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
那少年紅衣瀲滟,眉目精絕,手中挽著一縷黑發(fā),笑眼深深地向我望來。
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刻卻不得不強擠出一絲頗為狗腿的諂媚,道:“阿晏,你來了,你果真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p>
或許是因為我的哄騙,或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我一個膽小如鼠的農(nóng)家女會膽敢冒犯他,是故幾乎未經(jīng)思考般,他便從容地自柳樹梢頭飛身而下,踏著滿地月色,穩(wěn)穩(wěn)地落在我面前。
“綿綿,這次不鬧嚷著要拿家中四十二路去骨刀將我剔骨除皮,挫骨揚灰了?”他話中戲謔,自顧自地找了竹椅坐下,“或者,走了旁的計策,在酒中下毒?”
他指的是我那唯一金貴的一套白瓷酒杯。我登時冷汗直冒,連連擺手否認:“哪里哪里,我哪里有這樣的膽子。你是當今的大魔……魔道尊主,殺你,怎么也要把我這條命連帶著搭上,我可不做這般虧本買賣?!?/p>
聞言,顧晏之撐著下巴,頗覺認同地點了頭。我害怕再與他寒暄,正打算招呼門外武林俠士一擁而入,顧晏之卻揚聲叫住我。
——我回頭時,他仰面將酒飲盡。愕然間,他卻只露頰邊深深的酒窩,一副天真稚氣的模樣,討賞般問我:“既如此,你可欣然?”
我是很后悔自己的好心的。
世人在話本中,都是寫閨中小姐救才子,成就一段佳緣。偏偏到了我這兒,掉在我家豬圈旁邊的,卻是一個橫看豎看都不好惹的小混球。
那日我打村中市集回來,剛放下肩上的扁擔,便有匕首挾風而來,直將我逼得軟倒在地。我嚇得抱頭鼠竄,連聲討?zhàn)垼_下趔趄,正好跌到他身側。紅衣少年垂眼來看我,嘴中還不忘嘲了一句:“甚愚?!?/p>
我欲哭無淚,只得尷尬地笑著向他介紹:“我是、我是葉綿綿,這、這位兄弟,怎么稱呼?”
“綿綿?”他愣了一愣,本來橫在我面前的手刀堪堪停住。然后,他扶住我肩膀,“巧了。本座顧晏之,字遠道。”
我不解,只來得及接住他軟倒的身子。那是我與顧晏之的初遇。
很久以后我對他仍畏懼得很,那時他才告訴我,當時用來嚇唬我的什么“內力隔山打牛,將人轟得五臟俱碎”“雪魄銀針,刺之血盡骨溶”,都是他把最后一把匕首用盡之后臨時擠出來的一套說辭。
按照他的說法,彼時他被正道八門合攻,一路逃到此地,已然很難動彈,若不用鬼話將我唬住,便是再受一夜凍,很有可能也就交代在了我屋中。是故他還強辯自己的欺瞞實則是為我著想——說這話時,他正嚼著一顆葡萄,笑嘻嘻地補充道:“若是見了我這般好看的人死在門外,你不是可惜得欲死,也是要被嚇死的?!?/p>
我頓時后悔了自己的好騙,將葡萄剝得汁水四濺。
當時我怎么就信了這個紅衣招搖、又滿身是血的混球呢?還又驚又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他開藥熬湯,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個晝夜。結果,顧晏之一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掐了我的喉嚨。若不是我解釋得及時,現(xiàn)在只能在地下給他剝葡萄了。
我心有戚戚,試探著問了一句:“那、那魔——”
“不是說了嗎!這里人多口雜,我還要養(yǎng)傷,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壞名傳千里嗎?叫阿晏便是?!?/p>
我訥訥地應了,又問:“那阿晏,你什么時候能——”
他將葡萄核吐在掌心,又百無聊賴般一顆顆將它們丟進桌上的破瓷盤里,笑道:“趕我走?”
