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飛翔

康有為、梁啟超關(guān)系的演變是頗耐人尋味的。應該說，康、梁二人都曾是近代中國歷史上向西方尋找真理的先進人物，都曾為使中國由封建制度轉(zhuǎn)向資本主義制度作出過各自的貢獻。然而，在歷史的轉(zhuǎn)折與大變革面前，一個固步自封，僵化保守，拒絕接受新事物和新變化；一個善于吸收，與時俱進，因時而變，努力掙脫傳統(tǒng)事物與文化的束縛，師生思想的分歧乃至最后分裂是理所當然的?？涤袨槭橇簡⒊螌W和從政的導師，二人都是中國近代史上的著名人物，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是與中國近代歷史的發(fā)展進程息息相關(guān)的。

一

1890年春，18歲的梁啟超在父親的陪同下入京參加會試。落第后，歸途經(jīng)上海，在書市上購得《瀛環(huán)志略》一書，又看到上海制造局翻譯的西洋書籍多種。這時他方知世界有五大洲乃至各國，禁不住掩卷長嘆：“世界之大，真非吾輩所能想象。”

這年八月，經(jīng)陳千秋引見，梁啟超認識了南?？涤袨橄壬．敃r梁啟超因16歲中舉，頗有點少年得意。誰知康有為對他所學舊學逐條加以批駁，這使梁啟超十分驚訝，他沒料到被世人推崇萬分的學問在康有為看來，如同秕糠，他感到自己如“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驚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氐綄W館，和陳千秋談到自己見到康有為的感受“竟夕不能寐”。于是第二天梁啟超再次拜見康有為?？涤袨檎劻俗约旱慕虒W內(nèi)容，稱自己并非以當時通行的四書五經(jīng)、陳腐的八股文為內(nèi)容，而是以孔孟之學、佛學、宋明理學為主體，兼及史學和西洋學說，重點研究今文經(jīng)學，對古文經(jīng)學進行辨析批判。聆聽了康有為的這番話，梁啟超當即決定拋棄舊學，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yè)南海之門，生平知有學自茲始”。

認識康有為是梁啟超一生中最重大的歷史事件之一。1891年至1894年，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的梁啟超在萬木草堂這樣一個匯集新思想、新學問、新風氣的地方，在循循善誘、愛生如子的康有為的直接啟發(fā)和教導下，進入了他一生第二個緊張的學習時期。萬木草堂有一個圖書館，名曰“書藏”?？涤袨閷⒆约覕?shù)代藏書全部運來，又從上海制造局購買了西方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各類書籍3000余冊。求知欲旺盛的梁啟超在這里如魚得水，恣意涉獵，像海綿吸水一樣吸收各科知識。此時康有為本著“激勵氣節(jié)、發(fā)揚精神、廣求智慧”的教旨，著《長興學記》作為學規(guī)，提出教育應包括德智體三個方面。康有為在中國教育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教學原則，并對傳統(tǒng)的教學內(nèi)容和教學形式進行了大膽的改革，使萬木草堂成為一所不同于流俗的新式學堂。

在萬木草堂學習的四年，為梁啟超一生的學術(shù)和事業(yè)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涤袨槟觊L梁啟超16歲，在最初的幾年里兩人一唱一和無論是思想還是實踐目標，均高度一致，簡直如出一人，但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二人卻日漸分離，并最終分道揚鑣。

二

康有為（1858—1927），又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廣東南海人，出生于一個“世以理學傳家”的名門望族，他的曾祖父和祖父以程朱之學教授于鄉(xiāng)，提攜后進，有“醇儒”之稱。康有為主要是在祖父的教育下長大的，少年時代就接受了理學思想的系統(tǒng)教育，所謂“成童之時，便有志于圣賢之學”，開口圣人，閉口圣人，以至于大家都稱他“康圣人”?？涤袨榈那嗄陼r代，正值中國遭受列強欺凌，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的年代，在內(nèi)憂外患、圖存救亡的時代里，富有愛國熱情的康有為逐漸形成了改良主義思想。

