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衛(wèi)明
結識陳武后,隨著交往的深入,連云港這個意識中一直遙遠而陌生的地名,莫名變得親近親切,仿佛老陳就是連云港。老陳難得來常熟,一年兩三回,最多待三天,有時匆匆路過,日程排得滿滿的。哥幾個小聚一番,這個說,那個鬧,面對面交流很少。老陳能喝,能侃,喝茶侃,喝酒侃,坐車里侃,肩并肩走路還是侃。老陳說話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同一種語態(tài),微微揚起頭,不緊不慢,一口頑固的江淮普通話。在北京待六七年了,六七年京腔京調(diào)浸潤包圍,居然毫無絲毫沾染。也罷,張口閉口京片子就不是老陳了??蓺獾氖撬潇`,動不動指摘我:白當老師了,普通話……嘖嘖……一臉鄙夷,留著后半句讓我難受。
隔一晚,老陳發(fā)來信息,說正在回京的高鐵上,或是回老家了。正失落著呢,別說京城,連云港很遙遠,老陳也很遙遠,恍惚得懷疑相聚的真實性。
經(jīng)常來這里打擾各位,你們也來連云港打擾打擾老陳吧?老陳說。他的邀請方式別致,說這話頻率愈來愈高,不由得深信邀請的誠意。
老陳是什么時候開始邀請我們?nèi)ァ按驍_”的,已然不記得了。開始,客套成分或多或少。沒有具體時間,沒有行程安排,臨走順帶一句“來玩”,等同“再見”,基本上僅止于話別意義。后來,這話說多了,又是一臉坦蕩,真誠。比如席間,吃著這方菜肴,老陳很自然說起家鄉(xiāng)菜,且?guī)б痪?,我邀請你們吃連云港菜?。≡秸f越具體,說菜青蟲叫豆丹,還有,一萬條才裝一碗的小魚——那叫什么魚,問過即忘,不好意思再問了,問過連云港其他朋友,都不知道,可見是奢侈品,非平頭百姓有福享受……都是好東西?。∷苹匚?,借以夸張的表情??龋銈兌紱]吃過吧?我請你們吃!
老陳一次次拿美食誘惑,我等真是動心了。想想有些不忍,至少不妥。他來我們這里,幾個輪番招待他。我們過去呢,呼啦啦一大幫人,吃住幾天,覅把他吃窮了,大作家不靠稿費貼補,薪水少得可憐。他說,我那邊也有朋友啊。言下之意無須一個人掏腰包。去年十一長假,說定了行程,他那邊安排妥了坐等我們過去。但這邊不是每個都很得勁,免費的高速公路那么擁堵,未能成行。這次,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臨行前,潘兄忽告單位有事走不開,無奈之余,作為發(fā)起者,他不想因一個人拂了老陳的美意,竭力慫恿我們?nèi)缙诟斑B。
車在港區(qū)馬路上疾行,老陳招呼司機,就在這里下吧??绰放疲@叫中山路,感覺向東通往海邊的。老街不在古城區(qū),怎么在港區(qū)?
下車,極目四顧,很容易被一側的繁華所吸引,一排又一排橘紅色的大家伙撲入眼簾,即便晴天麗日,港區(qū)的天空不是那么晴朗,總有淡淡的霧氣,陽光也有些散淡,似乎隔著玻璃看窗外,玻璃擦得再干凈,所見還是朦朧。老陳指點著,這叫龍門吊,那叫塔吊,那叫橋吊……大吊車各有各的名,各有各的長相,樣貌一致的排在一起,似列隊的方陣。隔那么遠,還能感覺它們的大,它們的轉(zhuǎn)動,它們作業(yè)時吱吱嘎嘎的氣息。
靠近護欄,發(fā)現(xiàn)這條路懸在半山腰,腳下還有公路,還有鐵路,一列載煤的貨列徐徐開過鐘樓。鐘樓具有地標性意義,隴海線零公里處,老火車站所在。從這里往西,出江蘇,過河南,入陜西,到蘭州。海州與蘭州,1759公里,橫跨半個中國,接蘭新線,出國門,直到荷蘭,海州是歐亞大陸橋的橋頭堡。
老陳招呼,不要拍了,往這邊走!
