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第20章 2013年7月18日（農(nóng)歷六月十一），星期四

晚上九點。我匆匆來到 52棟。

母親說：“你今天怎么這么高興??？還哼著歌?！蔽乙汇叮骸坝袉?？”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哼著容中爾甲的《神奇的九寨》呢。

我哈哈一笑：“我想了很多年的一個文化工程終于開工了，能不高興嗎？”

母親說：“自從你當了這個城管局長后，脾氣不知道壞了多少，整天黑著臉，總是一副剛剛吵完架的樣子，像是有人欠你錢不還一樣。今天這個事到底是什么好事啊，能讓你高興成這樣？”

我仍然抑制不住興奮的情緒：“好事，當然是好事！來來來，坐下來，我好好講給你聽?！?/p>

母親給我端來一大杯涼開水，我接過來一口氣喝了個精光。然后咂咂嘴說：“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把我們廣豐幾千年的文化通過文字、圖案、雕塑的形式，能夠在城市建設(shè)中反映出來，讓外地人看了就會了解廣豐，覺得廣豐是個有文化的地方，而廣豐人看了以后則會喚醒自己的文化自信，激發(fā)本土文化自豪感！”

見母親呆呆地看著我，我立即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高大上太脫離群眾了，母親怎么可能聽得懂呢？于是換了一種說法：“比如說，我們這里有個公園，公園里都是花草樹木，都是健身器材，都是防腐木板，都是石桌石椅，對市民來說，確實是個散步和鍛煉的好地方?？墒?，假如我們在公園里擺放一些人物雕塑，這些人物都是咱們廣豐人，是千百年來對廣豐有過貢獻的歷史名人，人們天天在公園里玩，慢慢地就會了解這些人，這些人物中有些甚至可能是自己的祖先，這樣，作為廣豐人，就會感到很驕傲，很自豪。就拿王貞白來說吧，我從小就聽你教育我們，說不能浪費時間，經(jīng)常把《增廣賢文》里那兩句話搬出來，叫作‘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你想，你和咱們村子里沒讀過書的老人都知道‘一寸光陰一寸金這樣的古話，可見，全國人民都知道這句話了吧，但是，你知道最早說這句話的人是誰嗎？是哪里人嗎？肯定不知道了吧？老嬤，我告訴你，最早說這句話的人叫王貞白，就是咱廣豐人，一千多年前的廣豐人，是咱們廣豐縣第一個進士，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咱廣豐第一個大學(xué)生。”

母親忽然打斷我：“‘一寸光陰一寸金是咱廣豐人說的？真的還是假的？”我看母親三分疑惑七分敬佩的神色，心中一樂：“我的老嬤，我還能騙你嗎？你說，要是把這個人的雕像立在公園或者廣場上，讓外地人知道這個說‘一寸光陰一寸金的人就是咱廣豐人，那外地人還不得佩服死咱廣豐人?。窟€有，咱廣豐人知道這人就是咱廣豐人，那還不得驕傲自豪死??？尤其那些姓王的人，不管是不是，都要認王貞白當祖宗，更是要嘚瑟死了！”母親沉思良久，忽然說：“那你看看要立的雕像里面有沒有咱周家的祖先?！蔽艺f：“如果要建個廣豐名人園的話，排山有個叫周端禮的人可以排上號，這是個宋朝人，抗金名將，很厲害了！”母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接著講：“這只是舉個例子，還有，廣豐其他文化也可以做出來的，比如你很熟悉的喝彩、山歌、爬船歌，還有那些諺語，就是老家順義伯在世時經(jīng)常拿來教訓(xùn)后生小輩的那些順口溜，甚至廣豐腔，都可以體現(xiàn)出來?！蹦赣H一臉驚疑：“這些東西怎么弄??？”我嘿嘿一笑：“我當然有我的辦法了，我說給你聽，河岸上是不是要建護欄？我們準備用花崗巖石材做護欄，一來牢固，二來可以在上面刻字，我們把這些個喝彩的彩詞、山歌和爬船歌的歌詞、廣豐腔的諺語句子刻在每塊護欄板上，別小看這些東西，可是咱廣豐人民幾千年來生活經(jīng)驗和勞動智慧的結(jié)晶，從中可以看出廣豐歷史文化的厚度與深度呢！要是按我這個思路建好了河濱公園，肯定會吸引無數(shù)的廣豐人前來游玩，他們在游玩的同時可以全面了解廣豐千年以來的文化歷史，外地人也會因此增進對我們廣豐的了解。你說，我今天為什么高興嗎？就是因為這個項目今天開工了，能不高興嗎？”

母親有點心不在焉：“高興，高興！”我覺得不對勁，剛剛都很高興的，怎么忽然變得這么冷淡，她似乎在想別的事了。果然，過了好一陣子母親又說話了：“照你這么說，把老輩教育晚輩的老古曰（老古話，古老的廣豐方言仍然保留著曰這個字音）刻在石板上，男女老少游玩時一定會去讀去看，那樣可以教育很多人呢，比老師還靈！”我松了口氣——原來母親想的是這么個事情，她確實比一般人想得多想得深啊！母親剛剛的意思就是我們所實施的這個項目的本土文化教育功能，而且這種教育功能的實施是在大家覺得好玩的同時，通過潛移默化的自然滲透所達成的?？偟膩碚f，這個項目有四個功能，一是以城市建設(shè)文化內(nèi)容的植入提高城市品位，二是本土文化的普及和展示，三是喚起民眾對本土文化的自信，四是釋放本土文化的教育功能。沒想到，八十歲的老母親一下子就抓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這讓我這個做兒子的很是佩服??！

接下來母親可來勁了，她跟我探討起包括廣豐山歌、龍船歌、諺語、喝彩在內(nèi)的廣豐民謠來。她說：“鷹，有一句廣豐腔叫越嬉越懶越咥越淡，教人勤勞的，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有沒有刻在石板上?。俊蔽艺f：“刻了！”過了一會她又說：“鐙天財要搶早，拾狗屎要拂曉，我覺得這句老古曰也很好，你有沒有刻？”我印象里沒有這句，但也覺得很好，便記在手機里，改天去核對，如果沒有就補進去。除了諺語之外，母親還來了唱山歌的興致，她聽說山歌也要刻，便連說帶唱地哼起了山歌，她先后不完整地哼唱了《采茶歌》《長工歌》《十八對》，還居然哼了一組情歌：里塘清水外塘蓮，蓮葉青青水上眠。一朵蓮花開眼前，心中喜歡欲采蓮。采得一朵滿身香，采蓮要采并蒂蓮。真是讓我大跌眼鏡。哼唱了山歌之后，母親又講起喝彩的事情來，這回她說的是關(guān)于喝彩的故事，比如結(jié)婚洞房、上梁打煞、豎屋拋饅頭之類的故事，又從這些故事講起老家地方的各種趣事，講著講著就偏題了。我看看手機，都十一點多了，便打斷她：“我的老嬤，你白天睡大覺，晚上賽神仙，我要回去睡覺了，不陪你嘮了，明天早上還要早起巡街呢，你要是還有興趣，就把這些故事講給耳聾的老爹聽吧！”

第21章 2013年7月27日（農(nóng)歷六月廿），星期六

這段時間我一直跟供電部門較著勁。

先是工作上的事，供電部門整天在街道上破路開溝，說是拉電纜電線，他們又不打招呼，等我們城管隊員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把路挖破了，好好一條街道，就被無情地開膛破肚了，你讓他停，他理直氣壯：“你不讓挖，不讓布線，這大熱天的，晚上變壓器燒了停電，市民要罵，就說你們城管不讓布線！”嘿，還真給他們嚇到了！于是忍氣吞聲，把沒收了的工具又還給他們，還央求他們盡量快點施工，盡量恢復(fù)得好一點。但是，供電部門似乎不買賬，他們布好線后，也不打掃戰(zhàn)場，任由挖出來的水泥塊和瀝青碎礫堆在街邊，也不清運干凈，導(dǎo)致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三輪車經(jīng)常被磕翻，經(jīng)常有人因此而找我們城管局的麻煩。為此，我跟供電部門交涉多次，嘿，沒想到人家根本不理會，把我氣得夠嗆！

然后是個人的事，我家住在水南安吉小區(qū)，也不知道供電部門為什么不改造線路，這天一熱，用電負荷增加，這個小區(qū)竟然天天停電，而且每天要停幾次電，我回憶了一下，從二十號起，沒有一天不停電，沒有一天只停一次電的，尤其是夜里，一個晚上停電三四次，那個熱啊，全小區(qū)人都無法睡覺，都來到小區(qū)廣場上溜達。昨天晚上也是，七點多鐘我在看電視，央視新聞?wù){(diào)查欄目播放城市管理專題，大量引用我的作品《我是城管》，多次展示《我是城管》的封面與相關(guān)文章，我正看得起勁，還有點小激動，哈，電停了！氣得我要跳起來。電工們來得倒是不慢，辛辛苦苦，揮汗如雨很快就搶修好了，可是十一點多鐘，全家入睡后，電又停了。這可怎么辦呢？我打電話給母親，問臥龍城小區(qū)是否停電，母親說有電，我準備帶著妻兒到52棟去睡，可是因為停電，電動的車庫門打不開，車子開不出來，思來想去，還是不去了吧，就在院子里鋪了兩張涼席，想睡在院子里，然而蚊子大軍來襲，不到十分鐘，我全身長了十幾個包包，兒子肉嫩，被叮咬得滿身疙瘩，妻子心疼至極，從不說粗話的她也忍不住開了粗口，用不太標準的廣豐腔把供電部門罵了個七葷八素。大概十二點多一點，電又來了，我趕緊把車子開了出來，我對這電太不放心了，總感覺這電還會再停，看來，我想好好做個美夢的夢想是不可能得以實現(xiàn)了，果然，凌晨三點，電又沒了。我又給母親去電，深更半夜的，母親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她的聲音充滿了驚恐，直到我說因為停電要到52棟睡覺之后，她才舒了口氣。

我與妻兒到52棟住下后，妻兒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可我，再也睡不著了，我得發(fā)聲，我得說點什么。我很快就擬好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操，每星期停電七夜！俺弱弱地說：懇請歇一晚不停，可以嗎？謝天謝地！

下聯(lián)：切，一晚上熱醒三回！我惴惴地問：能否停一次每晚，好不好？阿彌陀佛！

橫批：你別做夢。

我把這副對聯(lián)發(fā)到微信上，同時配發(fā)了下面這段文字：我是廣豐縣安吉小區(qū)一位居民，不知為何，這個小區(qū)老停電，尤其七月下旬起，幾乎夜夜停電，而且每夜停電幾回，偏偏我，愛做夢，可是每每夢至酣處，便因停電而熱醒，夢也做不成了，這實是人家供電部門不讓俺做夢，為了撇清責任，我特作一副對聯(lián)以證明自己，也將此聯(lián)免費贈送給威武的“電老虎”。

上傳微信朋友圈的同時，我連夜把這副對聯(lián)發(fā)送給分管供電的副縣長和供電公司的老總，我已經(jīng)不再為了解決問題，我已經(jīng)出奇憤怒了，我把這條短信發(fā)給他們，僅僅是為了出一口惡氣，僅此而已。沒想到，微信朋友圈里呼聲一片，響者云集，這讓我稍稍出了口氣，但是想再去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母親問我：“你生這么大氣就是因為停電嗎？”我不做聲。母親又說：“你要好好改下脾氣了，生氣是很傷身體的，我看你又是罵啊又是寫的，又有什么用呢？他電不是照樣停嗎？其實你可以不生氣的，要是停電了，你就到這里來，這里要是沒電，就到姐姐哥哥那里去，總有沒停電的地方可以去的，再不行，還可以去賓館，無論怎么樣，都比你這樣生氣強吧！”

母親的話是對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一口氣咽不下去，就是覺得不吐不快。母親又說：“當然，性子是要歲月磨的，再過幾年，你的性子就會慢慢緩下來的，到了我們這么老，就沒有性子了?！?/p>

第22章 2013年8月22日（農(nóng)歷七月十二），星期日

因為要出一趟遠門，所以要找個時間好好陪伴下家人。

昨天是星期六，我?guī)е迌汉屯馍麑O楊景到銅鈸山深處的小豐村消了一天暑。今天一大早就到了52棟，我想丟下所有的工作，安安靜靜地陪伴二老度過一天。

母親很是驚訝：“怎么這么早??？今天不去巡街了？”我說：“今天不去了，街面上已經(jīng)安排鄧登銘他們?nèi)チ?，工地由祝浩榮、翁龍斌他們管著！”母親有點疑惑地看我一眼，遲疑地問：“是不是又要出門了？”我說：“我的老嬤，你真成神仙了！我明天去北京，后天要到美國學(xué)習(xí)考察，要出去十幾天，你怎么算出來的啊？又做夢了？”母親沒有因為猜準而興奮，反而露出驚訝的神情：“去美國？就是那個老跟我們作對的國家嗎？去那里干嗎？”

母親可是個有著愛國情懷的人，她從十幾年前美國轟炸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開始知道美國是個“壞國”后，就開始討厭美國，直到今天對美國也沒啥好印象？我說：“我的老嬤，你別那么大恨性好不好？人家美國為何老跟我們作對，那是因為我們不夠強大，咱廣豐腔說得好，欺善怕惡，欺軟怕硬，你軟弱了，自然就有人到你頭上屙屎了?！币娔赣H不做聲，我繼續(xù)說：“美國雖然很壞，但人家美國確實比我們強，確實有很多的東西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只有我們比他強了，比他硬了，他才不敢來欺負我們。所以該向人家學(xué)習(xí)的就應(yīng)該認真學(xué)習(xí)，我們這次去美國，就是去學(xué)習(xí)考察的。”母親忽然高興了起來，她說：“這樣啊，這個就像咱們農(nóng)村的偷手藝?！边@回輪到我發(fā)蒙了：“偷手藝？什么意思??？”

母親說：“以前咱農(nóng)村窮，學(xué)得一門手藝就能養(yǎng)家糊口，比如木匠石匠油漆匠，比如篾匠雕匠箍桶匠，但是，手藝有高有低的啊，有的匠人做活又快又好，邀的東家就多，得排隊，而有的匠人不但手腳慢，還不精細，做的活討人嫌，請的人就少，因此，手藝高的匠人就會嘲笑手藝低的匠人，說手藝低的匠人給他拾草鞋、打雨傘都不夠格，手藝低的人雖然很受欺負、雖然很生氣，但是沒辦法，誰叫你技不如人?。∮谑?，手藝低的匠人就會有事沒事出現(xiàn)在手藝高的匠人的身邊，他們會在有意無意間偷學(xué)手藝高的匠人的技能，這個就叫偷手藝?！蔽一腥淮笪颍骸霸瓉磉@就叫偷手藝??！”母親說：“你們所說的去學(xué)習(xí)，是不是就是去偷手藝?。俊蔽也恢涝趺锤赣H細說，因為母親說的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只好糊弄她一下：“是的，是的，我們就是去美國偷手藝的！”母親果然很高興：“只有把自己的手藝做精了，邀的東家才會多，才能掙到更多的錢！”

吃中飯時，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說：“總覺得有件事要說，可一直沒想起，現(xiàn)在到吃飯才想起來了?！蔽艺f：“什么事?。俊蹦赣H嘆了口氣：“你今年是怎么回事?。壳迕?，你去上海做什么節(jié)目，端午，你又去山東搞什么活動，現(xiàn)在七月半要到了，你又要去美國偷什么手藝，你今年真是沒有好好地拜過太公啊，祖宗該生氣了！”母親說得我一愣，仔細想想，倒也真是，今年所有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我都沒能待在家里，一次祖宗都沒有祭拜過，尤其是七月半，在我老家可是比中秋節(jié)還要重要的大節(jié)，村里家家戶戶都要上香、燒紙、供燭、禮炮，三牲六畜七大碗九大菜地祭拜祖宗十八代，我想著這些心里便覺過意不去，尤其是母親的哀怨，更是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事似的，只好悶聲扒飯，直到母親到廚房里忙去了，我才松了口氣。

