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
攝影/@A-mu_ 模特/@一鶴_Norman
【1】
11月的維也納寒冷而潮濕,尤其是日落之后,整座城市都被巨大的灰白霧氣裹挾著,像太空中的孤獨星球,沉沉浮浮。
傍晚六點,章夢荻匆匆走在環(huán)行大道上,經(jīng)過國家歌劇院時,對面忽然白光一閃,她的腳步也跟著滯住了。
街對面的歌劇院門口停著一輛銀色卡宴,穿深灰色羊絨大衣的年輕男人剛從車上下來,就被記者們的長槍大炮團團圍住。相機的閃光燈將他的臉部線條勾勒得很硬朗,歌劇院輝煌的光芒恰好也落在他身上,流光鑠金,如同中世紀油畫里走出的年輕神祇。
歌劇院門口掛著的巨幅海報上印著:國際門德爾松大獎之最年輕作曲家獎獲得者宋喬作品世界巡演會。
他是宋喬吧,章夢荻有些恍惚。
每天上班從歌劇院路過,常聽到里面?zhèn)鞒龅挠茡P歌聲,她早已不再有16歲時的掙扎和絕望,生活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沒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厄運,也沒有多少鮮活的希望??墒遣恢罏槭裁?,在看清宋喬的面容后,她突然心生羨慕。
章夢荻在夜晚的寒風(fēng)中站了很久,直到遠處響起教堂正點的鐘聲,才裹緊身上的舊大衣,迅速離開,去歌劇院后面小巷里的咖啡館上晚班。她可不想遲到,昨天房東太太收過房租后,她銀行卡里的錢已所剩無幾。
機會就是這么來的——再次見到宋喬的機會。
下晚班回家的路上,章夢荻接到肖曉的電話。肖曉也是個中國留學(xué)生,學(xué)大提琴,比她年長幾歲,因為老鄉(xiāng)的關(guān)系,對她多少有些照顧。
肖曉在電話里說:“我有個大學(xué)時的學(xué)弟來維也納演出,要在這邊住一段時間,想找個華人做地陪,工作時間比較隨意。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你愿意干嗎?”
章夢荻聽后大喜過望,但又生出一點猶豫:“他會準時給工資吧?”
肖曉聽后笑著說:“當(dāng)然會,說不定還有超出預(yù)料的小費。不過他比較挑剔,脾氣也不是很好。如果對你態(tài)度不好,你可別往心里去。”
章夢荻一一記在心里。對方要求第二天一早約在英雄廣場見面,晚班結(jié)束后,已是深夜兩點。回家后,她倒頭就睡,等第二天早晨起來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就胡亂洗了把臉,套上大衣出門了。
褐色的自然卷發(fā)亂七八糟地糾結(jié)在一起,頂著一雙眼鏡框都遮不住的黑眼圈,還有一身已經(jīng)有些泛白的舊大衣,章夢荻就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在宋喬面前的。
果不其然,宋喬連一句禮貌的寒暄都沒有:“你就是肖曉學(xué)姐說的章夢荻?”
