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煒

一位是長期扎根深圳本地、熟稔特區(qū)發(fā)展脈絡的教育界一把手；一位是在美國做到終身講席教授、大學系主任，又全職回圍曾任北大副校長的海歸院士。為深入尋求南方科技大學近年來快速發(fā)展的根本原因，《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了南方科技大學黨委書記郭雨蓉和校長陳十一。

“南科大從一創(chuàng)辦就深深植入了深圳這座城市的精神力量”

中國新聞周刊：你此前長期在深圳市委教育工委、教育局工作，也參與了南科大的籌建，從深圳市的角度來看，為什么要辦南科大？

郭雨蓉：深圳下定決心創(chuàng)辦南科大，是城市發(fā)展的需要。大家都知道，大學與城市有緊密、深刻的聯系。一流的城市，需要有一流的大學；一流的大學，會推動城市的發(fā)展。從實際層面來說，高等教育一直是深圳發(fā)展的短板。而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升級，深圳需要吸引更多高層次的人才。其次，深圳是年輕的城市，需要城市精神、文化的凝練，而大學在這一方面會發(fā)揮很大作用。南科大的創(chuàng)建，也是滿載著深圳全市人民的期盼。

中國新聞周刊：你回國后，在北大創(chuàng)辦了工學院，當了副校長，看起來已經功德圓滿了，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來到南科大？

陳十一：在北大，我?guī)椭鷮W校創(chuàng)建了工學院，在校內率先實施國際通行的教授tenure track制度，提出了工程科學的發(fā)展思路，經過10多年的努力，北大工科已經達到了一定高度。北大本來就已經是中國最好的大學，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錦上添花。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最成功的城市，迫切地需要發(fā)展高等教育，這座城市對教育、人才與科技的追求，都使我很動心。我從國外回來后，一直對辦教育，創(chuàng)建一所新型大學心懷夢想。所以當深圳市來請我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機會非常難得。

同時，我在北大讀書工作多年，北大精神里敢為天下先的那一面也存在于我的血液中，我喜歡挑戰(zhàn)，去做一些別人沒有做過的事情。

中國新聞周刊：深圳市對南科大的定位與期望是什么？

郭雨蓉：從深圳市委市政府、廣東省乃至國家的期望來說，都希望南科大辦成一所高水平研究型大學。從一開始，南科大就希望把自己打造成世界一流大學。

具體而言，在創(chuàng)校時，南科大的定位與辦學路徑選擇上，港科大曾經發(fā)揮了重要的影響。起初，大家期待這所新成立的大學在基礎研究領域做更多的工作，隨著深圳市創(chuàng)新體系的構建與當地高科技企業(yè)的發(fā)展，大家開始希望南科大的教學科研能與產業(yè)相結合，發(fā)揮創(chuàng)新引領作用，這與城市定位更加一致。

中國新聞周刊：南科大的核心辦學理念是什么？

陳十一：在北京大學115周年校慶的時候，習近平總書記作了一次重要講話，當時我就在現場，我一直記得他的一句話：辦好中國的世界一流大學，必須有中國特色。因此我們把“扎根中國大地，辦世界一流大學”作為學校辦學的基本定位。結合深圳的特點，我們在南科大還提出了“創(chuàng)知、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的理念，不僅要做好基礎研究，還要推動技術創(chuàng)新，將最先進的技術與社會需求結合，最后走向創(chuàng)業(yè)。這有點像斯坦福，把大學與產業(yè)、社會緊密結合在一起，把學校的服務功能與城市發(fā)展相聯系，對社會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做出獨特貢獻，這應該是南科大的特色。

我們首先在學科布局與科研上著力，結合深圳、廣東和未來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的長遠需求，滿足城市的未來產業(yè)發(fā)展需求。我們也把教授的關注度引到深圳的產業(yè)技術布局，鼓勵教授直接參與深圳的十大行動計劃等重大科研項目，如量子科學與工程、三代半導體研究、人工智能芯片、機器人、無人駕駛汽車等研究。

為了鼓勵教師參與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學校出臺了一些制度。比如，南科大教師每個星期可以有一天去企業(yè)服務，學校明確教職工可以獲得以職務發(fā)明成果及技術作價入股企業(yè)進行轉化收益的70%等。據我了解，美國斯坦福與麻省理工學院等很多大學的教授都積極參與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創(chuàng)辦企業(yè)，尤其是工科教授，美國大學的創(chuàng)業(yè)激情值得南科大來學習。

