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終于收到來信。捏著它時，我感覺發(fā)燙。是她的，從信封那女性的字跡就能看出。我臉色紅透了，并且心跳得厲害。人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沒有人看我，然而我是如此窘迫。我是那么期待打開信啊。直到走到廁所——是的，就是那兒——我才敢拆開。我貪婪地閱讀著，尋找她應允的字句。很快就看完了。我又仔細閱讀了一遍，還是沒有看到什么答應的話。她在勸我。

信末有一句怪異的英文：

If you can do， show me your all.

它似乎是在鼓勵我。然而別的文字，明確地表明她對我不感興趣。我甚至能感覺出她的厭煩。信最終被撕碎，扔進茅坑。我在低矮的床鋪上躺了一個下午，直到黃昏將我淹沒。

2

來自《西北偏北》的提示：特工，特務，殺手，或者其他干秘密職業(yè)的人，穿戴打扮和言行舉止都體現(xiàn)出簡潔的風格（一種訓練過后的簡潔）。比如穿單色且色調偏暗的衣服（淡青色西服），蓄短發(fā)，不留胡子，不文身，也不怎么佩戴耳環(huán)、首飾。有時會戴一頂鴨舌帽或禮帽。他們不到非如此不可絕不說話，即使要說也是命令式的，清楚，易執(zhí)行。他們銳利的眼神像是充滿電，從不為街道上的熱鬧所吸引。他們忠實于自己領取的任務。因為比機器人還冰冷，因此總是讓人絕望。

他們在電影里一露面，我就認出來。他們身上總是散發(fā)出陰森的氣質。

3

收到父親的信

國柱：你好！

身份證已辦妥，隨同戶口復印件寄給你。

對你寫作大有進步家里人都非常高興。有幾句老話，我還是重新嘮叨一下：1.工作、學習、寫作的作息時間應有規(guī)律，如果作息時間不固定，又睡眠不足，疲勞過度，神經(jīng)衰弱，那你以后什么書都讀不下去，什么文章也難寫得出來。2.要堅持鍛煉身體（跑跑步也可以，多走路也可以，登樓梯也可以），每天半小時左右，天天如此，你才能保持身體健康，精力旺盛。3.堅持吃牛奶，增加營養(yǎng)，腦力勞動才不疲勞，吃牛奶，不能光喝牛奶，要伴食其它（他）主食，否則易便秘，易發(fā)痔瘡。4.你寫評論前途一遍（片）光明。但要成為權威人仕（士）我認為那非得有過人的專長。你不但要涉獵群書，而且要精讀與你專長有關的經(jīng)典著作。毛澤東請教徐特立怎么讀書，徐特立說，不動筆不讀書。所以毛澤東后來讀他喜歡的書，都有圈圈點點，並（并）做了批語，有的書重讀幾次。幾次都是如此。據(jù)我所知你目前讀書還是囫圇吞棗式的，精讀幾本經(jīng)典著作，你還未開始，博覽群書只是基礎，精讀經(jīng)典才能建造大廈，才能成為權威——當然這是我的看法，僅供你參考。我不希望你如郭沫若會倒背《紅樓夢》，但我希望你能從經(jīng)典著作中找到他（它）成功的地方，並（并）化為己有。5.你如想成為文學家，如寫小說等，你平時還得留心凡人瑣事。這凡人瑣事就可能是你以后創(chuàng)作的源泉。我認為你現(xiàn)在寫的小說還不如你在小學時寫得那么細膩，只有粗線條，沒有或少有細膩的描寫，不能引人入勝。我看這跟你沒有精讀書，沒有從生活吸取養(yǎng)份（分）有關——當然我的這一看法不一定對。6.婚姻問題也應早些考慮。我認為找女友，主要看她的素質及合得來合不來。不能看她的家庭出身。官家小姐、富家小姐也可能是大家閨秀，平民百姓女子，也可能是小家碧玉，只要合意就可。對比你強的女孩，你也不要自卑，你以后肯定比她強。7.工作現(xiàn)在應該穩(wěn)定下來，總是跳來跳去，既影響學習也影響寫作，更影響身心健康。要學會適應環(huán)境，學會跟各種人打交道。吃得苦中苦，才為人上人，當軟時就軟點。穩(wěn)定下來后就聚（積）點錢吧。沒錢成家買房子是空話，當然你如果買房子家里會想辦法給你湊點。

好吧不啰嗦了。

祝進步！

父艾宏松草

2004年12月2日

4

宏陽沿著七目山的小路去了陰曹地府。在那他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他看見閻王、判官、鬼卒等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事情很難向宏陽解釋：他們犯了原則性的錯誤。然而終歸還是要解釋的。閻王親自走過來。他摟住宏陽說：“是這樣的，我們發(fā)現(xiàn)不應該這么早就將你勾來。你陽壽未盡。雖然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錯誤（說的時候，閻王還看了看手表）。你知道，人都是要死的。你還是趕快回去吧。太對不住。要趕快。”因此，宏陽沿原路往回跑，他覺得要謝謝人家才是。不是嗎，謝謝人家有錯就糾，有錯必改。可以想象的是，這種奔跑是多么興奮啊。這個不屑于和任何人分享喜樂與悲傷的人一邊跑一邊和某個假想中的親朋對話：“你看，勾錯了嘛，勾錯了?！被蛘咄耆衿踉X夫小說《苦悶》里馬車夫所說的：“怪事，死神也會認錯門兒。”他跑呀跑呀，一頭撞在棺材板上。也不知道是誰，將棺材板釘?shù)眠@么死。他就這樣在棺材里醒來，又因為氧氣耗光，窒息而死。最終他不得不悲哀地返回地府。在那，閻王早早迎出來，說：“這就對了，你就應該是這會兒死的。”