“是我?!?/p>
宋喬將她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臟兮兮的靴子上,而后眉頭狠狠擰起來,不再理她,轉(zhuǎn)身去打電話:“學(xué)姐,我請你幫忙找個對音樂有點了解的導(dǎo)游,怎么著也得是個大學(xué)生吧。你這倒好,給我找一女侍應(yīng)生來。維也納的導(dǎo)游費很貴嗎?學(xué)姐你可真不用這么替我省錢……”
他說中文,言辭刻薄,絲毫沒有要顧及章夢荻顏面的意思。章夢荻臉上發(fā)熱,明明是冬天,手心里卻汗津津的。她深吸一口氣,走到宋喬面前,微微頷首:“宋先生,非常抱歉給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p>
她說得不卑不亢,蒼白的臉色和無意識攥緊的拳頭讓宋喬瞇起了眼睛,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什么突然就改變了主意。
他對電話那端說:“算了,先將就用一天,不行明天再換?!?/p>
【2】
“我是來找人的?!闭聣糨秳傁岛冒踩珟?,宋喬就開門見山地說,“一個中奧混血女孩,20歲左右,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讀大學(xué),學(xué)音樂相關(guān)的專業(yè),長相很漂亮。”
“哦?!闭聣糨兜椭^,只發(fā)出這么一個音節(jié)。蓬松的頭發(fā)擋住她的臉,看不清神色。
宋喬皺眉,沒料到她是這樣的反應(yīng),說話的語氣有些不悅:“你知道我要找的人可能出現(xiàn)在哪里嗎?不知道就直說,我趁早換人?!?/p>
他話音剛落,章夢荻扭頭看向他,笑容緩緩綻開,像慢鏡頭一樣悠長,卻因蒙上了維也納夜晚的霧氣,沒什么溫度。她說:“前方路口右轉(zhuǎn),過第三個十字路口再左轉(zhuǎn),去維也納音樂學(xué)院?!?/p>
一路上兩人都沒再說話,宋喬很不喜歡過于聒噪的人,這樣安靜的章夢荻倒讓他對她的印象稍有改觀。
章夢荻帶著宋喬輕車熟路地進了維也納音樂學(xué)院。從學(xué)院的起源到出過哪些有名的音樂家,她全都了如指掌,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
宋喬有些好奇,問道:“你對這里很熟?”
“我原本在這里讀書,現(xiàn)在休學(xué)了?!闭聣糨堆凵駴鰶龅仄沉怂谎?。
宋喬不是喜歡管閑事的人,也就沒有繼續(xù)追問。
來維也納音樂學(xué)院留學(xué)的華人不多,他們在校園里逛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一個符合宋喬描述的女孩。
下午,章夢荻又帶著宋喬去了一所綜合性大學(xué),那里的音樂系很有名。這所大學(xué)有個奇怪的規(guī)定,不許用相機拍照,偏偏宋喬為了不漏掉任何一個找到女孩的可能性,背了一個大相機。
他們找到了音樂教室,學(xué)生們正在上課,宋喬在門外按下快門,正好被巡邏的保安看到了。保安操一口帶方言的德語嚷嚷,宋喬似乎沒聽懂,還等在原地打算跟保安理論。
章夢荻聽到對方在說他們違規(guī)了,要把相機留下之類的話。她趕緊說:“別傻站著了,他要你的相機,趕緊跑!”
章夢荻一把拽住宋喬的袖子,拉著他拐了幾個彎繞到學(xué)校的側(cè)門,直到跑到人潮洶涌的大街上才停下來。
章夢荻轉(zhuǎn)身看他,忽然彎了嘴角,宋喬向路邊泊著的車的后視鏡里看了一眼,他的頭發(fā)被吹成了中分,胡亂翹著,少了初見時的刻薄和凌厲。
“聽說你要上晚班,路上小心,明早我來接你?!?/p>
“謝謝?!标P(guān)上車門前,章夢荻又說,“你們很久沒見了吧?你這樣很難找到她的,也許她已經(jīng)改變了很多?!?/p>
宋喬問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你對她所有的事情都只了解個大概,顯然很久不見了。”她眼神中好像有一閃而逝的落寞和晦暗,當(dāng)時的宋喬卻沒有捕捉到。
【3】
一連幾天,章夢荻陪宋喬找遍了維也納音樂學(xué)院、綜合性大學(xué)和歌劇院,仍是一無所獲。
宋喬倒也不著急,路過他感興趣的地方也會停下來,走進去看看。
那天,在維也納藝術(shù)史博物館,正好在展出一些跟古希臘神話相關(guān)的藝術(shù)品,其中有一幅古典主義畫作,畫的是美麗的海妖賽壬和奧德修斯。
奧德修斯被塞壬天籟般的歌聲所吸引,卻無法解除身上的束縛,他絕望地掙扎著,眼睜睜地看著賽壬離自己越來越遠。
“小時候看希臘神話,我覺得他們的故事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章夢荻在這幅畫面前站了很久,忽然輕輕地說。
宋喬側(cè)身去看她,她的表情很憂郁,抬頭看他一眼又飛快低下頭,像個不確定自己是否答對了問題的小學(xué)生。他“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xù)說。
“奧德修斯一定被塞壬的歌聲吸引住了,他不會不懂音樂的魅力。如果他是個少年,他一定會選擇留下來?!?/p>
宋喬覺得意外,第一次遇到跟自己想法相同的人。記得大學(xué)上文明史選修課時,他說自己最喜歡的希臘神話人物是塞壬,老師還笑說他浪漫,從新的角度解讀了這個古老的故事。
他問章夢荻:“你為什么這么認為呢?”
