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劍鳴
一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海子寫下這句詩的時候,已經(jīng)讓遠方給打敗。這首詩誕生三年后的春天,我坐在梅江邊一座破舊的祠堂里讀著海子遺著,遠方在我心里仍然是一個漂亮的驚嘆號,看到海子把“遠方”說成枯竭的句號我無法理解。那時我和一名同事正醞釀著一場遠行,那時我十八歲。
我出門遠行的沖動,源自一位同學的誘惑。我從一所師范學校畢業(yè)后,無可奈何地回到了母校教書。學校仍然是我讀小學時候的模樣,一些年長的老師成了同事。有時和他們一起散步在通往縣城的公路上,我會突然停下步子,落在他們后頭,看著他們的背影,然后深深地追問自己:他們,就是你的未來嗎?學校仍然借用著謝氏宗祠,厚重的磚墻加上木柵板,就是我們棲息的地方。我和幾個年輕的同事工作之余就到小鎮(zhèn)飲酒,在木樓上彈奏吉它,十五支光的燈泡拉長了青春的身影。醉醒和曲終之后,我們開始對遠方充滿想象。
那時候,歌曲《外面的世界》正流行,電視劇《渴望》打動了無數(shù)國民。那時候,小鎮(zhèn)已經(jīng)有老師請假下海。而我在詩歌和音樂的麻醉中,正與一位異鄉(xiāng)的同學保持著緊密的通信,這是我們畢業(yè)時的約定。畢業(yè)回到老家,我一次次在空白的信封上寫下“尋烏縣南橋鎮(zhèn)”的地址。然而有一天,南橋鎮(zhèn)的回信不再是同學,而是同學的父親,他告訴了我新的地址:深圳寶安。同學辭職下海了!我為同學的果敢鼓掌,很快就開始了與遠方的對話。同學工作在一家企業(yè),寄來的相片不再有他熱愛的吉它。也許他工作漸漸緊張,我們的通信越來越疏松,甚至沒有深談他下海的感受。而我卻一廂情愿地認為,我的同學在海水中乘風破浪,我必須前往共同分享。就在一個學年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向同學寫了一封信,表達了前往深圳投靠他的想法。
然而,我一直沒有收到寶安的回信。我仍然認定同學就在寶安,在某一家企業(yè)里等著我,只是由于工作繁忙無暇回復。我于是向一位同鄉(xiāng)的同事說出了我的計劃:暑期我想去廣東!同事一拍即合,表示愿意同行,順便看望他的姐姐——她在廣東打工多年,已經(jīng)是當?shù)叵眿D。我們的計劃是先去往廣州,再去寶安。暑假終于開始,我們迫不及待地邁上征途。父親對我的遠行并不看好,卻無可奈何。那時我弟弟剛剛病逝,家里為此負債累累。哥哥剛上中專負擔不輕,而我的工資原本不多,卻一半用來購買吉它和自行車,對于家庭貢獻甚小。父親既喜又憂,喜的是我萬一成功下海了,或許可以改變慘淡家境;憂的是我的遠方之旅本質上與購買吉它是一回事,那是不切實際的青春狂熱。
這確實是我第一次出門遠行。遠方是那么虛幻,又是那么真實。我其實并不是喜歡遠游的人。六年前讀初一那會,縣里舉行初中作文比賽,學校選派了我和一位初三的師兄去縣城參賽,但我無論如何不肯答應。我在梅江邊的小村子出生,在小鎮(zhèn)里念書,最遠的路途是十多公里遠的外婆家。遠在一百多華里之外的縣城,在我想象中是一個可怕的怪獸,有成群打架的二流子,有滾滾不息的車流,我擔心在那里無法舉步。我躲在家里不敢出來,直到學校的老師前來動員,父母一番勸慰,我才勉強啟行。我不知道六年之后自己為何如此熱衷于遠方,難道這就是教育的結果?是時代的誘惑?從小鎮(zhèn)到縣城,要坐三個小時的汽車,我和同事含著微笑揮手向親友告別,向學校告別,仿佛我們已經(jīng)是一位受到沿海城市收容的成功人士。那一刻,我們心里充滿夢幻,我們把自己想象成“唐·吉訶德”,我們把那輛破爛的公交車稱做唐·吉訶德的座騎“努辛難得”。