5

不一會兒，傳來看見棺木的消息。有人在清理壓在棺材板上的石頭，一塊塊地往外扔。因為釘子釘?shù)锰?，根本沒辦法撬開，民政所所長決定直接劈開（這時不知是誰說：“損壞棺材可是要照價賠償?！保?。有人一連劈下十幾斧，那薄薄的棺材便全部裂開?！芭?，天哪！天哪！”只見劈棺的人扔掉斧頭，跳向一邊。那原本圍觀的眾人，轟然驚散，又幾乎同時聚集回去。就像被什么深深吸引住，他們貪婪地看著棺內。擅長吶喊的張楊樂康，一直跟朱爽混的那名十七歲小孩，定睛看了幾眼，朝山下跑，并幾乎是飛著從墈上飛下來。有翼飛翔的話語迅速傳到村民耳中并導致后者炸開鍋。他們爭先恐后地趕過去，并在墈上互相推搡，擠來擠去，將地面碾得不成樣子。雖然他們知道自己將會看見什么，但在親見時，那驚愕的成色準保不會減掉半點。

“啊，可怕！可怕！可怕！不可言喻、不可想象的恐怖！”張楊樂康仍在奔跑。

“什么事？”那些相向而行的人焦急地問。

“不要向我追問;你們自己去看了再說。”

他們看見的是——

一只人體蝦米。

一只躺著的蝦米。

一只躺著的蜷縮的蝦米。

一只躺著的因為被燒烤而蜷縮的蝦米。

一只就像胎兒躺著因為燒烤而蜷縮的蝦米。

一只就像胎兒躺著因為內心的燒烤曾經(jīng)張牙舞爪最終蜷縮的蝦米。

一只十根指頭因為刨刮棺材板因而脫皮并露出白骨的蝦米。

一只眼球幾乎完全突出于眶外的蝦米。

一只衣服全部被撕碎通身傷痕累累的蝦米。

一只手腳扭斷的蝦米。

宏陽在棺材內醒來過，在苦苦掙扎——一定是對著棺壁又捶又打，并痛哭失聲——后，被迫重新死亡。最終，山上只留下一個開了口子的墳墓（就像火山的口子、張開的口袋、剪掉口子的袋子）。后來，艾灣也變成無人居住的廢墟，就連鎮(zhèn)上也如此，街道只剩大量空置的沒修完的商品房。一夜間，人們像逃難一樣逃到城市。年輕人一路小跑，背著還在反抗但這種反抗形同于無的父母，將他們背進城里，過一種沒有針線、沒有老牌、沒有草藥、沒有聊天的乏味生活。他們空虛寂寞，去練功，有一些人像我爺爺一樣瘋了。

6

就像有一柄鏟子在水泥地上試圖鏟走頑固的口香糖，咳嗽的聲音是如此難聽。咽喉奇癢無比。啊，那些死去的孤獨的任何一位祖先，誰不曾在深夜這樣沒命地咳嗽？一邊咳，一邊勉力扶著床沿，吩咐親人去將那個人請來。那被請的并非醫(yī)生（醫(yī)生所能做的只不過是讓患者暫時忘卻），而是死神?！澳闳グ阉垇恚弊嫦日f，“我得跟他好好談談。”

死神一般要過很多天才來。他一來，熱鐵似的咳嗽頃刻止息。一切是那么平靜。死神合上我的祖先的眼皮，說：“他身上還有很多別的毛病，到處都淪陷了?！?/p>

7

妻子的外公不愿意到醫(yī)院去。腳腫就是腳腫，他不會認為是心臟出了問題。腳其實腫得像氣球一樣。去醫(yī)院前，外公會反復看家里及家附近，仿佛是要作別，出院后就變得興奮，逢人說“我又回來了”。1939年或者1940年，他每天去看電影。有一天，他父親的警衛(wèi)來找他，沒有找到。等他回家時，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年輕的外公后來參加南下部隊，在四川剿匪時，事急避難于廁房。土匪的大刀就在陰暗的廁房內一頓亂砍，擊中外公時外公不敢吭聲。今天，我們都看見老人的額頭上留有當年被砍擊的痕跡。

8

我的肺燒起來

我的肺濃煙滾滾

窗外一切都像是降落已久

沉默不停降落在我身上

我在……

蒼老的騎士啊，牽出你的馬

騎著它去雨地

9

桀謂人曰：吾悔不遂殺湯于夏臺，使至此。

吳王夫差曰：“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表n信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悔恨之言，如出一口。

我悔不聽從父親的警告。在我去上海探視他時，他就反復提醒我去醫(yī)院檢查。甚至于更早，只要在電話里聽見咳嗽聲，他就會這樣交代。我總是不假思索地替身體的不適辯護——不要緊的——以盡快中止來自家人的糾纏。有時我想，當我扇動翅膀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們時，他們對我施行控制的手段（之一）就是利用我身上出現(xiàn)的問題對我進行恐嚇。要到今天我才明白，我辜負了一個多年在醫(yī)藥行業(yè)工作的人的警覺。這樣的警覺也出現(xiàn)在岳母那里。我記得面對她的憂慮，我這樣解釋：在二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就這樣咳了。

今天，醫(yī)生明確地告訴我，我的肺出了很嚴重的問題，至于是什么問題，他們也不知道。

10

不合適的作者

他對他的讀者缺乏基本的尊重，卻又想他們對他頂禮膜拜。在電視劇《天龍八部》最后一集，復國無望的慕容復在海邊對著募集來的一群童稚朗聲說：“人人皆有封賞，人人皆有封賞?！彪[喻的就是這樣的不合適的人。不合適的人在獨處時易遁入春夢，看見自己穿燕尾服斬獲諾貝爾獎。