康有為對科舉考試興趣不大，多次參考，均名落孫山。1879年，22歲的康有為在游歷過為英國殖民者霸占了近40年的香港之后，對于西方文明有了些感官上的認識，覺得英國人“治國有法度”，不像古代所謂的“夷狄”那樣沒有文化。于是，他開始鉆研西方的科學知識，逐漸成長為當時學術(shù)、思想界的先行者之一。根據(jù)清朝的有關(guān)規(guī)定，一般老百姓是不能直接給皇帝上書的。康有為卻不管這些，1888年，身為老百姓的康有為，首次向皇帝上書，分析當時國內(nèi)和國際的形勢，提出了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的改革方案。光緒皇帝雖然并沒有看到這封上書，但康有為卻贏得了民眾的廣泛關(guān)注，人們開始注意起他來。

1890年，當梁啟超在去拜訪康有為時，梁啟超已在廣東鄉(xiāng)試中考取第八名舉人，可以說是少年有為；而康有為雖然年過三十，但因科舉考試不順，此時不過是一名監(jiān)生而已，在“學歷”上比梁啟超低一格。按照當時的科舉習慣，梁啟超中舉在先，應是康有為的“前輩”，所以梁啟超心中未免有些自得。二人見面之后，聊了好幾個時辰，梁啟超后來追憶這段往事時說，康有為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佛教用來形容佛祖說法時的詞語），當頭棒喝之后，使他一時不知所措，以前所學的不過是應付科舉考試的敲門磚而已，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學問。經(jīng)過一番思考，他毅然決定拜監(jiān)生康有為為師，并逐漸成長為康有為的左膀右臂。梁啟超師從康有為，不僅是他從政生涯的開始，而且也是他進入學問殿堂的起點。他曾說過：“啟超之學，實無一字不出于南海?！贝藭r師徒二人在思想上還是有一些分歧的，只不過這些分歧不是太大而已，但卻種下了日后恩怨的種子。

三

從1898年6月11日開始，在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的支持下，光緒皇帝頒布了一系列改革政策。由于慈禧太后的反對，9月21日，維新運動宣告失敗，前后僅僅歷時103天！因1898年為舊歷戊戌年，故這次改革又稱為“戊戌變法”?！拔煨缱兎ā笔∫院?，康有為和梁啟超先后逃亡到日本?？涤袨槭峙踝苑Q是光緒皇帝縫在衣服里的所謂“詔書”，繼續(xù)宣傳他的?；时＝讨鲝?。

起初，梁啟超像從前一樣，惟師命是從，言必稱師，可漸漸地，隨著對西方資產(chǎn)階級啟蒙著作的大量閱讀，他的政見發(fā)生了顯著變化，與從前判若兩人。最主要的變化是他接受了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思想，特別贊同被稱為“最后一個無所不知的人”的英國思想家約翰·穆勒的名言：“人群之進化，莫要于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辈⒁浴蹲杂蓵窞轭}，寫下一組文章，宣傳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平等、博愛思想。他認為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盧梭的《民約論》是醫(yī)治中國痼疾的良方，認為中國若能采納其思想，必將出現(xiàn)大同盛世。

在西方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影響下，梁啟超的政治主張也從?；兽D(zhuǎn)向革命，這段時間，他與孫中山、陳少白等革命黨人的來往開始密切，有時甚至三更半夜還和他們擁被長談，并有了合作組黨的計劃，“擬推（孫）中山為會長，而梁（啟超）副之”。梁啟超甚至召集其他同學，聯(lián)名致函康有為，勸其退休，“息影林泉，自娛晚景”?？涤袨榈弥簡⒊瑑A向革命的思想之后，非常生氣，立即嚴令其離開日本到檀香山辦理?；蕰乱?，并斥責其倡導革命的錯誤。由于多年來，梁啟超已養(yǎng)成了對康有為的敬意和畏懼，他只得在表面上答應悔改，但實質(zhì)上并未放棄對革命的信仰。

