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

故宮博物院藏有康熙御題“萬壽無疆”匾額，長386.5厘米，寬144厘米，厚4.5厘米。左側(cè)尾款為“康熙十八年二月初八日孫皇帝臣玄燁恭進”，在尾款的“康熙”兩字上鈐蓋“皇帝尊親之寶”滿漢文合璧方形朱文璽。匾額是26歲的康熙為祖母孝莊太皇太后題寫的，懸掛在太皇太后的慈寧宮。

康熙十八年（1679年）春天，平定三藩的戰(zhàn)爭已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近六年。前一年的秋天，吳三桂在衡陽病死，叛軍士氣一落千丈，清軍熬過了最困難的階段，雙方戰(zhàn)略相持的平衡被打破，清軍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全面進攻做準備。

二月初八日，是太皇太后的生日，當(dāng)時稱萬壽圣節(jié)。這一年，按傳統(tǒng)的虛歲計算，太皇太后已經(jīng)67歲了。正月之時，康熙就在籌劃太皇太后的壽誕禮物了。

“萬壽無疆”匾

正月十一日，康熙心情不錯，在懋勤殿讀罷《通鑒綱目·前編·周紀》二十七條之后，他親自揮毫，書寫了“萬壽無疆”四個大字，準備做成匾額，給太皇太后祝壽。在落款之前，考慮到孝莊的萬壽節(jié)是二月初八日，為鄭重起見，康熙放棄了“正月十一日”的落款，選用了進獻匾額的萬壽節(jié)當(dāng)日“二月初八日”。書寫完畢，康熙還特地讓入值南書房的張英、高士奇等人欣賞。張英等人看過之后，認為這四個字“雄整蒼勁，結(jié)構(gòu)天然”，為皇上的書法“不勝欣幸”。（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康熙十八年南書房記注》，《歷史檔案》1996年第2期）

匾額落款寫在二月初八日，康熙的考慮可謂周全，但百密一疏，“萬壽無疆”匾額的懸掛，沒能按既定計劃選在二月初八日，而是推遲到二月初十日。這是因為，此年的二月初九，是春分日，朝廷需要去朝日壇祭祀行禮。祭祀日壇，皇帝可選派王公與近臣前往，不必像冬至祭祀天壇那樣，必須自己親自出面?？滴蹼m然可以派都統(tǒng)賽音達禮代替自己去祭祀日壇，但祭祀前的齋戒，卻必須親力親為，是別人無法代替的。二月初八日，正好在齋戒期內(nèi)。為此，太皇太后特地發(fā)下懿旨：“以朝日齋戒，（萬壽節(jié)）更于初十日行禮?！保ā肚迨プ鎸嶄洝肪砥呤?，康熙十八年二月癸酉，見《清實錄》第四冊，中華書局，1985年，第1010頁）

推遲慶祝日期也符合常例。皇帝或太后的萬壽節(jié)，有時候會喜上加喜，與其他節(jié)日重合，一般都是先行天命再盡人事，先舉行其他節(jié)日的相關(guān)儀式，再過帝后的生日。明朝景泰帝時，有一年立春日與萬壽節(jié)碰巧在同一天，就先迎春還是先慶祝萬壽節(jié)，群臣發(fā)生了爭論，最后還是于謙站出來主張：“先迎春而后慶賀，不見‘春王正月乎？春加王上?！保▍敲C公：《明語林》卷五《識鑒》，黃山書社，1999年，第87頁）春王正月，是《春秋》經(jīng)文中最常見的一句，以此主張先迎春后慶祝萬壽節(jié)，雖有文字游戲之嫌，可在沒有更合理辦法的情況下，得到了群臣的一致贊同。明英宗天順五年（1461年）十一月十一日，既是冬至日，又是萬壽圣節(jié)。為規(guī)范群臣上賀表的格式，禮部尚書石瑁等人建議：將冬至與萬壽節(jié)的賀表合并為一份，賀表上統(tǒng)一寫“今茲冬至，恭遇圣旦，圣壽益增”這樣的吉祥話。（《明英宗實錄》卷三三○，天順五年秋七月甲辰，臺灣“中研院史語所”校印本，1962年，第6784頁）以上兩個例子，雖是明代的事，其精神實質(zhì)，與孝莊推遲萬壽圣節(jié)慶祝的懿旨是一致的。

