,看見我們遠(yuǎn)遠(yuǎn)就躲了。有一次放學(xué),我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背著一捆柴火從黃羊坡上下來,就躲在她必經(jīng)的一個壕溝里等她??墒堑攘嗽S久,不見朱杏過來。我們?nèi)に龝r,她沒了蹤影,跟著腳印找她,才知道她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從另一條路回家了,那要繞出幾里路遠(yuǎn),背著那么大一捆柴火。
那年,朱杏在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找我,說你可別不當(dāng)回事,你們當(dāng)時咋害的我,還記得嗎?不然我也能把書念到頭,有你吃的輕巧飯。我嘿嘿地笑著說你現(xiàn)在腰可有些粗,系多長褲帶?她一笑說你來摟一下。我說來。她就笑了,說生了幾個娃,孫子眼看有了,腰能不粗,比你的小不了幾寸。又說受苦人么,腰不粗哪來的勁,能干動活?又不是城里人,不用干活,扭著腰身勾引人哩。
朱杏不念書了,“水蛇腰”這個綽號在學(xué)校就空下來了,念書的還有幾個女娃,可是都不適合“水蛇腰”這個綽號,綽號是要恰如其分的。但很快就來了一個替補(bǔ)者,班上來了一位插班生,是個城里丫頭子。時光在水中,會淘去所有記憶,現(xiàn)在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依稀記得也姓朱。因為她只在我們學(xué)校上了一年學(xué)就回城了,后來去疼片調(diào)到縣醫(yī)院,連家?guī)I走了。有一年,我去縣上,專門去了縣醫(yī)院,去疼片說一家人早都去美國了。我說以前就說她爸有叛國行徑,她最終還是叛國了。去疼片就笑說這娃這帽子扣的,她父母不是給冤枉了后來又平反了么。又說現(xiàn)在哪個當(dāng)官的家人子女不在美國。我沒好意思問她的名字。
她是暑假來的,那天我在天河谷砍草。暑假里砍草是我們的主要活計。豬、羊、牲口都是要吃草的。我砍草都是在下午,牲口卸了地,套驢車去天河谷。天河谷草厚,一車一會兒就砍滿了,一日的草就夠了。我還能挖秦艽、甘草、地骨皮等藥草,也能拾骨頭,揀鳥蛋。這是我們的副業(yè),公社收購站收??碀M一車草,我正在草叢中尋覓藥草,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定睛一看,是一個丫頭子,她和七嬸一起走過來。七嬸穿著一身灰布衣裳,看上去和呱呱雞一樣灰不拉嘰的,這女娃卻像野雞一樣惹眼,她穿著米黃上衣,雪白褲子,一下子讓綠得一塌糊涂的天河谷鮮亮起來。我癡癡地望著,她會是誰呢?我們莊子上可沒這樣的丫頭子。七嬸是去疼片的女人,她是去疼片家的親戚?沒聽說去疼片在城里有親戚呀?
她們越走越近了,我忽然害羞了,忙向草叢里閃去,因為我光著上身和腳,只穿著半截短褲,屁股上、大腿面子上還打著補(bǔ)丁,而且腳趾頭蛋子讓草汁染得墨綠,從太陽投下的影子我看到自己的頭發(fā)像鳥窩一樣毛亂。七嬸叫我,油葫蘆,來認(rèn)認(rèn)你新同學(xué)。我臉燒得厲害,心里罵七嬸嘴長,怎么能叫我的綽號。你好!那丫頭子說。她說的是普通話,聲音輕巧綿柔。我抬頭看她一眼,忙把頭垂了下來。我有些奇怪自己,平時見了女娃不這樣的。那丫頭子從背著的小包里掏出兩顆糖遞過來說吃糖,嬸兒,你從包里給我再掏些,我包里就剩兩顆了。七嬸說掏起來麻煩,以后再給噻,以后你們就是同學(xué),常見面哩。我沒接,把手背到后面去了,因為我的手也沾滿了草汁,比腳干凈不了多少。七嬸從小朱手里把糖抓過來,塞進(jìn)我手里說這糖可不是一般的糖,奶糖,不要說你沒吃過,咱公社供銷社里都沒賣過。七嬸邊說邊扇衣襟說女兒,快走,渴死了,乏死了,我寶貝女兒從來都沒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了。我瞪大眼睛說你女兒?七嬸嘻嘻一笑說可不是我女兒。七嬸顯然是胡吹冒料,誰不知道她不生養(yǎng)。
七嬸扯著她走了。她回頭問啥時開學(xué)?開學(xué)都是黃校長啥時在高音喇叭里喊啥時開學(xué),我也不知道開學(xué)的具體時間,就說才放學(xué)幾天,早哩,開學(xué)的時候我去叫你。她說那謝謝你。她們走了,我聽到七嬸說給兩個糖就行了,還要抓一把給他,看把你富有的,這糖貴得要命。我心里罵瘦瘦鬼,啃狗腿。她走到遠(yuǎn)處了,又回過頭招招手說再見,以后帶我一塊兒玩。我也搖搖手,癡癡地望著她們消失在了山彎背后,回過神來,我想她怎么會來我們這里念書?想想,不明白??纯词掷锏奶牵厦嬗兄淮蟀淄?,兩只耳朵立棱棱乍著,寫著“大白兔奶糖”?,F(xiàn)在想來,這是我最早接觸的名牌產(chǎn)品。我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滾過蠟的糖紙綿柔而滑潤,跟水果糖脆干的糖紙儼然不一樣。舔一下,再舔了一下,我將糖裹了起來。這糖奶奶肯定沒吃過,當(dāng)然要給奶奶留一個,另一個我想與篩子頭分享。篩子頭肯定也沒吃過,他要吃過我也就吃過了。篩子頭只要有好東西,肯定和我一起分享,用他娘的話說篩子頭就是掰個虱子腿都想著我。從篩子頭那里,我吃過好多東西,糖、餅干、核桃酥、煙就吃得無數(shù)了,雖然我也給帶這帶那的,可是終歸吃他的東西多,而且都是稀罕東西。這讓我總覺得欠著篩子頭,欠著人家的,在有些事上就不能完全保持自己的意見與立場。當(dāng)然一個糖是補(bǔ)償不了篩子頭的,但這能表明我的心意。我身上沒口袋裝,就用燈索草拴了兩顆糖,掛在脖子上。
奶奶去了姑姑家,篩子頭又跟著他爹到縣上去了,我只能將兩個糖藏起來。身上是不能帶的,這糖已經(jīng)軟乎乎的,再帶在身上就全化掉了,就是不化掉也讓我舔光了,糖裝在身上,哪個娃娃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呢?找了半天,我將兩個糖藏進(jìn)帽殼里。帽子掛在窯墻上,我要跳一下才夠得著,老鼠是上不去的。放進(jìn)去之前,我又剝開舔一口??傻诙赵绯科饋?,我發(fā)現(xiàn)帽子掉在炕上,兩個糖不翼而飛了。我把帽子翻了又翻,又在炕上摸搜了一遍,也沒有。我努力地回憶是不是自己睡得稀里糊涂爬起來吃掉了,可沒一點印象。我尋找糖紙,糖要是夢中吃了,糖紙總該在吧,糖紙也沒找見。奇了怪了,難道糖長了腿生了翅膀,上天入地了。我不小心一腳踩在呼嚕呼嚕酣睡的花貓上,花貓“喵嗚”一聲打了我一爪子,我腳背上就有了兩道血印。我惱火了,踢了花貓一腳,花貓“喵嗚”一聲跳到地上去了。我將帽子掛回木樁上跳下炕來,拿了一塊饃啃著往出走時,發(fā)現(xiàn)貓一縱一縱地跳著夠墻上的帽子,帽子被它撥得蕩著秋千。這時我看到糖紙黏在貓的嘴巴上,這乳白色糖紙與貓黑白相間的毛色混合了,成了一個圖案。我撲上去追著貓去打。人哪里追得上貓,背墻上、箱蓋上、缸沿上、鍋臺上躥來躥去,最后躥出門去上了院里的杏樹,沖我“喵嗚喵嗚”地叫著,這分明是嘲笑和挑釁。我從書包掏出彈弓,夾了三顆石子,瞄墻頭上一排嘰嘰喳喳饒舌的麻雀,三顆石子齊發(fā),運氣真好,打下了一只。我一根線繩拴了麻雀的一條腿,麻雀在院里跳來跳去。貓從樹上跳下來,向麻雀撲了過去,摁住了麻雀,我撲過去摁住了貓,當(dāng)然是拿衣衫蒙著摁住的。整貓可不像整狗,狗只會咬,可貓不但會咬,更會抓,而且抓比咬厲害,四只爪子就像鐵刺。然后,我用線繩子將貓一條腿一條腿扎捆,最后貓給我搐成一個疙瘩,倒掛在杏樹上。就這我的手背還被貓抓了一爪子,肉皮就像犁溝一樣翻開,血就噴涌出來。我抓了一把沙土,覆在了上面揉揉。我拿出彈弓把貓當(dāng)靶子練了一陣,吹著口哨走了。