中飯后，母親打電話叫來了兩位哥哥，說是商量七月半回老家祭祖的事，其實是個小事，三五分鐘就可以說好的事，本來可以不讓兩位哥哥跑一趟的，但母親似乎有意要他們來，母親似乎特別喜歡看到我們仨兄弟全都在她眼前出現(xiàn)的情景，每次我們都在她跟前時，母親就特別高興，她經(jīng)常說：“要是我和你爹哪天斷氣了，不知道你們有幾個能夠在身邊送終？”每每說起此事，我們總打斷她：“還遠著呢，遠著呢！我們都會在的好不好！”而母親總是認真地說：“三世圖（一種迷信的命運測試方式）里也是這樣說，說我命中有五子，會有三子送終！”聽完母親這句話，又看著父母親蒼老的臉和佝僂的腰，再想起早就離世的兩個哥哥，我忽然間特別理解母親的心境與行為，要是換作我，可能比母親還要迂腐，巴不得天天三兒繞膝！

下午，母親又給二姐去電，說：“你要來吃飯嗎？鷹他們今天在這里，他明天要去美國偷手藝了，好久才回呢，你不來一起吃個飯嗎？”

第23章 2013年9月1日（農(nóng)歷七月廿六），星期日

忽然覺得挺對不起父母親的。

這段時間特別忙，大前天從美國回來，大家都來看我，都來看我從美國帶回來的美國貨，嘰嘰喳喳熱鬧非凡，老爹老娘也從52棟來到安吉小區(qū)，但二老顯然融入不到這股熱鬧當中去，只能坐在沙發(fā)上看熱鬧，顯得很是落寞。熱鬧還沒結(jié)束，我就上街去了，晚上又參加縣里的一個臨時會議，妻子說二老一直等到九點多鐘才回52棟。前天整整一天，又是街道上，又是工地上，又是會議室里，我一直忙到半夜才回家，也就沒能顧得上去看望二老，跟他們講講外國的故事。昨天星期六，本來計劃好好陪伴二老的，然而又出了狀況。

昨天早上，我從小就崇拜的大作家梁曉聲老師來電：“亞鷹，南昌到你那有多遠??？”我頗有點激動：“老師，您不會真來上饒看我吧？”梁老師說：“之前阿成到你那看了，說很不錯，他給你的《我是城管》寫過評文，我也給你寫過啊，我跟你說過幾次了，有機會到你那走走，這回我到你們省人大做講座，特意提前了一天來，要是不遠，你就來機場接我，直接去上饒，明天下午把我送回南昌即可?！庇谑牵@兩天又沒有時間陪伴二老了。

下午五點，我把梁老師送到南昌，然后對紀師傅說：“回廣豐，直接去52棟，我晚上住那了。”接著，就生出一股深深的愧疚來，覺得真是對不住二老，這種愧疚一直從南昌延續(xù)到廣豐，延續(xù)到52棟。

晚上九點，我回到廣豐，直接來到52棟。二老已經(jīng)休息，見我來了又急忙起來。母親問：“不是說這兩天北京的老師在嗎？怎么回來了？”我說：“老師已經(jīng)送去南昌了，我剛從南昌回來，晚飯都沒吃，有吃的嗎？”聽說我晚飯沒吃，母親急了，她馬上去開冰箱：“一點剩菜，飯也沒了，要不，給你煮點面吧！”我說：“好的，好久沒吃過面條了！”于是母親就忙開了，老爹見母親在廚房里進進出出，他也轉(zhuǎn)了過去：“鷹沒吃飯嗎？都這么晚了，什么工作要這么拼命啊？”母親大聲說：“你不懂就別管了，你管好自己，別把煙灰掉地上就好了！”母親說這話時，老爹剛好一團煙灰掉落在地上。母親急了：“剛說完，你就犯事，你到沙發(fā)上去坐著，別在這礙手礙腳的！”老爹本想說些什么，可母親眼一瞪，他只好訕笑著溜達到客廳去了。母親彎腰抹掉了煙灰，對我說：“鷹，你爹現(xiàn)在真的很會搗亂，動不動就像個木樁一樣豎在你身邊，你讓他走開，他反而靠近你，伸過頭來問你說什么，你說氣人不氣人！”

不到十分鐘，母親就把面條煮好了，哈，還有蛋！母親說：“這是鴨蛋，冬彩奶前幾天來縣醫(yī)院看病，特意帶來的，自己的鴨子生的，土的，快吃，都餓壞了吧！”我確實餓極了，也不懼燙，稀里嘩啦不到五分鐘便把一大海碗面條和三個鴨蛋給清剿了，連面湯也消滅得干干凈凈。母親心疼地說：“都沒見過這么餓的人，你這吃相讓人想起1958年，還要煮點嗎？”我一連打了幾個飽嗝，急忙擺手：“別別別，都快撐死我了，我的老嬤，你不會少放個蛋嗎，這是鴨蛋哎，好大的好不好！”給我這么一說，母親有點不好意思：“不是說你餓嗎？就多放了一個，面條不比米飯，飽肚不飽腹的?！币娢绎栢貌粩?，母親有點惴惴：“要不，泡杯茶消消食吧！”說著便去燒開水了。

接下來，二老一左一右坐在我身邊，我拿出手機，翻開相冊，跟他們細細講述到美國考察的事情，一邊講述一邊給他們看照片和視頻，母親聽著看著臉色便陰沉了下來，我問她怎么了，母親緩緩地說：“依你這么說，這美國確實像個上戶東家，是個大財主啊，難怪會欺負人！”哈，母親準又想起我平常跟她講的美國老欺負我們國家的事情來了，便安慰她：“你放心，只要我們強大起來，管它什么大戶人家地主老財，一律不怕它！”母親似乎受了感染：“也是啊，以前我們貧窮，日本鬼子還打到咱們家里來，我們村就走過日本兵，還不是給我們打跑了，幾十年前，我們窮得沒飯吃，可現(xiàn)在，咱們的日子多好啊！”我說：“就是啊，我們干嗎怕它?。课覀冞t早要超過它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問我：“你這回去美國。偷了他們多少手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母親，就含糊其辭地說：“該偷的都偷來了，都存在手機里?！睕]想到母親當真相信了，因為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第24章 2013年9月14日（農(nóng)歷八月初十），星期六

前幾天去了一趟陜西，到了不少地方，估計其中兩個地方母親一定會感興趣，一個是法門寺，一個是華山。這法門寺可是全世界唯一供著佛祖釋迦牟尼指骨舍利的寺廟，而華山，則是母親津津樂道的《寶蓮燈》沉香劈山救母故事的發(fā)生地。今天是星期六，難得休息一天，正好到52棟陪陪二老，順便給母親講講法門寺和華山的故事。

果然不出所料，母親果真對這兩個地方很感興趣，她不停地向我發(fā)問——法門寺有多大？香火旺不旺啊？佛祖的舍利骨為什么會供在那里？你有沒有親眼看見？華山到底有多險？有沒有到過二郎神關(guān)押三圣母的地方？沉香的神斧把華山劈成怎樣了……

我連忙說：“我的老嬤，你都八十歲的人了，能不能淡定點，別那么性急好不好，你這一大堆問題讓我回答哪個??？咱不急，我今天待這一整天呢，慢慢來，我慢慢講給你聽啊！”

母親有點不好意思：“我拜了一輩子菩薩，都沒見過佛祖的舍利骨呢，想不到法門寺竟然供奉著。還有華山救母，以前在老戲里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沒想到你真的就去華山看到圣母廟了?！?/p>

我先跟母親講述法門寺的事，說法門寺東漢時就建寺了，母親不知道東漢是什么時期，我就換了種說法，說：“咱們廣豐的博山寺古老不古老？”母親很自豪地說：“博山寺當然古老了，都一千多年了！”我說：“博山寺是公元906年始建，而法門寺建于公元68年，比博山寺整整早建了838年！”母親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她一邊掰著手指頭計算一邊說：“那不是快2000年了嗎？那確實是老廟古跡了?。　蔽艺f：“那當然了，所以嘛，到唐朝時，法門寺便成為皇家寺廟了，皇帝們才會把佛祖的舍利骨供奉在法門寺的地宮里，所以，法門寺才有資格號稱中國第一寺廟，才能成為全國仰望的佛教圣地?。　蹦赣H忽然質(zhì)疑我：“那普陀山、五臺山這些地方不也是佛門圣地嗎？到底誰更厲害些？”我說：“這個不一樣的，普陀山、五臺山、九華山、峨眉山那是佛教名山，是觀音、文殊、地藏、普賢四位菩薩的道場所在地，指的是一個區(qū)域，區(qū)域內(nèi)有眾多的寺廟，你不是去過普陀山嗎？普陀山不是有幾百座寺廟嗎？而法門寺就是一座寺廟，它的特點一是古老，時間久遠；二是尊貴，皇家寺廟；三是神圣，供著佛祖舍利骨。它們之間很不一樣的！”我又告訴母親：“一般的信徒香客不需要懂那么多的，又不是做佛教研究，拜佛嘛，說到底就是拜點心意！”母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倒也是啊，我管它什么山什么廟什么菩薩什么神靈，只要是佛，咱就拜，有錢助緣添油，多少不要嫌棄，沒錢雙手合什，佛祖也別責怪，咱也別管它靈與不靈，靈與不靈跟佛本無關(guān)，全在自己一片心，只跟求佛之人誠與不誠，善與不善有關(guān)！”聽完母親這段話，我忽然間起了敬佩，母親總能以自己的理解與認知，以自己的善良與豁達，將一些原本復(fù)雜的問題簡單化，把一些功利的現(xiàn)象本原化，比如剛剛這番話，就很有點先賢大哲的境界，頗有點萬物歸真的味道啊。

接下來我跟母親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法門寺的怪事。我們進廟時要走一程長達1230 米長的佛光大道，本來想表達誠心要步行的，無奈頭一天爬了華山腰酸腿痛，于是便坐了電瓶車。入廟后要照相了才想起將ipad掉在電瓶車上了，便告知客服人員，人家回話說沒有看見，于是懷疑被人撿走了。不久來到大雄寶殿，大伙開始禮佛，我也拿起三根香，點燃后有點賭氣地說：“這里的菩薩要是真的靈驗，就幫我找到ipad，如果找不到，就是不靈！”沒想到我剛剛禮佛完畢，剛剛把三根佛香插進巨大的香爐，剛剛拍凈手中的香灰，那邊就有人大聲問：“剛剛是誰說掉了ipad，是不是黑色的？找到了！”天！你說靈不靈？我的佛祖，你也忒靈驗了吧！

母親聽完后也嘖嘖稱奇，但她嚴肅地對我說：“以后在廟里不能這樣賭氣任性了，不能在佛祖面前這樣使性子耍脾氣的，幸好那是個大廟，佛祖慈悲，不然真要出事情的?！蔽也灰詾槿坏卣f：“能出什么事情??？”母親正色道：“佛祖顯靈有很多種方式，其中有一種專門在像你這樣的不信佛的人身上驗證。我講個事你聽聽，我們隔壁鉛山縣有座葛仙山廟，有一位本身就不太信佛不愿前去的青年人隨父母親前往，可是幾十里山路難走，山嶺難爬啊，于是這人就埋怨父母，嗔怪父母親不該讓他來，還說來年除非用繩子捆綁著，否則打死都不會再來！你猜怎么著？”我玩笑說：“這么不聽話的人，那就用繩子綁著他去唄！”母親說：“正是！這人第二年得了一種怪病，癲狂的那種病，平常就得關(guān)起來，不然他就會打人嘶人咬人，問半仙，半仙說是葛仙公責怪他不懂事，要教育教育他！結(jié)果，他父母親就拉他去葛仙山廟向葛仙公認錯道歉，但這人已經(jīng)癲狂，怎么去啊，最后還真的用麻繩捆綁著像牽牛一樣牽去的！”母親講得十分認真，我卻聽得哈哈大笑。我說：“這故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啊，你們這些拜佛的人也真能編，別說，還編得可真好，有才！”母親恨不得捂住我的嘴：“老天，可不能亂說啊，葛仙公真的很靈的，你就別亂說話了好不好！”見母親一臉的緊張，我不再逗她了，但剛才這個故事還是讓我憋不住笑了好久。

笑完之后，我告訴母親：“好吧，就算你那個故事是真的吧！但我這個事情卻沒你那個故事那么玄乎！”母親說：“你心地善良，做了很多善事，佛祖才用這種方式幫助你，提醒你?！蔽艺f：“老嬤，你真善良！我這事其實很簡單，我的iPad確實掉電瓶車上了，一開始電瓶車司機就撿到并保管起來了，但他以為是個筆記本，第一次我跟游客中心說的是照相機，人家當然說沒看見了，后來我又跟他們詳細說明了iPad的形狀，像個筆記本，還是黑色的，司機才說有，便交給了游客中心，而時間剛剛湊巧，在我點完香之后有人進來通知我，于是大家就覺得很神奇了，連我自己也覺得很是靈異?！蹦赣H說：“你所說的湊巧，其實就是佛說的因果！一切皆有緣法，凡事都有因果！”

母親說到因果，我倒很是認同，因為因果學(xué)說是一種科學(xué)的辯證的關(guān)系，只不過廣大的佛教信徒往往有意無意地曲解這種辯證關(guān)系，把這種客觀的因果關(guān)系加進去許多主觀的人為的元素，從而演繹成各種各樣的靈異的故事和傳說。就比如我失而復(fù)得的iPad，如果不加分析推敲，就會被演化成一個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的佛祖顯靈的故事?？蓪嶋H呢？當然不是這樣！

拾到我iPad的人名叫豆紅軍，是法門寺當?shù)匾粋€非常普通的農(nóng)民，他在寺里兼職開電瓶車。當我在客服中心等著要見他想感謝他時，客服人員卻告訴我：“別等了，這樣的事在這可多了！小事！”當我見到豆紅軍一定要感謝他時，他只說了六個字：“沒事！沒事！沒事！”事后我細想那位客服人員的話：“這樣的事在這可多了！小事！”這么平淡的一句話對應(yīng)于我的奇遇，實際上是偶然中的必然，因為在法門寺這樣一個倡導(dǎo)修心行善，講究因果輪回，連寺內(nèi)的青蛙都有可能獲得佛性的佛門凈地，豆紅軍以及與豆紅軍一樣工作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又怎能不受影響和感染而產(chǎn)生慈悲之心，做出積德之舉呢？他們唯恐自己無法或無力幫助別人又怎么會起貪念將他人的財物據(jù)為己有呢？我甚至可以斷言，任何人只要在法門寺丟失了物品，只要被豆紅軍和他的同事們撿到，就一定是安全的。這么一想，我在法門寺的奇遇便算不上靈異了。但法門寺是因，豆紅軍拾金不昧是果，這卻是斷斷錯不了的。

我把這個判斷講給母親聽，母親也覺得很有道理。她甚至說了一通很有境界的話：“什么叫佛光普照啊，這就是了，佛就是讓世人開智慧，佛光到，智慧開，人心就向善了！”我暗暗稱奇，私下里覺得母親真是一個具有大智慧的人。