不合適的作者在作品里表達了對讀者的歧視。他心里以他們?yōu)樯当啤⒛X殘、需要管教的人，喜歡使用的詞匯是你們、你們這些、貴。寫作對他來說不過是為了獲取一把梯子，好登上去踩眾人的頭頂。如果沒有以受虐為己任的讀者，他就覺得很受傷，就像那喜歡提著腰帶主演自己作品的導演一樣氣急敗壞。這時要是好不容易來了一名探頭探腦的讀者，他就表現(xiàn)得比誰都卑賤：

“您請——”

聽得人毛骨悚然。

11

宏梁說：“她是沿著一條脆弱、單薄、隨時都會破裂的管道僥幸走到今天走到我身旁的，她僥幸保住處女之身，而所有像她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子都早已被兩名強盜綁架、占有并心甘情愿地成為他們的侍妾與幫手，他們一個叫權，一個叫錢。她伊蓮遲早也會變成這樣。她之蒞臨艾灣并非什么奇跡，奇跡是她到這么晚還沒接收到那全體人民都已接收到的信息。我們共同的同學，那些過去是女孩現(xiàn)在是女人的人，早在還沒有畢業(yè)時就學會用手臂或乳房擦碰那些就像電梯一樣能將她們捎到社會頂層的成功男士并讓他們攀比性地將豪車?？吭谛ｉT外。當那些西裝革履的男人吭哧吭哧地撲上來，心急火燎地解她們的褲帶并匆促而認真地發(fā)誓時，她們還覺得不可思議：不就是做個愛嗎？伊蓮遲早是別人的人。遲早會是。一件衣服打動不了她，十件也許可以，十件不行，一百件就會。只要她一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她總會在那兒出現(xiàn)的），那在場的男人必然都會拋下誠意的鉤子來。我們不要以為那就是在侮辱她，不，相比他們的一擲千金，清貧的我才更像是個騙子。”

12

在先鋒書店，盲人歌手周云蓬結束了歡快、富于交流性、甚至有點輕佻的演出，正坐在書店咖啡館那有四個立腳的米色沙發(fā)上。他不再是個蓄著頰髯、穿黑色曖昧襯衣的流浪歌手?，F(xiàn)在他下巴留著青茬，頭發(fā)被理短，灰白色的襯衣似乎還被扎進褲腰內。他的身體十分粗壯。他挺直脊背，雙手扶著沙發(fā)扶手，坐在由打開的窗戶投射進來的光線里。也許博爾赫斯也曾這么坐過，所有的盲人都這么坐過——沒你的什么事，你先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雕塑，只有光線在寂靜的身體上移動。然而，他是警惕的，他屏住呼吸，微微側耳，聽著外邊的動靜。他的助理和書店經(jīng)理、員工走來走去，在處理后續(xù)的事務。這些都是他預先知道的。有時他像動物那樣朝他們發(fā)出“噢”的一聲。我端著咖啡，坐在幾米外他的身后，一直悄悄而放肆地觀察著我的這位朋友。

13

開往首都、權力、年老的火車

沒人照管的孩童設計殺死原野所有的飛鳥

另外我想到最長最長的火車有一個省那么長，運著煤，從橋下沉默而令人驚悚地穿過。在給《顧城的詩顧城的畫》寫編后記時，顧鄉(xiāng)提到：“男孩們會撕麻雀、點燃天牛角、捉青蛙打得脹得老大，拉住野貓尾巴甩得飛快然后一松手讓貓飛出去，這樣的事情他（顧城）撞見就發(fā)抖，臉煞白，渾身冷汗，人家就笑他?！?/p>

另：在列車上想到上帝的仆人錢先生，他請書店員工吃飯時我在場。這些年輕人的單純超出想象，在他們眼里沒有任何警惕，與人相處坦蕩自然，同時積極活潑，好比是一群擠在一起嘰嘰喳喳覓食的金黃色的雞仔（也許這是一個不敬的比喻）。錢先生像是從世俗的河流里將那剩下的還單純的人全挑了回來。我很喜歡和他們待在一起，甚至盼望飯局不要結束?！妒勒f新語》里庾太尉對王眉子贊唱：“庇其宇下，使人忘寒暑?！闭f的也是錢先生。

11月2日補：讀到白先勇《花橋榮記》，寫有涵養(yǎng)的教書先生時，恰好也提到雞仔：“我常常在街上撞見他，身后領著一大堆蹦蹦跳跳的小學生，過街的時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張開雙臂，攔住來往的汽車，一面喊著，小心！小心！讓那群小東西跑過街去。不知怎的，看見他那副極有耐心的樣子，總使我想起我從前養(yǎng)的那只性情溫馴的大公雞來。那只公雞竟會帶小雞的，它常常張著雙翅，把一群雞仔孵到翅膀下面去?！倍f到保護小學生過馬路，我又想起在里昂看見的，里昂的老師都是這么勇敢和富有責任心。