章夢荻卻答非所問:“我今晚休息,不用去咖啡館,我?guī)闳ヒ粋€地方。”
夜晚的多瑙河上飄著一層薄霧,一艘木船隱在霧中,昏暗的燈光隱在霧中,岸上的建筑也隱在霧中,一切都影影綽綽。章夢荻雙手插在衣兜里,坐在宋喬的側(cè)前方,夜風(fēng)撩起她的長發(fā),只能看到光潔白皙的右半邊臉。
宋喬在心中嘆息,有點兒可惜了,如果整張臉都像露出的右臉頰一樣就好了。
章夢荻的額頭到左耳有一道淺淺的疤痕,算不上猙獰,但很突兀地橫亙在臉上,對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大概沒有比這更懊惱的事了。
船行過多瑙島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章夢荻忽然轉(zhuǎn)身問宋喬:“你有奧德修斯的感覺嗎?行駛在黑暗遼闊的大海上,忽然聽到女孩美妙而縹緲的歌聲,驚為天籟,哪怕這歌聲危險得致命,也想要見她一面?!?/p>
章夢荻講話的聲音稱不上好聽,嗓音里甚至還帶著一絲沙啞,但這一刻,宋喬被她這樣的聲音蠱惑了。她的眼睛里也好像落滿鉆石般細碎的星子,宋喬有一瞬間的失神。直到方才的歌聲很近了,他才被拉回現(xiàn)實,心底卻升起一陣莫名的悸動。
船行得近了,宋喬看清河岸邊站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再仔細去聽她的聲音,空靈也動聽,但始終比自己記憶里的歌聲差了幾分。
“她唱得很好聽,但不是我記憶里的歌聲?!彼螁潭⒅聣糨兜难劬?,認真地說。
【4】
宋喬的故事開始于四年前的夏天。彼時,18歲的宋喬隨學(xué)校交響樂樂團來維也納演出,演出的行程并不緊張,他們白天演出,晚上可以出去逛。
樂團里都是跟他同齡的男孩女孩,也都是從小聽著《藍色多瑙河》長大的,來到維也納,一定是要夜游多瑙河的。
宋喬就是在這條河上遇到了那個中奧混血的女孩。她坐在船上緩緩而來,月光晃蕩,墜在她的發(fā)絲和裙角。而她的歌聲則格外婉轉(zhuǎn)清澈,似天籟劃破長空,彌散在河水中、空氣里,也浸透了他的心臟。
宋喬隨樂團在維也納待了一周,每天晚上八點,他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多瑙島附近,目睹女孩的船從面前經(jīng)過。女孩也記住了這個笑容靦腆的中國男孩,也會向他微笑。她偶爾唱一兩首中文歌,咬字卻是出乎意料的清晰。
在維也納的最后一晚,宋喬在同學(xué)們的慫恿下,鼓起勇氣買了一束勿忘我送給女孩。在夜晚的昏暗光暈里,女孩穿著一件亮閃閃的藍色魚尾裙,好像漂亮的美人魚。宋喬的同學(xué)揶揄他,笑他是被海妖塞壬的歌聲迷惑住的奧德修斯,不知歸途。
他也不反駁,只是羞澀地撓著頭,對女孩鄭重地說:“我以后一定還會來維也納的,希望我們還能再見。”
女孩微微低著頭,快要和懷中的花融到一起去了。就在宋喬以為自己將要無功而返時,女孩忽然抬頭,從包里翻出筆和紙,寫下自己的地址。
“后來呢?你寫過信嗎?”宋喬的故事似乎還沒講完,章夢荻卻迫不及待地追問。
“寫了整整一年,可是全都石沉大海,從未收到過回復(fù)?!彼螁痰难凵癜迪聛?。
“也許她換了地址或者出了什么事?!闭聣糨短婺莻€女孩開脫。