這就折進老街了,繁華和熱鬧拋在身后。
一腳踩上云臺路的石板,像踩進歲月深處。每塊石板差不多大小的長方形,鋪排不甚緊密,表面光滑,鑿痕依稀。百年來,多少布鞋皮鞋膠鞋,或有草鞋踩過,鞋底摩挲,還有車輪碾壓過。路有微微的坡度,走得慢,幾乎沒有上坡的感覺,走一段回頭看去還是有些坡度的。兩邊的行道樹,是正宗的法國梧桐,主干合抱,虬枝盤曲各具姿態(tài),歲月刻在枝干上,疤痕、凸起的樹瘤,如百歲老人飽經(jīng)滄桑的臉頰。樹冠倒是不大,不甚寬闊的老街不允許它們過度繁茂。
眼鼻耳同時觸摸著老街,梧桐樹背后的房子,留有各年代印記的建筑,如走進歷史教科書。絕大多數(shù)是石頭房子,以規(guī)整石頭壘就,非現(xiàn)代建筑的石片貼面裝飾。用料和格調(diào)帶著濃郁的異域風情,當初荷蘭人在此建港口,大興土木,創(chuàng)造了這些堅固的建筑,也留下了一段歷史。
沿街的門大多關著,要說沒店么,零零星星有幾家。走到民俗工藝館,墻上掛一塊很不起眼的木牌,窄窄的門,探身望去,闃無一人,不見琳瑯滿目,柜內(nèi)陳列著面塑工藝品。撲克收藏館門面古樸,不乏精致,門口豎兩張半人高的撲克牌,黑桃Q,紅桃K,里邊沒顧客。能想象里邊是陳列品,大小,材質(zhì),年代,產(chǎn)地不一,或者還有稀奇古怪的東西,最終把撲克提升到文化藝術高度。古鎮(zhèn)書苑,這名不錯,讀書人最喜歡書店,也最怕進書店,翻翻看看,不覺時間流逝,可這會不是看書時候。
這就走到一處別致的建筑了——人民影劇院。連拱,圓形廊柱,城堡式山墻,建筑風格酷似南京的總統(tǒng)府,只是沒那么氣派。與現(xiàn)代建筑的劇院也沒法比,缺乏寬大的廣場,氣派的臺階。曾幾何時,它與鐘樓,與上海大旅社是連云港的地標性建筑。
一行人,情趣各異,視點不同。每到一處陌生地,有的似孩童看世界,什么都有趣。有的似閱盡滄桑,什么都無所謂。我等手機拍客胡亂取景,拿相機的幾位認真,移動著腳步,變換著身姿,一塊招牌,一處屋頂,一條胡同,一個樹瘤,進入他們的鏡頭,頓時有了靈性。行進間隨手咔嚓,過后翻閱,一幅在民俗工藝館門口,老浦站在門口往里觀望,瑞峰背著手正待進去,移動的側影虛化,老陳轉(zhuǎn)身移步,一如既往揚起臉,鏡片后“目空一切”。一幅幾個人低頭上行,王主席兩手端著手機,邊走邊錄像,夾克迎風鼓起,一腳剛從路面提起,富有動感。我的留影,敞著夾克,兩手插于褲兜,歪著頭,一本正經(jīng)。我過于嚴肅的姿容,時常招致取笑是職業(yè)并發(fā)癥。
云臺路17號門口豎著一個大大的醋瓶子,紅底黑字商標貼,上書“汪恕有”“祥記”“滴醋發(fā)行”,還有南北馳名暢銷遠近之類的廣告詞。門面不大,墻邊貨架上,陳列著瓶裝桶裝,簡裝精裝,大包裝小包裝的成品。本來不喜吃醋,不就是醋么,不就是可有可無的佐料么?近的鎮(zhèn)江香醋,遠的山西陳醋,只是這名兒怪。無意識間停步,進入店堂,正待退出,老陳說不急,這么好的東西值得看看。事實很快證明我的孤陋寡聞。穿過店面,居然有一間陳列室。墻上掛著歷代汪氏滴醋傳人畫像,釀醋工藝翔實介紹。汪氏滴醋始創(chuàng)于康熙年間,直至乾隆下江南偶爾嘗得,大加贊譽,列為貢品而聲名大噪。醋味醇香濃郁,只需幾滴足矣,故謂滴醋。滴醋命名是唯一的,傳承到今十一代,其間世道滄桑,幾盛幾衰。值得一提的是,汪氏傳人陽壽都在八十以上,即便當下也算得上高壽了。世代高壽,基因是一個因素,同伴說,應該是醋的功勞。前幾年流行一句話,“請人喝酒不如請人喝醋”,一群人端著醋碗碰杯,宴席上飄蕩著一股醋味,是不是很有趣?但,醋養(yǎng)生不假。