然而從縣城去往廣州的路上,我開始陷入了人世茫茫的驚慌。十多個小時的車程,讓我有著地老天荒的感覺。到達廣州汽車站是在半夜,剛下火車時我有一種找不到地皮的感覺,人海茫茫,幸虧我身邊有一位同事。那時的廣州對內陸來客并不熱情,十二點過后便開始清場,剛下火車我們就被警察驅趕著。我感覺自己像一片舢板,在大海上飄蕩,不知道會飄往何處。半個小時后,我們被趕到了一處偏僻的街巷里,前面拉起了警戒線。人群像在集中營里一樣靜坐,我以為要這樣坐到天亮。過了一會兒,有經(jīng)驗的人開始拉著行李出動,而車站被趕跑的掮客哄地圍攏前來,熱情地介紹旅店。十二點已過,我們無心住宿,打算在車站呆到天亮,省下住宿的錢??赊缈蛡儎窀婢爝€將前來驅趕,我們不得不挑了家最便宜的小店,緊張地拉著行李前往,沒有洗漱就躺在床上瞇了一會兒。
我們?yōu)樽约旱臒o知而羞愧。我們不敢打的,因為沒有足夠的盤纏。我們不知道如何搭乘城市公交,不知道如何觀看路牌,不知道如何辨別南北。滿街都是人,但都是陌生的。我們沿著大街盲目地行走,天氣酷熱,帶著的水很快喝完。天橋下游走的小販熱情叫賣飲料,黃色的液體被稱作“橙汁”,十元一大瓶顯然非常實惠,但入口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加了色素的自來水。我們買櫝還珠地保留了瓶子,為往后在旅店帶上充足的白水。同事拿著紙條一路探問,一路摸索,終于找到了他姐姐的工廠。漂亮的姐姐稱贊我們居然能找到她的地址,同時勸告弟弟別想著丟掉工作出門打工,這大城市并不容易混。姐姐為我們買好了吃食,詢問父母的安康,了解我們的打算。得知我們要去寶安,又打的帶我們到了車站。我們充分感覺有親友在身邊的溫暖。
去往深圳寶安的車子在黃昏的時候終于啟行。我重新抖落旅途的疲憊,欣然于即將與同學重逢。當時寶安還只是叫鎮(zhèn),我以為像梅江邊的小鎮(zhèn)一樣的規(guī)模,但走出車站才知道它其實與我們的縣城一樣大。我捏著紙條,捏著那個書信上的地址,終于找到了對應的樓群。我們放下行李,向公司的門衛(wèi)自我介紹,我們是前來找人的。當我反復說出同學的名字,門衛(wèi)說,沒有這個人。我著急了,強調自己和他一直通著信。這時另一位公司的人看到我們的糾纏,走了前來,聽懂我們的目的后若有所思,說,上一個月好像辭職走了。
我頓時懵了。我知道自己的第一次出門遠行就要草草收兵,但沒想到竟然流產(chǎn)于一個錯誤的經(jīng)驗,那時,我并不知道有跳槽這樣一個詞。二十年后,我在弟弟的帶領下游覽廣州,我緊盯著摩天大樓上的云朵,想起了早年夭折的遠行,不由寫下一首詩——《我是否一直走在時代的背后》:“我試著仰望摩天大樓上/那朵1991年夏天的浮云。它/和青春期的流浪念頭有關/和南方十萬盲流有關/和天橋下售賣假飲料的婦女有關/和小旅店拉客的白話有關/和汽車站警察深夜揮舞的電棒有關/和失去聯(lián)系投奔無門的同學有關/和絕望中折返的郁悶有關/和孔雀東南飛的一路風塵有關……”。
二
一趟草率的深圳之行,讓我把遠方的遠歸還給了都市。這次遠行一定程度讓我安定了心思,似乎遠方的價值就是一種安慰,它以空無的面目讓你感覺“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然后讓你重新俯首內地,在起點畫地為牢。
回到小鎮(zhèn),我被調到了一所遠離集鎮(zhèn)的農(nóng)村初中。我?guī)е秃W拥脑娂纱瑏淼搅诉@所沒有電燈的學校。我重新報考了自學考試,在業(yè)余時間拿著教材埋頭苦讀。打鳥,看露天電影,聽歌,彈吉它,錄制朗誦帶……我把多余的時間弄得五彩繽紛,但終于弄到?jīng)]有書籍可看。我不得不一趟趟坐著渡船,來到小鎮(zhèn),向原來的同事借書。這時,我意外得知,這位異鄉(xiāng)的同事正在醞釀出門遠行的計劃。