一個假期她就耍得像我們這里丫頭子一樣瘋了。開學(xué)不久,“水蛇腰”這個綽號就背在身上了。因為大白兔奶糖我想阻止把這個綽號叫給她,可哪里阻止得了呢?奇怪的是大家一叫,她竟然答應(yīng),而且很開心,還把腰身再扭上一扭。
后來,我才知道她父母被勞改了,一個新疆,一個云南,城里又沒啥親戚,她娘就把她托付給了去疼片。去疼片做了赤腳醫(yī)生,每年都到縣里、地區(qū)、省里培訓(xùn),她娘就是培訓(xùn)老師,他們應(yīng)該是師生關(guān)系。去疼片沒有子女,當(dāng)然看待得好了。值得一說的是去疼片的醫(yī)術(shù)進(jìn)步很快,而且他敢用偏方給人治病,又因為他曾經(jīng)做過獸醫(yī),給人下藥重,有些病一把就治好了,后來他被縣醫(yī)院挖去了,坐專家門診?,F(xiàn)在自己開了診所。
二十一
二十一這個綽號跟紅小兵有關(guān)。二十一原來的綽號叫漏斗,因為他尿炕。四年級,我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加入紅小兵。紅小兵是我們的組織啊,“毛主席是我們的紅司令,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多么讓人熱血沸騰的口號,成為一名紅小兵小將是多么驕傲與光榮的事。加入了“紅小兵”,就戴紅袖標(biāo),扛紅纓槍,威風(fēng)凜凜的。
有了紅小兵這個組織,學(xué)生自然分成兩派,大有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之勢。座位也調(diào)整了,紅小兵跟紅小兵坐。紅小兵要跟非紅小兵走得近了,其他紅小兵會批判你圍攻你。紅小兵有自己的歌:“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毛主席的話兒句句聽。從小立下革命志,長大要當(dāng)工農(nóng)兵。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跟著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要做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接班人!”這歌也只能紅小兵唱,不是紅小兵沒資格唱,誰唱了要讓紅小兵聽到,會組團(tuán)問罪,給你開拳頭會。這就是組織的力量。紅衛(wèi)兵自豪地說一個字謎:“一點一橫長,一撇向南揚,二十個紅小兵,都戴著紅袖巾?!敝i底:毛主席的“席”。重要的是紅小兵是一種資格,有了這個資格,你才能有更多的資格,不然就失去很多資格。比如五一、六一、七一、十一等節(jié)慶排演獻(xiàn)禮節(jié)目,首先是從紅小兵里選演員。
我加入紅小兵不早不晚,是第三批。前兩批紅小兵名單宣布時,我們沒加入的只能趴在窗子上,看著他們站在紅旗下向著毛主席像高舉著手莊嚴(yán)宣誓,眼睛都要滴血了。第三批加入紅小兵我以為二十一和我一塊加入,可宣布名單時沒有他。要說他家成分是貧農(nóng),那可是一等一的好成分,貧農(nóng)下中農(nóng),革命一條心,他爹也是積極分子,批斗會上經(jīng)常帶著大家喊口號。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沒有加入紅小兵,是因為他家是二十一種人。
當(dāng)時沒有人能說清什么是二十一種人,多年后,我才知道二十一種人是1967年《公安六條》提出的,具體包括:“地、富、反、壞、右分子,勞動教養(yǎng)人員和刑滿留場(廠)就業(yè)人員,反動黨團(tuán)骨干分子,反動道會門的中小道首和職業(yè)辦道人員,敵偽的軍(連長以上)、政(保長以上)、警(警長以上)、憲(憲兵)、特(特務(wù))分子,刑滿釋放、解除勞動教養(yǎng)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投機(jī)倒把分子,和被殺、被關(guān)、被管制、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堅持反動立場的家屬。”到了地方上,二十一種人又各有不同,比如《廣西“文革”大事記——1968年》一書提到的管制鎮(zhèn)壓的二十一類人是:地、富、反、壞、右、資(本家)、特、警(偽警察)、憲(兵)、團(tuán)(三民主義青年團(tuán))、軍(國民黨軍官)、貸(放高利貸者)、?。ㄐ±掀牛?、小商小販、娼、僧、巫(婆)、道(士)、尼、流(氓)。
要說他家窮了至少三代以上了,怎么就成了二十一種人呢?原來是快解放的時候,國民黨軍閥馬鴻逵像瘋了一樣抓兵,村子上人都跑光了,他爺覺得自己老了,又瘸著一條腿,想吃糧(當(dāng)兵)人家也不要,就沒跑。結(jié)果雖沒給抓去當(dāng)兵,卻給委任了個保長。當(dāng)保長這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拿錢都不一定買得上,可世道亂了,村上再找不出人了。保長做了沒一個月,就解放了。以前沒有人說啥,因為他啥事都沒做過,1967年《公安六條》出來,盡管保長做了不到一月,可終歸是當(dāng)過保長,就給劃入了二十一種人。他沒加入紅小兵,倒讓我們把綽號給改成了二十一。
雖然紅小兵和非紅小兵在學(xué)校儼然兩派,但關(guān)系好的背底里還是黏在一起,并不受影響,我們有七八個人是鐵桿。二十一沒當(dāng)上紅小兵卻與我們疏遠(yuǎn)了,放學(xué)了也不理我們,見了我們就像有了深仇大恨,像是我們壞了他的事。氣大的人都犟,他爹他娘都罵他犟。
說吃豬尾巴能治尿炕,誰家宰豬,他娘就去幫忙,然后拿回一截豬尾巴,他不知吃了多少豬尾巴,可小學(xué)畢業(yè)要上初中了,他還尿炕。我們上初中要住校,尿炕就是個大問題,他爹意思他不要上了,讓他學(xué)木匠,可他堅決要上。在家里他娘給他曬被褥,拆洗,到了學(xué)校他得自己曬,自己拆洗很不方便,又洗不干凈,被褥就很臊氣,同宿舍誰都罵,又到處宣揚,一學(xué)期沒上完他就不念了?;丶仪埃拖駛€地下工作者,把班里幾個嘴賤的都狂揍了一頓,當(dāng)然是偷偷摸摸,出其不備。
十六歲,他就參加驗兵。那時候當(dāng)兵可是一條前途光明的路,我們大隊當(dāng)過兵的基本上都沒回來,在縣上、公社當(dāng)司機(jī)、工人,還有提干的,都成了公家人,吃上了糧票??僧?dāng)兵哪里輪得上他,那是隊干和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的事,何況二十一種人就定了他的命,政審也過不了關(guān),我們有順口溜:年年冬上都征兵,對象就是貧雇農(nóng)。結(jié)果一政審他就給斃了。他很執(zhí)著,年年報名驗兵,他說我要讓他們看看。結(jié)果還不等他十八歲驗兵,他出了事,這家伙竟然強(qiáng)暴了春花。
春花家成分是富農(nóng),家里很窮,不過,春花娘會生,一個兒一個女地生,四兒三女,春花家采取換親的方式,這倒解了家里最大的饑荒。春花已經(jīng)十七了,是要給她三哥換媳婦的,已經(jīng)開始張羅了。事出了之后,春花爹直接給他爹說你給我三兒娶了媳婦,春花嫁給你兒,不然我就讓你兒子去坐牢,你掂量去,上臺子有樣子(例子)。又說原湯消原食,我三兒找下媳婦,花銷多少,你家拿多少,我一分錢不落。