再進去,還有作坊。高低不平的磚地,放著大小不一的缸甏,木制的工具,如今還用這些古老的器具,還用古老的工藝釀制么?沒有窗戶,只有天窗,一綹散淡的陽光從屋頂投射地上,極細小的塵埃飄浮在光柱間,隨著我們身體移動和細微的喘息翻飛??諝庵羞€有更細小的,我們?nèi)庋鬯姴坏?,儀器測不到的微生物吧?作坊與工業(yè)車間不同,封閉幽暗的環(huán)境營造微生物群落。身體長期受這種小氣候熏陶,即使不吃,身體中的微生物也不少,天長日久浸淫于此,百病不侵。就像做大廚的,鮮味熏都熏胖了。
桌上有開瓶的醋,幾只一次性杯子,可隨意品嘗。我是淺嘗輒止,資深醋客咂嘴猛贊,是好醋!老陳豪氣勃發(fā),來兩箱!賓主推讓一番,付款,搬車上,給我們帶回家。
出得市區(qū),一路往北,再往東,這就去海邊。
車窗外是街市。老陳指著遠山說,那就是花果山,昨日我們就在山頂逗留。
玉女峰,老陳指著北邊山下說,這就是我們明天要去的地方。身處海拔624米的江蘇第一高峰,暮云低垂,山下的一切渺遠而虛幻。近處商業(yè)區(qū)、住宅區(qū),大致能分辨,高層住宅稍遠,再遠似內(nèi)港水域……夕陽下,亦真亦幻,似海市蜃樓。那是人間么?
這就到了“在海一方”公園。海棠路像半個括號,圍出月牙狀的海灣,靠陸地的一邊是巨大的草坪,公園常見的設施,水池,華表,涼亭,凳子等呈階梯式布排,接著是斜坡形沙灘,底下是退去海水的淺灘。這會兒還沒漲潮,海岸亮出濕漉漉的脊背,沙粒中混雜了淤泥,黃中帶褐色。這里一個水塘,那里一處泥溝。水塘中散亂的不規(guī)則小塊礁石,似經(jīng)過人工布排,方便接步行走。礁石側面疙疙瘩瘩,長滿了海蠣。黑乎乎臟兮兮混沌一片,界限模糊,分不清個體,分不清大小,看不出破碎的遺骸中是否藏活物。老陳隨手指著一處,撿起一塊石頭敲擊,碎裂的殼內(nèi)果然藏著白生生的軟體,似乎能見到細微的蠕動。老陳說,都是活著的,不過還沒長大。又說,領悟大海的魅力吧,只要勤快,嘗個鮮,賺錢都不成問題。
沙灘上有密密麻麻的小氣孔,蹲身細看,小孔中有活物在里邊爬動,是小螃蟹,它在孔口探身,飛快地出來,疾速移動,沒入另一個小孔,又出來,不待我看清,又不見了。它那么小,跟蛛蛛差不多,甚至看不出腳的移動,仿佛只有一個若有若無的光影。擴大搜尋范圍,突然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光影漂移在周圍,雜亂,又似儼然按著預設的軌跡。我不敢移步,怕踩壞了這些幼小的生靈,它們畢竟也是一個生命吶。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它們那么靈敏,能感受到我們腳步的移動,即便駐足停步,能感受到不友好的氣息,蟄伏在孔中靜待我們移步。