我沒敢說真心話,正窘迫時,卻聽得他聲音清朗地道:“我養(yǎng)傷自然還需些日子。勞煩你頗多,這樣吧,你既然幫我這般大忙,我便也圓滿你一個心愿,且說來聽聽?”
顧晏之這般大發(fā)善心,我意外得很。但想著橫豎是個死,天大的便宜自然是要占的,于是我撐了下巴,以少女懷春之心囁嚅道:“其實、其實我所求也不多……鄰街的徐家公子,我看實為良配?!?h3>二
比救起顧晏之更讓我后悔的,是顧晏之噴我滿臉葡萄籽的失態(tài)。如果說救他至多是生死問題,那么他的失笑就純粹是在質疑我人生的意義了——簡直是個活生生的狠心大魔頭!
我和徐生財打小青梅竹馬,父親未死時,我們兩家便早早定下了婚約。每年逢年過節(jié),我都會親手剖豬給他們家送去,徐家夫人多少次說我聰明能干,是徐家的福氣,只奈何徐生財心里一心一眼都是圣賢書,這才耽擱了我許多年。
若說我唯一有什么心事,便是想要早些嫁給徐生財,相夫教子,兒孫滿堂,也可早早了了父親傳下來的屠夫活計,從此一心做羹湯,再不沾手那些個可怖玩意兒。
顧晏之實在是傷害了我的自尊,可我又不敢不理他——這天天在院子里舞劍弄鞭的小混球,若是真把他惹急了,還不知道我能不能保全性命呢。但我是鐵了心不對他出聲了,整日悶頭做飯,低頭扒飯,任由他把自己的風光事跡吹得天花亂墜,我愣是一句也不給他搭腔。
“我四歲習武,六歲就能將天魔心法前三重練得滾瓜爛熟,教中長老無人不夸我是當世英才。直至八歲,我已突破右護法所習五重功法,成了教主手下最得力的殺手。那一年我只身闖入天山派,將他門下九子殺得片甲不留;次年又遍訪八大派,將輕看我的那些正派人士打得死死傷傷。
“后來教主忌我修為,竟下軟骨毒廢我武功。察覺之后,我便親自將他們殺了個干凈,之后叛出門去,自立為主。到我十六歲這一年,江湖上已無人敢挑釁于我。這次八門聯(lián)合暗算,所謂正道,也不過這般齷齪,待我傷好,必要讓他們明白,何為魔道,何為代價?!?/p>
我翻了個白眼。說是讓我不準張揚的是他,結果把自己的事跡宣揚得最大聲的也是他,敢情是是非非,都是他一人說了算的。
我打算將沉默貫徹始終,顧晏之忽然探過頭來,放軟了半點聲色:“真生氣了?數(shù)數(shù)自己多少天沒說話了?”我以為他知錯,剛要有些心軟,他卻眉眼一彎,口中逗我,“生氣也不過為難自己,這般想來,世上是沒有比綿綿更劃算的恩人了?!?/p>
——我發(fā)誓,如果時間倒流,我寧可跟快死的顧晏之同歸于盡,也不要向朝氣蓬勃的顧晏之找罪受。
收拾了碗筷,我咬牙切齒地扭頭出去,顧晏之跟在我身后幾步,笑道:“行了行了,別生氣了,不就是嫁個人嗎。你喜歡,我?guī)湍惚闶恰!?h3>三
這小混球還真說到做到。
他不知哪里來的銀子,隔日覆了面紗,便領我出去購置新物,什么妝粉唇紅,什么錦緞繡面。我被繞得暈暈乎乎,懷里塞滿了香氣撲鼻的物什,一路上氣喘吁吁,噴嚏還打個不停。
“阿、阿晏,別買了別買了,”我艱難地騰出手去拽他,“我用到下輩子都用不完……這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銀子!”