上臺子的王歡強(qiáng)暴了李成的女兒,王歡家成分貧農(nóng),李成家成分地主,盡管當(dāng)時駐隊的干部說看問題要一分為二,強(qiáng)暴不對,可他強(qiáng)暴的是地主女兒,這是帶有階級仇恨的行為,有積極革命的一面。但最后王歡還是給判了六年刑。二十一家是二十一種人,不定要判多少年,說不定還給槍斃了呢??墒嵌恢挥袃蓚€姐姐,也是早早換了親。二十一的爹動了整個陳家門戶,陳家戶戶出錢,東家門進(jìn)西家門出,親朋好友走遍了,還跑到省城去找在家住過的干部。因為成分不好,春花三哥的媳婦彩禮可是不低??偹憬o春花三哥娶了媳婦,二十一也娶回了春花。娶回春花沒出一月,二十一就給他爹分了出去,欠下一屁股債都劃給了二十一。二十一跟爹是大鬧一場,說老話咋說的,兒子欠老子一副棺材,老子欠兒子一個媳婦。老子說我不睡你的棺材。二十一只能提了一把鍬出門搞副業(yè),在南山窯挖煤,后來,到改革開放,這家伙已經(jīng)見了世面,腦子本就活泛,開始從村里往出帶人,承包土建工程,成了村里先蓋起紅磚瓦房的人。
那年,二十一包了個工程,要辦個手續(xù),相關(guān)部門有些刁難,他來找我,說我們辦起來難,你們辦起來簡單。我看看倒真是不難,打個擦邊球的事,給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一說就說通了。喝了點酒,他非常感慨,說這說那,忽然他就說起紅小兵,他說到現(xiàn)在,他有時候還做夢自己加入了紅小兵。我說其實加入紅小兵也就那樣。他說你不知道,我那時想著加入紅小兵以后,再加入紅衛(wèi)兵,然后就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呢。我說沒想到你那時候就有那么多的想法。他說你難道就沒有那些想法,那時候誰不想到首都北京去,誰不想見毛主席呢?我說我真沒想那么遠(yuǎn),我也想到首都北京去,也想見毛主席,可是我沒把這聯(lián)系起來。他說那是你們加入了,要沒加入,你看你像不像我這樣想。人小時候的夢想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夢想,他說下輩子要還有紅小兵這個組織,一定要加入。
看著他我感慨地想,紅小兵這個概念不存在了,包括紅小兵這個概念曾經(jīng)擁有過的東西也不存在了,對于我們這些加入過的意義已經(jīng)不存在,我們不再會想起,但對于像二十一一樣沒加入的,卻會成為一個人一生的遺憾,潛伏在記憶深處,時不時會冒出來。這就像許多人癡迷于自己的初戀,以后娶到的妻子或找的情人總是和初戀情人有著某些相似之處。
胡漢三
我想起了胡漢三。胡漢三已經(jīng)入不了群了,因為他已不在這世了。
胡三漢原來的綽號一撮毛,因為他氣大,一受氣就憋死過去,他頭上老留一撮氣死毛,薅住那撮毛邊揪邊叫就緩過來了,他娘就會給他煮個雞蛋吃。大了點的時候,胡漢三其實已經(jīng)不憋死過去了,可他依然會裝憋死,畢竟可以吃到一個雞蛋。有一次,他裝憋死,躺在地上,他爹蹲下身去抱他時,放了個很響的屁,他沒忍住笑出聲來,被他爹狂揍一頓,從此就不裝了??戳恕堕W閃的紅星》,他的綽號我們就改為胡漢三了。
那是個冬天。胡漢三說唐寨子來電影了。來電影了,對于我們那可是一件大事,那是我們的福音。只要我們聽到哪個村子演電影,定會去看,我們最遠(yuǎn)攆到二十八里遠(yuǎn)的村子去看電影。
我們連晚飯都沒吃,就去了唐寨子。然而,電影開演后,我們大失所望,上演的卻是《紅燈記》?!都t燈記》不但是大戲,還是京劇,我們哪里欣賞得了,連大人愛得像命的秦腔我們也欣賞不了。大戲里的武戲我們還能勉強(qiáng)看一看,因為有些演員會特技雜耍,鍘人、換頭、噴火、倒腕掛經(jīng)、鞭掃燈花、鞭打靠旗、五雷打碗、撲洪溝,絕妙驚險,打紅拳跌叉、搬朝天鐙、作胡旋舞、翻小翻、搬石頭、耍單鞭、掄大刀、跑馬、打秋什么的。文戲里有丑角戲我們也能看一看。丑角戲里的念白:一不吹牛二不喧,我家三輩做大官;我爺見過皇上的面,我婆跟娘娘吃過飯;我爸穿過是黃馬褂,我媽穿的是綾羅緞;出門不走坐軟轎,回來捶背是有丫鬟;吃飯端的是玉石碗,尿盆上鑲的是五彩藍(lán);過年過節(jié)把禮送滿,紳五紳六都來舔;自從我爸鉆了土,地方上的紳士趔得遠(yuǎn);換了人,換了臉,翻過來給咱還打算盤……比如《拾黃金》中的那段道白:大弟子名叫嘣吥愣瞪叭,二弟子名叫叭吥愣瞪嘣,三弟子名叫騰吥愣瞪獺,四弟子名叫獺吥愣瞪騰,五弟子名叫紅吥愣瞪面,六弟子名叫面吥愣瞪紅……可是,這些戲不常有,多是文戲,像《周仁回府》《轅門斬子》這類的苦情戲。這兩年,連這也沒得看了,戲班子不來了,說是老戲不讓演了,只能演樣板戲。
勉強(qiáng)地看了一陣,我們沮喪地離開了唐寨子,罵著啥爛電影,禍害得人跑這么遠(yuǎn)的路,還不如開批斗會熱鬧。走夜路的人都知道,月亮越明越不安全,因為月光是帶著誘惑的,什么都在似與不似之間,人容易上當(dāng)受騙。盡管那時候狐貍、野豬、狼、豹子都有,但夜晚行路,比這些兇猛的野東西更可怕的是鬼,十幾個娃娃奔跑起來,跟頭流星似的,塵土飛揚,這些野東西也會被我們嚇著,可鬼是不怕的,夜晚是鬼的天下。雖然牛鬼蛇神都被打倒了,唯物主義講了又講,但“這世上是有鬼的”在人們的意識中根深蒂固。
起初我們走得還很從容,忽然鬼火出現(xiàn)了,幽藍(lán)的火苗時明時暗。盡管知青老師給我們講過是磷火,但在我們的意識中那是小鬼提著燈籠在走。我們誰都不說鬼火,老人說遇上了不能聲張,就當(dāng)沒看見,說出來就是看見了,那就是招惹,鬼這東西是不能招惹的,誰招惹上誰的身。沒有人說快走,但大家的腳步都悄然加快了,誰都明白吃虧的永遠(yuǎn)是后面的人,因此都往前擠,越擠越快,那真是爭先恐后。我想大家眼前一定浮現(xiàn)出廟里壁畫上的情景:一位大神騎著鬼游走;一位大神以鬼為凳而坐;一位大神以鎖鏈拉著鬼,那鬼嘴里叼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一群神仙坐在那里看一群鬼在跳舞……因為我眼前就浮現(xiàn)著廟里壁畫上的這些畫面。我們都不敢回頭,老人說人的兩個肩頭各有一盞燈,人看不見,鬼卻看得見,只要燈亮著,鬼就知道你膽子正著,不敢附身。因此,害怕時千萬不可左顧右盼,一左顧右盼就吹滅了肩頭的燈,鬼見你肩頭的燈滅了,就知道你心虛了,輸膽了,就敢附身了。我們端著頭往前疾走。總會有人崩潰的,不知誰就大叫一聲,這就像百米賽跑打響了發(fā)令槍,我們?nèi)鐾扰荛_了。我們徹底嚇破了膽,我們頭發(fā)都奓起來,老人說鬼怕火光,害怕時就刨頭發(fā),頭發(fā)會發(fā)火。我們邊跑邊刨頭發(fā),立時噼里啪啦地響成一片,個個頭上火星閃爍。越跑越嚇人,我們像旋風(fēng)卷下山崗,卷過溝壑。那完全是一場瘋狂的賽跑,十幾個人蹬起的塵埃和急促的呼吸讓我們大聲咳嗽著。自然有人落在后面,“媽呀媽呀”地大叫著,就像被鬼抓住了一樣。
看到莊子了,狗叫起來,一只狗叫引來一莊子狗叫,我們心安了許多。狗不僅看門,而且辟邪,尤其白狗,能看見鬼,說是人將白狗眼屎粘一點抹在眼睛上,就能看見鬼,可誰敢試呢?因為只要抹過白狗眼屎,眼睛就永不干凈了,一輩子時時處處都看見鬼。雖有狗的叫聲壯膽,但我們一直飛奔到莊子對面的山坡,看到依稀燈火了,狗也迎著我們叫來,誰家的狗撲向誰,我們才撲倒在草坡上。至少跑過了十里,我們的呼吸像拉風(fēng)箱,心像錘頭狂捶胸膛,像從地獄逃回了人間。呼吸心跳舒緩下來,我們聽見支支吾吾的哭訴聲,像男的,又像女的,聽上去鬼聲鬼氣的,想到大人說鬼會變聲,我們跳起來又跑,有氣無力的叫聲又傳來了,媽呀媽呀,有鬼在抓我,有鬼在啃我,救我呀,救我呀!更嚇人了,誰敢掉頭去看個究竟?