外地分來的教師越來越多停薪留職請假下海。同事也是一位農(nóng)村子弟,他和我同一個學校畢業(yè)。我們一起彈琴、喝酒、讀書、散步。有一年元宵節(jié),他早早地回到了學校,小鎮(zhèn)的元宵之夜響起了彩燈鑼鼓,同事顯得非常落寞。我特意從家里回校陪他一起過節(jié)。他告訴我,他和父親吵翻了。他父親是一位民辦教師,父子對職業(yè)的不同觀點制造了家庭的矛盾。有一天他憂郁地告訴我,他弟弟還在讀書,他如果不去外面闖一闖,永遠無法為家庭作經(jīng)濟上的貢獻,他教完這個學年就打算去外面。相比于我的沖動草率,他顯得更加沉穩(wěn)可靠,他已經(jīng)不斷地與遠方進行了對話、溝通。我隱約知道我就要與這位親密的朋友告別。當時讓他心事重重的,不是去不去的問題,而是和誰去的問題,在遠方向他發(fā)出熱情呼喚的,是他的兩位紅顏,一位是初中同學,一位是恩師的女兒。
暑假過后,這位朋友果然沒有再回到小鎮(zhèn)。他去了遠方,一個沿海的城市——汕頭。而我,就像兩年前與同學的通信一樣,通過這位好友開始了與遠方對話。鴻雁往來,在贛粵之間穿行。我一次次閱讀著信封上的汕頭兩字,想象著朋友在這座城市的悲歡。我們在信紙上溫習著一年前的小鎮(zhèn)歲月,但其實我們留戀的只是友誼,而不是鄉(xiāng)村教師的生活。我為他寄去了一首詞《沁園春》:“夢里年華,河上月光,舊曲從頭。記常留口碑,農(nóng)家子弟,初為人師,謝氏祠宇。促膝談詩,聯(lián)袂奏樂,佳節(jié)醉陪思鄉(xiāng)酒。青山外,處陋巷之安,小小角樓。彈指幾度春秋,應朝花夕拾憶舊游。悵云橫粵嶺,難敘契闊,雁斷南天,易忘離合。耗廢朱顏,賺得錦繡,壯志都成稻梁謀。梅江畔,問何日筑室,君心依舊?”好友在信上說,他為這首詞落淚了。這時候,內地小鎮(zhèn)和濱海城市互為遠方,互相安慰。他為我寄來了內地不易買到的書籍,《文化苦旅》,《百年孤獨》等等,他在扉頁上赫然寫下“贈給同好,于汕頭”。這些遠方的書籍仿佛暗示著內地無可回避的貧乏和缺陷,更加勾起了我對遠方的想象和悵惘。
多年之后,我在重逢中得知他在遠方經(jīng)歷的曲折。他跟著初中女同學來到了汕頭,進入了女同學事先聯(lián)系好的一家企業(yè)。這位女同學最后成了他的妻子,他不得不為謀取遠方的安穩(wěn)而辜負另一位紅顏。他在企業(yè)落腳后很快看出了流水線的灰暗前途。他希望自己的文化身份區(qū)別于一般的打工仔。他向一位漂亮的女主管寫了一封長信,他漂亮的書法立即得到了女主管的反饋,他獲得了成功,成為公司的文秘人員。當然,這也成為他此后不斷跳槽的動力,就像當年我的同學一樣。多年之后他又憑著一封長信和漂亮書法,打動了家鄉(xiāng)縣城一所私立學校的女校長,從而成功返鄉(xiāng)謀職,結束了遠方的漂泊。
那一年,我已經(jīng)回到了小鎮(zhèn)工作,而越來越多的同事找到了去往遠方的理由:一位中文系畢業(yè)的同事放下文學夢帶著女友去廣東開辦文化公司;一位家境寬裕的同事跟著父親去外地辦起竹木加工廠;一位女同事辭職到了汕頭謀職并找了個當?shù)啬杏选@些信息像一陣陣風在留守的同事中刮起波瀾。這些成功的先行者成為我們效仿的對象,讓我們對遠方的想象變得真實而激動,仿佛我們只要有勇氣,他們就是一個個可靠的驛站。這時,我喜歡的一位姑娘也在同事的介紹下來到了汕頭一家酒店打工。遠方不只是一個滿足職業(yè)想象的空間,還是情感皈依的地界,就像我的好友一樣。一個春天的夜晚,我來到小鎮(zhèn)的郵局,給那座遠方的濱海城市撥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告訴女友我準備前往投奔。女友對我的決定充滿意外,但不巧她正在上班,無法與我詳盡地溝通,只能匆匆地答應。