孩子們在家長帶領下,看準小孔,用小鏟子掘開沙土,無處隱身的小螃蟹飛快逃竄,孩子們追著,歡呼著,按住一只,放入水桶。水桶中或多或少的收獲,在桶中窸窸窣窣不安分。這些個小不點當然不是當美食,離開前就放生了,所有情趣都在過程中。是趕海,也是游戲。也有拿回家把玩幾天,養(yǎng)一陣子,是死是活,命運由著孩子掌控。我們空著手踟躕其間,有人向我們兜售水桶和小鏟,艷紅或深藍色,孩子喜歡,但不結實也不耐用。擺攤的說用完可以回收,打掉一點折舊。多數(shù)孩子是舍不得的,連同戰(zhàn)利品帶回去,還指望下個周末,下下個周末來海邊呢。
我們上岸的地方,正好是通往連島的攔海大堤,是橋,也是路。大海茫茫,連島似拴在海里的一葉扁舟,繩索繃得筆直。循著大堤望去,盡頭,影影綽綽的兩座山,可能視角限制,右邊比左邊的大得多,那就是東西連島了。老陳說,下回來帶你們?nèi)ィ抢锖猛?。暗示這次去不了,或者說不在行程中,這就斷了我們非分之想。老陳經(jīng)常用“好玩”形容一個地方,一個人,有時加一句“真不錯”,咂著嘴,表情夸張。我說,不就是一個海濱浴場,一個海上公園,幾家農(nóng)家海鮮館么?他支吾著說也對。其實,我就是瞎蒙。
攔海堤連著隧道,這是寧連高速的起點呢。隧道之上的山叫北固山,聽名兒很熟吧?一字不差,卻非辛棄疾筆下的北固山,那在鎮(zhèn)江。北固山是個小山包,即便在當?shù)貨]幾個人知道。文人愛訪古探幽,老陳恐怕來過不止一次。不是景區(qū)才好呢!他晃蕩著碩大的身軀,走在隊伍前頭,走幾步回頭說幾句,不多會就到了山頂。上山耗體力,山頂有裸露的巨石,風吹雨打得很潔凈,隨便找個地方席地而坐。一坐下就胡扯,扯海,扯山,扯遠了,他說東邊就是日本。眼睛手指都不閑著,隨手發(fā)個微信圈。幾乎同時,我發(fā)的一組照片,有幾張獲得點贊,一張是席地而坐的,這里一個,那里幾個,坐著蹲著站著的,無序中顯得生動。一張是我上山時的背影,人是見不到自己背影的。照片上,有幾個不規(guī)則的石級掩映在雜草間,大石頭間有幾株矮小的松樹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我俯身前沖,牛仔褲裹緊了屁股,右手挽著外罩,左腿提起正向上邁步,呈運動姿態(tài),頭頂?shù)奶炜张c山頂匯合在不可知的遠處。還有一張是合影,獨缺拍照的蔡兄。取景山頂懸崖邊,一群人或坐或站或根本沒架勢眺望遠海,姿態(tài)隨意而自然,蔡兄的拍攝點低,眾人的視線偏上,恰好形成了遠眺的場景,這真是一幅在無意間成就的經(jīng)典作品。眾人交口贊譽,說取個名兒吧。