接著我們開始說沉香救母的事。我對母親說：“這僅僅是一個神話啊，你別以為又是真的??！”母親說：“知道，那是傳說，不會當真的?！蔽艺f：“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你應(yīng)該比我熟悉，都會背了吧？”母親說：“華山廟神三圣母跟過路游玩的書生劉秀才私結(jié)連理違反了天條，哥哥二郎神讓天狗偷走王母娘娘送給三圣母的鎮(zhèn)山之寶寶蓮燈，然后將三圣母壓于華山下的洞穴之中，三圣母在洞穴里生下兒子沉香，她懇求夜叉將沉香送到在揚州做官的劉彥昌身邊，沉香長大后， 跟神仙學(xué)得本事，大戰(zhàn)舅舅二郎神，斧劈華山，救出母親，一家團聚。是不是這樣的??？”我十分驚佩母親的概括能力，這本來是一個情節(jié)復(fù)雜，劇情曲折的神話故事，《寶蓮燈》的電影要演90分鐘，戲臺上一出《劈山救母》怎么的也要演上一個多小時，可是母親竟然能用一百來個字便將整個故事描述下來。我向母親伸出大拇指：“厲害，我的老嬤，記性真的不錯！”母親有點急迫地說：“快說說，沉香把華山劈得怎么樣了？”我說：“剛說過是神話，不能當真的，你這又當真了啊！”母親說：“雖然是傳說，但故事這樣編，總得有所對應(yīng)的??！”

母親這回算是說到點子上了，這就是所謂的“出處”，有些神話是先有故事再去尋找對應(yīng)的出處，而有些傳說是先有出處再去附會相應(yīng)的故事，這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確實是有出處的，這出處就是位于華山西峰頂?shù)木奘案?。在華山西峰之巔，有一塊十余丈的巨石，齊匝匝裂成三截，如同斧劈。石下與峰頂之間形成空穴，僅容一人可伏身爬入，進洞后仰臥上觀，可見穴頂有凹有凸，神似一婦人躺臥的痕跡，且腹乳的壓痕清晰可辨。從這個出處看，華山救母的神話應(yīng)該是先有出處再附會出來的故事。更有好事者畫蛇添足，居然在“斧劈石”旁邊插上了一柄七尺多高數(shù)百斤重的月牙鐵斧，還煞有介事地取個名字叫作“開山斧”，以期與“斧劈石”相對應(yīng)，對劈山救母親的神話予以佐證，卻沒想到成了畫蛇添足之舉。

聽我講述了“斧劈石”的出處后，善良的母親同情心忽然泛濫起來，她很心疼地說：“三圣母被壓在那么狹小的一個洞穴里，翻身都不容易，她怎么生孩子??？”完了，母親又陷進劇情里去了，又把神話傳說當成真人真事了。沒想到，母親又說了一句讓我噴飯的話，她說：“這個二郎神真的不是個好神仙，三圣母是他的親妹妹，他怎么忍心把她壓在山下呢？還有，那個孫悟空，也是被他抓起來的！”哈哈，母親真的富有聯(lián)想力啊，剛剛都是《沉香救母》，怎么又扯到《孫悟空大鬧天宮》去了呢？這哪跟哪啊，我的老嬤！

第25章 2013年10月7日（農(nóng)歷九月初三），星期一

節(jié)前我曾告訴母親，說國慶節(jié)有七天假，我要么帶他們?nèi)ビ瓮?，要么靜靜地陪伴她們。母親當時就說了：“你的時間不好說，放假比平時還忙呢，游玩就不要了，有空過來坐坐就可以了?！?/p>

不幸被母親言中。

因為天氣好，很多朋友都說要來玩，先是阿成老師，他說冬天將至，要從黑龍江移居海南島，中途順便到我這看看。接著是北京的楊老師，說想到龍虎山看看丹霞地貌和著名的懸棺。然后是江蘇太倉的好朋友錢耀忠，他帶著老婆孩子在黃山游玩，特意拐過來看望我。再就是上海的同學(xué)徐炳慶，江蘇昆山的同學(xué)俞建榮和顏希華，廣東的同學(xué)俞正富，等等，也都回鄉(xiāng)了。還有，我的大學(xué)寫作老師汲軍教授光榮退休，我將她和她的部分同事邀請到銅鈸山，給她補辦了個簡單而有詩意野趣的退休儀式。于是，三清山、龍虎山、銅鈸山、古鎮(zhèn)廿八都、仙雄關(guān)霞嶺，我把自己累得七葷八素，忙得不亦樂乎，反正，這個假期的全部時間都用來陪吃陪喝陪游陪玩了，一直忙到剛剛，才把最后一批客人送走。一看時間：公元2013年10月7日20時15分。

然后呢？去哪呢？

當然是52棟了。

爹娘等了七天了吧，從開始放假一直等到放假結(jié)束。

我要是再晚一個小時去，他倆估計就該歇息了。果然，當我來到52棟時，二老正在為我會不會來而爭執(zhí)，老爹說：“他不會來了，早點睡吧！”母親說：“他會來的，肯定會來的！”正說著，我推門進去。母親一見到我就樂了：“老個，你輸了！我說會來的吧，怎么樣！”老爹不做聲，站在一邊憨憨地笑。我在想，難道二老吃了飯沒事做，為我會不會來在打賭吧！

母親給我泡了一杯蜂蜜水，我以牛飲的方式一氣喝完。母親嘆口氣說：“什么都可以改，就是這性子改不了，你的急性子啊，看來是改不了了。”我忽然想起昨天在古鎮(zhèn)廿八都一間百年藥鋪里看到的一副對聯(lián)，剛好跟脾氣有關(guān)，十分有趣，上聯(lián)是：膏可吃藥可吃膏藥不可吃；下聯(lián)是：脾好醫(yī)氣好醫(yī)脾氣不好醫(yī)。就逗母親說：“這性格與脾氣是人與生俱來就有的，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是一種病，一種無法醫(yī)治的病，我的急性子壞脾氣都是你給我?guī)淼?，要怪就怪你和老爹把我生壞了！”母親有點摸不著頭腦：“怎么怪起我們了？這脾氣怎么就成了一種病了？”我不再逗她了，就跟她說了實話，把這副對聯(lián)念給她聽了。母親略懂中醫(yī)，她沉思片刻后說：“你還別說，這個藥鋪不但賣藥醫(yī)病，還懂得醫(yī)治人心教化世人呢！老板一定是個大善人??！”母親確實是個有智慧的人，她總是能從一些簡單的表象看到問題的實質(zhì)，這只是一副普通的對聯(lián)，可母親卻能夠從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判斷出這間藥鋪主人的品行和醫(yī)德。說實話，這一點，我遠遠不如母親，我開始看到這副對聯(lián)時僅僅覺得有趣，直到看到第二副對聯(lián)，才判斷這藥鋪老板具有高尚的品格。這第二副對聯(lián)是這樣的，上聯(lián)是：但愿世間人無??；下聯(lián)是：哪怕架上藥蒙塵。這得具有多么寬廣的濟世情懷才能貼出這樣的對聯(lián)啊！這副對聯(lián)更加有力地佐證了母親的判斷。

當我把第二副對聯(lián)念給母親聽后，母親默不作聲，很久都沒有說話，我急了，伸手推她：“嬤，你怎么了？怎么了？”母親方才回過神來，緩緩地說：“其實，各行都有道道，做人有道，做生意有道，你們做官也有道，就是君王也要講道道，不順著這道道，人就成了壞人，商就成了奸商，官就成貪官，君就成了昏君?！蔽也恢滥赣H為什么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就靜靜地聽著。母親接著說：“廣豐有句古話說那些心壞的人，手中一支香，心中想挖人家頭腦漿，于是，賣雨傘的人求佛保佑天天漲大水，開醫(yī)鋪的人求佛保佑經(jīng)常發(fā)瘟疫，開當鋪的人求佛保佑天天有人破產(chǎn)，賣棺材的人求佛保佑天天有人死亡，每個人都為了自己一點點小小的利益而壞了做人做事的道道，跟廿八都這個藥鋪老板一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了?！?/p>

原來母親的感慨緣于這副對聯(lián)。我忽然想起一事，呼吸頓時變得急促起來，我再三說服自己不要詢問母親，但最終還是沒能控制住，我問母親：“嬤，我想問你件事。”母親說：“什么事??？”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你剛才說的那些生意人那樣求佛，確實很不地道，我想問的是，我們家木匠出身，以前也開過棺材鋪啊，你也是個學(xué)佛之人，你拜佛的時候少不了要懇求菩薩保佑咱們生意好一些，那你是怎么求的呢？”母親寬容地笑笑：“原來問這個?。∥艺f你聽，這人總有一死吧？人死了總得用棺材吧？在我們廣豐，死跟生一樣，被看得很重，咱有個習(xí)慣，只要有余錢，就要積攢起來，叫作攢棺材本，因此有錢人早早地就要給自己備個棺材，有能力的人一旦積攢夠了棺材本，就要給自己準備買個棺材，這個叫作買老壽，只有那些貧窮的沒有能力給自己準備棺材的人，才會等到離世后由后人購買，有些窮人往往因為買不起棺材而用草席一卷了事。有些人做生意虧得大了，就會說連棺材本都虧光了，有些人染上了好賭等不好的習(xí)慣，就會說連棺材本都輸光了。”其實，母親說到這里時，我基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然，母親接著說：“因此，我每次到廟里求神拜佛，都會這樣許愿，我會求佛祖一保世道太平無事，二求世人身體健康，三保人人都能買得起老壽，最后才求菩薩保佑咱家生意好做，老少平安?！?/p>

我明白了。

第26章 2013年10月17日（農(nóng)歷九月十三），星期四

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早上、上午、下午、晚上各發(fā)生了一件讓我郁悶、讓我心塞的事情。

清早巡街，在博山路一家電器店門口，居然發(fā)現(xiàn)兩棵樟樹被剃了光頭，所有的枝葉全部被削掉，只剩下柱子，光禿禿地立在那里，真像兩根直立的筷子，在一連排的行道樹當中特別醒目、刺眼、錐心。顯然是這家電器店老板所為，因為這兩棵枝繁葉茂的樟樹擋住了電器店的廣告招牌，所以才招來店主的殺手。我當時那個火啊，真是沒法描述，因為人家關(guān)了店門，不然我可能會抓住店主痛打一頓。

上午，我在縣政府開會，約十一點散會，出來時被堵在大井頭嘉百樂超市門口，這里是老城區(qū)，街道本身就狹窄，加上街道兩邊分別停了一輛小車，剩下的街面就很有限了，可是，兩輛相向而行的轎車卻交錯著停在街道正中間，開車的兩個人搖下車窗在聊天，他們倒是聊得歡得很，可是這大街卻被堵了個水泄不通，滿大街的鳴笛聲、吆喝聲、罵娘聲。我下了車，穿梭過去，來到這兩位仁兄車前，沒好聲氣地說：“兄弟，有事到茶館去吧，這是大街，你們把大街堵死了！”沒想到，背著我這位一回頭，哈！我認識。十分鐘后，街上疏通開了，可是我的心塞了，我拿出手機，把剛剛這位仁兄的名字從我的手機通訊錄里狠狠地刪除了，以前，我就刪除過用光碟遮擋車牌號的人。

下午，我和紀師傅先后到了十多個工地，無論有事沒事，每天總得在工地上轉(zhuǎn)轉(zhuǎn)，有事現(xiàn)場辦公，沒事就提醒一下施工安全，強調(diào)一下施工質(zhì)量，再不然，看一眼也放心一些。今天倒好，在沿河路光陰文化長廊黃浦名流小區(qū)段，居然看見一位老人，也不算老，估計六十歲左右，你知道他干嘛嗎？老天，尿尿！這里可是人來人往的沿河路??！沒廁所嗎？他背后的月兔廣場里面就有公廁啊！他怎么能這樣呢？我上去阻止他，他懶得理我，丟下一句話：“廁所遠，懶得走！”我掏出手機，拍了下來，嚇唬他：“我拍到證據(jù)了！”他頭也不抬，抖了抖他的東東，不屑地說：“沒見過??？愛干嘛干嘛！”見鬼，打又沒法打他，罵他又對牛彈琴，唉！差點沒把我氣死。我氣不過，冒著侵犯隱私的嫌疑發(fā)了個微信朋友圈，不然，我一口氣順不過來。沒想到，讀者們居然就此事引發(fā)了一場聲勢不小的關(guān)于市民素質(zhì)的激烈討論。其中一位女讀者很是有才，她留言說：“應(yīng)該沒收他的作案工具！”哈哈，叫好之聲一片。

晚上，我和紀師傅照例是要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的，看路燈、亮化、夜市和夜宵攤。在月兔廣場東北端工商銀行對面，那里商鋪眾多，人員密集，人行道板破損得十分厲害，我們市政公司的員工白天剛好新鋪了花崗巖板，因為還沒干透，車輛得有兩天不能碾壓上去，市政公司很是規(guī)范，不但沿街設(shè)了障礙，還密密麻麻放置了十幾塊提示牌，嚴禁車輛停放。但是，當我轉(zhuǎn)到那里時，卻發(fā)現(xiàn)一輛中型貨車突破了路障，直接開到人行道剛剛鋪就的花崗巖板上去了。完了，經(jīng)過這車子的碾壓，這一片算是白鋪了。我很是氣急，下得車來噌噌噌噌就跑了過去，對著坐在駕駛室里的司機大叫：“給我下來，誰讓你開上去的，你沒長眼睛看標牌提示啊？這片地板今天才鋪的，被你這一碾壓全部報廢了，你得賠償所有損失！”聽說要賠償損失，司機慌了，他立即下車，但看到只是我一個人，口氣立即轉(zhuǎn)硬了：“你是誰?。克憷蠋装?？我賠個屁！”他邊說邊想溜走。我攔在他車前，掏出手機，拍了他的車牌號，然后撥通城管隊長老鄧的電話：“媽的，你怎么管的大街，廣場這邊的城管隊員都到哪去了？五分鐘之內(nèi)讓他們趕到工行門口，我跟人打架了！”這位仁兄一聽我是城管，看樣子還是個不小的頭目，于是口氣軟了，他走到我身前，遞給我一根煙：“領(lǐng)導(dǎo)，混口飯吃，這里人多，想接個活，照顧照顧吧，我跟你們周局長熟，一個村子里的。”我一聽傻眼了，我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明明就不認識我，卻說和我熟悉，還同一個村子的，這不是李鬼碰見李逵了嗎？我問他：“哪個周局長？”他來勁了：“周亞鷹?。【褪悄莻€作家啊，他可是個名人呢！你會不知道？告訴你，他可是我們村的，說起來跟我還沾點親戚呢！”我說：“好啊，還沾點親戚！你等著啊，親戚！”不一會兒，四名城管隊員氣喘吁吁地趕來了，為首一個說：“周局，打架？在哪里?。繉Ψ饺四?？”另一個解釋說：“周局，我們剛剛換班，才去吃的飯?！边@位仁兄聽他們叫我周局，自知穿幫，臉都嚇青了。我丟一句話：“好好教育，照章處理?！?/p>