那年春天,正好下海汕頭的同事回鄉(xiāng)省親,我們于是約好了同行。當時正是學期的中途,我輕率地跟學校領導口頭匯報了一下,我要請假兩周去外頭——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有一種表達叫做“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領導對此見慣不怪順利答應了。我丟下了兩個班的學生和每周十節(jié)語文課,只為了又一次心血來潮的出門遠行。這一次我似乎更多了一份信心,因為有同事陪伴同行。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上午,去往汕頭的車子出發(fā)了,仍然是十二三個小時的長途跋涉,一路上客車不時堵車,李春波的歌曲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但《一封家書》或《小芳》里的情緒與我格格不入。
這一次在車站我們受到禮遇,女同事的男友前來接站,把我們送到了一家酒店入住。和我同行的還有一位男同事,我與這位老鄉(xiāng)是新結交的鐵桿朋友。在學校,我們一起談論馬克思,一起暢談周游全國的計劃,一起談論令人費解的愛情。我們打的,入住,尋職,借助于同伴的社會經(jīng)驗,我不再有行旅的迷茫,但遇到了求職的困惑。在這個偌大的沿海城市,我能干什么?我似乎毫無底氣,我的文憑和學歷,我的興趣和專長,相對于良好的職業(yè)顯得很不成熟。好友甚至找到了酒店和歌吧,介紹說我會彈吉它。我不由得啞然失笑,其實我的三腳貓功夫完全只是自娛自樂,而不足于用到商業(yè)演出上。我喜歡的姑娘也無意挽留我,我知道只有告別。我決定回老家的前一個晚上,我的好友特意離開了住房,留給我們單獨相處的時間。我的內心充滿了失敗感,我即將把遠方的遠交還這座城市,我郁悶地枯坐著,不斷地抽起了煙,感覺前途一片灰暗。我籠罩在悲涼的情緒里,我隱約覺得自己無法給愛情任何承諾。她提出希望我尋找機會調出山區(qū),否則她父母將不可能答應。我悲哀地看到橫在眼前的阻隔。
第二天大早,我不等姑娘前來送別,就和好友一起來到了車站。我獨自踏上了返程的車子,好友扶了扶眼鏡,說,好好看書寫作,寫寫我們這一代人。我形單影只地返鄉(xiāng)歸去,而他則開始漫游全國的計劃,他的家境允許他實現(xiàn)我們一遍遍談到的遠方。如果說青春一定有詩歌和遠方,那么我也許只能擁有前者。在漫長的旅途里,我抽著女友饋贈的紅塔山香煙。那是話別的晚上,她看到我在房間里呆坐抽煙,以為我真的有了煙癮,特意下樓去買,這是我惟一在遠方感受到的和帶回來的暖意。
三
我一直不清楚自己身上為何對遠方有著如此執(zhí)拗的向往。而一次次無果而返似乎證明這種向往更像是葉公好龍。我從少年時期開始就是一個空有壯志的人,初中畢業(yè)時我違背父親的意愿,偷偷填報了師范學校,為了減輕四兄弟念書的家庭負擔。父親為此暴跳如雷,直到喜歡業(yè)績的校長上門勸慰,父親仍然憤憤不平,想逼著我到縣城修改志愿。父親痛罵我說如果不讀重點中學,一輩子只能在山溝溝里找食。他的詛咒像是對我后來一次次出門遠行結局的預言。