山上沒有高大的喬木,稀稀拉拉有幾棵品相不佳的松樹,一種小喬木遍布,初看有點像山茶或杜鵑之類,枝葉頂端長著一串串小野果,與高粱顆粒相當,有的綠色,有的略微泛紅。老陳問,誰識得這玩意?沒人吱聲。老陳讓我們俯身湊近鼻子聞,香!不是一般的香,凌厲而尖銳。有人猜到是花椒。老陳說煮海鮮去腥,首選花椒。萬物相生相克,去腥的花椒長海邊,解河豚毒素的蘆根遍布江灘,半邊蓮治蛇傷,長在陰暗處,是毒蛇出沒的地方……老陳已經(jīng)摘了一把,招呼我們,摘呀!野生花椒,好東西!果果大多數(shù)青澀,剛泛黃,偶有微紅的,都沒熟透呢,可等到熟透就不是我們的了,看枝頭殘柄就知道。眾人紛紛動手采摘,不是勞作,似游戲,似消閑,手里放不下了,總舍不得扔了吧?陳潔從包里翻出個塑料袋,眾人的勞動果實集在一起。眾人散開,又摘了一會兒,估計一斤多了。此后,翻山涉灘,老陳一直把這個紅色袋子攥在手里,像寶貝一樣。到上車前,老陳把袋子塞給陳潔,關照務必帶回去,弄丟太可惜。后來,陳潔在群里說,野生花椒果然好,每次燒魚放幾顆,只要幾顆,香又提鮮,她老公喜歡得要命。
群里的手機照咚咚咚跳出來,光采摘花椒的場景就有二十來張。其中一張,畫面上只有老陳小陳(陳潔),老陳彎腰采摘間,窺視小陳,目光曖昧(眾人就是這么說的),小陳恰好回頭,回頭一笑的眼眸間有著少女般的羞澀。陳潔是警察,得過省女子散打冠軍,擁有一般女子不具備的豪氣,又不乏女性的柔美。搶拍到這個畫面,與我們遠眺大海的那張,堪稱經(jīng)典,攝影這玩意詭譎,一百次的刻意,不如一次妙手偶得。
翻北固山時,山路上不時遇到挑袋提籃的當?shù)厝耍抡f,袋子和籃子里裝的是海蠣子。老陳跟一位歇腳的大媽用方言攀談。大媽展開腳邊的布袋,說今天收獲不多,但都是好貨。果不其然,比我們海灘上見到的大多了。海蠣子“包裝”厚重,可以帶殼賣,也可以賣凈貨,價錢翻好幾倍,這也包含了人工費,撬開殼剔肉費事又費時。小鐵皮桶里已經(jīng)有二三斤凈貨,就像我們這里河蚌肉,更白凈細膩。大媽明知我們不會真買,連潛在客戶都不像,依然熱情作答。老陳不時點頭,夸貨好,夸大媽勤快。直夸得大媽心花怒放,恨不得以跳樓價甩賣給我們。
從北固山下兜回來,又回到在海一方公園,海灘已變成浩大的水面,波濤越來越大,先前擱在灘涂的浮橋在波濤間扭擺。弧形的濱江路兩邊,寬闊的人行道牙子上排滿了小灘,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海邊人,蹲著或站著,今天趕海的收獲擺在腳邊,淡定,耐心,不叫賣。一位大爺收獲頗豐,兩大半盆蟹,一盆紫色的,外形就很漂亮,聽音叫靠山紅,一盆青灰色,個頭偏小,叫石蟹,老陳糾正說是色雜蟹,還有半簍子香螺,價錢都很便宜。山路邂逅的大媽也在,看樣子賣得不錯,她說不著急,遇到大戶還嫌少呢,大不了帶回自家吃。
銷售是一個既“辛苦”又“心苦”的工作,無論是烈日炎炎、驕陽似火的夏天,還是天寒地凍、寒風刺骨的冬天,業(yè)務員每天都要在市場上馬不停蹄地奔波。另外,還要面對各種客戶的不同要求,由于有些經(jīng)銷商是家族式管理,缺乏維系員工的企業(yè)文化建設,對員工關心不夠,因此業(yè)務員平時在工作中不但有“怨氣”還有“冤氣”,離職后存在報復心理帶走大量終端客戶。
我們滯著步子不走,老陳急了,說天不早啦,這些都有得吃,管飽!我的腦子有些短路,路邊的一切,與這片莽莽蕩蕩的海域是不是真有什么關聯(lián),它們真的來自大海么?老陳點著名要我們速速歸隊,去吃海鮮大餐。