顧晏之這次沒有笑我,只是轉身來捏了我的鼻子,恨鐵不成鋼地嘆道:“有便宜還不占?你放心,”他壓低身子,附到我耳邊,“我別的不多,就只有的是銀子?!闭f完,便垂眼繼續(xù)看著那長長列著的單子,招呼裁縫置辦。
我耐不住好奇,又擠出頭去問他哪里來的這些女孩家秘密,他一笑,得意得緊,道:“自然是我那些部——”我沒聽分明,亦還沒問他怎么比我還熟悉村子,比我還了解徐家的喜好,比我還會挑挑揀揀,他已自覺失言,無謂地別過頭去。
我背對著他做了鬼臉,又見那頭準備還需些時間,便先將懷中堆成山的妝粉錦緞放在一旁。尚沒來得及伸個懶腰,我忽聽得背后調笑聲起,一時喧嚷不休:“徐兄,這不是你那未過門的嬌妻嗎?真是難得一見,今日不守著豬肉攤子,卻來看新布了?”
“徐兄啊徐兄,上次去品花樓,你卻還說什么囊中羞澀,看這未婚妻子如此闊綽,定是少不了你憐惜甚篤!諸位,下次我們可不能這樣放過了徐兄……”
我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被簇擁在人群之中的青年,原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郎君。
上一次見他,已是兩年前——徐夫人說他趕考繁忙,不便見客,又加上他不常出門,從未路過我攤旁——這時模糊的記憶與人重疊,我后知后覺地紅了臉。
上前幾步,我磕磕巴巴地開了口,“生、生財,今日得閑了嗎?最、最近可好?”
徐生財?shù)哪槤q紅,泄氣般隨意將頭一撇,幾個“安好”便隨意糊弄了我。
實話實說,我記憶里那個從來彬彬有禮,小時候還常常攬著我的肩膀一起捉蛐蛐、掏鳥窩的徐生財,此刻卻真是陌生。
我如立針氈,滿心瑟瑟,前所未有的羞惱混合著眾人的哄笑和聽不清切的打趣令我?guī)捉錅I。我扭頭,下意識地要去找顧晏之——這個大魔頭,鐵定能把他們全都嚇走。
彼時他正閑閑地坐在紅木椅中,手中茶蓋輕叩杯緣,輕抿一口過后,方才抬眼來看我。他的視線掃過外頭的周遭人群,似笑非笑地道:“窮酸書生,滿腹墨臭?!?/p>
將一袋銀子甩在桌上,他毫不費力地一手將地上的妝物與架上的布匹摟在懷里,繼而走到我面前,問:“是不是不能殺人?”
自然不能!我瞪大了眼。顧晏之應了一聲,徑直向前,眾人見他笑中帶有肅殺之意,紛紛退開。他回頭招呼我一聲,我便忙不迭跟在他后頭。
走開幾步,忽聽得后頭哀嚎一片,我猛地一瑟,眼前忽然被蒙住。緊接著,顧晏之平靜的聲音自上方傳來:“放心,死不了的。一群無禮之徒罷了,擔心他們做什么?!?h3>四
頂著兩只碩大黑眼圈的顧晏之幫我把發(fā)髻挽好,又強行把坐不安分的我拽回來,細細地描了眉。銅鏡之中,我那生來平凡的面孔依舊沒有過分驚艷的影子,只是顯然脫了些蠻俗,露出點鄉(xiāng)野天真的嬌氣來。
——這個小混蛋,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有拿著劍逼人梳妝打扮的。
按照顧晏之的想法,我與徐家早有婚約,又已及笄三年,徐家不過欺我一人當家,難言婚事,更難籌嫁妝,才一再拖著我,故而此番他帶我置辦齊全,又應了我盛大嫁妝,徐家若還敢辯言,便是理虧情虧。
我明白其中道理,卻忽有膽怯。那是我十余年的夢,倘若真的一切不過是我一廂情愿,這年年歲歲的羞怯與深深歡喜,又如何自處呢?但我到底還是隨顧晏之去了。
徐家大堂內,徐老爺依舊如往日那般慈眉善目,見顧晏之前我數(shù)步,不由得蹙眉問:“綿綿,這位是?”