為了打破父親的預言,我似乎仍不死心。1994年春天,那位遠方的姑娘在和我通信的過程中出現(xiàn)遲緩的跡象,我在精密的日期計算中推測她的變故,不堪空落而確認她對我的遺忘和冷淡,因而匆匆寄去了一封絕交信。而我剛寄完書信,她的上一封回信就來到了我的手上。多年之后,我在詩人楊牧的自傳《天狼星下》讀到同樣的信誤之悲,引起了深深的共鳴。同樣絕望的還有我失去了考研的信心。當時考研成為山區(qū)教師走向遠方的另一條途徑,但對英語的恐懼很快堵塞了這條道路。我的英語只有初中水平,初一的英語老師和我們同步站在零的起點,老師把一個個發(fā)音不準的單詞帶著剛出鍋的熱乎勁送到教室,讓我從此輸在了起跑線。我?guī)状未蚱鹬饕饪佳?,終于面對英語偃旗息鼓。在重重失敗的陰影里,我再次聯(lián)系了那位為《沁園春》落淚的好友。
又是一個暑期開始,我沒有留在家?guī)椭赣H農(nóng)耕,而一個人坐車去往汕頭。我知道父親對我的失望和疑惑,惟一讓他安慰的是我已經(jīng)訂婚。這一次雖然我獨自前往,但少了一點對人世的驚慌,我順利抵達了汕頭。我打量著這座讓我傷感的城市。我收到那位姑娘的書信后知道一切無可挽回,我不知道對她傷害有多大,她在最后一封信里告訴我,她將離開原來的酒店,從此我們將相忘于江湖,她還把那些特意為我購買的書籍丟進了大海,我隱約記得那是我托她買的《沈從文文集》。好友并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只想一心一意找份工作能夠在這座城市安身,希望有一天能夠街頭與她奇跡般地邂逅,就像電視劇里的一樣。
我被好友帶到了他居住的地方,那是汕頭邊遠的城中村,青翠的竹林里搭起了一排排簡易宿舍。朋友抱怨租金有點貴,僅容一張小床的竹棚每月也要五十元。我走進竹棚,卻覺得它簡單實惠,就像北京后來的“膠囊”。出租房里的語音天南海北,能聽出許多是朋友的老鄉(xiāng)。我們在竹棚里喝著啤酒,談論我對未來的希望。第一天,我們走了幾個中介公司,花了二十元登記。朋友說,他遠遠就聽到中介公司說“生意來了”,知道這種公司不靠譜,只收費用卻很少介紹工作。剛到汕頭時他也登記過,后來長時間沒接到中介公司電話,于是他主動撥打了過去,對他們破口大罵一番。但我還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報了個名。一天下來,工作沒有結果。我們在街頭報亭里買了報紙,在中縫上尋找招聘廣告。這時我們注意到不少期貨公司在招人。朋友說,目前只有這個啟事,這個可以試試。其實他知道我對金融知識一無所知。我們于是走進了書店,豐富的圖書引得我難以邁步,但我只能匆匆?guī)ё咭槐酒谪浫腴T的書離開。朋友上班去了,我呆在竹棚里看書,啃著枯燥難懂的期貨知識,心里不由漫起對前途的渺茫之感——我想起了當年寄給朋友的詞:“悵云橫粵嶺,難敘契闊,雁斷南天,易忘離合。耗廢朱顏,賺得錦繡,壯志都成稻梁謀”。
這天晚上,我在竹棚里突然半夜驚醒,暴風雨襲擊著這座城市,我驚恐地聽著電閃雷鳴,大雨如注,我感覺整座城市在顫抖,仿佛地震就要來臨。我總擔心海水會漫上城市,把這些竹棚全部沖走,我一直想叫喊卻不敢出聲,四周一片寂靜,鄰近的竹棚里有絲絲的喘息聲,那是夫妻房里的云雨。我一夜無眠,早上雨過天晴,和朋友說起昨夜風雨,他卻淡然地說,這是常見的事物,不足為奇,更不至于海水漫城。我又一次為自己的無知羞赧。吃過早飯,朋友又有空帶著我游走在一座座樓廈中。我們來到了期貨公司謀職,但他們看了看我輕薄的簡歷,只是留下了電話,說有消息會通知我?;氐阶√?,我再次陷入了等待。朋友安慰我,說第一次尋找工作都這樣,要習慣于等待。但隨著一天天空等,我的心理防線漸漸潰敗。一個星期過去后, 我終于感覺到這座城市不會容納我了,我向朋友提出了回去的打算。朋友沒有挽留我,只是說回之前帶我在城市里走走。我提出去往海邊。
