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吳

如果人類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如果人類不再站在食物鏈的頂端，當(dāng)動物變成了飼主，當(dāng)人類變成了寵物，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呢？

01

籠子里，5號人類又不肯吃飯了。

艾草在實驗記錄簿上畫了幾筆，然后低下頭來，和5號人類對視。那是一個非常瘦削的少年，因為從小在實驗室長大的緣故，皮膚呈現(xiàn)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珠漆黑，身子微微地窩著，像是在防備著什么。不過，要是再湊近一些，就能看到他的嘴唇翕動，其頻率基本和艾草之前打電話時一致——

“喂，你不會是在學(xué)我說話吧？”

公歷3009年，人類集體感染不知名病毒，而老鼠成為地球上的“新霸主”，創(chuàng)造了新的文明和歷史。但是，他們依然保留了自己的種族天性，雜食，易受外界影響，好斗，繁殖欲強。換句話說，比起創(chuàng)造，他們更享受掠奪的快感。

艾草是異類。她不喜歡爭斗，只想在橘子味的陽光下，將自己埋進辛辣的薄荷草里。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她主動承擔(dān)了枯燥無味的飼養(yǎng)員工作，躲在僻靜的實驗室，荒廢時日。1號人類個性貪婪，每次都會占據(jù)最多的食物；2號膽小怕事，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躲在3號的身后；4號是個可愛的雌性人類，和1號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5號是籠子里的異類，瘦弱，安靜，常常一個人待在角落……

“如果你真的要學(xué)的話，我可以教你?！?/p>

寵物店的老板總是說，人類有六歲老鼠的智商。艾草從來不信，可是在這一刻，5號卻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一般，遲疑地將手伸出了籠子，碰了碰她的手指——他的體溫冰冷，眸子里卻仿佛有火在燒。

艾草的心忽然動了一下。

往后的日子，平靜而安穩(wěn)。艾草會在閑暇時教5號寫字，給他描述實驗室外面的景象，風(fēng)花雪月，草長鶯飛，詞句瑣碎雜亂，像是天邊忽遠忽近的云。她以為這樣就足夠了，卻沒想到有一天，5號會問她“為什么老鼠會成為地球的新霸主”。

為什么呢？公元3009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人類中的病毒是巧合嗎？鼠類不會永遠站在食物鏈頂端，那么下一個“霸主”會是誰呢？

這些問題像是血管里逆向生長的荊棘，讓艾草疼得整夜睡不著覺。終于，在吵吵鬧鬧的課堂里，當(dāng)老師介紹完“鼠類生殖器官的演變”后，艾草舉起了爪子，問出了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自然是根據(jù)什么來選擇優(yōu)勝劣汰的？為什么所有的歷史書都對公元3009年閉口不提？

全班哄堂大笑，連正在打架的兩只公老鼠都停下了動作，投來嘲諷的目光。老師也有些哭笑不得，反問道： “同學(xué)，你問這個有什么意義呢？”

生命的起源在哪里？章魚為什么有3個心臟？企鵝為什么不能飛……明明有這么多的未知問題，為什么大家都選擇視而不見呢？為什么大家只關(guān)注眼前的利益爭奪呢？艾草快要哭出來了。

02

這份壞心情在看到處決實驗室人類的通知后，達到了頂峰。她紅著眼眶跑到了籠子前面，在那里，5號一如既往，對即將降臨的命運沒有任何感覺。

“你要不要逃跑？我可以放你走?！?/p>

學(xué)校的后山生長著長生草、狗尾巴草和黃花紫苑，枝葉茂盛，人跡罕至。艾草將5號帶到這里，目送他跌跌撞撞地離開，眼底有看不清的情緒翻涌。許久之后，她才轉(zhuǎn)身回到實驗室，并且故意拖到了第二天，才向?qū)焻R報了人類逃脫的消息。

她做好了挨罵的準(zhǔn)備，卻沒想到導(dǎo)師根本沒把這個放在心上，末了，還怕她過分白責(zé)，耐心安撫道：“你也不用擔(dān)心，這種祖祖輩輩生活在實驗室的人類，喝的是蒸餾水，吃的是無菌食物，即使逃出去了，也活不過24小時……”

一瞬間，艾草如墜冰窖。

“我是多么卑劣的家伙啊?！卑菹氲溃膫€性孤僻，性情軟弱，因為不擅長和同類相處，便一廂情愿地躲在實驗室里，將那里當(dāng)作自己的烏托邦。哪怕在認(rèn)識了5號之后，她也只是將5號作為自己理想的載體，憑著一腔孤勇，便讓對方去完成自己不敢嘗試的逃離。因為這樣自私的心理，她親手將5號推向了死路。

03

后山，5號坐在草葉上，臉色蒼白如紙，身體比在實驗室時更加虛弱，卻依然微笑地看著淚流滿面的艾草，仿佛對她的去而復(fù)返早有預(yù)料：“你來了，看，這里的夕陽多美啊?！?/p>

“對不起，對不起……”艾草淚如雨下，漂亮的絨毛被沾濕，好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

“沒關(guān)系，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北绕鹪诨\子里度過平穩(wěn)而漫長的一生，5號更喜歡現(xiàn)在的結(jié)局：人是不會屈服于動物的。

艾草陪著他看了整場日落，看太陽如同圓形的花簇掛在枝頭，四周是長長短短的光芒。到最后，光線隱沒，5號的身體變得冰冷而僵硬，她才小心地將其葬于野櫻桃樹下，像是埋葬了另一個自己。

那天以后，艾草辭去了實驗室飼養(yǎng)員的工作，并報考了冷僻的研究類專業(yè)，將大部分時間耗費在學(xué)業(yè)上，比如生命的起源，比如公元3009年那場突如其來的病毒。

“思考并不是無意義的事情，”她在筆記本上寫道，“生命并不只有衣食住行，還有詩和遠方。”

在筆記本的扉頁，有一行淺淺的字，那是5號請求艾草為自己鐫刻的墓志銘——

朝聞道，夕死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