我還沒來得及出聲,顧晏之已搶在我前頭道:“遠房表哥罷了?!彼笆窒嘈?,開門見山,“徐老爺,家妹父母早歿,身世悲苦,近日我方才尋到她的蹤跡,自要替姨父姨母為她安排好終身大事。既然徐家與葉家婚約早定,依我看,不如趁著春日,將婚事辦了吧——我這個做哥哥的,也可幫她張羅?!?/p>
徐老爺尚未開口,徐家夫人忽而湊到跟前來,細聲細氣地道:“綿綿的心我們是知道的,但生財忙于籌備鄉(xiāng)試,過兩年還要接管徐家生意……”
“夫人,”顧晏之陡然打斷她,“你以為我是第二個好騙的葉綿綿不成?”
徐家夫人面上一冷,顧晏之倒放緩了語氣:“鄉(xiāng)試自可準備,我有幾個得力部下,沒入魔……沒入我門下之前,都是些個舉人、秀才的,待二人成婚,我自會舉薦于你;至于生意,綿綿入了門,自會好好相待徐公子,對生意自然有益無害。退一萬步,若是夫人仍舊擔心,那顧某愿出黃金千兩,自令公子多試多成?!?/p>
連我都覺得這番話說得周到備至,徐夫人卻只連連擺手,不斷向我投來求助的眼神。
按我一貫的性格,自是要讓步的,可顧晏之一手將我攔住,我便像是握著了浮木,有了討說法的底氣。于是,我便也只低聲嘆道:“我自知身份平常,但這么多年,夫人這般耗著我,如果不是要圓了我的心愿,又是怎么個道理呢?”
最終,還是徐老爺拍了板。他接過顧晏之手中的百兩白銀和嫁妝冊,勉力遮去為難的神色,應下了顧晏之咄咄相逼的“請求”。
我是這樣容易滿足的人,很快便也忘了那些難堪。只是,踏出徐府時與徐生財迎面碰到,恍惚間,我終于是無比清晰地從他臉上讀到了與他父母無二的——那種謊言被拆穿的難堪,和不滿我打破他們計劃般的忿忿。
我還待細看,顧晏之手中不知何時抄來的折扇一開,恰遮在我面前。
“怎么這么不怕疼?你不怕難過,我倒怕你又變成個啞巴。你只記住,既然是你的愿望,我自會幫你完成?!?/p>
“不該看的,無需去看,我自會幫你解決?!?h3>五
那一個月,全村的繡娘都很忙。
五十多位細細擇選出來的繡娘忙得香汗淋漓,沒能親自經(jīng)手的,便選來洗紗。除此之外,顧晏之還不知從何處招來大堆黑衣人,一箱一箱的錦緞絲綢往里搬。那時,我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
而他就那么嗑著瓜子坐在織坊中,時不時提醒某位繡娘莫要亂了針腳。那些鎏金的床帳紅紗,鴛鴦枕、同心結,無處不彰顯著這位有錢沒處花的闊綽。
徐家提親時,不過給了一把金鎖,幾紙書畫,外加十兩白銀,顧晏之隨手將銀兩放在我袖中,繼而給每一位前來提親的家奴十兩賞金。在眾人感激戴德的當口,他只搖扇吩咐:“自對你們少夫人好些,誰敢輕賤了她,日后便是要百倍償還的?!?/p>
那時還無人把這句話當作真心,只以為他是個土財主,羨慕我的好運氣罷了。
成親前的最后一夜,他非要將我拎出來看星星。天知道那天烏云蔽天,我只能睡眼蒙眬地望著天流口水。又要睡著之際,他忽而將身后綴滿明珠的鳳冠戴在我頭上。
看我被壓得沒了脖子,羞惱地瞪他時,他笑得風度全無。
他問我:“如今覺得開心了嗎?覺得救了我,不虧本吧?只是可惜,我本想將長恒國明珠取來送你,這下怕是趕不及了。”
我雖然很想反口罵得他不敢再嬉皮笑臉,但不知為何,這一夜我空前惆悵,小心將鳳冠擺好后,憂郁地坐在地上嘟囔:“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雖然你很無理又很難服侍,我倒還是很感激你的。我也知道自己很好騙,但我不敢太唐突,又害怕他不喜歡我。你幫了我一個很大很大的忙,至少我從小的夢實現(xiàn)了?!?/p>