我?guī)е蜻@座城市告別的心情,行走在大街上。我尋看著酒店的名字,但路上并沒有“金泰大酒店”的字樣。我感謝這座城市,感謝它的街燈在一段時間里迎送著一位姑娘,讓她有好心情晚班之后為我寫信。就在城市的邊緣,我看到了大海,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壯觀,那么恢弘,那么偉岸。那遠山回蕩的海水一片灰暗,泛著泡沫的海水一片骯臟,零亂的翅膀和桅帆在起起落落。我想起了一年前的海邊,有一位姑娘把《沈從文文集》丟進大海,那優(yōu)秀而輝煌的漢語篇章在蔚藍的海水里慢慢下沉,陷入絕望的黑暗之中,仿佛青春的祭奠。
四
2017初夏,我一個人坐在梅江邊的一棟村委會辦公樓里,打開一臺破舊的電腦準備寫信。我在文檔里果斷地敲下了一行標題:《致深圳市委書記的一封信》。就像剛畢業(yè)那會兒,我又開始了與遠方的對話。而這次對話,是一位我敬重的兄長挑起的。
二十多年來,我?guī)缀鯁适Я藢h方的想象。盡管網(wǎng)絡上開始對青年有了重新界定,但我堅定地認為自己已經(jīng)徹底告別了青春。“人到中年”這個詞,隨著早年的一篇課文頑固地植入腦皮,終于浮起來變成現(xiàn)實。早年的三次遠行讓我徹底地安心了。我在老家的小鎮(zhèn)里熬過了教育界最艱難的日子,有時候我們一年發(fā)兩次工資,而每次可能要打八折。盡管俸薄薪遲成這樣,盡管我挈婦將雛一家三口擠在簡陋的宿舍,我仍然沒有撤退的想法。我似乎認定:遠方不再是解救自己命運的神靈。有一年春天,學校員工集體罷課,我居然相信了一位官員的勸導:看看大城市的下崗工人吧,現(xiàn)在保住一份工作多么難!為了擺脫罷課的是非,我騎著自行車游蕩在梅江邊,看著大江波濤翻滾,想起了浮萍一般的命運。
從遠方歸來的十年間,我心如死水躲進書齋,靠一本本書打發(fā)日子。如果說還有遠方,從此文字成了我的遠方。歲月峰回路轉,十年之后一位文友叫我進城,從事一份文字工作。我為此猶豫不決,仿佛這縣城并不是我想象的遠方,期待的遠方,而我已經(jīng)深深眷戀著在小鎮(zhèn)里坐井觀天的生活。后來經(jīng)朋友的交流,我最終一念之差答應了轉行。此后的十年里,一種超負荷的文字工作慢慢耗盡了我的青春,當然我也由此打開了視野,豐富了閱歷。一些朋友開始通過公開的文字認為我富有才華,兄長就是其中一位。有一年春節(jié),這位兄長外出考察景區(qū),居然特意叫上我同行,我開始了解一些官場的規(guī)則和他獨特的見解。然而,他獨特的個性很快危害和結束了他的仕途。一段時間里,我與這位兄長沒有見面,我推測他是不是從此賦閑在家,喝酒打牌或準備二胎。谷雨時節(jié),我正在省里參加一場詩會,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我以為只是一般的問候,他反復詢問我的歸期,讓我充滿疑惑。
終于有一天,他再次叫我去一家酒店集會。他帶著神秘的語氣告訴我們,我們要創(chuàng)業(yè)!我們?yōu)槭裁床荒苁乔f富翁呢?他反問著我們。我充滿愕然。他一次次叫上我,和他的好友一起商談一種叫培訓的業(yè)務,他認為我就是未來公司的文化總監(jiān)。這是小城正在火爆的生意,然而有一天他突然開悟地告訴我們,他不想在小城里跟著走,因為小城的接待能力非常有限,他想到了一個地方,那就是深圳!在他的一番鼓動之下,我突然覺得他的計劃非常有理。而受他之托,我開始了解深圳。