14

內科樓十層血液內科一病房，即使是白天，日光燈也全部亮著，地板磚愈發(fā)光滑可鑒（依照白先勇在《游園驚夢》里的形容，此地“明亮得像雪洞一般”）。作為日間病人，我搬來一張帶靠背的會議椅，坐在廊道上，等待注射一種叫萬珂的藥（此前它一針會花掉我一萬三千多，現(xiàn)在只需六千三百余元。我很感激張路醫(yī)生給我制訂的這一治療計劃，它使我的呼吸狀態(tài)從衰竭水平返回正常。我極為感激北島與錢小華先生捐助二十萬元，使我在應付醫(yī)療費時不至捉襟見肘。我也想起哥哥、姐姐、弟弟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一筆可以支用的錢。還有許楠女士及其領導的基金會一直在為我繳納醫(yī)保及社保。最近以來，我一直處在近乎康復的喜悅中）。——和我相鄰而坐的是一名皮膚黝黑、臉上殘留著痤瘡、腦后蓄馬尾辮、年輕而肥胖的孕婦，當她轉過頭時我注意到她比相撲者還短的脖子。她個子很矮，坐在并不高的椅子上，雙腿懸空，不時前后晃動。她來輸美羅華。幾年前我輸過一個療程的美羅華，花去近七萬元?！澳愕恼煞蚰?？”年老的護士問?！吧习嗳チ??！辈∪苏f。啊，這可憐的孕婦放下手里提著的幾只包子，腆著官員那么大的不方便的肚子，轉過身去，解下半邊褲子，讓護士朝臀部扎上一針。在這同時她得掐準時間將一粒預防不良反應的藥丸丟進嘴里。她戴著小學教員才會戴的老式眼鏡。在輸液時，我一直不能忘記她圓鼓鼓的臉龐，她一直嘟著嘴唇，和自己玩著游戲。七天以后，我再次來到病房打針，發(fā)現(xiàn)她也在。她是因為凝血功能不好才輸美羅華的，一針須花費一萬余元，一個療程四針。她的打扮比上次喜慶多了，她那陪同而來的扎著領帶的丈夫，似乎是房地產(chǎn)中介，個子比她高不了多少，洋溢著幸福的笑意。我第一眼看上去就喜歡他。

15

南京先鋒書店飽讀詩書的員工孫清（外號“教授”）向我推薦克萊爾·吉根的短篇集《走在藍色的田野上》，說是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已被炒到八十余元。吉根1968年生于愛爾蘭威克洛郡鄉(xiāng)下，托賓認為她是愛爾蘭小說中集原創(chuàng)與傳統(tǒng)于一身的重要一員，可要我說，她寫的這些東西都是美國那一套，是卡佛、耶茨、羅恩·拉什那個類型的，筆調簡單、冷峻、克制，又充滿意圖，仿佛在和讀者說：你瞧瞧，這樣的生活……這樣的人世……我不是很受得了她筆下冒出的這種蓄意的情感（追求廉價情感，文本缺乏思想和表現(xiàn)性，幾乎是寫作班出身的作家的通?。?。特別是當我看到她用第二人稱來寫一篇叫《離別的禮物》的小說時，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比如主人公被父親睡了后，作者寫：“你走進浴室清洗，對自己說這不算什么，希望水是燙的?！边€有，在主人公抵達登機口，終于逃離家庭后，作者寫：“你經(jīng)過亮閃閃的洗手盆，鏡子。有人問你沒事吧——多么愚蠢的問題——但你忍著，直到打開并關上另一扇門，把自己安全地鎖在小隔間里，你才哭了出來?！保苍S這是作者在向自己傾訴。

不過，吉根在簡單文字里對人物性格的刻畫確實老到?！峨x別的禮物》寫了一種乏味、貧瘠、像是不得不才有的家庭關系（別家有，社會有，世道有，因此我們家也得有）。這種家庭關系往往還被身為牛販子的父親無恥地利用，比如讓兒子成為土地的勞力，終身受一種責任的詛咒，讓離家前的女兒（管她是出嫁呢還是干什么）成為自己的性奴。他不會給她投資教育，讓另一個男人來享受她的教育帶來的好處。母親——也就是牛販子的妻子——處處忍讓，然而在溺死狗崽時又極其殘忍。

馬愛農(nóng)的翻譯好，但我不喜歡她反復使用“空氣中彌漫著……的味道”這樣的句子。

16

H縣的農(nóng)某說他怎么也不會忘記陰沉的冬日雨水沿生銹的鋼板滴落的場景。就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他和一個年過不惑的喪偶者發(fā)生戀愛。對方總覺得這是對死者以及死者家屬的背叛，因此他們只能選擇貨運場的角落幽會。在那里他們擁抱、說話。走得最遠的一次是他將手插進她的褲內，她進行了勸止。

堅持口述的雅各·達穆爾說：“一個步入不惑之年的人看見自己年輕時曾暗戀過的女人，也許會后悔。在有些地方，比如舞廳、餐室，會擺放衣架子，供客人掛上禮帽、外衣。這樣的女人就是一個供他掛上年輕時不成熟的眷戀的衣架子。”

17

記者C轉述退休同行彭某的話，說每年固定有幾篇稿子是要寫的，一是暑假河里溺死幾名兒童（一次至少兩名以上，沒有聽說一個人去溺死的），一是老樓因線路老化而起火。（據(jù)說還有“冬天時電熱毯漏電觸死人”，是否說過，不可考。）

18

在協(xié)和老樓住院時，我每天佇立窗前，看靈車開到對面樓下運送尸體，發(fā)一些料想會得到病友共鳴但是無謂的感慨。后來到醫(yī)院隨診，我尋到平日所觀之處，按路牌指示，走到地下太平間，發(fā)現(xiàn)正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我是貿然闖入的，他們本來低著頭在議論什么，這下子都扭頭來看我，看得出他們充滿疑慮，卻沒有說什么。略微遲疑后，我留在了這里。后來我跟隨隊伍鞠躬、繞靈。又索性上大客車來到殯儀館，目睹死者被推入火化間。遺像上的死者雖然謝頂，實際年齡卻不大，四五十的樣子，整張臉不知為何在笑，瞳子里都是笑的光芒。“這人真是寬容和氣啊。”我想?？稍诋斠沟膲衾铮斔业轿視r，我看見的卻是一張極為殘忍的臉。他嚴厲地指責我：“你為什么來參加我的會？說，說，你說。”有幾次還推搡我的胸脯。在這過程中，他一直盯著我，牙齒也咬得錚錚作響。我感覺自己始終處在他的視線籠罩下，害怕極了。我不知道他會以什么方式結束這事，沒有比這更難熬的事了。