中國新聞周刊：南科大提出了成為斯坦福大學式大學的構想，斯坦福對我們有什么借鑒意義？

陳十一：我曾經向斯坦福大學的校長請教他們辦學成功的秘訣，他覺得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企業(yè)家精神，這是很值得南科大學習的，也是地處深圳的南科大應該最具優(yōu)勢的地方。每個大學都有自己的發(fā)展進程與歷史使命，也可能有自己發(fā)展過程中的對標目標。但其實誰也成不了斯坦福，南科大應該成為她自己，一所有深圳城市特色的大學。

中國新聞周刊：每一所大學都有它獨特的精神與文化。南科大的精神是什么？

郭雨蓉：一所大學的精神，需要經歷一定時間的積累和沉淀，得到大家的共同認可。南科大建校時間短，目前對于南科大精神我們還在思考和凝練。但南科大從一創(chuàng)辦就深深植入了深圳這座城市的精神的力量。首先就是敢闖敢試，敢為人先。在南科大，不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有這種精神特質。其次是追求卓越，要做就要做到最好，這應該也是南科大人的共同追求。

我來到南科大后，去市里面匯報工作，他們問我感覺怎么樣。我說，第一個感受是，從里面看南科大比從外面看感覺還要好！第二個強烈的感受是，在南科大，能夠找到特區(qū)剛成立時，那種大家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燃燒的感覺。

陳十一：南科大辦學時間短，沒有很大的校友群，也還沒到時間去總結或形成自己的獨特文化，但是南科大的老師從四面八方而來，他們把自己先前所在學校的文化融入南科大，因此南科大顯得更加包容，更加有合作精神。南科大地處改革開放前沿深圳，應該更加重視科技研發(fā)與產業(yè)的結合，企業(yè)家精神的培養(yǎng)。也許經過二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我相信南科大最終將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

南方科技大學黨委書記郭雨蓉（右一），

“‘三制三化是南科大人才培養(yǎng)的核心理念”

中國新聞周刊：近年來，南科大能夠快速發(fā)展的成功經驗有哪些？換句話說，回顧辦學歷程，你們有哪些做法或者制度是必須長期堅持下去的？

郭雨蓉：首先是堅持改革創(chuàng)新。一個新的大學要發(fā)展得快，只有改革創(chuàng)新。我們在人事制度、科研制度、招生培養(yǎng)制度、治理模式、黨的組織建設等方面，一直都在努力創(chuàng)新?，F在，當我們的一些創(chuàng)新做法，已經逐漸在其他的大學采用后，我們要再考慮繼續(xù)創(chuàng)新，保持優(yōu)勢。

其次，人才隊伍是大學的重中之重。為吸引人才，我們需要全方位的發(fā)展。資金、待遇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核心還是要把學校辦好，這才是最大的吸引力。

最后，要把中國特色與國際先進經驗相結合，堅持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我們要堅定不移地堅持和加強黨的領導，堅持正確的辦學方向，堅持正確的價值導向，堅決落實立德樹人的根本任務，充分發(fā)揮黨委領導核心作用，努力把黨組織打造成為學校事業(yè)發(fā)展的核心力量。同時，學習借鑒西方的現代大學制度，要將這二者很好地結合起來。

畢業(yè)生在典禮上和校長陳十一（左二）合影。

陳十一：南科大最核心的制度，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我們堅持正確的辦學方向，按學校章程辦事。南科大最大的制度創(chuàng)新是：南科大的理事會治理架構。南科大成立理事會，是中國高等教育改革史上一個重要的嘗試。理事會里有深圳市的領導，有中國教育家，還有深圳的企業(yè)家，也有學校里的教師代表，當然也有書記、校長。我們的理事會是學校的上級機構，有些像國外大學的董事會，它突出了當地政府對大學的辦學理念，是南科大一項非常基礎的制度。一些重大決策，如每年的預算、新辦的學院、副校長聘任等，都要通過理事會。

南科大在教育理念上也有較好的創(chuàng)新?！叭迫笔悄峡拼笕瞬排囵B(yǎng)的核心理念，“三制”為書院制、導師制、學分制；學校采取書院制全面管理，允許不同年級，不同專業(yè)的學生生活在一個書院里，鼓勵交叉；每位學生有全職教授作為導師，對學生全方位成長提供生活指導?！叭睘閭€性化、國際化、精英化。南科大充分尊重學生的個人興趣，學生入校前兩年不分專業(yè)，第三年根據自己的興趣及意向選擇專業(yè)；學校初步建成國際化合作交流平臺，校內很多課程采取全英文教材進行教學，學校為學生提供大量國際交流學習機會，幫助學生構建更為全面的國際視野。