然后來到52棟。母親見我氣急的樣子，有點惴惴：“我看你這城管局長當?shù)谜媸潜餁?，要不跟領(lǐng)導(dǎo)商量商量，讓他們給你換個單位？”我把一天碰到的事一股腦兒地講給母親聽了，然后說：“你說氣人吧，一天就碰上這么多窩心事?！蹦赣H笑了笑，說：“廣豐有句老話說得好，壓狗屎堆，意思是，壞事都往一起湊，我看你今天就是，這不順心的事一天四個，也真是夠多的了！”母親說到這，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你完全沒必要這么生氣的，我要是你，就不會生氣！”我說：“這還不生氣??？”母親說：“那個砍樹的雖然不對，但如果這店是你開的，又假如碰上了生意不好甚至虧本這樣的事，又剛好這樟樹擋住了招牌，說不定你也會將氣出在這樹身上！這么一想，你就不會生氣了?！甭犇赣H這么一說，我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母親接著說：“那兩個開車擋路的，肯定不是故意的，只是沒養(yǎng)成好習(xí)慣，沒有為別人著想，他們起碼不是壞人，你是自己當城管管大街，對街面上的事太過在意，其實生活中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多得很，你要是一件件計較起來，發(fā)生一件就刪掉一個電話號碼，那不要多久你可能一個朋友都沒有了！”被母親這么一說，我果然把一些朋友的缺點想了一遍，果然，每個人都有讓刪掉的可能。母親又說：“對那個尿尿的老人，就更沒有什么可以生氣的了，他或者是個跟我們一樣的鄉(xiāng)下人，進了城，路都可能找不到，更找不到廁所，就算他知道不遠處有個廁所，可是，他手上如果有擔子有行李有物品不方便攜帶，加上在農(nóng)村習(xí)慣了隨處方便，何況自己年紀又那么大，他管你什么城市的規(guī)定啊，比如說你爹，他是個善良的老實人吧，如果在那時，他實在憋不住了，他也一定會那樣就地尿尿的。孩子，你在意的其實不只是他隨地尿尿，而是在意他不聽你的勸阻和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tài)度！”母親這話像一把匕首，直扎我的內(nèi)心，讓我慚愧萬分。“至于晚上那個假冒我們親戚的人，更是情有可原，他肯定天天停那里招攬生意的，他自認為是空車，分量輕，停上去沒多大關(guān)系，或者他根本就沒注意你們設(shè)的什么牌子，而是習(xí)慣性地往那里停，而且他停上去的時候你們又沒人管，他掙飯吃，他有什么錯??？至于他假冒同鄉(xiāng)親戚，那更正常，唬人而已，雖然他不認識你，可說不定他還真是咱隔壁村子的人。你這樣想，這個人如果真的是我們的親戚，或者說就是你三哥亞光，你又會怎么處理？你光想著自己的這一方面，他肯定是不對的，可你想一想他為什么會這樣做，你就不會生氣了。你再往遠處想，他還有老人要養(yǎng)，有小孩要讀書，有親人要看病，說不定全靠他一輛車呢，就像多年前咱們家，全靠你爹一把斧頭！孩子，多這樣想想，你就不會老生氣了，這不僅是養(yǎng)性子，還是修心的善舉呢！”

晚上，我差不多一宿未睡，我反復(fù)咀嚼母親的話，母親的話，如針，亦如水。

第27章 2013年11月9日（農(nóng)歷十月初七），星期六

母親昨天就打電話讓我上去一趟，我沒空。今天一大早她又來電催我：“你巡完街來一下吧！”

巡完大街后，我買了包子和油條麻子粿，來到52棟。母親說：“你還吃油條啊，不怕上火啊，你那喉嚨，都咳成這個樣子了，一點上火的東西都不能再吃了！”她邊說邊嘆氣。接著，用兩片抹布墊著從鍋里端出一個大碗來。

碗里是柚子皮，母親說：“前天已經(jīng)交冬，柚子皮可以入藥了，我昨天讓亞光騎摩托車回老家摘來的柚子，燉冰糖，治咳嗽，可靈了，我們村部代銷店的夏洪貴老婆咳嗽了一個多月，藥吃盡屁股針都打爛了也不見好，人家教她的方子，交了冬的柚子燉冰糖，吃了三天，就好干凈了?！蹦赣H一邊說一邊端來一個空碗，她將柚子皮撈到空碗里，先前這碗里就剩下大半碗松黃色的湯水了。母親充滿希望地說：“一天喝兩碗，連喝七天，應(yīng)該就好了！”我說：“沒用的，去年交冬，你也讓我喝過的，還不是一樣咳嗽了好久，最后還不是我戒了一個月酒才好的？”母親說：“你還說，去年叫你喝個七天，你才喝了三四次就不喝了，怎么會好？”我說：“我這個不是肺部和氣管有毛病，就是個咽喉炎，只要酒不喝，辛辣煎炒上火的東西不吃，自然就好的。你一定讓我喝這喝那的，什么冰糖燉雪梨、冰糖燉鴨蛋、白糖雞蛋清、南瓜藤榨汁、冰糖柚子皮，還要交了冬的柚子，這些方子哪個沒試過??？但是，沒有什么用吧，只要一喝酒，我喉嚨就癢，癢了就要咳嗽，所以你那些偏方真的沒有什么用的，還好，這些東西都是冰糖燉的，倒不難吃，要都是中藥，還不得苦死我啊！”

母親說不過我，便不再做聲，她指指我手中的湯勺，示意我快喝。我于是一邊呵氣吹涼一邊攪動湯水，時不時就喝個半勺試試溫度，直到確定不會燙嘴了，便端起來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母親站在我身邊，看到我喝完，滿意地笑了：“你吃藥從小就很乖，中藥那么苦，你都是自己喝完的，不像別的孩子，要幾個大人一個按手一個按腳一個捏鼻子才能灌下去?！?/p>

母親只說對了一半，其實，我小時候是非常害怕吃藥的，但是我更害怕像殺豬一樣被按住手腳捏著鼻子灌藥，于是，無奈之下我只有選擇自己喝藥這種妥協(xié)投降的方式，即便是中藥，也還得自己喝，因為中藥量大，每次煎藥都是一碗，要是被灌一碗中藥，還不得去了半條小命啊，因此，中藥更得自己喝，只有自己喝，才有機會趁大人們不注意時把藥倒掉一部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小時候，被我悄悄倒掉的中藥還真的不少呢。這么一想，覺得挺對不住母親和姐姐們的，便抬頭偷看一眼母親，母親面帶微笑，還沉浸在我小時吃藥挺乖的回憶當中。我趕緊把碗一放，說：“我晚上再來喝一碗，最近工地上的事多，白天就不來了！”

我得趕緊逃走，要不然，母親一會兒不知道要給我找來多少偏方，要逼我喝下多少湯湯水水呢！

第28章 2013年11月27日（農(nóng)歷十月廿五），星期三

我今天真的挺高興的。

我一整天都待在水南大橋北端光陰文化長廊的雕塑廣場上，從王貞白雕像運抵直到全部安裝完畢，我在工地現(xiàn)場整整待了十個小時，連中飯都是在工地上吃的盒飯。

雖然我于雕像的安裝起不了絲毫的作用，但我不放心，我必須在現(xiàn)場待著，方才心安。

現(xiàn)在，高八米、重五十噸的漢白玉雕像已經(jīng)全部安裝到位，我的心不再像先前那樣隨著起重機嘰嘰嘎嘎的聲音而蹦蹦蹦蹦地亂跳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像身邊的母親河——豐溪河的水流那樣平緩而有節(jié)奏了。

夕陽下，王貞白的雕像顯得格外俊郎，神采奕奕！

當數(shù)以百計的市民圍著王貞白雕像嘖嘖稱贊時，我坐在一側(cè)的臺階上，感覺全身無力，真想睡個大覺。我準備離去，準備去52棟，準備把這件事情告訴母親。這時，我聽到幾句這樣的話，一句是：這王貞白是我們老王家的祖先，是我們廣豐第一個進士呢！另一句是：真沒想到，“一寸光陰一寸金”這樣的千古絕句，竟然是我們廣豐人寫的！還有一句讓我笑得肚子疼：這個雕像白，真白，真的很白，難怪叫作王貞白了！

這最后一句話一直讓我笑到52棟。母親被我笑得發(fā)蒙，以為我病了，趕緊過來摸我額頭。我把這事告訴母親，母親聽了，也忍不住咯咯咯咯笑了起來。母親說：“你說，這個人是真糊涂呢，還是開玩笑？”我說：“不知道，反正很好玩。”我忽然想起一件類似的事，便講給母親聽——1996年，我在報社當記者，當時縣里大搞特色農(nóng)業(yè)，當時的河北鄉(xiāng)（現(xiàn)在歸并于洋口鎮(zhèn)）博山村有個種羊場規(guī)模很大，我前往采訪，在上廣公路拐往博山村路口處，豎有一塊挺大的指示牌——博山種羊場，我本來想去問路的，卻見一位挑著畚箕的老人站在指示牌下發(fā)呆，他一副驚佩的神色，說了一段讓我笑翻肚子的話！我還沒有講完，自己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母親催問我那老人到底說了什么，我學(xué)著老人當時的神情說：“了不得??！現(xiàn)在的科學(xué)真的發(fā)達??！我只聽說過種白菜、種蘿卜、種番薯、種芋頭什么的，可是，他們連羊都能種了，真厲害啊！”

跟母親講完這兩個故事后，我覺得全身舒暢，疲憊也消了，睡意也跑了，但是，饑餓襲來，我才發(fā)現(xiàn)晚飯還沒吃呢。我主動讓母親給我蒸了三個雞蛋，要帶殼的那種圓蛋，我要好好慶祝一下。豐溪河沿岸的文化護欄板已經(jīng)安裝完成，現(xiàn)在王貞白雕像也安裝好了，再花一個月時間把其他附屬設(shè)施完善一下，把綠化搞完，這光陰文化長廊便可以在元旦前向市民正式開放了，整個項目包括沿河路重建在內(nèi)，從開工到建成才四個月，這四個月，除了出差，我每天可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工地上。把廣豐建設(shè)成為光陰文化名城，這是第一個項目，我想，今后類似的項目會越來越多的，一定會的，所以，我得為自己的創(chuàng)意變成了現(xiàn)實好好地慶祝一下。

母親被我的快樂感染，連耳聾的老爹也感知到了我的快樂，他走過來，幽默地問：“怎么了，蒸蛋？得獎狀了？”

真是幽默天天有，沒有今天多??！連我八十多歲的老爹都能幽上一默了，真是讓我高興?。±系@句話可大有含義了，讓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小時候，家里窮，雞蛋不是用來吃的，而是要積攢起來到廿四都市場上換取米糧或者跟走家串戶的貨郎交換針頭線腦的，但是，有一種情況下卻可以吃到雞蛋，那就是考試考得好得了獎狀，母親就會蒸個圓圓的雞蛋作為獎勵，而我，卻舍不得一下子吃掉，這是榮譽，當然要向所有認識的人展示一遍以后才能吃啊。所以，當老爹看到三個圓圓的蒸蛋后，才會幽默地問我是不是得了獎狀。還真別說，我讓母親蒸了三個雞蛋，潛意識里還真的含有獎勵自己的意思呢！

第29章 2013年12月6日（農(nóng)歷十一月廿四），星期五

今天差點誤了一件大事。

人事部門前幾天通知我，說他們上報的全市最美公務(wù)員預(yù)選人員中只有我入了圍，進入了全市前15名，說讓我于12月6日也就是今天下午兩點半前趕到市行政中心大會議室，準備5分鐘的演講，來自全市各地的評委將現(xiàn)場打分，最終確定前5名為“全市最美公務(wù)員”并報省里批準記二等功，后10名為“全市優(yōu)秀公務(wù)員”記三等功。我當時還和通知我的人開玩笑：“這哪里是評比優(yōu)秀公務(wù)員啊，就是搞演講比賽嘛！”玩笑歸玩笑，但這確實是件很嚴肅也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就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卻偏偏把它給忘記了，忘得干干凈凈。市組織和人事部門的同志讓15名入選者抽簽確定演講順序時發(fā)現(xiàn)我不在，電話詢問我在哪里，我這才想起還有這么一檔子事，而此時，我正在博山片區(qū)的下水道改造項目施工現(xiàn)場，接到電話后，我驚出一身冷汗，立馬叫上紀師傅，往上饒飛奔而去。紀師傅知道事情緊急，差點把轎車開成了火車，25分鐘就趕到了市民中心，居然沒有遲到。而我，就利用這車上的25分鐘，用礦泉水捋直了凌亂的頭發(fā)，抖去了藏青色休閑外套上的灰塵，還好，這衣服挺洋氣的，可惜沒有領(lǐng)帶，褲子上的幾處污漬也被我用礦泉水浸濕搓洗掉了，皮鞋最臟了，下車時，我用了整整一瓶礦泉水和半卷紙巾才基本清洗干凈。

當我出現(xiàn)在大會議室時，會場上已經(jīng)堆滿了人，我一進去，就被鐵青著臉的工作人員領(lǐng)到選手區(qū)，還沒坐穩(wěn)，就開始抽簽了，我第八個上場，阿彌陀佛，幸好不是第一個，還有時間思考。再看臺上，領(lǐng)導(dǎo)們都已經(jīng)正襟危坐了，看那威嚴和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官職應(yīng)該不小。

我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環(huán)視周邊，倒吸一口涼氣——這些都是公務(wù)員選手嗎？確定不是銀行的客戶經(jīng)理嗎？他們怎么全都西裝領(lǐng)帶的??？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疊材料，原來是早就準備好的演講稿。我心想：這怎么玩？勝負已分，我還玩?zhèn)€鬼啊！忽然冒出放棄的念頭，緊接著便生出后悔的想法。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騎在虎背上下不來了，還是硬著頭皮往前走吧。忽然想起剛進來時紀師傅安慰我的話：“局長，你別急，更別擔心，你做了這么多的工作，事實在那，你那么有名的一個作家，水平在那，別怕，一定會成功的！” 于是振作了兩分鐘，給自己提了提氣，然后向左邊這位借了支筆，向右邊這位要了一張紙，便開始在紙的反面涂涂畫畫起來。

很快就輪到我了。

演講內(nèi)容就不寫了，說結(jié)果吧——我獲得了第一名。

母親聽到這里，長長地舒了口氣。但她仍然有點生氣：“你這孩子，做事沒輕沒重，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記呢？你事多，忙，可以跟我說下，跟紀師傅說下，我們都會提醒你的啊！你得第幾名倒不重要，重要是你們?nèi)ド橡埬菢幼于s，車子開那么快，萬一出事怎么辦？后悔都來不及！”我完全沒有理會老母親的埋怨，逗她說：“我的老嬤，你就不想聽聽我是怎樣獲得第一名的嗎？”母親仍然有氣：“懶得聽，我剛剛的話你聽了沒有，可要記住了！”我說：“記住了，我的老嬤，告訴你，我這回能得第一名跟你發(fā)給我的獎狀有關(guān)呢！”母親沒聽明白：“我給你發(fā)的獎狀？什么時候啊？我沒發(fā)過?。俊蔽艺f：“你平時是不是經(jīng)常說我做了很多善事??？說我這幾年帶頭修的橋、鋪的路、栽的花、種的草、安的路燈、掃的馬路、建的公園、通的下水道，比你一輩做的善事還要多??？”母親不解地問：“是啊，說過啊，怎么了？”我說：“就是啊，這就是你給我發(fā)的獎狀啊！”母親不以為然地笑笑：“這個也算獎狀?。　蔽艺f：“當然算了，這是夸獎啊，是最重要的獎呢！”

母親忽然來了興致：“那你說說，你一點準備都沒做，怎么就拿了個頭名了？”我哈哈一笑：“我的老嬤，你還是想聽的是不是？好吧，我就講給你聽聽！來來來，你坐這里，爹坐這里。”我理了理思緒說開了：“因為沒有準備，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但是，沒準備有沒準備的講法啊，我小時候見你勸架，也沒有準備的啊，都是臨時上去，先是拉架，然后就是長篇大論一通說辭，一直說得讓吵架的雙方都覺得自己有大錯似的，最后還不是互相道歉重歸于好了！這個演講就跟你那個勸架是一樣的，要的是隨性、自由、機智、生動，而老早準備好的演講稿，反而會成了羈絆！”母親說：“那是，別看勸架，那可是有講究的了，有的人勸架，勸得自己挨打，有的人勸架，勸得一起打架，我勸架從來就沒有失敗過！”母親見自己說得過多，有點不好意思：“你說，你說你的！”