這家海鮮館藏在一幢高樓后邊,不是熟人帶路,是找不到這個地方的。平房,門面不大,往里曲曲拐拐,十數(shù)個包廂大小不等。不知誰發(fā)現(xiàn)了貼在在包廂門口的一張“友情提示”,傳到群里,我這等粗人是斷然熟視無睹的。提示共十條,前幾條無外吃多少點多少,喝酒不開車,離開時不要忘帶東西......最后一條有意思,“不要嫌菜貴,花一萬元娶鳳姐,跟花十萬元娶范冰冰,你娶誰?”就是說,物有所值,你不要以為被斬了,來點阿Q,就當娶了范冰冰,即使不如鳳姐,也要暗示自己娶了美女。宰客者未必都是兇神惡煞,像這個有文藝范兒的小幽默還第一次遇見。事實上,店家放個噱頭而已,結賬很平和,很實惠的。這家店讓我們記住了,它的位置,門面,曲里拐彎,那個端菜的鼻翼兩側長著淡淡雀斑的少婦。“友情提示”在不顯眼處,綠色油光紙上灰禿禿的,翹了一個角,何不貼在醒目的吧臺呢。天哪,鳳姐知道了該不會跟店家打一場維權官司?
這家飯店的海鮮大雜燴不錯,估計有個正兒八經(jīng)菜名的。一鍋菜有臉盆那么大,放偏一點轉(zhuǎn)臺就會傾斜,真擔心臺面不堪重負。大雜燴本就煮熟透了,一鍋湯燉成奶白色,燃氣爐一催,熱氣咕嘟咕嘟升騰,香氣醇厚,隱隱帶著一絲甜味(像甜,又說不清),魚蝦螺貝蟹,外加大蔥尖椒花椒,色色俱全。令人食欲大開。我等抄起筷子大快朵頤,端起碗呼嚕呼嚕喝湯,全然不顧吃相。一個回合下來,還有大半鍋,雀斑女過來添了湯,連湯帶貨還是一鍋,仿佛吃手搟面,吃的速度趕不上面的勁道膨脹,單就這盆菜,足矣。
這已然是此行的第四頓海鮮大餐,吃撐了。
常熟距海州四百多公里,高速車程五小時。第一天來的路上,不斷接到老陳的微信,我們隨時報告行車軌跡。似乎沒怎么耽擱,卻比預計時間晚了一小時。
老陳在市郊一家“農(nóng)家樂”飯店早早恭候。進門前,瞅見“農(nóng)家樂”店名,且朗聲讀過的,沒往心里去。撩開門上粉皮條,往里走,過配菜大廳,到最后一進包間,后窗外是一片百畝水域,被低矮的小丘圍著,水質(zhì)清澈。大圓桌,大盆的涼菜已布好。來不及寒暄,老陳吩咐楊樹軍立馬上酒。楊樹軍來過常熟,與我等有過一面之緣。酒是清一色的“桃林酒”,黑釉陶瓶,金粉商標。我等均第一次喝,上口很文,不沖,回味有隱隱的甜,好酒!老陳說,產(chǎn)自他老家東海,沒什么名氣,朋友送他幾箱,舍不得獨享,另外讓我們每人帶一瓶回去。
午飯比日常晚了兩個小時,狼吞虎咽冷菜填個半飽,熱菜上來了。兩大碗紅燒的,間以紅綠佐料,不知何物,大致判斷是禽類。楊樹軍說叫豚,似鵝非鵝,似鴨非鴨,估計江南沒有,說著示以手機照片。老陳眨巴著小眼睛,得意地壞笑。我說江南沒有?這不是番鴨嗎,俗名“花鴨”。老陳說,我怎么沒吃過?我說,“花鴨”野性難馴,飛翔能力極好,一不留神出逃,而且食量大,農(nóng)家養(yǎng)殖不劃算,飯店很少見到。番鴨鮮味不輸野味,肉質(zhì)緊致,沒有一口好牙簡直受罪。鴨胗鴨肝鴨腸一鍋煮,碗頂蓋一大塊已煮透的布滿細密氣孔的鴨血,這燒法獨特。