我作為書院導師，也帶有11個學生，與他們定期見面，他們有什么困難也都會聯系我，我對他們的學術與生活也有較好的了解。我覺得對于學生來說，南科大的一個特點就是老師跟學生的距離很近。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很多國內傳統名牌大學都在實施人事制度改革，與國際接軌，再加上國家與地方對它們的支持力度也在不斷加大，在這種情況下，南科大的制度優(yōu)勢與財力優(yōu)勢都在不斷縮小。對此如何應對？

陳十一：高等教育有集聚效應與競爭效應，同家“雙一流”建設，地方政府對教育、引才大力投入，這是非常難得的歷史機遇，也是一種好的競爭生態(tài)，南科大也處于其中。南科大去籌轉正已經六年多，我們做的創(chuàng)新探索和取得的成效為后續(xù)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制度基礎、學科基礎和人才基礎。南科大教職員少而精，更有試驗新的體制機制、開展改革的靈活性，也更有活力，更國際化。以前大家常說“待遇留人、事業(yè)留人、感情留人”，現在可能要加上“環(huán)境留人”，深圳的創(chuàng)新環(huán)境、資源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都對高層次人才有很大的吸引力。

中國新聞周刊：南科大的目標是世界一流大學，但作為一所由地方政府主辦的大學，在辦學過程中會不會受到地方政府的束縛與局限？

陳十一：Thomas Bender寫過一本書，叫《大學與城市》，里頭有句話：一個沒有一流大學的城市是不完備的。從這個角度講，補齊高等教育的短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南科大志存高遠，但是畢竟建校時間很短。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和最有經濟活力的城市，深圳有一個非常開放、有前瞻性的政府；而南科大又希望成為一所國際化高水平的大學，服務深圳的發(fā)展與需求，因此大學的定位與城市的期盼是完全一致的。

當然，如果學校要做一件具體的事情，比如新建一個學院，就需要得到深圳市與理事會的支持。這就要看大學的領導班子有沒有能力跟市里充分交流。這個溝通的過程本身也是我們重新思考的過程，這樣的互動是健康的。在香港，也是這樣，大學跟城市要協商要合作，而不是對立的。

我還想說的是，我們無法離開一個社會的實際需求去辦一所大學。如果沒有“二戰(zhàn)”，沒有服從國家的需求，MIT是成功不了的；加州理工的崛起，也是與美國國防部和NASA的緊密合作分不開的。

中國新聞周刊：在新時代，作為中國一所新型的公立高水平大學，南科大是如何充分發(fā)揮黨的領導作用的？

郭雨蓉：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南科大的快速發(fā)展，與堅持和加強黨的領導密不可分。作為一所創(chuàng)新型公辦大學，南科大自始至終在培養(yǎng)什么人、為誰培養(yǎng)人的根本問題上毫不含糊，始終堅持立德樹人。

2017年學校黨委重點抓了以下幾項工作：認真學習黨的十九大精神，明確做“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大學范例”；成功召開創(chuàng)校以來的第一次黨代會，全面系統總結了學校籌建和建設發(fā)展中的經驗；全面夯實基層組織，完成黨支部的換屆選舉，配齊配強支部委員；成立了思想政治教育與研究中心，認真落實思政工作要求；全面完善“三重一大”決策機制；壓實廉政建設責任；立足學校海歸人才和黨外人士集中的特點，實施校黨委委員、紀委委員聯系服務專家工作制度等。

學校將2018年確定為“黨的基層組織建設年”，進一步加強組織建設。我們認為，要讓黨組織發(fā)揮作用，關鍵還是黨員要在各個崗位發(fā)揮先鋒模范作用。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政策層面，南科大還有什么期待或呼吁？

郭雨蓉：我們希望能夠以新型大學的身份加入到國家“雙一流”建設的行列中去，承擔更多先行先試的探索任務。最近，學校理事會原則通過了我們的方案，全力支持南科大“雙一流”建設，這是我們下一階段工作的重點。

陳十一：首先要感謝教育部，尤其是國家的學位委員會、廣東省與深圳市。沒有他們的幫助，南科大辦學6年是不可能拿到博士學位授予權的，按照正常情況，這本來需要20年。

南科大地處深圳，資源不缺，人才也不少，我們辦學的自主權仍有很大空間可以釋放，包括博士生的學位設置權力，還有招研究生的名額分配權。南科大作為具有特區(qū)基因的新型大學，在很多方面并不比國外的一流大學與“雙一流”大學差，希望國家能夠進一步對我們予以更大的自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