19

白先勇閃光的時候，是中國的田納西·威廉斯?！队螆@驚夢》和《欲望號街車》的密碼需要從作者的身心內部去找，我讀完這兩部作品，產(chǎn)生的是同樣的激動，并且認為自己無法對之模仿（這是因為感覺自己存在殘缺，就像缺手的人無法揮動球拍一樣）?！队螆@驚夢》細心到凜冽的地步，比如劉副官回錢夫人的話——“我們夫人好，長官最近為了公事忙一些”——說少了是怠慢客人，說多了又是饒舌、賣主求榮。一句話削到最節(jié)制的地步。錢將軍的遺孀從南部來到臺北竇公館，受到熱情接待，可是畢竟是受過去不如自己的人安排。我所欽佩的是白先勇用親熱來表現(xiàn)這種冷漠。最后，主人家又是要替錢夫人尋計程車，又是讓她等主家送客的車回來，殷勤之至，卻不如說是讓錢夫人如長江東去的落魄露了個底。

白對敗亡有切身之感。他有一個老師對李后主念茲在茲。他的好些主人公身懷今昔之感，對往日充滿懷念。

20

我們都知道他要死，只有他自己不知道。這是因為我們占有了足夠的時間長度，活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而他死于上世紀的最后一年。我們知道并回味他死的過程。由于過于回味，一些事實上不存在但在思想上我們認為存在或者應該存在的細節(jié)開始有規(guī)模地出現(xiàn)。也就是說，我們對此事進行了過多虛構，還信以為真。我們個個是馬后炮，都是在他死了，也只有他死了，才意識到他死了。但在他斷氣的那一刻，卻都一拍腦門——“哦?！薄X得自己對此早有預判。仿佛它在自己的思維里存在多年，如今不過是按時應驗了。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我們都知道他要死，只有他自己還不知道呢。同日：

在塞萬提斯學院，三名墨西哥作家和觀眾見面，貢薩洛是這樣形容我們每日所見的北京的：這是一個車的世界，以致當外星人抵達它的上空時，會以為汽車就是這兒的居民。另外，房子都是那么雄偉，卻不透明。很少看見人。喬治·沃爾皮補充說，大城市就是為車而建的。墨西哥城已經(jīng)有兩層三層的環(huán)路，但是交通擁堵的情況沒有任何改變。“城市的網(wǎng)絡就是為汽車而建立的。”他說。他們說的讓人想起科塔薩爾所寫的《南方高速》，在熱浪襲擊的路面上，車輛排起長龍，“初衷是載人飛馳的機器，卻把人困在了這機器叢林中”。

21

出身希臘的塔爾庫依尼烏斯教會羅馬人建造港口、興建橋梁。他之稱王眾望所歸。他努力抵制國家事務中的貴族特權，招來舊力量的反對。比如他決定從平民行列中挑選士兵組成騎兵隊就引發(fā)占卜者的不安。面對祭司的質疑，國王說：“如果鳥兒真能預見，那么就請告訴我，我現(xiàn)在思想中的某件事，是否能夠實現(xiàn)。”占卜人集中精力走到阿文丁山，開始召喚諸神，歸來后，國王塔爾庫依尼烏斯從衣服的褶縫里拿出大磨刀石，又取來小刀，說：“我現(xiàn)在思想中的這件事就是，用這把小刀劈開磨刀石?！?/p>

我不過是照述《羅馬神話》（古斯塔夫·夏爾克著，曹乃云譯）中的一段故事。事情的結果非常輕快：占卜人將刀壓在石上，后者像蠟制的一樣，分為兩塊。塔爾庫依尼烏斯非常吃驚，取消了原來的決定。

然而現(xiàn)實的情況很可能是薄薄的小刀無法割動石塊（雖然這么說很無趣）。出現(xiàn)這種局面時，占卜人會很被動。有些人因此死亡、被褫職或驅逐。但我相信，以招搖撞騙為業(yè)的人會準備騙術被拆穿后的應對招數(shù)。我在抵京后的下午，坐在咖啡館，設想自己如果是活在公元前614至578年的占卜人，應當如何應對這一尷尬的場面？陽光倏忽而逝。我看見自己站在國王面前，丟掉小刀（我并沒有用它去割磨刀石），問對方：“假如有一個人，這個人甚至只是一名小孩，要您去證明自己還有奔跑或跳躍的能力，您會不會當著眾人的面去應證這一點？”

“興許會，興許不會。”

“神有時候也會對兒戲一樣的要求感到厭煩和屈辱。尊貴的身份不允許他一次次來做這樣的證明?！?/p>

“這只是你沒辦法劈開石塊，從而為自己狡辯而已?！?/p>

“并不是我在狡辯，而是神在憤怒。他在半途中回去了。我們有可能從此失去他的庇護?！?/p>

22

各種動員進行了一個季度（就像不經(jīng)苦口婆心的勸說，他們就不會離開一樣），撤退卻只用了一夜。大清老早的，天尚未亮，當漫山遍野的赤崗人拎著蛇皮袋沖向那些說普通話的人留下的遺址時，發(fā)現(xiàn)后者什么值錢的也沒留下。就是一塊好玻璃也沒有。那些鉤編桌布或窗簾完全可以不撕碎的，撕碎得花多少力氣啊，可他們就是要認真地撕碎。赤崗人一下子看清這些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將近四十年的神秘而又沉默的異鄉(xiāng)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死怪Z霍爾卡伊·拉斯洛在處女作《撒旦探戈》里寫了一小撮合作社遺民。這些遺民在奔向遠方、奔向輝煌前景之前，仔細而瘋狂地砸爛那些帶不走的物什。合作社的遺民是為了不把這些東西留給吉卜賽人，煤礦職工則是為了不留給世代生活于此的赤崗人。