到了二月初十這一天，一大早，康熙就率領(lǐng)諸位王公、貝勒貝子、大學(xué)士、都統(tǒng)、尚書、精奇尼哈番、侍衛(wèi)等，出隆宗門，到慈寧宮，在中和大樂聲中，向升坐寶座的太皇太后行禮，慶賀其壽誕。同時，康熙也將裝裱完成的萬壽無疆匾送到慈寧宮，命人懸掛在正殿。朝拜完祖母以后，辰時，康熙去保和殿，舉行經(jīng)筵大典，聽講官講解“四書”；巳時，康熙又返回慈寧宮，親自察看萬壽無疆匾額的懸掛情況。（徐尚定：《標點全本康熙起居注》第一冊，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354-355頁）康熙不顧政務(wù)繁忙，經(jīng)筵后再去慈寧宮，可見其對萬壽無疆匾額的重視程度。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因時間有限，為能趕在萬壽節(jié)時懸掛匾額，只是進行了一般的裝裱，并沒有做特殊處理。故宮博物院現(xiàn)存的康熙御筆“萬壽無疆匾”，匾面為刺繡品，金地黑字，匾邊上下兩側(cè)各有五爪行龍六條，左右各有二條，共有行龍十六條，均為黑地金龍。如此大的刺繡工程，不可能短期內(nèi)完工，現(xiàn)存匾額當(dāng)是孝莊萬壽節(jié)之后補繡的。從工藝上判斷，刺繡工作當(dāng)是由江南三織造制作完成，再運回北京的，可惜目前還沒有找到相關(guān)檔案材料來佐證。孝莊晚年，將慈寧宮后殿改造成禮佛的大佛堂，新制作的刺繡萬壽無疆被改懸在佛堂明間仙樓佛龕頂上。（王子林：《慈寧宮大佛堂考》，《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年第4期）。乾隆九年（1744年）四月十一日，又御筆補寫了“百八牟尼，現(xiàn)莊嚴寶相；三千，聞清凈妙香”一聯(lián)，作成黑漆地金字抱月對，在同年八月十七日，由柏唐阿盛德等人，用倒環(huán)安掛在慈寧宮后殿明間，與康熙御筆的“萬壽無疆”匾額形成配套（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香港中文大學(xué)文物館：《清宮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檔案總匯》第12冊，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15頁；《國朝宮史》卷十三，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58頁）。直到1973年，因洛陽白馬寺要借展大佛堂文物，佛堂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需要調(diào)整，才將此匾額與對聯(lián)一并撤下，放入文物庫房保存。

萬壽詩與萬壽表

為給祖母祝壽，除卻御題“萬壽無疆”匾額外，康熙還作有萬壽詩二首，萬壽表一篇，詩、表、匾三位一體，以此表達對太皇太后的恭敬之心。

萬壽詩為七言絕句，寫于正月十八日。這一天，康熙御門聽政后，照例到懋勤殿讀書，讀書學(xué)習(xí)之暇，御制《恭上太皇太后萬壽詩》二首：

其一：

和風(fēng)瑞氣滿簾櫳，

慈壽無疆祝上宮。

喜得萬方同孝養(yǎng)，

千秋福德并蒼穹。

其二：

透戶卿云接御香，

彤墀新柳拜韶陽。

宮中堯舜兼文母，

恭捧南山萬壽觴。

[《（康熙）御制詩集》卷三，《故宮珍本叢刊》第542冊，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45頁]

詩寫成后，康熙將其拿給入值南書房的葉方藹、張英、高士奇等人，請他們品評。張英等人認為，從康熙的詩中，可看出“圣孝誠篤，天藻高華”（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康熙十八年南書房記注》，《歷史檔案》1996年第2期）。平心而論，康熙的萬壽詩，寫得中規(guī)中矩，雍容華貴之外并無多少突出之處。作為臣下，也只能從“仁孝”的角度出發(fā)，來給皇上“點贊”了。張英還在二月初六日作的《恭遇太皇太后萬壽節(jié)，敬賦五言十韻》一詩中因襲康熙的詩意，對“仁孝”做了進一步發(fā)揮：“文孫天下養(yǎng)，堯母域中尊。雍肅千秋范，涵濡兩代恩?！保◤堄ⅲ骸段亩思肪砣?，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19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310頁）孝莊之仁，在于連續(xù)撫養(yǎng)順治、康熙兩代少年天子；康熙之孝，在于三藩將定，天下復(fù)歸安寧，太皇太后可安享太平。葉方藹也在二月初六日作有《恭遇太皇太后萬壽節(jié)，敬賦五言十韻》詩，詩中有“分福惟王母，承歡得圣孫”這樣的句子，則直接把太皇太后，從人間的堯母升格為上界的王母娘娘了。其著眼處點，還是在“仁孝”二字上做文章。（葉方藹：《葉文敏公集》卷十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78頁）