于是，我說開了：“因為人家都是正裝，很是莊重，就我，有點灰頭土腦，連個領(lǐng)帶也沒戴，怕評委和觀眾誤解，所以我一開始就向大伙道歉，坦白地說了原委，說自己確實忘記了下午的會議，還差點沒趕上，請大家諒解，我聽到了掌聲，說明人家諒解我了。接著，我說我是廣豐人，我的普通話很差，請大家將就著聽，還說我是一名城管，請大家不要因為對城管的偏見而影響我今天的表現(xiàn)，我又聽見了掌聲，說明大家不會介意我的語言和職業(yè)了。然后正式演講，我說自己當了三年多城管，就干好了兩件事，一件事是主業(yè)，就是行政工作，城管局長，舉了一堆例子。另一件事是副業(yè)，說自己在做好主業(yè)的同時還抓好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個副業(yè)，而且副業(yè)的收成還不錯，寫出了暢銷書《我是城管》，編了電視劇《油菜花香》，這里，我又聽到了掌聲，說明大家肯定了我所做的這兩件事情。最后，我說我曾經(jīng)獲過很多的獎，但最重要的獎項只有兩個，一個是廣豐的市民送給我的幾十面錦旗和一大堆感謝信，說這是市民給我的獎狀，另一個獎是我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也就是你給我的獎，就是你對我的夸獎，我說，我認為，那些蓋了大紅印章的國家級省市級獎狀雖然重要，但最最重要的獎卻是這兩個，是對我所做的主業(yè)的高度肯定。這里，我聽到了更為熱烈而且長久的掌聲，我就知道，聽眾們同意了我的觀點。就這樣，不到五分鐘，我就拍拍衣袖下臺就座了。后來公布票數(shù)，我居然獲了個最高票，差點沒嚇著我?！?/p>

母親說：“難怪你說跟我有關(guān)系，原來指這個啊，你把它當成獎狀了，也是啊，夸獎也是獎呢，有句廣豐腔，叫作金杯銀杯不抵口碑，就這個意思吧！不過話說回來，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口才的，我看你，可以去勸架了?！蔽艺f：“老嬤，我都第一名了，你還不去蒸三個雞蛋啊，記住，是三個！”

第30章 2013年12月24日（農(nóng)歷十一月廿二），星期二

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晚上到52棟過夜了。

前天和昨天晚上都是十二點以后去的，今天晚上就更晚了，到52棟時，已經(jīng)一點半了。

前天晚上去時我沒敲門，躡手躡腳地掏出鑰匙，悄悄地溜進去的，但是我在衛(wèi)生間洗漱時的動靜還是驚醒了本就沒有睡深的母親，母親醒了，老爹自然也就醒了，母親問我：“怎么這么晚??！有什么事吧？”我說：“沒事，太晚了，快睡吧！”就哈欠連天地進了臥室。昨天晚上，我雖然吸取了前天的教訓(xùn)，盡可能沒有發(fā)出聲音來，但仍然驚動了母親，母親問：“怎么又這么晚??？出什么事了？”我困頓至極，連連說：“沒事，沒事，明天再說，趕緊睡吧！”今天晚上到52棟時，已經(jīng)一點半了，我更是屏著呼吸開的門，我甚至沒有開燈，用手機的電筒照明，可是，當我就著手機電筒微弱的亮光尋找拖鞋時，客廳的電燈忽然亮了，我著著實實地嚇了一大跳，待定神細看，卻見二老端坐著沙發(fā)上，每人身上裹著一床棉被。我很是驚訝：“你倆干什么?。扛蓡岵凰?？嚇我一大跳！”

母親把被子往沙發(fā)上一扔，神情嚴肅地說：“估計你今天又會來，所以一直等著?！蔽艺f：“等什么嘛？你們睡你們的，等我干什么？萬一我不來呢，難不成你們就這樣裹著被子到天亮？”母親以非常嚴厲的口氣說：“你給我好好說說，為什么你接連三天都到這里睡，而且都這么晚？是不是夫妻吵嘴了？是不是跟別人去賭博了？或者，在外面瞎混了？今天你一定要說清楚！”

我苦笑著搖搖頭：“我的老嬤哎！你真是想多了，我都要忙死了，都快累死了，我哪里有心思跟老婆吵架??？哪來的閑工夫跟人賭博??？哪里有機會在外面瞎混啊？”母親滿臉的疑惑：“真沒有？那你為什么接連三天不在家睡，都到這里來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嘆了口氣：“我告訴你，月兔廣場邊上彩虹橋頭有個大轉(zhuǎn)盤，你是知道的，那個轉(zhuǎn)盤太大，上面有很高的樹，擋住過往行人和車輛的視線，每年要出很多事故，死傷好多個人，而且，這個地方位置特殊，永豐大道、蘆林大道、彩虹橋、河濱路、廣場北路、廣中出口、兒童樂園出口、廣場西邊出口等等，全都跟它直接相連，車流無數(shù)，現(xiàn)在，我們將這個地方全面整改，轉(zhuǎn)盤改小，樹木移除，下水道重建、路面改成瀝青柏油，但是，白天無法施工，會嚴重影響交通，只好晚上動工干通宵了。你說，這么冷的天，都起霜凍了，我們幾十號工人在現(xiàn)場，我當局長的，好意思待家里睡大覺啊？就算假裝也得在現(xiàn)場露個臉吧？告訴你，我必須在現(xiàn)場，我要給工人們加加油，鼓鼓勁，給他們弄點熱包子當夜宵，之后才能回來。我算回來得早的，你認識的市政公司那兩個人，祝浩榮和翁龍斌，他們得帶著工人們一直要干到天亮，那才叫辛苦！這么晚了，我不想回家去吵他們，所以就到你們這里了，反正你們白天可以睡覺。”

母親聽了不做聲，好久，她才說：“原來這樣??！你也不早說一聲，我就可以給你下碗面條，煮碗熱粥了！”我說：“因為回來的時間不好確定，深更半夜的，又冷得要命，就懶得驚動你們了，你以為你們還年輕啊，都七老八十了的人了，我要是把你們弄出毛病了，那才劃不來呢！”對于之前對我的誤解，母親顯得有點內(nèi)疚，她說：“我說怎么了，你從小到大都不做壞事的，怎么會連著幾天不回家，我想去問華鳳的，下去了兩次都沒見著人，可能沒下班。”母親一邊說一邊從茶幾上拿起一個蘋果：“你吃個蘋果吧！幾個孩子送來的，說什么蘋果就是平安，一定要吃的！”我接過蘋果，上面居然印著“平安快樂”四個字！我才猛然想起，明天是圣誕節(jié)，今夜是年輕人狂歡的平安夜，就告訴母親：“這是外國人的節(jié)日，明天是圣誕節(jié)，相當于我們的新春，今晚叫平安夜，相當于我們的大年夜，要守歲，祈求平安?！蹦赣H問：“這外國人過年就吃個蘋果??？他們祈求平安要點香燒紙錢嗎？”我說：“我們拜的是佛，請的是社公，祭的是祖宗，這外國人，大多數(shù)信耶穌和基督，他們好像不用香燭紙錢?！蹦赣H一聽耶穌和基督，立即變了臉色：“那是野道邪神，千萬別去理它！”母親其實是不知道真正的耶穌和基督是怎么回事的，因為我們周邊有小部分人信仰耶穌和基督，而這些信仰耶穌和基督的人從來不去祭奠死去的親人，甚至連清明都不上墳，孝義至上的母親便認為信仰耶穌和基督的人連祖宗都不要了，肯定不是好人，于是耶穌和基督也就受到了連坐，在母親眼里自然而然就成為了邪門歪道了。我知道這個問題跟她是無法探討的，就跟她說：“信與不信，信什么教，拜什么神，是每個人的自由，你還是早點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念你的阿彌陀佛拜你的觀音菩薩呢！”

第31章 2014年1月9日（農(nóng)歷十二月初九），星期四

早起，我眼皮子跳得很急，本想用“左跳財右跳災(zāi)”的廣豐古諺來預(yù)判禍福的，無奈兩邊的眼皮都跳，讓我無法判斷，洗臉時我先用冷水后用熱水反復(fù)沖洗，不斷搓揉，但仍然跳將不停，于是心生疑忌，難免疑神疑鬼起來，忽然想起這幾天老爹身體不適，難道老爹有事？便噌噌噌噌一口氣飛奔到52棟。

老爹沒事！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52棟時，老爹正握著一個暖手袋坐在陽臺上抽煙呢，看上去很是精神。我問母親：“老爹沒什么事吧？”母親驚異地說：“沒事??？能有什么事??？怎么了？”我說：“不知怎么了，我眼皮子跳得厲害！就上來看看你們?！蹦赣H忽然說：“鷹，我昨晚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和你爹到你那里去，卻打不開鎖，原來鎖換了，仔細一看，還是把金鎖，我和你爹還埋怨你換了鎖也不給我們一把鑰匙呢，嘿，原來是個夢。聽老人們說，夢見金鎖，會有貴人相助！”我不以為然：“聽老人說？哪個老人??？咱們老家還有誰比你倆更老??？我還聽老人說了，野夢顛倒！只要你和老爹身體健康就好，就是遇上貴人了，好了，我得走了，今天好多事?。　?/p>

確實是好多事啊，年底到了，還有很多工地沒掃尾呢，得加緊掃尾清場了，尤其是剛剛開放的光陰文化長廊，還有一些附屬設(shè)施需要安裝，同時，我還得對護欄板上鐫刻的文化內(nèi)容重新核對一遍，昨天就有市民給我指出了一個錯字。

時間過得賊快，感覺才一霎時便已經(jīng)十一點了。這時，手機響，是邵小亭縣長的，他問我在哪里。我說剛從天官基里弄的工地出來，準備去光陰文化長廊。邵縣長說：“省委常委、宣傳部長姚亞平到廣豐視察宣傳和文化工作，他向我詢問你的情況，說要去看下你！”我驚奇地說：“沒搞錯吧？這么大一位領(lǐng)導(dǎo)來看我？也好，讓他來看下我們的光陰文化長廊！我就在王貞白雕像這里等候了?！?/p>

不多久，來了幾輛車，還有警車。下來了好多人，省里的市里的縣里的，有扛著老大的攝像機和照相機的，那是記者。我本來還有點惴惴，不僅因為姚部長官大，還因為他是個博學(xué)多才的博士，在南昌大學(xué)當過教授，當過省文化廳廳長，還擔任過我們上饒的市委書記，我聽過他的報告，確實是一位學(xué)識淵博、見識超群、口才卓絕的專家型領(lǐng)導(dǎo)，是位真正的博士，很多縣委書記、縣長都害怕跟他匯報工作，因為他的思維非常敏捷，跳躍性極強，三下兩下你可能就跟不上趟了。所以，當一位這么高級別又高水平的博士領(lǐng)導(dǎo)走向我的時候，我確實是有點惴惴的，雖然彰顯了他率性一面的隨意穿著，比如牛仔褲體現(xiàn)了他的平民性，讓我釋放了不小的壓力，但我內(nèi)心深處仍然有些忐忑。

但是，姚部長很快就讓我把所有的惴惴和忐忑全都拋掉了。真是沒想到，他竟然可以在瞬間營造出一種如此輕松的談話環(huán)境，讓一位跟他品級相差甚遠的下屬馬上就能消除品級差別帶來的隔閡與距離感。他一開口就是一連串的問題：“你就是周亞鷹？《我是城管》是你寫的？你現(xiàn)在可是網(wǎng)絡(luò)紅人了啊！電視劇《油菜花香》也是你的？你以前干什么的？你當個城管局長怎么干起作家的行當了？”這一大堆問題噎得我不知從何說起，但我心中一樂，這也是一位急性子?。『鋈幌肫鹉赣H的話：急性子的人大多心地善良！于是踏實了許多，把腦海里之前準備好的介紹光陰文化長廊的內(nèi)容全部清洗干凈，對照他剛才的發(fā)問一一作了回答。他又問：“你現(xiàn)在名氣不小啊，我在上饒當市委書記時你怎么沒有名氣？我都不知道你！”我回他：“其實那時名氣也不小了，只是您當時任主官，沒關(guān)注我！現(xiàn)在您做宣傳部長，關(guān)注文化人多一點，當然就知道我了！”回完話我就后悔了，心想這回領(lǐng)導(dǎo)該生氣了，但是沒想到，這位還真是一個具有真性情的領(lǐng)導(dǎo)，他深思了一下，然后說：“你講得有道理，當時任主官，確實關(guān)注少一點?！边@算是他的反思嗎？如果是，那我真的要好好敬佩他一下了。接下來，他詢問我的年紀、閱歷和家庭情況，然后跟我開起了玩笑：“我要是把你調(diào)到我部里你愿不愿意？”我說：“領(lǐng)導(dǎo)玩笑開大了，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當然一百個愿意了！”他又問：“那你家里怎么辦？”我說：“南昌又不遠，爹娘有哥哥姐姐照顧，有事隨時回。小孩馬上高中了，住校啊，能到南昌去讀就更好了！老婆嘛，反正上著班，就不管她了！”領(lǐng)導(dǎo)說：“你想得倒好，老婆不管了，你想干什么?。俊彼耐嫘υ捯鹆艘魂嚭逍?，現(xiàn)場氣氛一下子變得輕松活躍。

離去時，姚部長把我拉上他的車，說：“一起吃飯去！”于是，我就同他去了。午飯后，姚部長一行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回南昌去了。

晚上，我來到52棟。跟母親說了白天的事，母親說：“這不就是貴人出現(xiàn)了？”母親還說：“聽你這么說，這位領(lǐng)導(dǎo)真是一位好官啊，要是當官的都像他這樣不擺架子該有多好啊！”

第32章 2014年1月17日（農(nóng)歷十二月十七），星期五

晚上，我和紀師傅沿上廣公路巡檢完路燈后已經(jīng)九點，我說：“去52棟吧，我晚上想寫點東西，估計動靜不會太小，兩個老人反正睡不著，不怕吵！”然后給妻子發(fā)了條短信，便奔52棟去了。

二老已經(jīng)休息了。母親披著碩大臃腫的棉襖走出臥室，她疑惑地說：“都這么晚了——”我打斷她說：“晚上寫點東西，在這里睡了，你兩個老人家反正不怕吵！”母親趕緊說：“是啊是啊，我們年紀大的人，睡得少，有時整夜睡不著，瞪著眼到天亮，白天反而好睡，晚上不怕吵，不怕吵，你以后要寫文章就上來，我還能煮面給你吃?！?/p>

母親說著便去收拾餐桌，被我攔?。骸拔也辉谧郎蠈懙摹！蹦赣H驚疑地問：“不在桌上寫，在哪寫？”我說：“我躺床上寫啊，直接在手機上寫就可以了。”母親驚嘆說：“現(xiàn)在科學(xué)就是發(fā)達，寫字不用紙和筆，以前見你在電腦上寫，現(xiàn)在連手機都可以了，真是厲害了！我們比南杰姑丈多活了幾年，多見識了多少新鮮玩意兒??！”這南杰姑丈是老家最有學(xué)問的人，以見多識廣著稱，母親每次說到學(xué)問知識之類的話，便會提到他。

洗漱完畢之后，我打開了臥室空調(diào)，按照慣例躺到二老中間。我讓二老躺好，自己則拿了個沙發(fā)上的大靠墊斜靠著，用了兩件毛衣將二老跟我之間的空隙塞住填實，然后拿出手機，寫了起來。老爹時不時就咳嗽幾聲，母親探出頭來并伸出左手搖搖，示意老爹不要發(fā)出聲音，以免驚擾到我。但是老爹不停地咳嗽，而且全身扭動起來，說背上癢，要抓，我把手伸進被窩，給他撓癢癢，撓完癢癢，老爹總算安定下來，進入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

母親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經(jīng)常抬起頭來看我的手機，很想知道我在寫些什么，可是她怕打斷我的思緒，就一直忍著沒問，直到我寫好初稿，要上洗手間了，她也跟著起來，問我：“給你煮碗面吧，加倆雞蛋，好不好？”我確實餓得肚子咕咕叫，想起晚餐陪客，酒菜吃了不少，卻沒有吃過主食，當時覺得飽了，現(xiàn)在卻已餓得不行，于是說：“吃夜宵會發(fā)胖的！”接了我這句話，母親就去廚房了。

當母親端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時，我也剛好快速地修改了一遍文稿。在我吹著熱氣吃面條時，母親又給我倒了一杯溫開水，然后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面喝湯。直到我把湯也喝干凈了，母親才遲疑不決地問我：“你打夜工寫的是啥重要事啊，明天寫不行嗎？”我哈哈一笑：“也沒啥重要事，就是覺得憋在心里，不寫不爽，不寫完不寫好就睡不著！”都說七十老人似孩童，年過八旬的母親，好奇心反而跟孩童一樣強烈，她好奇地問：“那是什么事?。俊蔽蚁?，今天要是不告訴她，她老人家肯定一宿都睡不著了，于是就將事情告訴她了。