清晨，煤礦沐浴在乳白色的晨霧之中，似哭非哭，空空蕩蕩。

23

興許在五年或十年之后，開嘴角會成為時尚。人們請醫(yī)生割去部分臉肉，使牙齒充分暴露。這樣人就有了一種大狗的氣質。又若干年后，植尾成為新風尚，以穿西服露短尾為最時髦，翹起者為自負，下垂者為抑郁，或者說悲觀。

24

他們——我指的是喜歡拖人下水的平庸者——用錢收購一個人的永恒，以讓這個人為一些餿得過快但時髦的事服務。忙碌得就像不停接住麻袋又把它扔掉的碼頭工人。

25

錢先生總是穿一件黑色的風衣。據(jù)他說，腳上的黑色皮鞋也連續(xù)穿十幾年了。如果在街角偶遇，會以為他是一個陰郁、神秘的人。有時我感覺他是乘時間之船來的民國時代的密探。他總是在有老人待的地方停下，躬身問：“老人家，今年多大了？”今天，我和錢先生一共遇見兩位九十四歲的老人，其中一位叫沈燮元，是目錄學專家。沈老坐在冰涼的石梁上，為著提醒我聽講而打我的胳膊，哈哈，他打我的時候力氣可真大，像是有人用棍子猛敲了我一下。錢先生請沈燮元為書店留一幅墨寶“大地上的異鄉(xiāng)人”，沈答應了。

錢先生說他想出版一本寫自己媽媽的書，名字叫《媽媽我》。我看過幾段，全是一名虔信者對母親的愛。錢先生的母親和我母親一樣，是一名矮小的童養(yǎng)媳。錢先生用手機拍過幾萬張?zhí)煜履赣H的照片。他說想興辦一家母親博物館。

錢先生每天都很忙，但我想到的卻全是他的寂寞。我很好奇這位信徒、單身者，在獨處時如何度過？我沒問，我想他會全心全意地祈禱。并不像常人，放任邪惡的想法侵入。我只在飯前見過錢先生祈禱。在那一刻，他笑吟吟的面容突然變得僵硬、冷漠。他閉著眼，離開我們而服侍上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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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上九點叫醒我》的分享會上，我向讀者這樣交代：寫作始于結尾，正因為有一個精彩、誘人的結尾，一名作者才開始去經(jīng)營小說的全部。中間的建筑有時極為枯燥，作者不時會反?。簩懰囊饬x到底何在。然后，當小說就要奔向終點了，已經(jīng)到了你不結束慣性也會把它帶結束的時候，作者卻舍棄這個結尾，讓一切戛然而止。

他，也就是我，必須避免讓自己的寫作成為耍小聰明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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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中那條光閃閃的路上，我不時向同行者晃蕩手中的礦泉水瓶，歉疚地說這是醫(yī)生交代的，一天必須排出三千毫升的尿液，因此得攝入三千毫升的水。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好歉疚的。我和他們兩人相處是如此之好，以致我總是像動物那樣忍不住就去蹭他們。我生怕被落下。稍后我們來到一處屋頂曬著糜爛濕草的驛站。我記得我是那么犯困，以致一看見水泥炕，就睡死過去。在眼簾垂下前，我看見黃昏剩下的最后一點陽光透過門縫射進來。吱呀一聲，同行的伙伴拉上房門。理論上，我只睡了一個多小時，就因為飲水過多（就像這幾個月來我每夜所經(jīng)歷的那樣），我起床解溲。在通往廁房的廊道上，我聽見他們倆在悄聲說話。他們的頭湊在油燈前，眼睛瞧著彼此。其中一人伸出拇指，另一人跟著伸出拇指，貼住第一人的拇指，意思是立過誓。

“早就想把他殺了。”那個穿著毛線衣的人說。

“你以為我不想嗎？”另外一人說。

這會兒我算是體會到什么叫作膽戰(zhàn)心驚、寒毛卓豎了。呼吸一下急促起來，我害怕他們因此一下聽見我就在窗外。我全身都在發(fā)抖，以致褲子都跟著抖得發(fā)響。他們商量處理掉我時是那么認真啊。我沒法再恐怖了。我寧可自己沒有起溲，寧可不知不覺讓他們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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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曉雯在名為《像寫懺悔錄那樣去寫小說》的長論中提到：“……在《圣經(jīng)》語境下，這種測不透有更進一層的深意，那就是人對自己的內心也是測不透的。上帝對我們內心的了解，遠遠多于我們自己的?！覀兊男娜糌焸湮覀?，神比我們的心大，一切事沒有不知道的。（《約翰一書》3：20）彼得信誓旦旦要與耶穌一同下監(jiān)一同死，他在說出承諾的一刻，完全是真誠的。他的問題在于不了解自己，高估了自己的勇敢。耶穌才是完全了解他的那一個，故而說出他將三次不認主的預言?！?/p>

我記得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大學生》也提到彼得的這一故事。實際彼得的故事在歷朝歷代被不同的唇舌多次講述，它也引發(fā)很多人的思考與靈感。任曉雯對彼得的認知——“他的問題在于不了解自己，高估了自己的勇敢”——啟發(fā)了我對彼得新的理解。在過去，我認為彼得是在背叛并為背叛感到羞恥，因此他會出門去哭。他哭的時候，我也哭，因為我和他一樣擁有著軟弱的弱點。有好幾回，我本有機會去承擔一些事，卻放任自己當了懦夫，這種想哭的羞恥會纏繞我快一年。

