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維艾
不知不覺又是梨花吐蕊的季節(jié),恰巧我接到一個電話,朋友相約去靜升鎮(zhèn)蘇溪村尋訪目錄學家耿文光先生的“萬卷精華樓”遺址。
蘇溪村離縣城很近,我們跨過公路,沿著小河旁,一面談笑一面走。張寶鑄先生說:“靜升鎮(zhèn)能夠榮列全國首批重點保護的歷史文化名鎮(zhèn)之首,不單是因為有一個被專家學者譽為民間故宮的王家大院,如果沒有目錄學家耿文光和他的萬卷精華樓,恐怕連名次也排不上呢!”
張佰仟老師接著說:“ 清朝末年,耿文光的萬卷精華樓珍藏八萬卷善本書、手抄本、百衲本,比天一閣藏書樓的書還要多一些……”
記得去年春天,也是梨花吐蕊時節(jié),我和朋友們相伴去浙江寧波市旅游,我們買了門票走進向往久已的“天一閣藏書樓”。
我問導游小姐:“ 這里現(xiàn)在還有多少藏書? 可以看看書目嗎? ”
導游小姐回答:“ 我們這里的書不對外開放。”
嗨!還是不許看書。
我又問她:“范氏家族有人出過有關藏書的著作嗎? ”她搖搖頭,笑而不答。她的微笑中含有幾分輕蔑,幾分高傲,似乎譏笑我,你也有資格看我們天一閣藏書樓的書嗎?一個普通的游客憑什么盤問這些!
哪怕是讓我看看藏書目錄,也不枉來寧波一回??墒沁B這個可憐的要求也不能滿足,我覺得很掃興。如今的天一閣藏書樓已經(jīng)不是藏書樓了,變成一個熱熱鬧鬧的旅游景點了,里邊到底還有多少書?游客們慕名而至,只能看看閣樓上精致的紅木書架而已,回來之后心緒如麻,總想寫點東西,卻不知從何下筆。
我們從千年古剎蘇溪寺旁邊繞上蘇溪橋,“蘇溪夜月”的古牌樓依然屹立橋頭,蘇溪夜月的自然景觀卻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昔日波光粼粼的蘇溪,只剩下一綹細水,時斷時續(xù),時隱時現(xiàn)。亂石滾滾的河灘里有幾個婦女圍水洗衣服,大石頭上晾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河邊幾株楊柳樹枝繁葉茂,向人們展示著旺盛的生機和活力。
我們跟著張佰仟老師踏著河石鋪砌的村街,穿過幾條狹長的小巷,走進一處寬敞的大院子里。
張佰仟老師說:“這就是耿家的老宅子,因為地處蘇溪河上游,村里人稱之為上河灘院。樓下面原來是耿文光先生和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上面的閣樓就是聞名遐邇的萬卷精華樓。據(jù)村里老輩人說,耿家?guī)状艘愿x傳家,以經(jīng)營文房四寶、裝裱書畫、編印書籍、設館教書為業(yè)。毗連的那兩個較小的院子,原來是供學生們讀書的地方?!?/p>
我仔細觀察這所古老的庭院,高墻青瓦,飛檐翹角,磚雕門樓保存基本完好,斑駁厚重的木門虛掩著,蹲守門戶的石獅子不知被誰割掉了半個耳朵,從象征其主人學位的旗桿石和雕刻精細、工藝考究的門樓中可以窺見當年的建筑規(guī)模,雖然比不上靜升王家的“紅門堡”那么雄偉,也沒有“視履堡”那么氣派, 耿家的宅院更顯得文雅別致一些,好一處“吟詩弈棋讀書軒”??上н@么排場的庭院,現(xiàn)在居住的幾戶人家都不是耿文光先生的后代,他們也懶于清掃、整理、看管、維修,青磚鋪砌的院子里長了一些雜草和青苔,隨處堆放著煤泥、破磚、碎瓦、雜物,偌大宅院顯得零亂敗落了,一點書香味也沒有了。
我問張佰仟老師:“ 耿家的后人哪里去了?”