前些天，有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找我，說是月兔廣場上一個小賣部的店主。她說自己生活很艱苦，夫妻倆跟我差不多時間的大學(xué)生，下崗后在廣東打工，丈夫不幸得了重病，失去了勞動能力，回廣豐后找到當時的縣長汪德和，征得同意后在人氣極旺的月兔廣場上開設(shè)了這間小賣部，靠微薄的收入維持著最簡單的生活和丈夫的基本醫(yī)藥費。她找我的意思你想都想不到，她不是來要困難救助的，她來要求我將剛剛建好的光陰文化長廊上的兩間公廁承包給她管理，以增加收入彌補家用的不足。我當時覺得是個好事，一是同情她的遭遇，二是贊賞她的骨氣，三來剛好解決這倆公廁的管理問題，便與相關(guān)同志商量了一下，決定承包給她。本來嘛，這樣的事情過了也就算了，但是，我昨天卻收到一封信，是在香煙盒包裝硬紙片上寫的，是承包廁所這位女同志十歲的女兒寫的，她寫信感謝我，說因為我的幫助，讓她家里多一些收入，她可以看到比以前更快樂的爸爸媽媽了。我當時很是感動，就決定去看她，今天上午剛好有個空，就帶了些書、筆、信箋和筆記本前去看她，你猜怎么著？真是沒想到啊，苦的人有，但沒想到會苦成這個樣子啊！這一家三口全部蝸居在這個店鋪里，生意在哪，吃住也在哪，在本來就不高的鋪子里隔出一個不到一米高的閣樓，一家三口就住在上面那個身子都直不起來的閣樓里。臨走時，我問小姑娘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本以為她會說考上什么大學(xué)或者當老師做醫(yī)生之類的，沒想到她說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夠有張床，說長這么大了只有去拜年時才睡過別人家的床，還說在床上睡覺可舒服了！

母親忽然打斷我：“天，都新社會了，怎么還有這么苦的人?。磕阃砩蠈懙木褪沁@事?。繎?yīng)該的，應(yīng)該寫！你一定要幫助他們啊，多苦的人?。≡蹅円郧耙彩沁^苦日子出來的，那些年，咱們家人口多，老人多，接連病故，我一雙手送走四個老人兩個兒子，我們家又是囡大仔小，勞力不足，加上你爹被錯打成反革命，苦得差點餓死人了！幸好，咱們家遇上了貴人，這世上好人還是很多的，就有很多叔伯嬸娘偷偷接濟過我們家，有送來米麥的，有送來番薯的，也有送來舊衣服的，咱們一家才渡過那個難關(guān)?。　蔽壹泵Υ驍嗄赣H的話，要是任由母親說下去，她回憶的閘門一旦打開，憶苦思甜的洪水保準泛濫成災(zāi)，那么我一個晚上就別想再睡了。我說：“老嬤，咱先不說那個了，你說的這些幫助過咱們家的人，我都一一記著呢，這些年，該拜訪的也拜訪了，該感謝的也感謝了啊。”母親說：“是啊，你們幾個還算爭氣，尤其是你，懂得知恩圖報！嬤跟你說，對那些幫助過咱們的人，有能力就一定要記得回報，沒能力也一定要牢牢記在心里，告訴后代。記住，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看見別人有難，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吧，多做善事，一定能夠蔭佑子孫的！”

雖然我哈欠連天，但母親最后這幾句話我卻牢牢地記在心上了。

第33章 2014年1月30日（農(nóng)歷十二月卅），除夕，星期四

今天除夕。我們齊聚在三哥家過年。從老家祭祖回到城里，已經(jīng)四點。三哥就嚷嚷著催：“快來過年！飯熟了！鴨燉爛了！吃年夜飯了！”

當我和妻兒陪著二老來到三哥家時，二哥一家已經(jīng)全部到齊了，客廳不大，十四五口人擠在一起，顯得十分擁擠，但很熱鬧。

爹娘看見兒孫滿堂，其樂融融，十分高興，尤其是母親，這種氣氛下肯定有很多話要說的，果然，沒過多久母親便感慨萬千地說：“現(xiàn)在真是幸福?。『萌兆觼淼貌蝗菀装?！六十年前，菊彩（我大姐）出生，咱們家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我們走投無路了，才選擇到外婆家寄居！五十年前，衰候（二哥）出生，全家十口人，四個老人四個孩子，那個要是不走，就五個了（我本有一個最大的哥哥，五歲夭折），只有我跟你爹是正勞動力，那日子過得比苦瓜還要苦啊。四十年前，爹爹被錯打成反革命，那是全家最難之時，鷹出世，鷹來得真不是時候啊，差點被抱去送人，要不是別人接濟，真的要餓出人命了。三十年前，分田到戶，手工業(yè)也放開了，靠著爹爹一把斧頭嬤一雙手，硬是把日子給過回來了，家里有余糧余錢了，還起了一棟房子。二十年前，日子又倒回去了，天災(zāi)人禍啊，爹爹老了，我全身是病，菊彩孩子多負擔重，金彩生大病，醫(yī)生說沒救了，接著永宣（我二姐夫）又得肺癌，用光了所有的錢，人沒了。那時衰候走霉運，做啥啥敗光，亞光超生，滿世界躲計劃生育，房子都給鄉(xiāng)干部拆了，他開了個棺材鋪，結(jié)果連棺材板都被沒收了，那時鷹還在上大學(xué)，就得自己掙錢自己讀書了，天災(zāi)不可拒，人禍擋不住??！那日子過得絕望??！十年前，我和爹爹已經(jīng)不中用了，還是鷹的決定好，讓你們?nèi)窟M城，你兄弟倆一個眼睛看不清，一個有肺病，農(nóng)活干不動，在老家肯定沒有活路了，幸好還有點文化，來這城里開個小店，反而更適合。咱細水長流，大錢就不要去想了，財要運掌，福要命享，咱就踏踏實實掙點小錢，掙點血汗錢。富不富，三代后，興不興，看后丁，咱就好好培養(yǎng)后代吧，多積善根，總有福報的。鷹雖然當了個局長，但我看他當?shù)酶鷦e人不一樣，他過得比你們都累?。∧銈儾恢浪目?！嬤知道！”

游游遞上一杯水：“奶奶，說累了，喝口水吧！”母親喝了一口水，然后把孫子們叫攏來：“你們一定要團結(jié)啊，一定要互相幫助，要像爸爸叔叔伯伯那樣。都說親兄弟親兄弟，但我沒見過像他們仨兄弟那么親那么好的。就說咱們老家吧，不少同胞兄弟，分家時就像演大戲，房間有大有小分不平均要請村中老人來調(diào)解，財物分配不均少了一把掃帚，多了一塊碗碟并肩娘（妯娌）要大吵一頓，分田量地時繩子沒有拉直兄弟們要打上一架，贍養(yǎng)父母時多攤了幾天日期要鬧得一塌糊涂，最后請娘舅來做中人，真是樹大開杈，兒大分家氣死爹媽??！可是，我們家呢？往細里究，咱們家其實到現(xiàn)在還沒有分，他們仨兄弟一個個白手起家，各干各的，自然而然就獨立生活了，老家那些田地啊房屋啊家具啊物件啊，全部丟在那里，從來就沒說過這是誰誰誰，那又是誰誰誰的。誰家錢緊了，就到那個那里去拿，連賬都不記，有就還點，沒有拉倒。我們兩個老頭吃的用的開銷不少，他們誰出錢多誰出錢少，也從不計較。到醫(yī)院看病，也是誰有空誰陪，誰付了錢也不分攤，用了便是。小區(qū)有老人問我三個兒子怎么分攤我們養(yǎng)老的，說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p>

母親絮絮叨叨地訴說著，越說越來勁了。直到三哥第三遍催促吃飯，大伙才散了開來，嗅著香氣往餐桌而去。

雖然老家有吃年夜飯的時間要盡量長一些的說法，但我們家從來就沒有喝酒的習(xí)慣，又抑或是我們家一直就窮，即使是過年也沒太多 好吃食的緣故，再加上母親常常教導(dǎo)我們，說我們家做手藝的，在人家家里干活吃飯，第一不能吃得太飽，無論粥飯，絕對不能去盛第三碗，否則就是不自覺了，第二不能吃得太慢，尤其是做學(xué)徒幫工的，五分鐘之內(nèi)必須放下碗筷，不然就討人嫌，以后就沒人請了。所以，我們家的年夜飯其實跟平時的飯餐差不多，從來就不喝酒水，直接上飯，一般十分鐘左右就全都吃好放下碗筷了。而且這種習(xí)慣一旦養(yǎng)成，就很難改變，即使現(xiàn)在生活富足，酒水不缺，飯菜豐美，也同樣沒有喝酒的習(xí)慣，即使是過年，即使我有超過一斤白酒的酒量。

吃過年夜飯后，天才擦黑，小輩們陪著爺爺奶奶去52棟了，他們陪老人看春節(jié)晚會，守歲。而我，卻沒有那么幸福，誰讓我是城管局長呢？今天是大年夜，今晚全城的煙花鞭炮將通宵達旦地放。為了全城人民能夠過個好年，我們得保水、保潔、保亮、保暢通、保安全，所以，我們城管系統(tǒng)的同志有一半近600人還在作業(yè)崗位上，所以，現(xiàn)在，我要去巡街了，我得去看望這些還堅守在崗位上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自來水廠員工、爬在路燈桿上的電工和守在街頭巷尾擔負火情監(jiān)察的城管執(zhí)法隊員了。

第34章 2014年2月10日（農(nóng)歷正月十一），星期一

昨天晚上母親有點遲疑地問我：“知道你忙，但明天上午能不能抽個空啊，你爹明天87歲生日，你們幾個能不能回趟老家，祭拜下社公和祖宗，保佑他多活幾年！”

于是，我一大早就來到52棟。

二哥、三哥比我還早，他們已經(jīng)開始侍弄“五碗”——一碗五花肉、一碗魚塊、一碗鴨肉、一碗豆腐干、一碗白玉豆，我說：“嘿嘿，挺體面啊，吃人嘴軟，這社公社婆和咱們老祖宗吃了咱這么多好吃的，還不得保佑咱老爹活過一百歲?。　?/p>

母親幽幽地嘆了口氣：“你爹這兩年大不如前了，三年前還能挑擔，可以挑半桶尿，還能用鋤頭，高粱要收幾百斤，燒酒要釀兩三回（老家自釀高粱酒計算單位，出酒一百斤為一回），番薯要堆滿半個房間，菜園里種了十幾種菜，全家老少幾十口都吃不完，要曬成菜干！這兩年不行了，飯量下降，走路不穩(wěn)，你看，都瘦成什么樣了！”

我安慰母親：“沒事的，有錢難買老來瘦！”想再說第二句，就再也找不出話來了，因為，老爹確實太瘦了！已經(jīng)不是老來瘦的那種瘦了，感覺是營養(yǎng)不良的那種瘦。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他又不怎么吃東西，手藝人少吃甚至不吃飽的習(xí)慣已經(jīng)植根于他的血脈，永遠都改變不了了。

很快就回到了老家，我們把車子停在水口，直奔社公廟。竹籃裝著“五碗”置于香案的正中間，一對兩斤重的蠟燭開始躥起火苗，母親點燃了一大把佛香，分給我們每人六根，然后讓我們跪在一沓紙上，母親口中念念有詞，大意是感謝社公社婆對整個村子的保佑，感謝他們對我們?nèi)依仙俚氖a佑，又向社公社婆訴說老爹是如何如何的善良，說老爹一輩子連螞蟻都不會故意踩死一只，懇求社公社婆保佑老爹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母親讓我們叩拜，我們就很莊嚴地叩拜了。

之后回到自家老房子，簡單地清理了一下，就在廳堂里擺上了“五碗”，祭奠起了祖宗。母親跟祖先的話可多了，她從安家的祖宗到周家的太公再到徐家的先人，絮絮叨叨地訴說了一個多小時，佛香燃完又續(xù)上一炷，再續(xù)上一炷，通過繚繞的香煙，我覺得母親似乎可以通神，她是那么專注，那么嚴肅，那么煞有介事，好像祖宗真的會答應(yīng)她的請求，答應(yīng)給老爹添福加壽，燒完紙錢后，母親滿意地笑了，她說：“祖宗很高興！”我不知道她說這句話的根據(jù)，但是她卻說得十分自信和肯定。不管如何，我得順著她的話，順著她的心意，于是問她：“這么說，社公和祖宗都答應(yīng)給爹加壽了？”母親相當肯定地說：“是的，答應(yīng)了！”

我扶起母親：“嬤，答應(yīng)了就好，咱們回城里去吧！爹在52棟等著我們呢！”

離開村子時，我回看了一眼低矮的老屋，雨霧之中，老屋就像一個幽幽的夢，一個遺落在山野之中的幽幽的夢。

第35章 2014年2月25日（農(nóng)歷正月廿六），星期二

上午，我隨愛心人士毛富強先生到霞峰鎮(zhèn)看望了“瓷娃娃”劉久富。晚上，我來到52棟，把“瓷娃娃”的故事講給母親聽，母親聽得淚水漣漣，唏噓不已。

母親剛開始不知道什么是“瓷娃娃”，我告訴她，有一種人，得了一種叫“軟骨病”的疾病，全身骨骼不全而且容易斷裂，因此整個人實際上沒有骨架，縮成一團，無論多少年紀都只有幾十公分高，像個長不大的娃娃，而且，這種人的骨頭疏松，稍重一點的碰撞都會造成骨折，就像一個碰不得的瓷器一樣，因此被稱為“瓷娃娃”。

極富同情心的母親一下子就來了興趣，她非常憂慮地說：“以前聽老輩人說過，說有一種人拉起來一長條，放下去一大團，我還不相信，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啊？他們怎么生活呢？他們活著該有多么難??！”我對母親說：“我上午去霞峰鎮(zhèn)就看望了這樣一個瓷娃娃，這個人32歲了，只有幾十公分高。但這個瓷娃娃可厲害了，雖然沒上過一天學(xué)，但他硬是對著電視機，憑著電視里人物的口形并對照字幕就學(xué)會了認字，他還學(xué)會了電腦，成功地成為淘寶的客服淘小二，每個月能掙一千多塊錢，他不但養(yǎng)活了自己，還養(yǎng)活了有哮喘病的80歲老父親，你說厲害嗎？”母親驚奇得張大了嘴巴，她無限欽佩地說：“這個瓷娃娃可聰明了，我念個經(jīng)，有些字不認識，你教我好幾遍都記不住，他一天書都沒讀，居然認得好多字，還能打電腦，要不是生病，準能考上大學(xué)！”我說：“那當然，這個瓷娃娃不僅聰明，關(guān)鍵是堅強，無論是學(xué)習(xí)認字還是學(xué)說普通話，無論是學(xué)電腦還是做客服淘小二，他都要比正常人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p>

母親忽然沉默了下來，一副黯然傷神的樣子。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情緒大變。過了好一會兒，母親才緩緩地說：“很多人只知道你們只有四兄弟，其實你有四個哥哥的，最大一個非常聰明，可惜五歲時出麻疹沒救過來，走了。唉！要是能留個活命該多好啊，哪怕是個瓷娃娃也不賴啊，那也算是一條生命??！就說毛猴（我大哥，如果細算其實是二哥），即使他得了腦膜炎，殘疾了，瘋了，但畢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我也沒有虧了他，把他養(yǎng)到了四十歲，走的時候裝的是大棺材，葬的時候起的是大墳?zāi)?，墳前豎的是青石碑！嬤命苦啊，前兩個是女兒，長子夭折，次子殘疾，因為氣急而壞了眼睛傷了胎脈，你二哥衰候（如果細算應(yīng)該是三哥）自娘胎里便帶上了眼疾，唉！”