在尊孔保教問題上，梁啟超也開始有意擺脫康有為的束縛。早年的梁啟超，在康有為的影響下，常常談論尊孔保教，好友黃遵憲和嚴復分別向他說明“教不可?！钡牡览碇?，他開始轉(zhuǎn)變思想。1902年，本著“吾愛孔子，吾尤愛真理；吾愛先輩，吾尤愛國家；吾愛故人，吾尤愛自由”的想法，梁啟超公開發(fā)表文章，認為教不必保，也不可保，從今以后，只有努力保國而已，從“保教黨之驍將”轉(zhuǎn)變?yōu)椤氨＝厅h之大敵”，梁啟超受到了康有為的嚴厲批評。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中國應該實行什么樣的政治體制？是共和制，還是立憲制？當時的人們從各自不同的政治立場出發(fā)，表達出各自的觀點。此時的梁啟超和康有為一樣，堅持中國應實行“虛君共和”，但不久，隨著革命的發(fā)展，梁啟超便把自己的主張修改為“和袁慰革，逼滿服漢”。而康有為依然固執(zhí)己見，不愿與時俱進，康、梁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在致康有為的信中，梁啟超言自己與康有為議論時事，總是出現(xiàn)矛盾，很難領(lǐng)會康的意思，最后只能在表面上答應，回到家后，頭痛目眩?！按蟮峙c師論事，無論何人決不能自申其說……師平昔事無大小，舉措乖方之處，不一而足，弟子亦不能心悅誠服，無如何也?！辈贿^，這段時間，梁啟超對康有為雖有不滿，但矛盾沒有公開化，只是在很小的范圍內(nèi)為人所知。

四

1912年元旦，民國成立。對于民國成立后出現(xiàn)的許多問題，康有為“觸目傷心”，非?？床粦T。為了恢復封建教化與倫理綱紀，他繼續(xù)鼓吹尊孔崇儒，四處活動，組織孔教會，甚至要尊孔子為教父。在大總統(tǒng)袁世凱的支持下，全國上下，尊孔讀經(jīng)，甚囂塵上。袁世凱支持康有為尊孔讀經(jīng)，目的是為其復辟帝制服務，但康有為卻以為只有溥儀才能做皇帝，故早在1914年3月間，康有為就同張勛暗中謀劃，欲復辟清朝。袁世凱復辟帝制，不僅沒讓溥儀做皇帝，而且公然自稱洪憲皇帝，康有為當然不能容忍，于是毅然參加討伐袁世凱的護國戰(zhàn)爭。袁世凱的皇帝美夢僅做了83天，便在全國一片叫罵聲中，嗚呼哀哉了。但康有為并沒有從袁世凱的復辟失敗中汲取教訓，相反，他加快了讓溥儀復辟的步伐。1917年7月，他聯(lián)同統(tǒng)率辮子軍的張勛，利用時任國務總理段祺瑞和大總統(tǒng)黎元洪之間發(fā)生府院之爭的機會，請溥儀重新登基做皇帝，史稱“張勛復辟”。因復辟有功，康有為被任命為弼德院副院長，并戴上頭品頂戴。沒想到僅12天，復辟就告以失敗，康有為名列通緝令，只得躲在外國使館和租界里作詩品畫，直到1918年，在得到北洋政府的特赦之后，才敢走出租界。

與康有為積極復辟相反，梁啟超堅決維護民主共和。袁世凱竊取大總統(tǒng)后，梁啟超組織進步黨，一方面欲與國民黨相抗衡，另一方面則欲監(jiān)督和引導袁世凱走上政黨政治的道路?；I安會借討論國體問題，為袁世凱復辟帝制搖旗吶喊、擂鼓助威。針對社會上的這股復辟逆流，梁啟超以他那酣暢淋漓的文筆，揮毫寫下《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袁世凱得知這個消息后，立即派人拿著20萬元的銀票，勸他不要發(fā)表這篇文章。梁啟超卻不為利誘，毅然發(fā)表。同時，他還聯(lián)合蔡鍔等人，組織護國軍，以武力討伐袁世凱。1915年12月25日，云南正式宣布獨立，拉開了護國戰(zhàn)爭的序幕。在此前后所發(fā)表的許多通電，均為梁啟超預先草擬。為了推動廣西軍閥陸榮廷獨立，梁啟超只身前往廣西，歷盡千辛萬苦之后，終于迫使陸榮廷于1916年3月15日宣布獨立，所有重要電文，均為梁啟超草擬。在全國人民的支持下，護國戰(zhàn)爭很快便取得了勝利。與其師康有為不同，梁啟超不僅反對袁世凱稱帝，而且反對任何形式的復辟，他深信世界潮流不可阻擋，任何復辟陰謀都不能得逞。當康有為在《上海周報》上發(fā)表《為國家籌安定策者》，公開主張清帝復辟時，梁啟超立即發(fā)表《辟復辟論》，針鋒相對，將矛頭直指康有為，明確指出此文的實質(zhì)是“黨袁論” “附逆論” “籌安新派”。張勛復辟一發(fā)生，梁啟超立即隨段祺瑞誓師馬廠，參加武力討伐。他不僅代段祺瑞起草討逆宣言，而且以個人名義發(fā)表反對通電，斥責其師為“大言不慚之書生，于政局甘苦，毫無所知”。據(jù)說通電寫好之后，有人擔心這會破壞康梁師生之誼，梁啟超卻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師弟自師弟，政治主張則不妨各異，吾不能與吾師共為國家罪人也?！?/p>