然而我對深圳的了解非常有限。二十年之前的深圳之行,我匆匆的來去只看到寶安的一片樓廈和夜色。幾年前,我?guī)е畠旱降艿芄ぷ鞯膹V州游玩,特意坐著高鐵來到深圳,一位學生熱情地接待了我,帶著我們參觀了小梅沙和世界之窗,但由于時間緊迫,我們對深圳仍然所知甚少。當這位兄長提出轉戰(zhàn)深圳創(chuàng)業(yè)的夢想,讓我再次想到了最初的青春遠行。兄長的理由是充分的,作為改革開放的標本城市,深圳有許多值得學習和追蹤的地方,而她繁多的酒店對開展培訓是有利的條件。為了深入地了解深圳,我托深圳的學生為我購買相關的書籍。而這時,我的工作發(fā)生了進一步的變化,必須常年駐守在梅江邊一個小村子里。于是我一邊讀著《深圳語錄》,一邊在江邊散步,再次開始了對遠方的想象。
通過網(wǎng)絡,深圳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景點進入我的視線,我驚嘆自己游過的地方不過是百分之一。通過優(yōu)秀的讀本,我對深圳有了深入的了解,并對她的歷史地位給予了準確的提煉和描述。我知道了大鵬所城,知道了張愛玲出走異國的那道關口,知道了羅湖口岸的前世今身,知道了蛇口工業(yè)區(qū)“時間就是金錢”的豐富內涵,知道了改革家們的果敢氣魂,知道了商城和旅游業(yè)的意外爆起,知道了“深圳速度”從建筑技術到氣候因素的細節(jié),知道了拓荒牛雕塑的來由,知道了一個國際化的微笑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從時間的線索里對照我所經(jīng)歷過的年代,對照那時的十萬盲流和我的一次青春異動。時間的宏觀,讓我開始對深圳的空間再一次充滿向往。一周時間里,我在小村子里與遠方進行深度的對話。我把自己當作她可靠的知音,因為她可能是我揚帆的大海。
按照兄長的囑托,我事先擬寫了一位給深圳市委顧問的長信,表達自己對深圳的認知,和到深圳開展改革文化培訓的前景。教授對我們精準的表達贊賞有加,從而讓兄長更是充滿信心。他要我一鼓作氣,靜下心來,代表內地的一伙中年人,給深圳市委書記寫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作為我們進軍深圳的號角。悶熱的下午,我在電腦前推敲字句,讓一個樂觀的文化產(chǎn)業(yè)在深圳展開美妙的藍圖。在小村的一個晚上,我還把自己對深圳的憧憬說給了城里的朋友,她對我們中年的雄心報以贊嘆,我也為自己重新找回了對遠方的想象而興奮。
然而,當我妙筆生花描繪著深圳之夢的時候,當我沉醉于遠方想象的時候,兄長又一次調整了創(chuàng)業(yè)的思路,他再次經(jīng)過深思熟慮,似乎感覺到了遠方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他說服我們,我們應該從腳下這片土地做起,深圳是我們下一站!我們再次認同了兄長的遠見。我仍然回到了梅江邊的小村里工作和散步。我不知道小村里寫好的那封信什么時候會發(fā)出去。但我沒有沮喪,因為那仍然是值得期待的遠方。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中年,遠方最終只是我的精神食糧。遠方擦亮了無數(shù)暗淡的日子,遠方是誘惑是動力,是折磨是憧憬,是浪漫主義。海子贊嘆荷爾德林時說:詩歌,與遠方一樣。是的,我剩下的遠方只有文字。人屆不惑,我也慢慢理解了海子的詩篇《遠方》,理解了其間的痛苦和幸福,希翼與絕望:“那時我在遠方/那時我自由而貧窮/這些不能觸摸的姐妹/這些不能觸摸的血/這些不能觸摸的遠方的幸福/遠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在今后的歲月里,但愿我能把遠方的遠歸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