一路狂奔進(jìn)了村巷,到麥場上撲倒在草垛上,才徹底放松了。呼救聲終于攆上來了,是胡漢三。胡漢三肉墩墩的,脖子有三道棱,很像《閃閃的紅星》中的胡漢三。他像只鴨子跌跌撞撞,撲通就跌倒在我們?nèi)豪?,聲音嘶啞地叫著媽呀媽呀,有鬼在啃我,救救我呀。我們借著月光一看,原來是一朵干了的狗牙刺抓在棉褲腿爛邊子上,狗牙刺又尖又密,隨著跑動在腳脖子上抓來抓去,可不像是鬼在抓在啃,腳脖子已給抓得血里糊拉的。胡漢三像秋風(fēng)中的雞娃抖成一團(tuán),重復(fù)叫著媽呀媽呀救救我呀,我們大聲叫他,他就像聽不見,依然叫著,他已站不起來,我們抬回他家時才發(fā)現(xiàn)他屎尿弄了一褲襠,臭得閉氣。從胡漢三家出來,老公雞說廟拆了,神走了,這世界就成了鬼的世界了。
第二天,胡漢三沒到學(xué)校來,他娘來給他請假。他娘嗓門大,性子急,還在院子外面就喊,黃校長,我兒子魂丟了,給叫魂哩,上不成課了,給請個假。人沒進(jìn)大門,假已請完了,又掉頭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了。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碰到胡漢三他爹抱著一只公雞從河谷走來,邊走邊叫:守院哎,回來——,守院哎,回來——,他娘跟在屁股上應(yīng)著,回來咧,回來咧。守院是胡漢三的小名。
胡漢三自此就呆癡了,動不動就讓鬼捋?。ǜ缴恚┝?,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都是故去的人腔調(diào)。這種病該要夜貓子給看,可老夜貓子瘋了。不過,他家偷偷在神冢燒香拜佛,也請了陰陽半夜里偷偷整治過,卻一直沒見好起來。而且越來越瘦,說是骨頭吃肉,也不長個了,他弟弟都長得把他撂了。經(jīng)??匆娝麪斣谏嚼镒ド?,回來把蛇剁成指節(jié)長短,喂烏雞。雞吃蛇后就腫了,把雞宰了,塞上黃芪,燉給他吃。但胡漢三一直沒好起來,踉踉蹌蹌地活過四十沒了。
孔老二
“九一三”事件后,林彪一夜之間從偉大的副統(tǒng)帥、最親密的戰(zhàn)友變成了叛徒、賣國賊,卻捎帶上了去世兩千年的孔子,“孔老二”作為一個新的階級敵人,給押上了政治舞臺,全國掀起了批林批孔的政治運動高潮。墻上寫上了“封建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孔老二的孝子賢孫”之類的標(biāo)語,記得那時候有一幅年畫,就是《批林批孔系列宣傳畫之一——孝子賢孫們》。
“孔老二”被押上我們大隊的批斗舞臺是在一個冬天的批斗會上。那個冬天,會似乎格外的多。批斗會當(dāng)然是要喊口號的,大隊長揮臂高喊:“打倒孔老二!”大家跟著喊:“打倒孔老二!”“踩上一萬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薄安壬弦蝗f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喊聲震天。烏鴉、喜鵲都被從樹上驚飛了。
老秀才聽完大隊長的話“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從批斗會多起來的時候老秀才就不說話了,怕被人抓了話柄。可這天晚上,這么嚴(yán)重的事兒,他竟然敢笑。被人質(zhì)問,他說:“孔老二死了幾千年了,怕連骨頭都成灰了,咋翻身,還踩上一萬只腳。”不過這次沒批斗他,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他的腰給打革命的夯打壞了。開始開批斗會家里人把他抬來,后來對他特赦,開批斗會他可以不參加,但他卻要參加,人都笑他說挨斗你還上癮了。他說待在家里孤單,去看看熱鬧么。他還要求人們斗他,說斗死了,罪脫了。但人們不斗他了,就是那些批斗會上的積極分子也不斗他了,都覺得他活不了多久了,斗將死之人,等于是跟鬼結(jié)仇。
那個時代也有段子,關(guān)于孔老二就有這樣的段子,說中央又出了個壞頭頭,姓孔名老二,是個投機(jī)倒把分子,販水壺呢,別人檢舉他販了一百二十回,他只承認(rèn)了七十回,最后落實了一百回(《水滸》有一百二十回、一百回和七十二回三種版本)。這是結(jié)合了當(dāng)時的政治元素。后來,我看到一個笑話,說一老農(nóng)正在慷慨陳詞:“這林賊真正壞,敢和毛主席作對,還偷了毛主席三只雞從窗戶逃走?!边@是他們對“林賊偷三叉戟飛機(jī)倉皇逃竄”的理解。不過,在我們大隊的批斗會上,也出現(xiàn)了段子式的笑話,廣播上說林彪長期潛伏在毛主席身邊,披著馬克思主義的外衣。二虎他爹說這個林彪不但想謀害毛主席,還手腳不干凈,披走了馬克思的大衣,馬克思穿啥?
要說孔子,我們大隊的人是熟悉的,罵一個讀書人不講道理時,有一句話:你還是孔夫子門上站下的。意思是說你還是個讀書人。批孔,沒文化的人疑惑了,問孔夫子和孔老二不是一家人吧?
我要說的孔老二當(dāng)然不是孔子,而是吃屎。吃屎是個爛嘴子,嘴經(jīng)常爛,口角潮紅、起皰、皸裂、糜爛、結(jié)痂、脫屑,一張大嘴就出血。而他又愛用舌頭舔,舌頭就像牛舌頭一樣一轉(zhuǎn)圈一轉(zhuǎn)圈在舔。去疼片讓他常抹四環(huán)素膏,他的嘴巴四周就經(jīng)常抹著黃如稀屎的藥膏,我們就叫他吃屎。
改叫他孔老二,是因為他姓孔,弟兄中排行老二??桌隙菈娜耍虻?,比起吃屎,孔老二是多么好的綽號。他還連帶了他表弟狗鼻子,狗鼻子緊跟孔老二,像穿一條褲子,只要遇事,共同對敵,比親兄弟還親,我們就給叫了個孝子賢孫??桌隙篮?,把我們十幾個人堵在窨子洞里,像訓(xùn)練民兵一樣,把我們排成了一排,立正稍息向前看,掄起大巴掌挨著往過扇。別看他個頭小,還沒有我高,可那巴掌不是一般的大,他是鐵匠,十幾歲就打鐵,那握錘的大手攥成拳頭,有缽盂大,奓開五指,有鐵锨頭大。他很聰明,扇我們忌諱露傷,怕護(hù)娃的大人跟他找事,因此只扇我們的溝蛋子(屁股)。
篩子頭受了知青的影響,把名字改成了永紅,他是獨子,他爹也認(rèn)可了。一下子學(xué)校就掀起了改名的熱潮,先后有幾個同學(xué)成功改了名字,叫衛(wèi)東、建國、建黨、文革的。我為改名挨了兩頓打,我大說你的名是從家譜上傳下來的,改了就是欺師滅祖。我說那篩子頭為啥就能改了?我大說那是一家沒根底的人,沒有家譜,又是獨子,想改就改了。
孔老二想把名字改為小鋒。他覺得改為小鋒,也是學(xué)雷鋒。他覺得自己改名沒問題,家里會同意,因為他表哥都改成勝利。他表哥當(dāng)兵已經(jīng)提干了,找了個媳婦是縣上干部,現(xiàn)在是家里的人物,人人提起都要說??桌隙氐郊遗d沖沖一說,他爹一個巴掌就扇了過來,孔老二的頭像撥浪鼓,搖晃了半天。他爹怒吼著說狗日的活得不耐煩了,傳了幾千年的家譜上取的名字你都敢改?咋不改成孔澤東,還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哩。他覺得他爹這個人是在腳梁背上看事,不足與謀,就去找爺爺。他雖不是長孫,但爺爺卻最慣他??桌隙强拗フ覡敔?shù)模薜脴O傷心,只有這樣,爺爺才會收拾他爹,他才能把在他爹跟前受的氣出了。爺爺問為啥哭??桌隙换卮?,只是哭,他爺就哄他慣他。孔老二哭了許久,覺得哭夠了,才說我要改名,我大就像捶驢一樣把我捶了一頓,我不活了。他爺說改名,改啥名??桌隙f我要改成孔小鋒,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他爺說名字是按宗譜取的,是從孔子時代就傳下來的,你想改就改?孔老二就躺到地上撒潑打滾,鞋都蹬掉了,這是他慣用的手段??桌隙诘厣蠞L來滾去,嚎著說我就要改,我就要改,孔老二都被打倒了,踩上一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他爺一把拉起來,一個巴掌扇上來說丟祖賣姓的東西,把你慣上頭了?