我沒讓母親繼續(xù)說下去，我知道母親因為“瓷娃娃”的身世而想起自己已經(jīng)病故的兩個孩子，如果不及時把母親從那段悲痛的往事中拉回來，母親一定會因此而受到傷害，年過八十的母親不能再經(jīng)受到這種錐心的痛楚了。于是，我打斷了母親的回憶，說：“嬤，我今天又做了件好事，我給瓷娃娃寫了篇文章，已經(jīng)募捐了不少錢了?！蹦赣H果然從沉重悲痛的回憶中走了出來，她破涕而笑：“真的嗎？那好??！這樣的事出在誰家誰不幸啊，你要是有能力就幫他一把，這是積德呢！你上次給廣場那個小姑娘寫了一篇文章，不是一下子就給招來十幾萬塊錢嗎？比我們?yōu)榱诵迯R挨家挨戶化緣厲害多了。你得給這個瓷娃娃好好寫寫，也給他弄點錢，他家的生活肯定特別困難??！”

第36章 2014年3月5日（農(nóng)歷二月初五），星期三

今天上午，我來到位于城北十五嶺山的城中村，察看路面硬化和下水道疏浚工作進展。忽然想起一件往事，便對市政公司經(jīng)理祝浩榮和副經(jīng)理翁龍斌說：“走，帶你們?nèi)タ磦€人！”

三轉(zhuǎn)兩轉(zhuǎn)之后，終于來到一處堆滿了垃圾，長滿了雜草的空地，這片空地位于三棟房子錯落而成的夾角處，高低成兩層。祝、翁兩人不明白我的意思，流露出疑惑的神色。我說：“你們仔細看看！”他倆上上下下看了幾遍，祝浩榮經(jīng)理說：“垃圾堆里好像有個水泥墩，是個塔基嗎？或者是個廢棄的水池？該不會是個墳?zāi)拱?？”我說：“正是個墳?zāi)?！”翁龍斌說：“真的是個墳?zāi)拱?？你說來看個人，就是他嗎？他是誰??？”我感嘆一聲：“唉！他是誰??？他可是個大人物啊！算起來他應(yīng)該是咱們廣豐最大的官了！看到那個長方形嗎？那里有字呢！”祝浩榮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走過去使勁地刮，好不容易才把上面的青苔和污物刮掉，字跡露了出來，但不清晰，他倆仍然無法認出那是什么字。我說：“別猜了，我告訴你們吧！”然后跟他們簡單地講述了一段往事。

這確實是一座墳?zāi)埂災(zāi)估锩嫣芍娜嗣杏釕?yīng)麓，是廣豐人，他于上個世紀初跟黃興一起，陪同孫中山先生遠赴重洋，尋找救國真理，他是中山先生最為得力的上將之一，是辛亥革命絕對的元老。可惜，1950年受到誣陷，被冠以“通匪反叛”等罪名，于1951年4月被處以死刑并就地掩埋于此處，1989年7月得以平反，恢復(fù)了政治聲譽，被重新安葬了一次，就是這個水泥墳?zāi)沽?，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長方形實際上是塊墓碑，中間這行大的字是“俞應(yīng)麓將軍墓”六個字。我1998年研究上饒地方文化時曾經(jīng)來吊唁過老將軍，沒想到現(xiàn)如今竟然荒廢成這個樣子了。

祝經(jīng)理頗為疑惑地問：“這么重要的人物，咱廣豐怎么就沒有幾個人知道呢？難道這個墳?zāi)咕蜎]人管嗎？”我說：“這件事涉及政治問題，很復(fù)雜！”離開俞應(yīng)麓將軍墓時，我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塊石頭，堵得慌！

晚上，我來到52棟，我跟母親說起這事。沒想到母親的反應(yīng)非常強烈，母親說：“怎么會這樣呢？死者為大?。≌J真算起來，這個人算得上是開國功臣了，冤死了也就罷了，但平反以后應(yīng)該受人尊敬的??！”母親忽然嘆了口氣：“我六歲時你外公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后有書信回來，說是在云南，跟日本鬼子打仗，因為你外公讀的書多，信上說他在司令部做什么參什么謀（參謀），后來沒了音訊，有人說他死在戰(zhàn)場上了，說那個部隊的人全部死光了，有人說他去臺灣了，到底怎么樣，只有天知道了。不過對照這個人的情況看，你外公當年即使活著回來，不管他有沒有官職，也一樣會被錯殺了的，當然，肯定也會平反了?！蔽彝蝗幻靼啄赣H剛才反應(yīng)強烈的緣由了。

我忽然有點憤怒，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那一瞬間，我作出了一個決定：我要修葺俞應(yīng)麓將軍的墳?zāi)?。是的，我要把雜草除了，把野樹砍了，把垃圾清了，把墓碑洗了，把墳坑填了，把墓臺修了，把名字描紅……總之，要把俞將軍的墳?zāi)骨謇砀蓛簦延釋④姷拿滞癸@出來，我不管他屬于哪個組織哪個黨派，我就把他當成一位老人來尊敬，當成一位長者來看待，何況，這位老長者還做過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如果有人會因為我所做的這些而有說辭甚至給我亂戴帽子，那也無所謂，我遵循本心，我不怕！我把這個想法跟母親說了，母親一介民婦，當然不可能想到更深層面的問題，她只是遵循自己善良的本性，從人倫節(jié)義的角度，覺得我的主意挺好，還說：“這也算是修行積德了！”

我掏出手機，撥通祝浩榮經(jīng)理的電話：“近期請準備材料，安排人員，在清明節(jié)前將俞應(yīng)麓將軍的墳?zāi)骨謇硪幌拢绻枰扪a，就作簡單的修補吧！”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外公要是回來，哪怕是冤死也沒關(guān)系啊，好歹有個墳?zāi)拱?，總比現(xiàn)在我們連他的骨頭在哪個角落都不知道要強吧！”

第37章 2014年4月1日（農(nóng)歷三月初二），星期二

晚上，我來到52棟。

我垂頭喪氣地告訴母親：“嬤，我有一件事沒做好，現(xiàn)在后悔都來不及了！”

母親以為出什么大事了，焦急地問：“你怎么了？又得罪哪個領(lǐng)導(dǎo)了？”我說：“那倒不是！我?guī)头龅囊粦羧思覜]了！全部沒了！”母親說：“慢慢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嘆了口氣，就跟母親講開了。

前幾年，我曾經(jīng)幫助過大石鄉(xiāng)抱蒼塢村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十分悲慘，父親70多歲，得肺病，無錢醫(yī)治，長年臥病在床。母親早年就去世了。有個兒子，30多歲，因為患有肝炎，所以找不到工作，連給人家打短工都沒人要，怕被傳染，因此長年在家待著，慢慢地就有點癡傻了。還有一個女兒，本來已經(jīng)出嫁了，但生孩子時落下一身疾病，不但孩子沒了，還因此離婚了，于是回到娘家，因為疾病纏身，又沒錢醫(yī)治，也長年躺在床上。這些年，我每年都會去個兩三次，每次都會送去一點錢糧物品。每次去的景象總是讓我心塞——門總是大開著，廳堂總是凌亂的，地上永遠是臟的，鍋灶永遠是冷清的，癡傻的兒子總是沒精打采地斜靠在一張破竹椅上，年邁的父親躺在廂房的床上，有氣無力的咳嗽聲時不時就傳了出來，女兒則躺在后面的房間里，氣息奄奄，整個屋子充斥著一種十分陰森恐怖的氣氛，尤其是女兒的房間里動不動就傳出陰森森的氣息。

面對這樣一個家庭，我其實是束手無策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所能做的就是偶爾去看看他們，帶點錢糧物品，帶點生活用具，我能感覺到，他們其實是抱有很大的活著的憧憬，因為每年過年時，我都能從他家破舊的門板上看到大紅色的春聯(lián)，看到倒貼的“?！弊帧Ｇ澳甏汗?jié)，我去了，他們都還在。但接下來，我的工作十分繁忙，后來再也沒去過，最近因為幫助“閣樓女孩”和“瓷娃娃”的事，引起了中央電視臺的關(guān)注，“道德與觀察”欄目組來做節(jié)目，他們問我是否還幫助過其他人時，我才又想起了這一家子。今天，我去了，但是，一個人都沒有了。村里人說，那父女倆去年秋天前后腳走了，癡傻的兒子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反正再也沒有見過，說不定也沒了。我十分難受，尤其是門板上還沒掉落的春聯(lián)和倒“福”更是讓我揪心。他們肯定等了我一年多時間，等我去看望他們，等我?guī)ュX糧物品，等我?guī)麄內(nèi)メt(yī)院看病治療，但是，我沒去，我想，他們該有多么失望??！他們肯定是帶著巨大的傷悲與遺憾走的，他們肯定是因為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才極不情愿地走的。我怎么就把他們忘記了呢？我怎么就一年多時間沒去了呢？再忙也應(yīng)該能夠抽出時間去的啊！可是，我偏偏就沒有去！而他們，偏偏就在我沒去的時段里沒了！

講完之后，我問母親：“嬤，你說我難受不難受？你說我有沒有罪過？”

母親似乎仍然沉浸在這家人的悲慘之中，好一會兒才抹把眼淚，哀聲說：“這家人真夠悲慘的，一個正常的人都沒有，更沒有一個人能夠做主，所以，他們活著就是在等時間，等待離開人世的時間?。∑鋵?，命運禍福都是天注定的，你也別太難受了，我們跟他們非親非故，你能去看了他們幾年，已經(jīng)很不錯了，當然，好事沒有做完，心里肯定會有疙瘩的，我說件舊事你聽下。”我知道，母親為了安慰我，肯定又要講述那件她跟老爹經(jīng)常拌嘴的事了。

四十多年前，應(yīng)該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吧，我還沒出生，拿二老的話——那時候世道極亂，紅衛(wèi)兵整天東奔西走打打殺殺，社員們也不好好種田作地，整天搞什么路線教育，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說有多苦就有多苦，許多人家生下孩子養(yǎng)不起活活餓死了，或者就丟在野地里。有一天，母親帶著十塊錢去廿四都集鎮(zhèn)上購買“黑糧”，所謂“黑糧”，指的是官方打擊，但民間流行的私下交易的高價糧。半途路過一個名叫“下倉”的地方，看見路口圍著一堆人，母親擠進去一看，只見一位中年男人橫躺在路上，已經(jīng)死了，一個女人披頭散發(fā)呼天搶地號啕大哭，知情者說男人因病無錢救治，家中又窮，便拖著病體出來找親戚借錢借糧，那年頭又有幾家?guī)讘粲卸嘤嗟腻X糧外借啊，結(jié)果，空手而回的男人一口氣上不來，就倒下了。母親是個慈善之人，聽完后聯(lián)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悲從中來，大動惻隱之心，她想也沒想就將準備買糧的十元錢給了死者家屬，然后空著籮筐回到家里。傍晚，父親回家了，母親問：“你今天去要工錢，要到了多少？”父親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道道來。母親急了：“快說啊，要到了工錢明天還要去買糧呢！”父親聽了一愣：“買糧？你今天不是拿了十塊錢去買了嗎？怎么，又漲價了？”這回輪到母親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了。父母親就這樣相持了老半天，最后母親終于按捺不住，和盤說出了原委，想不到父親一拍大腿：“哎呀！你干嗎不早說??？我回來時經(jīng)過下倉路口，看見那人實在可憐，也給了她十塊錢。不是怕你罵我嗎，所以沒敢說?！蹦赣H問：“你要到了多少工錢，還有嗎？”父親說：“還有二十五塊?！蹦赣H說：“咱們身體好，你又有手藝，日子雖然也不寬裕，但總比那家人好過些，要不，咱留十塊錢明天買糧，其余的都給了那人？”父親想了想：“也行，咱們再掙，誰家沒個急難的時候！”于是，父母親揣著十五塊錢又踏著夜色匆匆地往下倉路口趕去。當他們再次來到下倉時，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剩下一地稻草被夜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父母親站在路口發(fā)了好一陣呆，然后黯然回到家里。

四十多年后，二老經(jīng)常把這件陳年舊事拿出來反復(fù)地拌，母親因為這事頗有責怪父親的意味，說當年那件善事沒有做完，指責父親當時為什么不打聽一下那戶人家的住處，應(yīng)該把十五塊錢送給對方的。父親分辯說當時人都走光了根本無從打聽，再說當時也沒有這樣想過??！因為這事，二老到現(xiàn)在還會偶爾提起，看來，這件沒有做完的善事在父母親的心里落下了一個好大的疙瘩！今天，為了安慰我，母親又把這件事說了出來，我希望，母親在安慰我的同時，最好也能夠走出這件事情的陰影，而我自己，則準備通過做更多的善事去彌補這件事情的遺憾。

第38章 2014年4月13日（農(nóng)歷三月十四），星期日

我剛從江蘇豐縣回來，還沒有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奔52棟去了，我急著把豐縣孝女張鈴興的故事講給母親聽，我想，母親一定會很感興趣的。

55歲的張鈴興因為感天動地的大孝而被豐縣乃至徐州甚至全江蘇人民所熟知，就連當時的國家主席胡錦濤都知道她大孝的事跡，并親自接見了她。果然，我剛說了個開頭，母親就催我：“真的嗎？盡個孝心也能被國家主席接見??？趕緊說來聽聽！”于是我就說開了——

張鈴興是陜西省乾縣人，因為家貧，出生后被送給別人做養(yǎng)女，跟著養(yǎng)父姓張。她14歲時考上了西安戲劇學(xué)校，但為了報答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養(yǎng)育之恩而放棄了學(xué)業(yè)，留在家里侍奉雙親。17歲時招了個上門女婿，這個上門女婿名叫周云庭，江蘇豐縣人，他流落在陜西在張鈴興所在的生產(chǎn)隊幫工種西瓜。這個周云庭其實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在豐縣老家曾經(jīng)有過家室，因妻亡故，心灰意冷的他才離家外出。張鈴興的出現(xiàn)重新燃起了他對生活的希望，但是他卻不敢將曾有家室的事情告訴張鈴興，這一隱瞞就是八年，直到1985年。

再說張鈴興結(jié)婚五年了還沒生育，便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但抱養(yǎng)孩子的第二年，她自己卻生了一個兒子。1983年冬，張鈴興的養(yǎng)父去世了。1984年，周云庭老家來信，說父母生病，想見他。一番周折之后，張鈴興帶著養(yǎng)母和兩個兒子隨周云庭回到了江蘇豐縣老家。但是豐縣老家的困難遠遠超出了張鈴興的想象——沒房子、沒田地、沒糧食、沒錢財——什么都沒有！如果要說有，那就是有重病的公爹和年邁的婆婆。張鈴興傻眼了，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張鈴興血脈中的堅韌精神被激發(fā)了出來，她用從陜西老家?guī)淼臑閿?shù)不多的錢作為救命本錢，開始了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租田地種作物、打土墻建房子、上集市倒騰小貨物……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年后，也就是1985年，丈夫周云庭生病了，生大病，肝硬化！就在這時，又冒出個人來，這個人就是丈夫周云庭前妻的母親，按當?shù)仫L(fēng)俗，張鈴興應(yīng)該稱之為“續(xù)母”，這位續(xù)母也真是不幸至極，女兒嫁給周云庭，死了，自己的兒子，死了，唯一的孫子，也死了，于是，續(xù)母成了孤老，張鈴興也就是這個時候才知道丈夫原來曾經(jīng)有過家室，但是，面對大病的丈夫和可憐巴巴的續(xù)母，善良的張鈴興卻怎么也恨不起來，不但恨不起來，她還非常同情續(xù)母的不幸，甚至將續(xù)母接回自己的家里供養(yǎng)了起來。1987年9月，張鈴興生下女兒，本來就難以為繼的家庭又添一口，日子更為艱難了。這時，張鈴興的家庭格局演變?yōu)椤嫌兴膫€跟她沒有絲毫血緣關(guān)系的老人，80歲的公爹、75歲的婆婆、74歲的養(yǎng)母、80歲的續(xù)母；下有6歲的養(yǎng)子、5歲的親生兒子和剛剛出生的女兒；中間是她自己和身患肝病已經(jīng)失去勞動能力的丈夫。維持全家九口生計的重擔，全部落在她一個人的肩上，而這時的張鈴興，僅僅27歲。