張佰仟老師說:“ 還沒有查問到他的直系親屬?!?/p>
我在縣志辦工作時也曾看過一些關于萬卷精華樓及其主人的文字資料,從心里十分欽佩這位無職、無位而有學識、有著作的蘇溪漁隱老人。
據(jù)民國版《靈石縣志》記載:“蘇溪耿氏多藏書,兼設書肆、學館……”
清道光十年(1830年),耿氏家族喜添貴子,這個在濃郁的書墨香味中長大的孩童就是耿文光。他自幼酷愛讀書,記憶力驚人,16歲時,漸漸感到家中藏書不敷自讀,便開始四處借書手抄,不惜遠涉京津重金購書。耿文光26歲鄉(xiāng)試中秀才,27歲當熟師,一邊教學一邊潛心讀書。同治壬戌科中舉,應進士不第,遂閉門著書。耿文光41歲時,家中藏書已達8萬卷,于是分類整理,設于書架,建樓藏書,提名為“萬卷精華樓”。他先將所藏古書清點歸類,刪蕪錄要,據(jù)書修目,著成《仁靜堂書目》八冊。同治九年(1870年),耿文光用了3年時間編著了《目錄學》20卷。從光緒元年(1875年)開始,又歷時13年,刻苦鉆研,四易其稿,創(chuàng)作了《萬卷精華樓藏書叢記 》。全書共146卷,分經(jīng)、史、子、集四部。共二百余萬字,著錄書籍266種,是《四庫全書目錄提要》之后的第一部大型綜合性提要式書目。光緒十四年,又專門為考證古書而編修了《紫玉函書目》,對各種版本、各類古籍進行了嚴謹翔實的考證。
光緒十四年(1888年),耿文光先生戴著老花眼鏡編著了《蘇溪漁隱讀書譜》。詳細記敘了自己生平讀書、著書的經(jīng)歷和體會。我曾經(jīng)在山西圖書館和臨汾圖書館查閱了耿文光先生的著作,特別是《蘇溪漁隱讀書譜》,更是飽蘸著作者的一腔熱血寫出的,字里行間洋溢著讀書人的高尚情懷,道出了讀書人純潔的價值取向。耿文光先生是同治壬戌科舉人,以他豐富的學養(yǎng),完全有資格躋身官僚集團,以他淵博的學識,理所當然平步青云,高官厚祿。然而,那不是他的人生追求。他曾因捐納本省軍需升敘國子監(jiān)典簿,卻沒有赴任;光緒十五年(1889年)曾受省府委任,擔任平遙縣訓導,因品學優(yōu)異,應升任澤州府教授,堅辭未就;后來山西學政王廷相保舉他任知縣,仍謝辭不受。他一次次謝絕了官方的委任,自號蘇溪漁隱,以讀書為樂,以著書為趣,以設館授徒為榮。他淡泊名利,清茶布衣,年復一年默默無聞伏案著書立說,孜孜不倦地教書育人,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讀書人,絲毫不為名利所惑。
在文化傳播滯后的封建社會,耿文光的學術地位在當時并不為社會所重視。在那些整日為了升官發(fā)財而勾心斗角的達官貴人眼中,他的社會地位實在是太低了,他只不過是一個教書先生而已,那些官僚們很少有人懂得什么是“目錄學”。但是在文化人心目中他的威望卻很高,他的“萬卷精華樓”足以影響晚清中國文化。山西學政王廷相贊賞耿文光是“積學之士,教職員中第一流人物……”多次推薦他到省府任職,他都婉言謝絕了。王學政經(jīng)常來靈石拜訪他,并結為金蘭之誼,彼此交流探討,在“上河灘院”一住就是數(shù)日不忍離去。北京、天津的許多名人學者也慕名前來拜訪,相互切磋。薊北王公梅岑視學山西,褒獎耿文光“藏書宏富,著述等身”。青年學子們?yōu)榭瓶紤噺暮幽?、河北、山東、陜西等地來蘇溪村求教,耿家門前也曾經(jīng)車來馬往,貴客盈門……
光緒十五年(1889年) 耿文光先生完成了他最后的巨著《蘇溪漁隱讀書譜》,也完成了他一生的心愿,擱下了手中的羊毫,專心致志于教學,直至辛亥革命前一年(1910年),走完了自己獨特的人生道路,無病而終于平遙超山書院教官任所,遠近聞之,莫不惋惜。當時,靈石舉人王書鄂(曾經(jīng)參加過“公車上書”,百日維新失敗之后隱居超山書院)為其書寫了挽聯(lián),沉痛悼念耿文光先生。
耿文光先生去世之后,他在文化界的影響力更為擴大了,越來越多的近代名人學者對他的學術地位肯定和推崇。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山西省組織學者名流成立了“山西文獻委員會”,審定編輯出版學術叢書《山右叢書》,耿文光先生的《萬卷精華樓藏書叢記 》146卷和《目錄學》20卷,列入《山右叢書》第一部,首先出版。當時報紙報道此事云:“海內(nèi)學者以先睹為快,并且轟動一時……”
我徘徊在“上河灘院”的雜草瓦礫中,心緒久久不能平靜,耿文光先生珍藏的八萬卷書究竟是如何失散的? 他在《蘇溪漁隱讀書譜》中寫道:“光緒十年(1884年)忽遭家變,所藏之書,即失散?!彼募揖烤乖獾绞裁醋児剩坎坏枚?,是天災還是人為所致?對此嗜書如命的蘇溪漁隱老人卻十分達觀,他坦然自謂:“自古無久藏之書,亦何必系戀于懷?!?/p>