康有為在張勛復辟失敗后，不僅不反省自己的過失，反而將怨氣發(fā)泄在梁啟超身上，咒罵他為“梁賊啟超”，將他比喻為專食父母的梟獍，并作詩斥責：“鴟梟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關(guān)。逢蒙彎弓專射羿，坐看日落淚潸潸?！保ǚ昝稍蚝篝鄬W習過射箭技術(shù)，后來卻害死后羿。）康有為通過這首詩表達了對弟子梁啟超的憤怒?？盗汗_辯難及交惡之后，劉海粟等人積極從中斡旋，二人關(guān)系有所緩和。

五

晚年的康有為和梁啟超之間關(guān)系有所緩和，但師生之誼并不能掩蓋二人政治立場上的分歧。晚年的康有為依然沒有從溥儀復辟失敗中汲取教訓，繼續(xù)鼓吹尊孔復辟。1924年10月23日，溥儀被馮玉祥趕出故宮，康有為則指責道：“挾兵搜宮，何以立國？”并不顧年邁體弱，由上海趕往溥儀在天津的住所張園，“覲見圣躬”。溥儀生日時，康有為再赴張園為其祝壽。康有為七十壽辰的前一日，溥儀也遣人送來“岳峙淵清”匾和一柄玉如意，以示祝賀。康有為受寵若驚，“當即恭設香案，望北叩謝天恩”。對于當時蓬勃發(fā)展的大革命運動，他則稱之為暴亂、“俄化”，甚至在他去世前夕，還致電反動軍閥張宗昌，要他先發(fā)制人，“用重兵”對抗已逼近上海的北伐軍。與康有為相比，梁啟超卻反對復辟倒退，維護共和，追求立憲，他認為歷史是在不斷進步的，封建帝制再也不可能在中國復現(xiàn)，自從清帝退位以后，“我敢說，已經(jīng)掛上的民國招牌，從今以后千千萬萬年再也不會卸下，任憑你像堯舜那么賢圣，像秦始皇、明太祖那么強暴，像曹操、司馬懿那么狡猾，再要想做中國皇帝，乃永遠沒有人答應”。盡管民國還存在種種黑暗，并不是真正的民國，但總比封建帝制要好，他堅信社會潮流浩浩蕩蕩，一往無前，民國比封建進步，這種觀點顯然比起康有為的復辟論調(diào)，要進步得多。

1922年，康有為原配夫人在上海逝世，梁啟超曾親往吊喪，但這不過僅維持著師生之誼而已。1927年，康有為七十大壽，康門弟子齊集上海祝壽，梁啟超雖然因事未來，但卻托人送來壽聯(lián)和壽文。在壽聯(lián)里，梁啟超將康有為比作孔子，極得以“圣人”自居的康有為喜好。在壽文里，梁啟超深情地回憶起早年在萬木草堂學習的經(jīng)歷及師生之間真摯的情感，感謝先生的教誨之恩，并高度評價了康有為對當世及以后的影響。祝壽的喜慶氣氛尚未散盡，3月31日，康有為便逝世于青島。梁啟超聞訊之后很是傷感，因見他身后蕭條，電匯去幾百塊錢，作為賻禮。4月17日，梁啟超聯(lián)合康門弟子，在北京設靈公祭，含淚宣讀悼文。在這篇情深意濃的悼文里，梁啟超肯定了康有為早年的歷史貢獻，但也委婉地批評了他在復辟帝制上的錯誤。梁啟超這種“吾愛吾師，但吾尤愛真理”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后人學習的。

（責任編輯：顧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