孔老二是哭著上山來找我們的,他很傷心,他說他一直覺得他爺跟他是一伙的,沒想到他爺跟他爹是一伙的。我們都笑著說你只是你爺?shù)膶O子,你大才是你爺?shù)膬鹤???桌隙藓薜卣f我大說你咋不改成孔澤東,還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哩,毛主席名字要是人人能叫,都改了,虧他敢這么想,我爺還說我的名字是按宗譜取的,是從孔子時代就傳下來的,你想改就改,還罵我丟祖賣姓,你們說他們這話是不是反動話?我能不能拿這話弄他們?我們說當(dāng)然是反動話,當(dāng)然能弄了。我們當(dāng)然希望他拿這事弄他爹他爺,那就有熱鬧看了??墒沁^去好些天了,他一直沒有拿這事弄他爹他爺。謊溜子說你不是說你要弄你大你爺么,咋不弄了?孔老二給了謊溜子一捶說日你娘,真把老子當(dāng)孔老二呀!從那時起我們都覺得孔老二口是心非,是不可靠的。
前年有次下鄉(xiāng),到一個村莊,一堵即將坍塌的墻,“打倒孔老二”的標(biāo)語依稀可辨,忽然想起“孔老二”作為一個壞分子,已經(jīng)過去三十余年了。
女兒上學(xué)時總把一些詞的詞性搞不明白,常常把一些褒義詞弄成貶義詞,把貶義詞又弄成褒義詞,我是做過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她會故意拿一個詞來考我,常和我爭論。與標(biāo)準(zhǔn)答案相對,我也會出錯,因為當(dāng)今社會許多詞性都發(fā)生了變化,比如像“狐貍精”“水蛇腰”這類的詞,現(xiàn)在都成了褒義詞。有一天,她忽然問我“孝子賢孫”是褒義詞還是貶義詞?我毫不猶豫說貶義詞??膳畠赫f這回你錯了吧,是褒義詞。說著他翻開一本書給我看,答案果然是褒義詞。在我的童年,“孝子賢孫”絕對是貶義詞,就像“孔老二”是個不錯的綽號一樣。
謊溜子
謊溜子,出來丟個謊。這條微信一發(fā)出,大家都復(fù)發(fā)。
謊溜子出來了:就怕謊言成真。
我們都復(fù):不怕!
從我們記事起,謊溜子的名聲已經(jīng)很響了。只要人遇見他,都會說謊溜子,日急慌忙的做啥去,來丟個謊噻。老家人把撒謊叫丟謊。許多人往往就在這個時間上當(dāng)了。
要說撒謊,哪個娃娃不撒謊呢?可我們?nèi)鲋e很容易就被人識破了,這很讓人沮喪。謊溜子撒謊,雖然也會被人識破,但人們上當(dāng)率遠(yuǎn)遠(yuǎn)高出我們,尤其是他經(jīng)常給大人撒謊,而且上當(dāng)者竟然不少,我們也對大人撒謊,成功者寥寥,他們說你個狗日的,給我撒謊,嘴還沒張開就看見你的咽舌樁子了。
希特勒在《我的奮斗》中說撒謊是一門藝術(shù)。這話百分百正確,謊溜子撒謊確實有一套,或者說他有撒謊的天賦,看見有人走過來,他先急惶惶走起來,一副有急事沒工夫撒謊的架勢,人說謊溜子別走噻,丟個謊再走。他依舊急惶惶地往前走,人就追問你急惶惶的能有啥事,他就把謊給你撒下了。你家最容易出啥事,他就拿啥事撒謊,比如二十一的爺爺活瓜了,經(jīng)常走得找不見了,他會對二十一家里人說你爺沿著河谷走了,還不快去追。再比如,有一次,他正爬一棵樹,豬大腸過來了,說謊溜子,吃豆子,大屁撒了一路子,你大接了一鍋子,你娘炒了一桌子。謊溜子說你還在這里賣嘴,你娘上吊了,在河灣的樹上掛著哩。豬大腸哇地嚎哭起來,急著往河灣里跑。豬大腸他爹老打他娘,因為他娘光生兒子,有一回還一肚子生了兩個。女人不生兒子是災(zāi)難,可只生兒子也是災(zāi)難,聰明女人生娃是開朵花結(jié)個果,就是說的花生,一個兒一個女地生,這樣以后日子就輕省一些,窮得娶不起媳婦,就換親。謊溜子他娘已經(jīng)生下六個兒子,還沒生一個女兒,他爹一著氣就說你一岔腿一個你爹,一岔腿一個你爹,生這么多吃肉呀。邊罵邊打他娘,他娘已經(jīng)上過幾回吊。豬大腸嚎哭著往河灣里跑,人問咋的了,豬大腸說我娘上吊了,在河谷樹上吊著哩。人們都往河谷里跑,去了才知道是個謊話。比如鳩山他爹碰見謊溜子,說謊溜子丟個謊,他說你兒子掉窖里了,不趕緊去撈,還有工夫耍笑我?這是因為鳩山的弟弟經(jīng)常爬在窖口照窖里水面上的影子。鳩山他爹知道是個謊沒理會,結(jié)果鳩山的弟弟真在那天掉進(jìn)窖里淹死了,謊溜子并不知道。謊言成真,那就成了咒語,他被大揍得好些天走路一瘸一拐。他有時候就在村巷里瘋跑,邊跑邊說陳武寨來電影了,周廟來電影了,這是常事了,真真假假的,總是有人上當(dāng)。至于給地富反壞右撒謊說,工作隊叫你哩,大隊支書叫你哩,誰敢不去,萬一是真的呢。當(dāng)然,他在家里也是經(jīng)常撒謊,有一次他家羊脫圈了,跑到生產(chǎn)隊的莊稼地里,他攆到地里給他爹說,他爹正在犁地,抽了他一鞭子。結(jié)果他家的羊真的脫圈鉆進(jìn)生產(chǎn)隊莊稼地里了,他爹又抽了他一頓,他說我說了你不信,還抽我,你是人不是人。他爹長噓一聲說你狗日的啥時候能讓人信你。因為撒謊,他沒少挨揍,嚎哭的眼淚還沒干,一個謊又撒下了。他就喜歡這樣看人家在他的謊言的捉弄中忙亂奔走。他撒的許多謊,你不認(rèn)真對待,怕是真的,你認(rèn)真對待,結(jié)果是個謊。
那年,他撒了個大謊,可以說是彌天大謊,因為莊子上的大人都上當(dāng)了。那天,他在坡上給豬砍草,社員散工了,每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都叫他一聲謊溜子,這讓他很生氣。他坐在山坡上生著氣,聽到了隆隆水聲,便爬上馬大山頂,看到大溝里洪水滔滔。他看著大水,忽然掉頭從山坡上往下跑,跑得跟頭流星似的,一路上有人問你跑啥,吃屎攆不上熱的了。有人說謊溜子,又想丟啥謊哩。他不搭話,依舊跑。跑回家,他提了一把刀,背了背篼又往外跑。他爹說你狗日的提刀做啥去。他娘說飯熟了,不吃了?他也不搭話。他娘說這娃怪得,不會是大溝里沖下啥死東西了吧。他爹追到村巷里來說你狗日的做啥去?他頭都不回,急惶惶地走。因為剛剛散工回來,女人們在做飯,男人們都蹴村巷里諞閑吃煙,他不像平日那樣沿著村巷走,而是或越墻或隱于墻根疾走,有意避著村巷里的人,人們還是看到他了,有人就喊謊溜子,日急慌忙的做啥去,過來丟個謊。他只是疾走,人們就說這娃今兒日怪,咋鬼鬼兒的,做啥去?看到他爹也提著刀子跟隨在他后面疾走,人們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有人說肯定大溝里吹下東西來了。這話就像一陣風(fēng)刮過村巷,人們立時都進(jìn)門提了刀子,背了背篼往大溝來了,“砍肉去”,“砍肉去”,人們這樣說著,因為他們看到了刀子。
大溝是一條縱貫我們這片土地的溝,串起了好多溝、壕、谷、川,暴雨盛行的夏季,溝里常發(fā)洪水,因為它蜿蜒幾百公里,據(jù)說一直通達(dá)黃河,沿途下了暴雨,溝里就洪水滔滔。因為經(jīng)常過水,溝里潮潤,草長得茂盛,羊牲口常在溝谷里放牧,山洪下來,羊群躲閃不及,就被洪水卷走。像條巨蟒橫臥的馬大山在我們村莊邊呶出一個嘴兒,大溝拐出個彎,形成了一個灘涂,洪水從上游卷下來的東西常在這里被翻卷到灘涂上。因此,灘涂上經(jīng)常有死羊死豬死雞,有時牛驢騾都有,也有人。最多的一次卷下來過五十多只羊。在我們這里,死了的東西只要沒臭,都是可以吃的。人們說這是老天賞賜的一口肉。