我以為這個感恩大會就要到此結束,準備趁機溜走時,顧晏之閉著眼睛,喃喃道:“我以前覺得,娶妻生子,甚是無聊,特別是有了牽掛,就難以成魔道之大業(yè),實在不值得?!?/p>
這很符合這個小混球的性格,我理解地點點頭,但出于半分朋友情誼,我還是祝愿了他一句:“現(xiàn)在是不是想法改變了?你遲早也會找到喜歡的姑娘,瞧你這樣貌、這家財萬貫的,少說也是個郡君、公主的,不然,你們武林中人,不是還有什么第一美女之類的嘛,依我看,你也是有機會的?!?/p>
顧晏之被我逗笑,伸手在我腦門上彈了一下。
“不,我現(xiàn)在更加相信,我不會娶妻生子的。
“比起每天跟著我提心吊膽,比起讓我的妻子、孩子成為別人口中的惡人、小魔頭,我倒是更希望他們能夠在人世間過著平凡的人生,生老病死都隨它去,至少是平安的?!?/p>
我忍不住被這過分溫柔的語氣嚇到,心中腹誹:顧晏之,你這樣真的很不魔頭哎。
盤盤繞繞的心思還沒來得及理順,顧晏之忽然扭過頭來看我,說:“你猜猜,現(xiàn)在你這小院子外頭,埋伏了八門和我教多少高手?”
我登時汗毛倒豎:“?。俊?/p>
但隨即他一笑,安慰道:“所以,你放心,等你心愿圓滿,我自會馬上與部下們一同啟程離開,從此江湖不見。你可不要辜負了我的苦心經(jīng)營。”
鑼鼓喧天的日子里,我被迎進徐府。
顧晏之一路隨行,待到府門外,又廣散銀錢,叫眾人紛紛向我道賀。我羞了個大紅臉,幸好這時徐生財向我走來,他彎下腰,我順勢覆上他的背脊,他顫巍巍地背好我,跨過門前火盆。
前塵往事,昔日我心心念念的“生財哥哥”,從此是我的夫君。此前多少曲折,日后自會有命運償還,這我是相信的,是故心中只有欣喜,并無擔憂。
可徐生財并沒有跟上我小步向前的步伐。
訝異中,我向后回望,忽而見街角另一頂喜轎在吹鑼打鼓的歡慶中向徐府而來,轎簾掀開,原是知府嫡女,柳家小姐。她望我的眼神輕蔑,仿佛一準看透了我強求的姻緣。
我本該反駁的——我才是正房妻子,我才是十年婚約、一心相待。可徐生財背她時溫柔的面孔,徐夫人親昵的招呼,和同村人的竊竊私語、指向我的手指,都一一映示著:這場婚禮的主人不是我,我只是一場鬧劇罷了。
徐夫人見我面色不對,這才轉身來捂住我的手,分明是對我說,卻句句對準顧晏之:“綿綿呀,你是不知,生財他前些日子不知和哪些混子起了沖突,竟極為不適,我和老爺想來想去,還得沖個喜氣。但你也知道,你父母……唉,這且不論了,但柳家小姐心善,又與生財心悅,我們便合計著,將你們二位一同迎進門來。那柳兒是知府家的心肝,我們也不能委屈了她呀,想必綿綿你是明白的?!?/p>
“所以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
“所以呀,母親、是母親自個兒做了主!這么想著,你們共為平妻便是了!”
我其實也不全然是個受氣包子,此刻再如何退讓,也不能這般伏低做小,若不理論清楚,這親事不結——嗯,緩結也罷,自然是要給我個齊全說法的。如此不打招呼便自作主張,將我放在何處呢?
可我還沒作勢甩開她的手,忽如臨大敵般瑟瑟。周遭狂風大起,有殺意洶涌,不可止息。
是顧晏之。我從沒見過那樣子的顧晏之。他面上有如寒冰,不露絲毫笑意,左手執(zhí)劍,右手握鞭,冷聲問道:“徐生財,這個女人,你是鐵了心要一并娶?”