到了二月初十日，康熙將這兩首祝壽詩一并獻給太皇太后。很可惜，康熙御書的這兩首詩的原件今天已看不到了。

萬壽詩之外，康熙還撰有《上太皇太后萬壽表》一篇。正月二十三日，康熙在懋勤殿讀書，同時，還創(chuàng)作了太皇太后萬壽表文，征求學(xué)士葉方藹、張英等人的意見后，當(dāng)著他們的面，親自提筆書寫完畢。葉方藹認為：賀表的書法，堪稱“鐵畫銀鉤”，可以作為書寫的示范，“永昭法則”；賀表的內(nèi)容，可謂“圣孝垂千，文思范八荒”，情思高遠，文采出眾。（葉方藹：《葉文敏公集》卷十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1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77頁）張英閱罷賀表，向康熙回奏，此表“體裁端重，詞語高深”，“太皇太后之福德，為古今母后中第一，皇上之圣孝與皇上之文章，為古今帝王中第一。”（《康熙十八年南書房記注》，《歷史檔案》1996年第2期）康熙的萬壽賀表采用駢四儷六的格式，本來就形式大于內(nèi)容，再加上臣下的身份，葉方藹、張英等人對此份萬壽表，不能提出什么修改意見，只剩頌揚一途了。

康熙的萬壽賀表是這樣寫的：

伏以時啟陽和，萬國祝呼嵩之盛；天開旭景，千秋樂無疆之休。山川獻瑞于慈宮，八方同慶；河漢呈祥于內(nèi)殿，四海咸清。遠邇尊親，寰宇忻忭。恭惟圣祖母昭圣慈壽恭簡安懿章慶敦惠溫莊康和仁宣太皇太后陛下，性成仁圣，德配坤貞。日月并光，昭率土而作范；雨露浹洽，明物理而垂恩。遇佳節(jié)于雍熙，被春風(fēng)之浩蕩。壽祉綿洪億，福星臨耀兆年。昭淑美之弘規(guī)，崇高厚之懿訓(xùn)。岡陵擬頌，進扁額以敷揚；葵藿申誠，賦詩詞而拜舞。歡生丹陛，喜溢彤墀。臣服膺誨言，仰承咻煦。實邦家之共戴，顧慈孝之相成。伏愿純嘏尤繁，錫齡彌廣?，幊胤Q北斗之樽，寶冊上南極之箓。臣踴躍歡忭之至，謹奉表稱賀以聞。[《（康熙）御制文集》卷十七，《故宮珍本叢刊》第543冊，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177-178頁]

康熙一共給太皇太后寫過兩篇《萬壽表》，第一篇作于康熙十七年二月初八日太皇太后萬壽節(jié)，此表是第二篇。從《（康熙）御制文全集》來看，全書僅僅收錄了三篇表：兩篇《上太皇太后萬壽表》，一篇《上太皇太后進衣表》（作于康熙十七年）。

三年后的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太皇太后迎來七十壽誕，因康熙二月初十日要赴社稷壇祭祀，十二日要祭祀朝日壇，前期需要齋戒，太后的萬壽節(jié)大禮沒能如期舉行。到二月十二日，康熙從日壇祭祀回來，在辰時，才率領(lǐng)宗親與大臣赴慈寧宮行禮，為太皇太后慶祝壽誕。慶祝儀式，照舊隆重，祖孫親情，更見彌篤，但康熙再沒有題寫壽匾、上壽表。再后來，康熙二十六年（1688年）十二月廿五日，太皇太后崩逝，康熙為祖母祝福的萬壽無疆匾額，也就成了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