人是越跟越多,就像趕集會一樣。我們也都在人流中。這是七月的正午,人們五更起來收了一上午的麥,連口飯都沒吃,又穿過田野,翻越馬大山,但人們都顯得精神百倍。結(jié)果可想而知,人們到了灘涂,什么都沒見到,而且,連謊溜子也沒見到。這個謊撒得經(jīng)典,連三爺都拄著拐杖翻了馬大山。劉家三爺在劉家主事哩,屬于一言九鼎的人物。回來就蹬著謊溜子家門檻罵起來。劉家三爺說你再不好好教管,長大就是個禍害。謊溜子他爹賠著笑臉,拳頭攥出咯吧聲,可是謊溜子沒有回家。隊長也到他家罵了,說你咋生了這么個禍害,拔了一上午的麥,飯都沒吃上一口,又翻山越嶺的,活還干不,扣你們一家人一天工分!謊溜子他爹眼睛一繃說我兒可沒說大溝里吹下來牛羊了,我也沒說。隊長說那你兒提著刀做啥?謊溜子的大說我兒提個刀咋了,又不是提了個人頭。隊長給噎得沒啥說了,謊溜子的大還不依不饒說日怪不,往我兒頭上栽贓,你也叫謊溜子,他也叫謊溜子,都知道他謊大,你們跟著做啥?我要知道還跟著你們翻馬大山?你們頭不比我兒頭大,里面裝的都是草???這話他是站在自家院墻上罵的,顯然是罵給圍在他家門上的人聽的。
謊溜子去了哪里呢,他翻過了馬大山,沒有去灘涂,而是向東去了黃羊坡,那里有生產(chǎn)隊的瓜地。他看到老余頭也往灘涂去了。他進(jìn)到了瓜地,如入無人之境,西瓜、香瓜都已經(jīng)能吃,他摘了滿滿一背篼,潛到堡子山去了。我們當(dāng)然找得到他了。他躺在陰涼處,見到人們,他嘎嘎嘎地笑,就像驢一樣在地上打著滾笑,他笑得把鞋子都蹬掉了。他太開心了,這謊簡直讓他亢奮。他說笑死人了,美死人了。他拿出瓜來招待我們。說實話,我們都很羨慕他,能把謊撒到這個地步,那應(yīng)該是有成就感的。
我們吃著瓜,他竟然還帶了饃,顯然他做足了準(zhǔn)備,他要躲過三天才會回家,這是他娘給他說的。他每次撒謊,他爹都要揍他,他娘說你咋這么瓜(傻),撒謊了還敢回來,你不會等人氣消了再回來。不過,他不帶饃也沒事呀,他有我們幾個鐵桿,還會餓下他,我們會給他送饃吃的,至于晚上,草摞麥垛撕個洞進(jìn)去,比在家里還爽快,我們經(jīng)常鉆在草摞麥垛中,逃避家人的懲罰。倘若遇到天陰下雨,我們會把他接到我們家去。
那年立夏,最后三名知青離開了我們大隊。一大早,我們就在豬鼻梁,俯看老莊子。一周前大隊長已經(jīng)在廣播上喊過他們的名字,讓他們?nèi)タh里招工體檢。昨天他們一人寫了一篇扎根感言,晚上吃完飯在廣播上念,他們用的是普通話,念得抑揚頓挫。他們說經(jīng)過五年的插隊,鍛煉了我們健康強(qiáng)壯的體魄,培養(yǎng)了我們吃苦耐勞和不屈不撓的精神,我們與貧下中農(nóng)建立了深厚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我們?nèi)跒橐惑w,打得火熱,貧下中農(nóng)純樸高尚的品格和無私奉獻(xiàn)的精神,像“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的好雨浸潤著我們,讓我們養(yǎng)成了說老實話、做老實事、當(dāng)老實人的品格,這將讓我們終身受益。人們都圍坐在榆樹下聽,榆樹上架著高音喇叭。人們邊聽邊笑說這些知青娃,說得比唱得還好聽,恨不能把飛機(jī)拽下來坐飛機(jī)回去哩。
大隊派了一輛驢車,送他們?nèi)ス缱嘬嚾タh城。估摸因為終于要離開了,他們激動得一夜沒睡,早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等著。驢車一進(jìn)院子,他們把鋪蓋卷往車上一架,就唱著來時唱的歌離開了。他們比來時更興奮,歌聲比來時更嘹亮??粗麄冃老踩艨竦剡h(yuǎn)去,我們內(nèi)心充滿了憂傷。五年了,盡管他們已不再把麥苗當(dāng)韭菜、嫌牲口糞臟不愿用來燒鍋、在田地拔了蘿卜直接用纓子擰扭幾下就吃、也不怕吃了蒜蔥難聞、也不嫌驢騾毛臟騎在背上優(yōu)哉游哉。他們也不像初來時那樣鄙視我們,耍笑我們,甚至有些熱情,但,他們并不是像他們說的與貧下中農(nóng)融為一體,打得火熱,他們有他們的世界,對我們是封閉的。他們來的時候,我們天真地以為他們將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扎下根去。然而,第二年我們就發(fā)現(xiàn)這完全是我們的臆想,他們根本就沒想過把根扎在我們這里,他們說的扎根,只是像口號一樣,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跟我們一樣。因為從第二年開始,他們就為了離開而奔波了。他們讓我們認(rèn)識到了這個世界是有差別的,讓我們認(rèn)識到了我們與這個世界的距離。
謊溜子從坡下冒出頭來,他高舉著那個表。知青就像馬爾克斯筆下那個每年三月走進(jìn)馬孔多的吉卜賽人,帶來許多稀奇的時尚的新潮的東西,比如他們的包、鞋、帽子,他們色彩靚麗的衣服搭在樹枝上,對于我們那就像旗幟一樣,比如他們的收音機(jī)、氣槍,再比如這個表,應(yīng)該說是鬧鐘,但我們叫表,小碗那么大,表盤上有一小堆黃米,一只美麗的大公雞一直在啄那堆米。這是那個年代城里常見的一種鬧鐘,但在我們那里是多么稀罕的東西,從我們見到時起,我們都盯著,卻讓他得到了。
謊溜子說是知青送給他的,謊溜子的話我們咋會信呢?何況他說是知青送的。要是知青剛來的時候,說知青送的我們會信,知青剛來會給我們送小玩意兒,但漸漸地他們就不像剛來時大方了,后來他們就像我們這里人一樣摳門了,他們回家會帶東西來跟我們這里人做生意,我們沒錢,他們就要我們拿東西換。有一個知青從我們這里換了不少老東西,后來,他還專門來收老東西,據(jù)說賺了不少錢。
知青已經(jīng)消失在山梁背后,我們傳看著那表,問他怎么得到的,他說真是送的。我們怎么逼著問,他就是不說實話,我們就異口同聲說是他偷的。賊娃子這名聲可不好背,比謊溜子重多了,他給逼急了才告訴我們,他跟知青做了買賣,在村巷里捉了一只雞換的。他說知青送給你,想得美的,要兩只雞哩,我說就這一只,你們想換就換,不換拉倒。他們就換了,昨晚就把雞宰了吃了。至于雞是誰家的,他也不知道。我們說那你還是偷的。
現(xiàn)在小學(xué)同學(xué)中最富的是二十一,過來就要數(shù)謊溜子了,他和三個兒子都在縣城里買了房子,還有一套門面房,坐定吃租子。謊溜子咋富起來的,都說不清,都說那日鬼的,一步三個謊,從小就扯皮溜謊沒個實話。對于謊溜子發(fā)家致富,我們有兩種猜測,一是買彩票中了獎,一是挖出了老地主家的財寶。他家勻了老地主家的一孔窯洞,據(jù)說那窯里埋著老地主家的財寶。不過,大家都說那家伙撒謊把腦子鍛煉得可好使了。專家說在慣于撒謊的這個階段里,孩子的語言表達(dá)、邏輯推理、自我控制能力和想象力都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這是有道理的。