芥川龍之介在《父》這個短篇里寫了年輕學生能勢不肯承認不遠處佇立的“怪人”是父親，并向同學說“他是個倫敦乞丐”。小說接著這樣寫：“不消說，大家哄堂大笑起來。有人還故意挺起胸，掏出懷表，學能勢的父親的姿勢?！睆那暗胶蠖伎床灰娔軇莸男邜u，但我們都知道，主人公的狂妄與玩世不恭是虛弱的。我記得在1995年至1996年期間，我的父親借著到南昌打貨的機會突然造訪我所在的警校。他找到我的寢室，然后按照室友的指點到校外的游戲廳找到我。

“我給你錢，你都玩這些東西？！”他說。我感覺臉都紅到脖子跟。然而并非是我的行為令我感到愧疚，而是面前站著的這個人令我羞恥。雖然我不看就知道，周圍一個和我同中隊的同學都沒有，但我感覺他們都會很快知道：艾國柱就是這個穿著單薄而破舊的深藍色搬運工大衣的男人的兒子啊，就是。在大衣的肩領處粘著許多鹽粒。他明明是一個做生意的老板，偏偏要穿成這個樣子。然而即使是做生意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倒寧可他還是單位里那個卑賤的職工。他請來的龍馬小貨車是那么丑陋，骯臟，可以升降的車斗總是備有篷布和繩索。我的父親很早就頭發(fā)花白，他沒買過一瓶好的洗發(fā)水，總是用水抹抹頭發(fā)就出門。還有他穿的襪子、鞋子，沒一件像樣的。他即使去裁縫店做西服，也只會做出一套最窮酸難看的西服來，母親有時讓我穿，我總是嫌棄地丟在一邊。我的臉越來越火辣，路上的人是如此的多，他們好像都在這無聊的周五傍晚耐心地歪過頭來，品嘗和琢磨這件一個寒磣的小生意人訓子的事。我的鄉(xiāng)下人出身就要盡人皆知了。在進入警校后，有一段時間我會寫家書，表達對父親、母親和姐姐的思念，然而現(xiàn)在，在這個卒然加之的探訪面前我卻恨不得鉆進地縫溜走。

我的父親去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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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爾律治在十六歲時寫過一首十四行詩《致秋月》，最末一句是“似流星疾駛，一路上迸發(fā)火焰”。這樣的景象我最近就有見過。我想到九泉下的父親不能再看見它。我的心情很像姑媽，當她吃到一點什么好吃的東西時，總會想起她那在師專上學的唯一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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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1892年寫的短篇《摩訶摩耶》，說的是一場在社會地位上并不般配的愛情。印度對人的分類是那么細致，這類故事應當層出不窮。絲廠工人羅耆波雖然唐突、靦腆但光明正大的求愛被名門之女摩訶摩耶冷落。這使我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境況，我認為自己所愛的人之所以表現(xiàn)得冰冷無情，也是因為我只是一個擁擠的小生意家庭里不起眼的孩子，身為童養(yǎng)媳的母親將她的農(nóng)民身份以法律的形式準確遺傳給我。在漫長的苦思里，我曾這樣認定：只有出現(xiàn)可怕的災禍或墮落的境況（比如成為一名妓女），才能讓她和我勉強結合。

后來，摩訶摩耶和羅耆波私奔，也是基于這樣一種條件：“你發(fā)誓永不拉開我的面幕。”羅耆波在這種冷酷的相處中感受到和米爾福德村教民一致的痛苦。在霍桑筆下的《教長的黑面紗》，胡波牧師也是有一天披上了面紗，并且到死也沒有摘下來。

“黑紗造成的驚駭恐怖，甚至在死亡面前也不稍減！”霍桑這樣寫。泰戈爾寫的是：“但這面幕卻是永恒的，像死亡一樣，甚至比死亡更令人痛苦?！?/p>

博爾赫斯在短篇《蒙面染工梅爾夫的哈吉姆》中也提到面紗?！耙了固m教歷146年，哈基姆離開了家鄉(xiāng)，不知去向。人們在他的住所發(fā)現(xiàn)了毀壞的染鍋和浸泡桶，以及一把設拉子大刀和一面銅鏡”。重新出現(xiàn)的哈吉姆戴著面紗，宣布“上帝給了他發(fā)布預言的任務，教了他一些極其古老的、說出來要燒灼嘴巴的詞句，賜給他一種凡人不能忍受的強烈的榮光”。他使嗜血的豹子失明，被認為擁有神力。

哈吉姆實際是一個麻風病人。上當受騙的人們用長槍刺死了他。（“想像中那張使徒的臉，那張到過天堂的臉，實際上是白的，是麻風病人那種特有的慘白色。臉龐肥大得難以置信，更像一張面具。眉毛脫落得精光;右眼的下瞼耷拉在皮紋累累的面頰上;嘴唇的位置是一連串節(jié)瘤;鼻梁塌陷，不成人形，倒像是獅子?！保┝_耆波借助月色終于看見的摩訶摩耶的臉，被“烈焰用它無情的貪婪的舌頭舔凈”，“留下的只是貪饞的殘跡”。