“所以我來找她,我到維也納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她留給我的地址找她,但鄰居說根本沒有這樣一個女孩。”
章夢荻沒有出聲,宋喬接著說:“不過沒關(guān)系,我還是會繼續(xù)找下去的。”
【5】
章夢荻為宋喬工作了十天,但他們始終沒有找到關(guān)于那個女孩的任何消息。
宋喬很大方,給了她一筆不小的導(dǎo)游費。他說要換一種方式來尋找女孩,接著就消失在章夢荻的生活中。
咖啡館常有在歌劇院演出的演員光顧,他們來不及換掉演出服,出門就裹一件大衣,坐在咖啡館里喝咖啡、聊天。
章夢荻有時也會想,宋喬穿上長燕尾服是什么樣子?他在臺下指揮、譜曲彈琴又是什么樣子呢?走神的次數(shù)多了,被領(lǐng)班看出端倪,朝她促狹地笑:“夢荻,談戀愛可不能耽誤工作喲。”她紅了臉,只一個勁兒地搖頭。
一天下午,領(lǐng)班又看到她站在收銀臺后發(fā)呆,正準備跟她開幾句玩笑,宋喬卻突然闖進來,帶著一身寒意,沖到柜臺前,語氣也和他的臉色一樣冷到了冰點:“你出來。”
章夢荻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臉上是讓宋喬更加不耐的無辜神情。他重重一拍收銀臺:“快點!”
領(lǐng)班遞給章夢荻一個眼神,示意她不要怕,正欲上前詢問時卻被宋喬的一句話堵回去:“這是我跟她的私事?!?/p>
章夢荻脫掉圍裙走出去,宋喬已快步出了門。她剛推開大門,就發(fā)現(xiàn)灰沉沉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風(fēng)呼呼地把雪花往她臉上吹。
她剛轉(zhuǎn)到背風(fēng)向,猝不及防間,宋喬扔來一個紙袋。她趕緊接住,打開來一看,發(fā)現(xiàn)是很多亞裔女孩的照片,有十幾歲的,也有二十幾歲的,至少有三四十張。
章夢荻有些疑惑地看向宋喬:“這是什么?”
宋喬沒說話,翻出手機上的新聞客戶端,是個以八卦出名的網(wǎng)站,頭條上赫然寫著“中國年輕作曲家來維也納尋找初戀女友”的字樣。
“是不是你干的?”他質(zhì)問她。
章夢荻搖頭,他卻不信,硬邦邦的聲音劈頭蓋臉地壓下來:“這件事除了你,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連肖曉學(xué)姐都不知道。我正在創(chuàng)作新的歌劇,每天卻要被這些東西打擾,小報記者甚至找上門來。你說不是你,還能有誰?”
“真的不是我,我……”章夢荻的腦子“嗡”的一聲,只覺得苦意直往上涌,心里很委屈,卻連一句爭辯的話也說不出來。
學(xué)姐說宋喬喜怒無常,性格最難琢磨,她以為經(jīng)過多瑙河的那一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緩和了,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
他瞧不上她老舊沉悶的裝扮,他嘲笑她學(xué)歷不高,這些都沒關(guān)系,可誤解不一樣,這么沉重,令人絕望。
宋喬卻根本沒有看她,他從身上掏出錢夾,抽出一疊現(xiàn)金,塞在她懷里揚長而去:“你不就是想要錢嗎?我給你!”