書籍是文化知識的載體,他已經(jīng)把書本中的精華吸取到腦海里并升華為豐碩的研究成果,既然不能久藏,就分散出去吧,給它們找一個良好的地方保存下來才是明智的選擇。 值得慶幸的是耿文光先生珍藏的八萬卷書分別收藏于“北京圖書館文津街分館”和“山西省圖書館”及“臨汾圖書館”中,由“山西文獻委員會”審定編輯出版的《山右叢書》第一部,也收藏于全國各地圖書館,供讀書人閱讀,充分發(fā)揮了書籍更大的社會作用。
耿文光先生的《萬卷精華樓藏書叢記》146卷和《目錄學》20卷,特別是《紫玉函書目》提綱挈領、去偽存真 ,可為晚輩學習研究中國古文化起到書海導航的作用,這大概就是蘇溪漁隱老人的心愿吧?八萬卷書全部失散之后,對一個藏書家、一個酷愛讀書的人來說是多大的打擊??!然而,耿文光沒有因此而一蹶不振,更沒有因此而中斷學術研究。他跑到平遙縣擔任教諭,居住在超山書院,一邊執(zhí)教一邊著書,光緒十五年(1889年)終于完成了宏偉巨著《蘇溪漁隱讀書譜》,他的大家氣度令世人欽佩。
耿文光的藏書樓雖然比范欽的藏書樓晚建三百余年,若說名氣,當然不如久負盛名的天一閣藏書樓;若論藏書量,卻遠遠超過了大名鼎鼎的天一閣藏書樓,并且依其主人淵博的學識和豐碩的研究成果受到海內(nèi)學者的關注。
天一閣藏書樓從建成到如今,歷經(jīng)500余年,從來就沒有真正發(fā)揮過他的功能和作用。范欽的藏書樓,僅供自己閉門閱讀。他把書籍當作稀世之寶珍藏起來,據(jù)為己有,連自己的親侄兒范大澈想借本書,都不能爽快地答應,未免有些小家子氣了。范欽的子子孫孫執(zhí)掌著鑰匙,守著這么多書也不認真研讀,還不許外人進去。范欽苦心留下的“天一閣藏書樓”變成了一個儲藏古書的倉庫。范欽的后人已經(jīng)不是藏書家了,他們變成了圖書保管員。
南北兩大藏書樓的書籍來源截然不同,耿氏家族的藏書來之不易,是幾代人手抄、編修、個人出資??幱〉模瑤状斯?jié)衣縮食一本一本慢慢積累傳承下來的,還有一部分是耿文光先生不惜重金從北京、天津等地購買來的,八萬卷書沁潤著幾代人的心血。
范欽的藏書得來全不費功夫,是依靠手中的特權在全國各地搜羅來的,衙役們在辦理公差時狐假虎威仗勢索取,順手牽羊藏在腰包里拿回去孝敬老爺?shù)?。范欽是明代嘉靖年間人,自27歲考中進士后開始在全國各地做官,到的地方很多,北至陜西、河南,南到廣東、廣西,東至福建、江西,都有他的宦跡,最后做到兵部右侍郎,官職不算小了。這為他的藏書提供了充裕的財力基礎和搜羅空間,官職本身也是搜集書籍的重要依憑,他每到一地做官,總是非常留意搜集當?shù)氐墓娇瘫?,特別是搜集其他藏書家不甚重視或無力獲得的地方志、政書、實錄以及歷科試士錄,歷代各地名人刻印的詩文集。
南北兩大藏書家的藏書理念截然不同,耿文光是一個讀書人,讀書人藏書是為了學術研究,為了設館授徒,為了傳播文化知識。
范欽是一位高官,官僚藏書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占有欲,為了滿足自己虛榮心,為了在同僚面前炫耀自己有多少絕版古書,借此顯示自己學識淵博,與眾不同。他嚴禁外人進入藏書閣,這是一種文化壟斷行為。
耿文光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讀書人,清末戰(zhàn)爭頻仍、民不聊生,在生活極度貧困的情況下,他寄生平遙超山書院,一邊教書一邊著書。他沒有經(jīng)濟實力保護自己親手創(chuàng)建的“萬卷精華樓”,不得不忍痛割愛變賣藏書,又不忍這些珍貴的書籍流落市井,他通過一些文友幫忙將自己的藏書廉價轉讓給愛惜書的人。
范欽留下的“天一閣藏書樓”至今仍然保存良好。因為范欽不僅留下了一座藏書樓,也留下了豐厚的家資,萬頃良田,他的子孫有充足的經(jīng)濟實力保護藏書樓。
耿文光的“萬卷精華樓”則曇花一現(xiàn),如此破敗,讓人看了心酸。蘊藏了幾代人心血的書肆倒閉了,耿氏學館的朗朗書聲消失了,濃濃的書香味飄散了。然而,這個古老的宅院還是讓人流連忘返,這大概就是文化的吸引力吧!
正如耿文光所說“自古無久藏之書……” 范欽留下的書也屢屢被盜竊,如今天一閣藏書樓也沒有多少古書了。江南人真是精明,用一座空樓誘惑了多少游人?我希望靈石有經(jīng)濟實力又愛惜書籍的有識之士能出資把耿文光先生的著作和藏書復印回來,每本書上都有蘇溪漁隱藏書印,維修好“上河灘院”,重續(xù)“萬卷精華樓”的文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