徐生財或是篤定了他不會在我成婚這日鬧事,想著敷衍過去便罷了,于是也梗著脖子不答,兀自邁過火盆。
顧晏之撫掌大笑:“好!有骨氣!”
緊接著,鋪天蓋地的黑衣人涌入婚宴之中。伴隨著數(shù)聲厲喝,一眾江湖人士忽也混入戰(zhàn)場,其中一個青年俠士急聲道:“顧晏之!你應了我們絕不在民家動手,日后再戰(zhàn),此刻反悔,當真孽障!”
顧晏之面上不知何時沾了血,他笑得放肆張狂:“罵得好——但我顧晏之殺人,何時需要時間和理由了?我步步退讓,要全人心愿,可今日,便來一遭以殺止殺又如何,既是正道,且來取我性命吧!”
長劍當胸而過,徐生財將柳家小姐抵在身前,自己保下一命。顧晏之隨即回身,揮出長鞭,塵土四濺,徐夫人被拽住脖頸,很快氣絕。
那長劍抽出,他雙手并動,袖中銀針飛濺,中針的江湖劍士乍然軟倒,拽住他衣袖的青年亦被他凝氣一掌震飛。我愕然立在戰(zhàn)陣中央,不曾被誤傷,也不曾從這一切中晃神回殼。
直至徐老爺哀號一句,死死抱住徐夫人的尸首:“夫人??!我造了什么孽,定的什么親事,讓我徐家娶了這樣一個喪門星,才讓你這般無辜慘死??!”
我擋在了顧晏之的劍刃前,身后是瑟瑟發(fā)抖的徐生財。
其實我雙腿打顫,一點也不懷疑他會就這么一劍把我刺個對穿。但比起繼續(xù)這樣無謂的殺戮和之后他人的指指點點,我寧可死在這里,或是能夠以微渺的希望,就此制止他。
鳳冠把我的頭壓得疼極了,又加上驚嚇,所以我的表情著實不好看,說出來的話也顛三倒四,只是不斷重復著“不要再殺了”。
他面上有斑駁的鮮血,身后肅殺之聲仍不絕于耳,而他只是不動如山,許久后,吐出一句:“綿綿,讓開?!?/p>
“他是我、是我……”我囁嚅著,腦海中少年時徐生財雀躍的笑臉和方才待我的冷漠模樣來回碰撞,末了只能辯解,“無論如何,求你看在我的、我的薄面下,留他一命。”
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恍惚回憶起,顧晏之一直待我很好。打從我救了他開始,除卻最開始掐過我的脖子,之后又老是口頭上欺我嘴笨,其余的生活瑣事也多麻煩了我一點,他沒有什么事情是不依著我的。
我于是以為這一次也不會例外??深欔讨凵砩锨埃瑥阶粤嗥鹦焐?shù)囊骂I,將他拖拽數(shù)尺。我追在兩人身后,身遭斗爭不休的兩派人馬一時都寂靜下來,各自執(zhí)劍防備。
徐生財已瀕臨神志不清的境地,口中胡亂地向我道歉,求我救人。我雖是個實打實的屠夫女,卻依然被這陣仗嚇到,亦跟著拽住顧晏之的衣角。
而今他面容可怖,如地獄鬼神,卻在望向我的片刻溫軟下來。
“你、你放過他嗎?顧晏之,阿晏……停手吧,”我哀聲道,“停手,我不嫁了。說到底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不忍心親眼看他死在這里,阿晏,求求你,住手吧?!?/p>
可他似乎不為所動,于是我壯著膽子惡聲惡氣地道:“快把他放了!不然我就要用我祖?zhèn)鞯乃氖啡ス堑秾⒛?、將你剔骨除皮,挫骨揚灰了!”