這時的張鈴興，一天的生活是這樣過的——天蒙蒙亮就起來打掃院子，再打掃房間，然后給三位老人送洗臉水，給有腸病的婆婆端尿盆子，幫她翻身，給她擦洗身子，給丈夫煎中藥，然后到田地里去忙活。續(xù)母在家燒好早飯，叫醒倆孩子去上學(xué)，照看小孫女。大約九點鐘，張鈴興從田地里回來，如果是收季她則騎著三輪車拖著脫粒機到外村攬活，碰上墟日她還得到梁寨鎮(zhèn)上去賣自己的繡品。后來，她新增了業(yè)務(wù)，去山東和安徽（豐縣與山東安徽交界）批發(fā)一些小商品，再到集鎮(zhèn)上去倒賣。晚上，她又到自家的田地里去忙活，十點以后才會回家，然后到四個老人的房里請安問好，要給最難說話的婆婆捶肩捏背，還要打著哈欠耐著性子聽老人們喋喋不休地講述那些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的關(guān)于她們年輕時的那些事兒……

但即使是這樣，張鈴興仍然養(yǎng)活不了全家，無法讓家人吃飽飯?？墒撬男⑿摹⑺纳屏?、她的義舉、她的勤勞、她的真情感動了很多人，她獲得了人們的理解、同情、贊揚和支持，幫助她的人越來越多，她家院子里，會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柴草、青菜、麥子、馬鈴薯，甚至是蒸熟了的饃饃和剛烙好的大餅。她知道，這些都是好心的鄉(xiāng)親們送來的，生怕要強的她拒絕或者記情，才悄悄送來又悄悄離去。

1993年6月，86歲的公爹離世。1999年11月，丈夫周云庭也走了。因為家庭困難，張鈴興決定讓親生兒子棄學(xué)，而養(yǎng)子卻繼續(xù)上學(xué)。親生兒子居然沒有責怪母親，長大后成了專業(yè)戶的他娶妻時還提出個硬條件，要求女方必須跟母親一樣，能夠真心實意地服侍家中三個老人。再后來，張鈴興的大兒子考上了軍校，女兒也考上了大學(xué)。

2005年11月，張鈴興的婆婆去世了。三個月后，養(yǎng)母也走了，張鈴興之前答應(yīng)過養(yǎng)母，說待養(yǎng)母百年之后要把養(yǎng)父的骨灰請到豐縣，跟她合葬，因此，在養(yǎng)母病危之時，她還特意回了一趟陜西，把養(yǎng)父的尸骨從墳地里起出，背到了豐縣，兌現(xiàn)了讓養(yǎng)父母合葬的諾言。

長期的操勞雖然讓張鈴興患上了嚴重的胃病、關(guān)節(jié)炎、偏頭疼等疾病，但她的付出讓老人們得到了善終，她的孝心感動了無數(shù)的人。從2003年起，就有各種各樣的榮譽加在她的頭上，從豐縣的“三八紅旗手”到全國的“三八紅旗手”，從豐縣的“十大杰出母親”到全江蘇省的“十佳母親”，從徐州的“孝星”到江蘇省的“孝老愛親模范”再到感動中國的“全國道德模范”，人們把所有跟孝有關(guān)的榮譽都送給了張鈴興，但是，張鈴興卻一點也不在意這個，每次授獎回來，她總是將證書獎狀錦旗往兒媳手中一塞：“拿著，俺娘怎么樣？”便急匆匆去看望三個娘親。隨著榮譽的不斷升級，知道她的人越來越多，接見她的領(lǐng)導(dǎo)也越來越大，采訪她的媒體也越來越多。2007年9月，她獲得“全國道德模范”稱號，縣里派人來送她去北京到人民大會堂參加表彰大會，她賴著不肯去：“北京啊，可遠了，得好多天吧，俺不去，俺舍不得俺娘！”經(jīng)過反復(fù)勸說，才勉強答應(yīng)前去，但附加了條件：“說好了，就三四天??！可不能騙俺！”就是那次，張鈴興見到了當時的國家主席胡錦濤，沒想到，胡主席竟然知道她的事跡呢！

2010年5月30日，張鈴興的續(xù)母無疾而終，享年103歲。此時，張鈴興的大孝之舉算是功德圓滿了！

我告訴母親：“張鈴興現(xiàn)在過得很幸福！我這回去豐縣，就是沖著她去的，我要專門給她寫篇文章，就叫《孝女張鈴興》！”

聽完張鈴興的故事，母親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了。母親說：“這個張鈴興真的是大孝啊！苦累都沒什么，服侍這么多老人真是不容易?。“?！這世間，命苦的人還真不少??！嬤的命苦，可這個張鈴興的命也苦??！嬤六歲時就沒了爹，國民黨把你外公抓了壯丁，連尸骨在哪都不知道？嬤這一輩子先后送了多少親人上山??！偏偏就沒送過自己的親爹！”母親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掰著手指頭算開了：“我的爺爺、我二叔、我小叔、我叔（母親的繼父）、你外婆，這五個人都是我一手送上山的。你爹那邊，雖說有三兄弟，但你爺爺奶奶還是沒人管，被扔在祠堂的角落里，我只好接回來服侍，直到終老上山。說起來，我真是命苦啊，不但送老人上山，還送兒子，你本來有四個哥哥的，第一個五歲時出麻疹種天花死了，第二個你知道的，毛猴，小時得了腦膜炎，瘋了，活了四十歲，才走的。唉！嬤這雙手，到現(xiàn)在為止竟然送走了九個親人！你說慘不慘？”

我安慰母親說：“是啊是啊，好人有好報，現(xiàn)在，咱家不是挺好嗎？你和爹爹名下都50多人了，都是托你的福，都是因為你一輩子修行行善換來的??！就像那個張鈴興，她現(xiàn)在也過得很好啊，很幸福！”

母親感慨萬千地說：“人生在世，總會有磨難災(zāi)情的，總會有的，只是災(zāi)難有大有小、有多有少而已，磨難就是孽緣，有因果的，所以災(zāi)難來時，千萬別躲避，躲不開的，也不要怕，怕是沒用的，只有多做善事、多積善緣、多栽善根、多種善因，才能化解孽緣解除劫難，才能最終獲得福報！”母親這段話，雖然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但卻有著較強的辯證思維并明顯呈現(xiàn)出積極向上的精神風(fēng)貌。我深知，母親之所以能夠說出這種富有哲思的經(jīng)驗式的話語，并不全是因為她讀過不少佛經(jīng)，更多的還是八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給她帶來的穿心徹肺的感悟。

第39章 2014年5月11日（農(nóng)歷四月十三），星期日

母親節(jié)是個舶來品，我雖然一直主張咱們中國該有屬于自己的母親節(jié)，但在沒有自己的母親節(jié)之前，我仍然會在5月份這個舶來的母親節(jié)陪陪母親，今天又是母親節(jié)了，我決定不加班，專門陪伴老母親。

母親只關(guān)注傳統(tǒng)的那些節(jié)日，尤其關(guān)注跟祭祀有關(guān)的節(jié)日，比如清明節(jié)、鬼節(jié)、冬至節(jié)等等，她壓根就不知道母親節(jié)是怎么回事，我也從來沒有跟她介紹過這個節(jié)日，因此，她對這個母親節(jié)沒有絲毫的概念，所以，當我一大早就來到52棟時，母親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

我將厚厚一摞《廣豐民謠》書稿往桌上一放：“嬤，今天我在這待一天，改書稿！”

母親聽說我要在52棟待上一整天，顯得無限歡喜，她拉住老爹說：“老個，鷹今天在這里寫文章，一整天都待在這里！”老爹自然歡喜得很，他說：“真的？他今天沒事??？”我揚揚手中的書稿：“有事啊，好多事呢！”母親接著便張羅開了，而我，泡了一杯文友白榮敏寄來的福鼎老白茶，開始校對書稿。

我核校的書稿是《廣豐民謠》。

廣豐民謠是廣豐聲腔文化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廣豐方言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樣式，是廣豐五千年歷史文化的結(jié)晶，是廣豐人民長期集體創(chuàng)作的成果。隨著社會發(fā)展和歷史演變，廣豐民謠幾近流失，趨于消亡。在豐富多彩的廣豐民謠中，最具有地域特征和藝術(shù)色彩的有四類，一是喝彩，二是諺語，三是山歌，四是龍船歌。我打小就是聽著廣豐民謠長大的，很多民謠我不但會念，還會唱。小時玩過家家的游戲，經(jīng)常學(xué)著大人們的模樣喝洞房彩。在田間放牛時喜歡哼唱山歌，尤其愛唱《十八對》。農(nóng)歷四月以后，最愛跟在肩扛龍船頭，腰掛龍船鼓，高唱爬船歌的“打家”們后面瞎起哄，人家唱“殃——消——么——噢，消——殃——災(zāi)——噢”，我們非唱成“楊小妹啊，發(fā)洋財啊！”氣得“打家”們到處追打我們。每到夏夜，就圍著叼著長煙筒的順義伯，聽他講諺語，直到迷迷糊糊地伏在爹爹的膝蓋上昏沉沉地睡去。我那時不知這些玩意叫作民謠，就知道好玩，確實好玩。

沒想到，這些民謠居然像老家風(fēng)底壟里的“草皮筋”（一種頑草）一樣頑皮，從此在我心底里植根瘋長，再也鏟除不了，噴除草劑都沒有用。我呢，從上高中時起就有意無意地記錄了一些我認為好玩的民謠，那是無意識的選錄。上大學(xué)時，我念的中文系，開始接觸民俗文化，才幡然省悟，原來自己從小到大玩鬧嬉戲的這些玩意兒居然是“聲腔文化”的文學(xué)表現(xiàn)樣式，是廣豐的祖先們幾千年集體創(chuàng)作的結(jié)晶。一旦明白了這一點，我立馬產(chǎn)生了緊迫感和責任感。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些寶貝正悄悄地消失于現(xiàn)代生活的改變之中，正慢慢地湮沒于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之中，而熟知這些寶貝的老人們也一個個地正在減少。因此，我得搶救它們，于是，便有了二十年的漫長追蹤。為此，我曾經(jīng)騎個破自行車，踏遍了數(shù)百個村落訪問了上百位老人，我曾跪在病危的老人床前，從其一張一翕的唇齒間錄下了其他地方?jīng)]有聽過的洞房彩詞，我曾蹲在九旬老人的膝前陪著他一起抽著“紫老紅”，在繚繞的煙霧中記下了大量的諺語，我曾在偏僻的山村，與八旬老人共睡一床，跟著老人學(xué)唱那美妙的山歌……這些老人，現(xiàn)在都過世了，我曾經(jīng)到有些老人的墳前吊唁過，他們的墳頭已經(jīng)綠草青青，就像他們傳授給我的民謠那樣，終于呈現(xiàn)出了茂盛的跡象來了。

現(xiàn)在，我把自己這些年所收集到的廣豐民謠匯集成冊編纂成書，就是手上這本準備交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廣豐民謠》校對稿。去年，建設(shè)豐溪河北岸光陰文化長廊時，我已經(jīng)選取了很多廣豐民謠鐫刻在河岸的花崗巖護欄板上了，廣豐人民對這些民謠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現(xiàn)在，我把這些民謠匯總成一本書，讓廣豐這些古老的寶貝能夠傳播得更廣一些，更遠一些。

在我修改書稿的過程中，母親從不打擾我，但在我歇息或者方便時，母親就會給我沖開水，會叫我“多歇一會”，會詢問我“又寫什么書了”，我跟她說是《廣豐民謠》，她不明白什么是廣豐民謠，我就跟她說：“民謠就是民間傳唱的那些歌謠，其實你都會的，比如說，豎屋和洞房時的喝彩，端午節(jié)的爬船歌，順義伯在世時常說的農(nóng)諺，還有我們小時候你教我們唱的那些山歌、采茶歌長工歌等等，說白了就是我們廣豐人所謂的‘老古曰，明白嗎？”母親非常驚訝：“這些東西你也能寫成文章?。俊蔽艺f：“當然，可別小看了這些東西，可是寶貝呢！”母親嘖嘖稱奇，她走到老爹身邊，以發(fā)布新聞一般的語氣告訴老爹：“老個，你說好玩吧，鷹說我們廣豐的‘老古曰是個寶貝，把它們都寫進書里去了！”說了兩遍老爹才聽清楚，老爹也表示出好奇：“是嗎？有這樣的事?。俊?/p>

我忽然對母親說：“嬤，你生了七個孩子，十月懷胎了七次，我這書里還收有十月懷胎的歌謠呢，我念你聽聽吧！”母親說：“我小的時候聽長輩唱過十月懷胎歌，可是我唱不來，多少年沒人唱了，沒想到你倒收集起來了！”我說：“這十月懷胎歌可長了，你煤氣灶上有沒有燉東西啊，可別忘記關(guān)火?。　蹦赣H連忙關(guān)掉了煤氣：“這個骨頭湯等下再燉，你現(xiàn)在講吧！”我于是用廣豐腔將一曲《十月懷胎歌》念了一遍，具體內(nèi)容如下——

十月懷胎歌

一月懷胎在娘身，無聲無影更無心。

猶如水上浮萍飄，不知生根莫生根。

二月懷胎在娘身，一天到晚朦沉沉。

口中不言心中想，孩兒在腹唯娘知。

三月懷胎在娘身，神志昏昏懶動身。

茶不思來飯不想，想吃桃李不敢聲。

四月懷胎在娘身，兒在母腹?jié)u漸成。

我娘全身不舒服，面黃肌瘦不像人。

五月懷胎在娘身，兒在母腹已成人。

陰陽造化分男女，咥娘血水娘痛心。

六月懷胎在娘身，四肢無力路難行。

兒女哪知娘辛苦，一個身軀兩個人。

七月懷胎在娘身，娘不串門屋里躲。

東家請娘娘不去，西家請娘娘不走。

八月懷胎在娘身，日間黃昏都擔心。

臨盆時間越接近，心中祈神越起勁。

九月懷胎在娘身，還有幾天算得清。

是男是女無所謂，平安生產(chǎn)最放心。

十月懷胎在娘身，娘在房中嚎出聲。

疼痛一陣又一陣，痛得我娘臉煞青。

牙齒咬斷青絲發(fā)，一骹蹬破棉花被。

生兒真是不容易，陰曹地府走一回。

臨盆哇哇哭一聲，我娘昏昏也聽真。

父母恩情比海深，一生一世還不清。

念到最后一句時，我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眶已經(jīng)發(fā)緊，我拿書擋住了臉。面對坐在我面前承受過七次分娩之疼的母親，我能給她的報答就是在母親節(jié)這天把這曲《十月懷胎歌》輕輕地念給她聽。

待我移開書稿，朝母親看去時，才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泣不成聲！

第40章 2014年5月31日（農(nóng)歷五月初三），星期六

中飯后，我來到52棟。

二老在樓下送客，原來是表哥來給他們送粽子。我到的時候，表哥剛剛上車離去，母親搖晃著的手還沒有放下來，見到我，母親不無遺憾地說：“你要是早兩分鐘到，就見到他們了！你姑姑也真是有心，每年端午都要送來粽子、豬腳和雞蛋！還怕你爹沒牙齒咬不動，那豬腳和粽子煮得可爛了！小姑煮的粽子不放蘇打片，用山上挖的黃金根煮的，松黃松黃、噴香噴香的，快上去嘗一個，還熱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