篩子頭
篩子頭小名叫軍軍。三歲上得了一場病,病好了,頭發(fā)卻一坨一坨地掉,老家人叫臊頭瘡,整個頭看上去就像一塊豹子皮或者迎著光的篩子底,就叫了篩子頭。先是娃娃叫,后來大人也叫,越叫越響,只有他爹他娘執(zhí)著地叫他豹子頭,想用豹子頭把篩子頭蓋住??赡菚r候他爹還不是大隊長,沒人理他們一家人的想法,何況豹子頭這名字多霸氣,威風(fēng)凜凜,大家都有綽號,誰家人的綽號不是齷齪、猥瑣,誰愿意把這么好的綽號叫給別人?分明是給人家便宜占。盡管只要聽著誰叫了兒子篩子頭,他娘就像一鬧窩護(hù)蛋的母雞,撲上去堵住罵纏著罵—— 他娘前莊后莊地罵過不知多少茬,甚至動手打過我們,也不止一次把兒子的頭刮成了光頭,可硬是沒改過來。后來篩子頭的頭發(fā)像秋后的蘆草又密又硬,一點看不出曾經(jīng)一坨一坨的跡象,照樣苫蓋不住篩子頭這個綽號。他爹當(dāng)了大隊長,大人們總算不叫他篩子頭了,偶爾有人不小心叫到了他爹當(dāng)面,便一臉誠惶誠恐地說,叫溜嘴了,看我這張爛嘴啊。我們照樣篩子頭篩子頭地叫著,他爹是大隊長,吼一聲把誰捆了,就把誰捆了,可拿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沒辦法。綽號就是這樣,一旦給你取上,就像長在你身上的黡子、瘊子和胎記,永遠(yuǎn)都消不掉。
大約是三年級,多數(shù)時候,每天早晨,我還在夢中,篩子頭就踏進(jìn)了我家院子,比《半夜雞叫》里的周扒皮還準(zhǔn)時。他躡手躡腳地,怕驚醒我,驚醒了我,他的陰謀詭計就不會得逞了。篩子頭越來越陰險了,他這么早來我家,就是為了讓我大抽我的溝蛋子(屁股),看我抱著溝蛋子像一只被土蜂叮了的山羊牛犢狂蹦亂跳。每天早晨只要篩子頭到我家,把頭往我睡的窯門里一抻,我大定會撲進(jìn)窯里來,掄起大巴掌扇我的溝蛋子,邊扇邊罵:“狗日的睡死個你,三歲看老哩,都多大的人了,我看你狗日的就是個討吃的命?!币欠磻?yīng)慢點,我大扇第二下可比第一下重多了,而且一直要看著我把衣服穿好跳下炕才會離開,怕一走,他這個總是睡不醒的兒子又會倒頭大睡起來。我的溝蛋子(屁股)沒少火燒火燎地疼過。篩子頭就會捂著嘴巴偷笑。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為啥總是睡不醒,篩子頭卻早早就醒了。有一次他爹去縣上參加學(xué)習(xí)班,他每天都早早來叫我去他家,看著他操持放聲機(jī)(這是我們的說法),我才明白,篩子頭之所以起得早,是每天惦記著起來操持放聲機(jī)。那時候大隊有一臺放聲機(jī),手搖的,放唱片,帶著高音喇叭和家家戶戶的小喇叭。從此上工,不再敲鐘,而是放歌曲。早上上工,喇叭唱《東方紅》,下午上工,喇叭唱《社會主義好》,喇叭唱《文化大革命好》是開批斗會,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學(xué)習(xí)《毛澤東選集》或者傳達(dá)最新指示。篩子頭他爹是大隊長,放聲機(jī)就放在他家里。每天早晨,篩子頭起來搖著機(jī)子放歌曲。放畢高音喇叭,篩子頭就往我家來了。放聲機(jī),多么稀罕的玩意兒,多么誘人,要是手搖放聲機(jī)在我家,由我放歌曲,指揮大家上工,我也能這么早起來,不麻煩我大掄起大巴掌將我從睡夢中扇醒。
偶爾會有篩子頭來時我已醒了的情況,我就裝睡,窯洞里早晨的光線是很暗的,當(dāng)他俯身貼著我的頭看時,我會裝做噩夢,“哇呀呀”一聲大叫,一拳搗去。篩子頭“哇呀呀”怪叫著抱頭往外就跑。他確實被我嚇著了,他膽子其實很小。我嘎嘎嘎地笑起來。從窯洞里出來,我把臉吸在豹子頭的臉上說:“你早早起來趕過來吃屎吧,怕趕不上熱的,怕讓狗搶了?!焙Y子頭說:“咱們是誰跟誰?你還這么嚇我?會嚇出毛病的。”我說:“活該,誰讓你給我耍陰謀詭計?!庇幸淮挝乙蝗瓝v在他眼窩上,他眼圈烏青說:“你看你把我眼睛打的,咱們是誰跟誰?你給我下黑手,我眼睛是不是給你搗瞎了?!蔽艺f:“是紙糊的也挨得住三錘兩腳哩?!彼f:“你看看,真的好疼的?!蔽揖臀剿樕先タ矗豢诰屯俚轿夷樕?,那是攢了一大口的鼻涕涎水,打著長線從我臉上掛下來。
我跟篩子頭關(guān)系確實不是一般關(guān)系,什么事我們都是成雙入對,人都說我們是一個鬼背著送來的。我抽煙就是跟他學(xué)會的。篩子頭會偷煙,當(dāng)然是從家里偷。他不從他爹現(xiàn)抽的煙里偷,他說那最容易被發(fā)現(xiàn),只有他爹喝醉了,他才會把他爹身上裝的煙偷走,因為喝醉的人是沒有記憶的。他偷煙從沒有開封的整盒煙里偷。他拿出一盒煙,從旁邊撕開膠水粘著的封口(那時候的煙沒有塑封),取出三根煙來,然后再用漿糊粘好,晃來晃去將煙晃勻稱,再放回去。一條煙他能偷出一盒半來。他研究過,一盒煙偷三根最合適,再多了煙盒就會癟下去。
其實,小時候并不覺得煙有什么好抽的,只是到了學(xué)校,把煙叼在嘴上,同學(xué)都會把目光投向你的,那感覺就是洋氣,時尚,干部下來,都叼著紙煙。當(dāng)然得是紙煙,叼個旱煙棒子,別人會嘲笑起你。要是叼根大前門,那就風(fēng)光極了。那時候就有段子,關(guān)于煙的段子我們都知道:縣里干部黃澄澄(鳳凰牌),公社干部兩邊分(大前門牌),大隊干部四腳奔(飛馬牌),生產(chǎn)隊長上秤稱(旱煙)。篩子頭他爹當(dāng)了大隊長就抽大前門,顯然是提升了檔次。大前門當(dāng)時很流行,說毛主席也抽的是大前門煙。我們的品牌意識就是從大前門煙開始有的。我用篩子頭給的煙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好多洋氣的手法,不但能把煙咽進(jìn)肚子里,過上一陣才從鼻孔里悠悠噴出來,而且還會吐煙圈,一口煙能吐上十個以上的煙圈。一個煙圈接一個煙圈就像早晨發(fā)動起來的手扶拖拉機(jī)不斷噴出來。
我們(包括村里的大人)對篩子頭的重新認(rèn)識是在我們五年級的時候。那年,他爹給民兵營長帶人捉了奸,丟了大隊支書,因為是跟一個軍屬,還提上了破壞軍婚的罪名,被押上了批斗臺。
那時候批斗會也像一件農(nóng)活,把各種壞分子押上批斗臺接受教育改造是一項經(jīng)常性的活動。為了確保批斗大會開得有氣勢,參加批斗大會每個勞力要記兩個工日,比平時勞動多一倍。因此,批斗大會社員都很積極,人山人海,群情振奮,看上去覺悟都很高的樣子。
批斗大會召開前,每個反革命分子身邊早就站好了兩個民兵,在大隊長一聲把反革命分子押上來的高喊聲中,反革命分子由兩個民兵一左一右各擰著一條胳膊往上撅著押上批斗臺,高音喇叭唱完革命歌曲,全體社員高喊打倒某某某、某某某低頭認(rèn)罪的口號,口號聲排山倒海。然后對階級敵人實行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專政,有四步:穿革命的馬夾,坐革命的飛機(jī),打革命的夯,滾革命的蛋。