章夢荻愣愣地站在原地,風(fēng)輕輕一吹,懷里的鈔票就飄落在地上。她蹲下身去撿,一張、兩張、三張……視線里的宋喬早就消失了,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轉(zhuǎn)眼便混在消融的雪水里。
章夢荻維持著蹲下的姿勢很久,直到領(lǐng)班拿著大衣裹在她身上,把她拉起來。領(lǐng)班第一次看到平日很堅強的章夢荻哭得那么絕望。
【6】
宋喬是半個月后來找章夢荻的,開門見山似乎是他的風(fēng)格,直愣愣地對她說“對不起”,反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說:“上次是我不對,沒弄清真相就怪罪你,我向你賠禮道歉?!?/p>
章夢荻反應(yīng)慢半拍,說:“沒關(guān)系,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不過我身上沒帶錢,那些錢現(xiàn)在沒法還你?!?/p>
宋喬以為她還在生氣,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來,點了杯咖啡,慢慢地喝著,順便拿出隨身攜帶的曲譜,在上面涂涂改改。
章夢荻那一周上下午班,下班后剛換掉制服,宋喬就主動走過來說:“我請你吃飯?!币娝佳坫等唬χa充:“我要回國了,就當(dāng)作踐行吧?!?/p>
章夢荻又愣了一下,點點頭,跟他離開了咖啡館。
“我正在寫一部新劇,跟賽壬和奧德修斯有關(guān)。”等餐的過程中,宋喬語焉不詳?shù)靥崞稹?/p>
“是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暫時保密,以后告訴你?!彼螁烫裘?,他笑起來的時候眼尾稍稍揚起,把樂譜推到她面前,“你可以先看看這個,是高潮時的一段樂曲?!?/p>
章夢荻拿起樂譜,向宋喬提出幾個很專業(yè)的建議。其中有一段旋律,宋喬一時想不起來,章夢荻低聲哼唱給他聽。
“沒想到你的樂感這么好?!彼螁烫骄康哪抗馔T谒樕虾芫?,好像要看出些什么。
章夢荻微微低頭,說:“很小的時候,我跟母親學(xué)過歌劇?!?/p>
“后來呢?”
“出了一場事故,我父母去世了?!?/p>
“對不起?!?/p>
宋喬原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被章夢荻打斷:“你很在乎女生的長相嗎?”
他疑惑地看她,她指了指樂譜旁邊的一行小字,上面寫著:褐色卷發(fā),長相甜美,美人魚。
“那個只是歌劇的要求……”宋喬的聲音有些僵硬。
章夢荻又問:“那么,你到底是迷上了塞壬的歌聲還是她的美貌?”宋喬呆滯,想要回答時,章夢荻卻已經(jīng)低頭去看樂譜了。
臨走時,宋喬拿過章夢荻的手機,留下了自己國內(nèi)的手機號碼和電子郵箱,說:“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找我?!?/p>
“謝謝?!闭聣糨妒桦x的語氣,讓他有些胸悶。
章夢荻沒有讓宋喬送自己到家,她和自己孤零零的影子一起立在街上,看著銀色卡宴很快消失在濃濃的夜色里。
【7】
宋喬回國后,章夢荻經(jīng)常能收到他寫的郵件,每一封都被她收藏,因此找出時輕而易舉。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讀,她努力記住他的生活:北京清晨六點的朝陽,樓下咖啡館的無糖拿鐵;沒靈感時就去落坡嶺水庫釣魚;他的歌劇劇本完成了,他從希臘神話里化用了一段歌詞……
他也會在郵件里問:“第三幕開場用詠嘆調(diào)好不好?女主角這樣的出場方式合適嗎?”
無論是日常生活的瑣碎關(guān)懷還是有關(guān)歌劇的專業(yè)問題,章夢荻從未回復(fù)過,哪怕一個字。他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情愫,她不是不懂,可是,那又怎樣呢?