——實際上就是宰豬刀而已。
聞言,顧晏之笑了。他生得真是好看,那冰寒的顏色消融過后,眉眼舒展,唇角挽笑,仿佛世間艷色只為他而存,他用另一只手輕輕地、輕輕捂住我雙眼,繼而我耳邊聽得劍刃刺入皮肉的響動,他手臂不曾顫動分毫,聲音亦平穩(wěn)。
“我本愿你此生不見骯臟,不聞穢語,不歷劫難,但我錯算了自己,不過一介魔道,如何能以度生靈之心度你?
“是故你恨我吧,你恨我,方有善報,方可圓滿,避開一切苦難?!?/p>
徐生財死了,我癱坐在地,看著顧晏之攜一眾黑衣人飛身而去。
有少年俠士上前將我攙起,拘謹?shù)剡f來手帕輕聲安慰,而我坐對滿室狼藉,一時間只能嚎啕大哭。
這少年名叫慕容羽。
那天我把鼻涕眼淚哭花在他外袍上,當時他沒好意思告訴我,作為江南武林盟主兼首富之子,那件衣裳花了五百兩真金白銀。也幸好他沒說,不然我鐵定不跟他聯(lián)盟,扭頭就跑。
此后,慕容羽給我洗腦一樣灌輸顧晏之的惡徒行徑。很快我們倆就同仇敵愾,常常一起把顧晏之罵得狗血淋頭。也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當真有了不知從哪來的“報仇”念頭。
向為我出頭、為我殺人的顧晏之——報仇。
我寫了封信給顧晏之,約他一月后院中相見,這封信經(jīng)由慕容羽之手轉交。而這種一看就是陷阱的鴻門宴,顧晏之居然真的來了。
抬眼看到他立在柳梢之上,依舊是那身瀲滟的紅衣時,我實則是有些恍惚的。
我嘴里諂媚他是“天下待我最好的人”,心里卻想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一直到他將那杯毒酒一飲而下,我更加確定了這種想法。
可是,門外的江湖客并沒有進來,四周靜得我心慌,更覺得危險。
他說:“綿綿,我是被追殺、跟他們互相斗了十年的人,這么明顯的埋伏,我會上當嗎?”
我當下愣了,可他卻接著說:“沒關系,毒酒就毒酒吧,你陪我坐一坐,說說話。
“其實我這一生最痛苦的時候還有很多,譬如親手殺了我的叔父,我的師父,教主的時候。我從小以為自己生為奇才,自有大用,但在他們眼里,我只是一把好用的刀,一只會咬人的狗。時間一長,他們甚至想要將我滅口,我便趕在之前把他們殺了。
“這江湖雖是闊大,但卻實在沒有一人好好待我。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但你有個好聽的名字,亦是我見過最天真的人。我那時太累了,見著一個渾身都覺得討喜的,應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
他伸手,指尖擦過我的鬢發(fā),道:“你說要嫁,便嫁吧,我也從未想過以這般身份擁有你,只是容不得任何人糟踐你的善良。這杯毒酒若是還償還不夠你的恨意,”顧晏之取下腰間的佩劍,靜靜地放在我面前,“便把那一劍刺回我身上。我是死過多少次又死里逃生的人,自然還是能活的,你不用愧疚得睡不著覺?!?/p>
我看見他唇角涌出血絲,狼狽的模樣像極了我在院中初次見他的模樣。可我心下竟有說不分明的、無地自處的淚意,只能訥訥地道:“我知道、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p>
“可我是個魔道中人,是殺人不眨眼的惡人。”他越過石桌,手掌輕輕從我面前拂過,“不要喜歡我,也不要記掛我,今次,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了?!?/p>
在模糊的記憶里,他曾將我摟住。我忘了他附在我耳邊說了些什么,因著意識已然困頓。
醒來時,已是又一天的清晨。仿佛這個人從未出現(xiàn)過,也就從未曾離開。
也不知道我是走了什么運,總之慕容羽先是告別,之后沒過半個月就打馬歸來,說是覺得我委實淳樸可愛,死活賴上了我。