在私奔之前，摩訶摩耶按照殘酷的習俗被送去殉葬，她的永遠等待者，那情感上可憐的仆人羅耆波陷入瘋狂。是一場大雨使得他暫時放棄自殺這樣的瘋狂念頭。因為大自然的力量，他獲得一些平靜。大雨……同時也澆滅了火葬堆，人們逃向小屋，摩訶摩耶忍受著燒傷的巨痛回到家，像蒙面的染工、出生在土耳其斯坦梅爾夫城的哈吉姆一樣，把鏡子擲在地上，并且取出一幅長長的面幕遮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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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有時甚至是厭惡馬爾克斯的熱鬧與夸張。但是在重讀他的一些短篇（比如《巨翅老人》《超越愛情的永恒之死》）時，我發(fā)現(xiàn)它們早已種入我的潛意識。有時我以為是我的夢境里的東西，在他的小說里早已有了。

卡夫卡也具有這樣的能力。

在烏拉圭人奧·基羅加的短篇《愛情的死亡》里有這么一段：第三幕劇開始了……接近尾聲了……我的鄰座始終一眼也沒看。演出還未結束，他就沿著劇場側旁的走廊離開了。我抬眼遙看那個包廂，她的座位也空了?！拔业幕脡舻酱私Y束了?！蔽覀牡剜皣@著。他再也沒有回到劇院里來。而包廂呢，依舊空蕩蕩地留在那里。

我想到高二或高三時，班里最漂亮并且打得一手好籃球的男生W和雖非最漂亮但成績一直排在最前列的女生Y總是這樣，在晚自習結束前，先后離開教室，任我們嫉妒并且酸楚的目光駐留在那空蕩蕩的座椅上。那種空蕩是對我們這些共同競爭者的放逐。我也記得在學清路租房時，一天，一名穿絲襪的女子中午來探望我的合租者。在離開他的房間時，我記得她短裙下的腿已經(jīng)是光溜溜的。這讓我的內心緊縮，并且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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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想象，我們曾經(jīng)是法國皇帝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推著注定要遺棄的輜重（要到行軍上百英里時才做出這艱難的決定，這樣才會體現(xiàn)出一名軍官的魄力吧）。而現(xiàn)在，讓我們吃一根冰淇淋都是那么費勁?！趬衾铮前?，我正是一名可憐的異國士兵。天地是那么狹窄，仿佛是為了拍攝電影或者上演話劇才搭出來的陰暗的布景，穹頂（它整個像一塊厚不見底的青色玻璃）只有我們平常見到的禮堂天頂那么高，甚至可以說還要低，只要架上一副長梯就可以觸摸到。我們在山間的小路艱難行進，速度雖然緩慢，但仍然保持著一定的效率。可就是這樣行進了一整天，我們總覺得還是在原地。那些站在我們身邊的山脈是如此森嚴可怕，它們一直沉靜地盯著我們，逼視著我們。天氣到底有多冷呢，我說出來恐怕你不相信，河里的浪頭一個個被凍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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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提到，往昔，縣里的范某去打貨前，特意到廟里捐上一百元。當日，范某車禍身亡。母親從此不信佛。在我的想象中，范某捐獻前，應該就著晨光，連彈數(shù)次嶄新的紙鈔，以分辨真?zhèn)?。自己放心不下，還請同去打貨的人幫助鑒別。直到確信是真幣無疑，才將它塞入功德箱。母親另講到，她曾和我的祖母一起去廟里燒香，僧人說，不要來得太勤，初一十五來來就好，佛和醫(yī)生一樣日理萬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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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里科·菲利在《犯罪社會學》里把對慣犯的蔑視和絕望體現(xiàn)在一句話上：“如果你能將一個老盜竊犯改造成一個誠實的工人，你就可以將一只老狐貍變成一條家犬了?！辈畈欢嗟脑捯渤霈F(xiàn)在如今的警察身上。一些老師對頑皮的學生也會這么評價。

我記得一名聯(lián)防隊員這樣說：“你不偷東西的話，狗都不吃屎了?！?/p>

被他評述的人倍感羞辱，回擊道：“你真這么說？”

“是的，這就是我說的，我不會收回：你不賭博的話，狗都不吃屎了?！甭?lián)防對方盯著對方，清清楚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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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偏遠的省界做警察時，一天，我接待了一個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的本地人。他交代自己一家曾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出于慎重，我們展開調查，結果證明他撒了謊。

他是這么說的：

“今天，我在肇陳鎮(zhèn)的集市看見人們將一名早上就喝醉的醉鬼捆起來。毫無疑問，他是想借酒裝瘋，做些出格的事，否則人們也就不會用到捆豬索（‘總有這么粗。他比劃道）。他瘋狂地擺動，以至于臉色漲得發(fā)紫，血管迸出于額頭和手腕。從他嘴中噴出濃重的酒氣。在人手越加越多后，他最終被制服。我想到被捆綁住的牲畜——身體被控制住，而蹄子因用力還在石板上滑跌——我想到這些因為除夕將至而不得不赴死的牲口，忽而淚流滿面。小艾，我是一路從肇陳鎮(zhèn)哭著回到洪一鄉(xiāng)的。

“我想到我爺爺?shù)乃劳?。好像是時間一到，一家人，包括我的母親、兄長、兩個弟弟，以及從夫家趕回的大姐，將皮包瘦骨的我們的祖父抱進棺材。我不記得是誰提醒我，因此我舉起長柄糞勺，去水缸舀上一勺冰冷的水，返回來澆向祖父的面孔，好讓他嗆著。有人扶住他的雙臂。從祖父喉腔內發(fā)出‘唉呀唉呀的呼叫聲。我聽得心慌。我受不了人這樣絕望地叫喚。過了一會兒，大概是嫌進展不快，我的母親，麻利地將一只手伸到祖父的脊背下，不停地去掏什么。每掏一下，祖父就慘叫一聲。后來聲音弱下去，最終止息。

“現(xiàn)在與其說是我在向派出所自首，還不如說是在向我的爺爺自首。我是第一個向他自首的?！?/p>

阿乙，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早上九點叫醒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