她的生活是學(xué)習(xí)之外還要兼職打工,趕末班公交車回家。但宋喬那么優(yōu)秀,如同不可企及的山頂,而她是那個永遠到不了終點的西西弗。
她有時也做夢,夢見自己在燈火昏黃的多瑙河上唱歌,宋喬笑著送上一束勿忘我。他的臉龐在燈光下隱隱顯出一個剪影,剪影的輪廓太好看。她伸手想觸摸,可指尖剛碰到,宋喬的人和剪影都成了碎片……她猛然驚醒,胡亂在臉上抹一把,卻是滿手淚水。
章夢荻其實是知道的,宋喬要找的女孩叫莫尼卡,多瑙河上的莫尼卡。
莫尼卡八歲登臺演出,14歲被維也納音樂學(xué)院破格錄取。聽過她唱歌的人都說,她的歌聲里有光,有世間一切的美好。維也納最知名的音樂雜志為她拍封面,預(yù)言她將有一個無可限量的前途。
當(dāng)然,十幾歲的女孩或多或少會有些叛逆,莫尼卡也有恣意妄行的時候。她偶爾瞞著父母和老師在夜晚的多瑙河上唱歌,總能引得眾人紛紛喝彩。
幽暗迷蒙的河面,她坐在船上,清亮的歌聲響起,如同希臘神話中的海妖塞壬,日復(fù)一日地飄蕩在茫茫大海上,來往船上的凡人也好,英雄也罷,無不被她的歌聲蠱惑,宋喬只不過是其中一個。
但是,美麗而驕傲的莫尼卡在16歲時消失了,有人說是一場大火燒盡了一切,她無法再開口唱歌,也有人說她生了一場大病,聲音從此普普通通??傊?,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多瑙河上。
【8】
維也納的冬天很快過去,漫漫長夏到來了。章夢荻攢夠了未來兩年的學(xué)費,就回到了學(xué)校上課。
一個下午,她正在整理剛才上課的筆記,忽然有同學(xué)叫她:“章夢荻,有人找。”她抬頭,就看到宋喬站在教室門口。
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襯衫,看起來沒有多少變化。章夢荻手一抖,筆就掉在地上,她愣愣地看著宋喬,沒想好是該先打招呼還是先撿筆。
宋喬一步步朝她走來,彎腰撿起筆,輕輕放在桌上,說:“好久不見?!彼⑽㈩h首,聲音清潤好聽。
章夢荻深吸一口氣,才將幾乎要顫抖的聲音緩緩壓下去:“你怎么在這里?”
“我?guī)Я诵碌母鑴磉@里演出。”他頓了頓,“想請你去看。”
宋喬的新劇是現(xiàn)代版的《奧德賽》,劇本和樂譜章夢荻早就看過:年輕的奧德修斯沒有妻兒,從九死一生的戰(zhàn)場歸來,在海上遇到美麗而孤獨的海妖塞壬,并被她天籟般的歌聲吸引,一見鐘情,從此留下來。和希臘神話里一樣,塞壬仍是美人魚的樣子,有一頭像海藻般濃密的褐色長卷發(fā)。
那天是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預(yù)演,臺下坐著不少維也納歌劇界的權(quán)威人士。宋喬將章夢荻安排在前排,便匆匆去了后臺??墒堑攘撕芫茫徊紖s遲遲沒有拉開。
臺下的觀眾議論紛紛,章夢荻接到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是宋喬:“你現(xiàn)在來后臺一下。”
到了后臺,宋喬鄭重地告訴她:“夢荻,劇本你都看過,唱法你也很熟悉,這本來也是我以你為原型寫的歌劇,我想請你來唱女主角的部分?!?/p>
章夢荻想都沒想就搖頭,不自覺地后退一步,卻被宋喬攬住了肩膀。他深深地望著她,溫柔地說:“夢荻,不要怕,你可以的,你一直都唱得很好?!?/p>
章夢荻想不起到底是他的眼神,還是他的語氣太有蠱惑力,她竟點了頭,等清醒過來時,人已經(jīng)換好演出服站在舞臺上了。
她的演唱根本稱不上出色,有些地方甚至很糟糕,卻是四年后她第一次唱完一部完整的歌劇。
宋喬換了正裝,在臺前正襟危坐,身邊的人不時皺著眉頭向他抱怨些什么,他卻全然不在意,看起來比章夢荻還要開心。
送她回家的路上,宋喬的嘴角微微上揚著,說:“恭喜你,夢荻?!?/p>
章夢荻一時間百味雜陳,他怎么知道我會唱歌???他怎么知道我能唱完這部《奧德賽》?她心里滿是疑惑,最后卻只是顫聲說了句“謝謝”。能再次站上歌劇院的舞臺,她已經(jīng)非常開心了。