我很委屈,很無奈,因為這個人比起顧晏之難伺候得有過之而無不及,并且我已經(jīng)過了適嫁的年齡,他一個大男人賴在我家,簡直是不知羞恥。
不過,看在他給的銀子多得堆不完的份上,我忍了。
再過幾年,我也就被哄哄騙騙地跟他成了親。成親后他像是變了個人,生怕我摔碰磕到,將我護得簡直不知凡間事。我得承認,這于我而言,已是世間最好之歸宿。也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那日顧晏之低聲絮語中所說,恨他方有福報,究竟是怎樣深沉的無奈。
只是,許多年后,忽然在慕容羽書案上翻到陌生的詩句時,我終究想起了回憶中的故人。那詩中頭四句寫: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我是個凡俗女子,不太通理詩文,只懂字面意思,卻陡然落淚,不知何故。
其實我并非冷熱不進的頑石,顧晏之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清明的,但那時的我,心中固執(zhí)亦自卑,怎會相信他那般除卻性子以外天神般的人物會對我動心?于是,我寧可惡聲惡氣,也從不表露一星半點,直至他將那杯毒酒飲盡。
若他不將我迷暈,若他不將話說得決絕,或許我跟他,便不會如此潦草收場,此生不見??深欔讨惯B待我好也這樣自作主張,但我卻也找不出半點責怪來——他于我之憂心周全,我是不能比肩的。
后來我問起慕容羽,顧晏之究竟是何去處時,他瞪圓了眼睛,訝然道:“你不知嗎?”
“那日我們埋伏他,雖未將他擒獲,但一月后,他便毒發(fā)身亡,從此再未出沒江湖?!?h3>十
我曾去過顧晏之的墓。
他生前遭武林鄙夷,死后卻平靜異常。聽聞他教門中人日夜守護,但我前去時,并無人阻攔。那墓碑樸素得緊,只筆走龍蛇,刻了名姓。我倚在墓碑旁瞧了一會兒,將袖中的紅帕掏出來,放在他墓前。那是成親時,笨手笨腳的屠夫女唯一親手紡織的鴛鴦帕。
我其實也想同他說說話,可喉間梗塞難言,只得沉默。直至日落西山,我才顫巍巍地站起,拍拍那青石墓碑,低聲道:“我走了,不再回來了。
“后來我常想著,或許一切都是你算好的。你步步經(jīng)營,我這一生,終于是有了好結局。但你竟比我還愚,真叫我哭笑不得。
“我萬不會辜負你的苦心,但如有來世,我一定在見你的第一面,就認出你?!?/p>
拾階而下,有人出聲叫住我,我抬眼看去,卻是個黑衣打扮的女子。
“姑娘留步,墓碑之后,方是給姑娘看的?!?/p>
她大概也很郁悶,蹲了大半天,我怎么還沒瞧見要看的。
于是,我頗賣面子又頗尷尬地繞回墓碑后,只見十個大字:
“宿昔夢見之,綿綿未歸來。”
我笑了,眼中淋漓淚水不絕。
“顧晏之啊顧晏之,真是惡毒得緊,就這么怕我過得太開心,把你忘了嗎?”
還有一件事,我當是要說的,那就是我與慕容羽的孩子五周歲時,曾收到的稀奇禮物。
在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她捧回來一顆碩大的明珠。后來我聽她說,是個十分俊俏的叔叔給的,那叔叔生得比女子還美,笑起來比星辰還粲然。
“那叔叔將明珠給了我,還特意叮囑我,要長得像娘親,不要長得像爹爹,說是娘親好看,爹爹不好看來著?!?/p>
“叔叔還說,他好不容易把傷養(yǎng)好,以后不會再來了,要我把珠子收好,一輩子都不愁錢花呢——雖然我本來也不愁錢花。爹爹呢?又被拎回江南了?八成過不了幾天又溜回來?!?/p>
說到這兒,她委屈地扁了扁嘴,問:“那娘親啊,你為什么非得留在這兒?這兒的日子比江南還好過?”
我將那長恒明珠接過,摸了摸他的頭,低聲笑了。
“明日,我們就去江南吧?!?/p>
青山已老,紅顏白發(fā)。
我的掛念,終于是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