穿革命的馬夾就是用指頭粗細(xì)的麻繩捆扎階級敵人,麻繩脖子里一搭,將兩只胳膊反捆起來一抽,反革命分子腰就彎下去,頭也垂下去。繩子是活扣,越抽越緊,放手后卻不會松勁。直到反革命分子屁股朝天頭杵地,像秋日熟稔的谷子,整個人就成了問號,一副低頭認(rèn)罪的樣子。為了更好地扎捆,民兵是在公社培訓(xùn)過的,大隊長一分鐘就能扎捆三個人。五花大綁麻繩就像給反革命分子穿上了一件麻繩做的馬夾。民兵邊扎還得邊問認(rèn)罪不認(rèn)罪?直到他們說認(rèn)罪才住手。開始,一些反革命分子脾氣大,心里不服氣,拒不認(rèn)罪,幾次批斗會開過后,繩子還沒搭到身上,便高喊我認(rèn)罪,我認(rèn)罪。坐革命的飛機(jī)我們大隊人叫過趟兒,就是兩個民兵加一個捆扎好的反革命分子一架起飛的飛機(jī),在臺上從左跑到右從右跑到左來來回回奔跑,要跑得飛快,踏得塵土飛揚,因此越跑越快,踏起的塵帶就像旋風(fēng)卷過一樣壯觀。打革命的夯起初是民兵把階級敵人高高地拋起,任其自由落體,像夯一樣砸向地面,最后發(fā)展到專門栽了一根桿,把人高吊起來,猛然丟開繩索,砸向地面。滾革命的蛋完全是我們大隊因地制宜發(fā)明的。我們大隊的批斗會就在鳩山家祠堂大院。祠堂建在半山腰。捆扎著的階級敵人被押至院外鹼畔,一排跪下,在一聲滾革命的蛋的口號聲中,民兵飛起一腳,階級敵人順著坡往下滾。坡很陡,階級敵人的手又被捆扎著,整個人就像磙子,一直滾到坡底才停下來。要是在半坡上停下來,還要重新滾蛋。
然后轉(zhuǎn)入文斗——揭批控訴,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那些有深仇大恨的人上臺來,揭批控訴,憶苦思甜。一般都指定幾個人揭批控訴。開始沒人愿意上去,后來也給工分,揭批控訴一次記兩個工日,人都踴躍起來。都沒文化,跑題是經(jīng)常性的事,比如揭批地主白耀祖,有的說不要說他人了,就是他家的公雞也仗勢欺人,把我家的公雞攆跑,踩我家的母雞,他狗日的還站在一邊嘿嘿地笑。下面的群眾就嘩——地笑起來,有人大膽問他家人踩過你家人嗎?又是一陣哄笑。后來經(jīng)過訓(xùn)練,上去揭發(fā)控訴憶苦思甜就一個比一個說得好,動情處淚水漣漣,憤怒處口號聲聲。尤其是憶苦上去,那就是揭批控訴的高潮。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唾反革命分子。最初這一程序是由全隊的社員上臺來完成,一人一口,排隊而過。社教隊來后對這一形式進(jìn)行了創(chuàng)新,說是階級斗爭要從娃娃抓起,娃娃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是祖國的花朵與未來,為了培養(yǎng)對反革命分子的階級仇恨,培養(yǎng)對社會主義的深厚感情,必須參加到革命潮流中來。唾反革命分子就改由在校學(xué)生來承擔(dān),只要一開批斗會,無論上課、放假、白天、晚上,學(xué)生都必須整隊參加。學(xué)生通過唾反革命分子就參加到革命運動中來了。我上四年級時,這一形式又被駐隊的工作組創(chuàng)新,說反革命子女和反革命劃清界限很重要,唾反革命分子應(yīng)由其子女來承擔(dān),以示徹底決裂。這一創(chuàng)新得到了地區(qū)和省里的高度贊揚,很快在全省推廣,我們大隊也在省報上第一次露了大名。
篩子頭不上去唾他爹,工作隊逼黃校長,黃校長在課堂上逼篩子頭,他把頭一揚說:“我不會唾我大的?!秉S校長說:“你要不上臺唾你大,就別念了?!焙Y子頭說:“不念就不念了。”他就把書包一甩背在了肩上走了。第二天,他爹送他來上學(xué)了,老師說:“他必須唾,不唾是不行的,不是我逼他,是上面逼我?!彼吂М吘吹攸c著頭說:“在家里已經(jīng)教過他了,教過他了,他一定會唾的?!秉S校長就答應(yīng)讓他繼續(xù)上學(xué)了。第二場批斗會很快就來了,當(dāng)他跟著學(xué)生上了臺子之后,僅僅是抬頭看了一眼父親,又跳下臺子跑了。下午,黃校長把他堵在教室里對他說:“你再不唾,就不要來念書了?!睆拇?,他就不上學(xué)了。每天早晨,我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的時候,他站在早晨金箔一般明媚的陽光里,看著我走向?qū)W校;下午放學(xué),當(dāng)我背著書包回家的時候,他披著一身古銅色的夕陽,站在黃昏里,看著我走向家中……
篩子頭堅決不上臺唾他爹,倒為他贏得了好名聲,人們對篩子頭的看法一下子大轉(zhuǎn)變。許多唾家里人就像唾外人的娃娃就被人看小了。都說淌鼻子出好漢,這話實實的,你看篩子頭,將來是條漢子哩。篩子頭那時候鼻涕就是多,鼻臺子上總是爬著兩條皮條蟲一樣晶亮閃光的鼻涕,經(jīng)?!翱嗤ā薄翱嗤ā钡模翘榭斓舻角蛔由狭?,他“苦通”一吸,鼻涕就像拉長的皮條又彈回去了。有時候鼻子不透氣,吸不起來,他就像牛一樣,伸出舌頭往上一卷,卷進(jìn)嘴里去了,“咕嘟”一聲咽了。
篩子頭雖不唾他爹,但他恨死他爹了,因為他爹出事壞了他的大好前程,不然他會當(dāng)兵,通過他爹的人脈關(guān)系,將來定是個吃糧票的公家人。這下全完了。我上初二的時候,篩子頭離家出走,他流浪到了新疆,最后落在了建設(shè)兵團(tuán),我們再見面已經(jīng)是幾十年后的事了。
作者簡介:季棟梁,作家,寧夏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奔命》《胭脂巷》《上莊記》《野麥垛的春好》《海原書》《蒼聲》《深風(fēng)景》《錦繡記》及短篇小說集《先人種樹》《黑夜長于白天》《我與世界的距離》《吼夜》,散文集《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從會漏的路上回來》《蒼山遠(yuǎn)日暮》等。
其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排行榜、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最新作品排行榜、小說選刊排行榜等排行榜及中學(xué)課本,并被翻譯國外和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先后榮獲《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連續(xù)三屆)、首屆“朔方文學(xué)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寧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