說話間,魚上來了。老陳指著窗外的水域說,今天沒抓到大魚,就一條小魚怠慢大家了。嘛小魚啊,一米長的盆子,躺著一整條鰱魚,刀子打出斜紋網(wǎng)格,魚身堆滿了紅辣椒、大蔥、蒜瓣、花椒,還有不知名的樹葉草葉(估計也是香料),躥著熱氣,彌漫著香氣。碩大的盆是老板親自兩肘托著(接近抱著,而不是端著)小心翼翼送過來的,往桌上一放,其他碗碟頓時渺小了。這是小魚嗎?老陳說,不大,11斤4兩。老陳說“小”,是有由頭的。有一回他去水庫邊作客,主人也說是小魚,結果上來一條30斤的整魚,因為魚太大,找不到對應的盆子,飯店特地打造了一個不銹鋼器皿,是由兩個人抬上桌面。所以,這半帶自豪半帶戲謔的客套,不是老陳的發(fā)明,也無地域特征,否則楊樹軍等不會疑惑且驚訝了。浪費,浪費,簡直是浪費!一大半魚肉留在盆里,感動之余,直呼浪費。老陳的熱情還不止一條“小魚”,說好午飯淺嘗輒止,愣自灌了我三杯,當然他帶頭灌自己。
楊樹軍笑呵呵給我們敬煙,他抽大“蘇煙”,前回來常熟就領教了。楊樹軍有點像粵閩一帶南國人,黑瘦的臉上長著青春痘,毫無書卷氣,上次來真以為老陳雇的司機。真人不露相,他是個成功的商人,也有才氣,小說寫得好,年底加入了省作協(xié),據(jù)說鋼琴造詣極高,常常在自己開的咖啡店里演奏。
從花果山下來,晚飯在“農(nóng)家樂”繼續(xù)。本想換一家的,這里離我們住地近,大飯店反倒沒特色。老陳特意關照換了菜,且換了兩位陪客。大名鼎鼎的張主席,同樣大名鼎鼎的李教授??礃幼?,是李建軍教授做東。他在上海交大的影視學院當副院長,初夏我新書首發(fā),老陳幫我請到他,浙江工商大學教授張亦輝,中國計量大學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李驚濤——都是連云港籍文化名人、評論家,也是老陳鐵哥們,自然讓首發(fā)活動蓬蓽生輝。李建軍帶了一箱白酒,也是“桃林”,黃釉瓷瓶,看包裝,比午間的高檔一些,口感差不多。
一般來說,酒桌上百米加速的時間少說半小時。都是圈內(nèi)人,再加老陳鼓動得力,一桌人,沒怎么優(yōu)雅、矜持,就進入了狀態(tài)。張文寶是連云港作協(xié)前任主席,如今擔任省作協(xié)副主席,無疑是這一桌的中心人物。老陳席前透露他的酒量,意思明擺著,既要讓他盡興,又不能把他放倒。開始有些拘謹,一杯下肚,紀律松懈,改叫他張廳長了。張廳長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雷聲大雨點小,方寸不亂,我?guī)状稳詺埵骄淳?,他就是不肯見底。酒桌上論杯的,不見底就沒法進入下一輪,我暗示對面兩個女伴,催化一下,陳潔積極響應,都被輕輕化解。酒過兩杯以后,才見他逐漸放開,你敬我敬他敬,他終于招架不住我們的車輪戰(zhàn),語態(tài)姿態(tài)步態(tài)略顯醉態(tài)。不過在我眼里這才正常態(tài),因為我也差不多了。
張廳長口才極好,始終掌控著話題。連云港之行我發(fā)現(xiàn),不只老陳,所有他圈內(nèi)的人物,都伶牙俐齒,隨便什么話題,不打草稿張口而來滔滔不絕,你有耐心聽幾小時他們就能說上幾小時,就連我之前印象口拙的楊樹軍,也是能說會道。李建軍,骨子里的美男子,高知的儒雅與官員氣度融一身,富有親和力。他一個勁兒勸酒喝酒,基本沒插嘴,盡顯主人風范。有張廳長和老陳,一個富有穿透力的主唱,一個退居伴唱的托底,夠了。