宋喬臉上的笑意更明朗了,好像一點也不介意她的木訥,躬身替她解開安全帶,說:“下周六會正式演出,我來接你,到時有禮物要送你?!?/p>
他離她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清新味道,臉上不由飛起一片紅霞。
【9】
正式演出那天,宋喬如約來接章夢荻去歌劇院觀看,她的座位被安排在臺下最中央的位置。
大幕拉開,演員扮演的海妖塞壬一襲水藍色長裙,坐在小船上。她的樣子很美,發(fā)絲、臉頰和手臂上全都掛著水珠,在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光,仿佛剛從海面深處冒出來,歌聲漸起。
觀眾中忽然有一人大叫:“看啊,多瑙河上的莫尼卡?!?/p>
這一聲勾起了很多人的回憶,他們竊竊私語,替女孩莫尼卡惋惜:“也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后來再無音訊,她原本有機會成為歌劇界一顆璀璨的新星。”知情者無不悵然嘆息。
不知為何,曾經(jīng)聽到這樣的話就忍不住落淚的章夢荻,此刻卻意外地平靜,人們議論的似乎是一個跟她毫不相干的人,她不再惴惴不安,不再滿心絕望,認真地看完了這一場現(xiàn)代版的《奧德賽》。
演出結(jié)束,導(dǎo)演隨演員們一起上臺謝幕。舞臺上的宋喬穿著做工精良的西裝,明晃晃的燈光照映在他臉上,變成了章夢荻記憶中少年的樣子,棱角分明但笑起來很溫和。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宋喬,隔著遙遙的人群,他好像有心靈感應(yīng)一般,也靜靜地回望向她。良久,場上響起了一道溫潤的男聲,他的德語說得很地道,他說這出劇是獻給他的塞壬——章夢荻小姐,但不是多瑙河上的莫尼卡。
人群中一片嘩然,所有或驚訝、或驚喜、或茫然的觀眾中,章夢荻緊緊捂住嘴巴,暗橘色的暖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她臉上,淚水順著她白皙的臉頰滑落,她的唇畔卻蕩漾開笑容。
宋喬說:“對不起,我現(xiàn)在才找到你?!?/p>
宋喬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莫尼卡背后的歌聲是你?!?/p>
宋喬說:“我喜歡的是塞壬的歌聲,而不是她的美貌?!?/p>
往昔的記憶像電影中的畫面,一幀幀飛快地閃過。
為了保護嗓子,莫尼卡其實很少在多瑙河上用自己的聲音唱歌,是為了賺錢的章夢荻躲在船艙里替她唱的。鮮花、掌聲不屬于章夢荻,男孩的戀慕也不屬于她,直到宋喬的出現(xiàn),章夢荻多希望他能看見自己,可他還是微笑著將花送給了莫尼卡,即使莫尼卡根本不會記得他是誰。
就在她決定不再為莫妮卡唱歌時,莫尼卡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不再登臺演出。而她自己也因為一場火災(zāi),被濃煙熏壞了聲帶,失去了這個替人唱歌的謀生技能。于是,所有的秘密隨著時間慢慢地沉入多瑙河河底。
多么慶幸,這世上還有這么一個人,執(zhí)著地找尋著,隱忍地等待著,沉默地堅守著,縱然命運翻云覆雨,也要找到最初的愛情。
所以有些事就不必說了。比如宋喬在回國后越來越懷疑,向?qū)W姐打聽章夢荻的事情。比如學(xué)姐了解章夢荻的事情,但也知道章夢荻很好強,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以前的事,所以沒有跟宋喬說起過,而且也不知道他在找人。再比如,他這次專門來維也納演出就是為了幫她走出困境,還要帶她去美國治療聲帶。
章夢荻看著宋喬一步步走向自己,于是輕輕伸出手,仿佛隔著四年的光陰,握住了那個少年的手,也握住了自己一生的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