花果山是連云港的名片,此花果山是不是彼花果山?外人稍有懷疑,即使反應遲疑,那是對連云港人民的大不敬。《西游記》作者吳承恩是淮安人,但他的外婆家在連云港,準確地說是在花果山一帶。六百年前,如今的連云港城區(qū)還是一片海域,花果山是黃海中的島嶼。吳承恩上外婆家,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作品中對花果山的描述,與當年的形貌吻合。花果山非虛構,也非巧合,就是吳承恩的刻意移植。因為,所有的虛構都不是憑空捏造。
一部《西游記》不夠,羅貫中、施耐庵、蒲松齡與連云港也是剪不斷理還亂。這幾位都能說個子丑寅卯言之鑿鑿,不由你不信。四大名著占三了席,再加《聊齋志異》,連云港人多牛?可惜我暈暈乎乎,過后都記不得了。文化自信的連云港文化人,活得自信自在,以這番底氣闖蕩江湖,到哪里都佛光普照氣場恢宏。
次日午飯,也是老陳精心安排的。做東的也是一位作家,清秀清癯,標準的文人相。他開車,以茶代酒。喝酒作陪的是中國最東邊的街道——海州灣街道的書記、主任,都是女的,都姓張。女書記氣度不凡,有親和力,笑瞇瞇說話,笑瞇瞇喝酒,笑瞇瞇勸酒。女主任嬌小,鞍前馬后服務,為我們斟酒端菜倒茶,說為了讓我們吃到新鮮的梭子蟹,特意起早上海邊碼頭。此話讓我們感動。席間,老陳拿梭子蟹與大閘蟹說事,大閘蟹肉質(zhì)緊致細膩,有隱隱的甜味,而梭子蟹鮮。各有所好。這哪里說蟹呢,一個代表我們家鄉(xiāng),一個是他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老陳不只會吃,還真會說話。
我心里嘀咕,豆丹呢?轉(zhuǎn)念季節(jié)不對,當在六七月間上市的,因為有一種典型的吃法豆丹絲瓜湯。還有一萬條才一碗的小魚呢,我估摸著是某種微體魚,他來常熟時可以問,但此時不可貿(mào)然,連句玩笑都不行,都是自掏腰包,不可讓兄弟尷尬,且別說這個季節(jié)有無了,即便當季,記得他說過乃天價。
這么說下去,又得回到開頭說的海鮮館,說到蔡驥鳴。他是連云港作協(xié)現(xiàn)任主席,在民族宗教事務局任副局長,對宗教事務的熟悉程度非比尋常。他送我們每人一本新出版的詩集《夢醒起來見太陽》,硬面精裝,是目前中國第一部全面關注并思考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長篇詩歌。詩人直面當今世界最關切的環(huán)境問題,用犀利的筆觸、敏感的思維、新奇的意象,揭示了日益嚴峻的人類環(huán)境現(xiàn)實問題。我等迫不及待翻閱,有人提議來個即興誦詩會。蔡主席聲情并茂,讀罷,詩人們(席間多詩人,或?qū)戇^詩)爭相獻藝,賓主融樂,氣氛熱烈。
本來準備第三天吃完中飯走,老陳也作了安排,在哪家,誰誰來陪我們,都無緣得知了。因為怕節(jié)尾高速擁堵,我們一早就上路離開連云港。那時候,老陳還在睡夢里。這兩天,他累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