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日晰
一
辛棄疾《玉樓春》(三三兩兩誰家女),《古今詞統(tǒng)》眉批云:“竟是白話!”評者對辛棄疾寫的這首白話詞,是頗為驚異的。言外之意是說詞人用白話竟寫出如此好的詞。因為宋詞是頗為雅致的,一般是用淺近工致的文言書寫的,而用純粹的白話寫詞,則是比較少見的。因此,當讀到這首詞時,評者不免產(chǎn)生驚異之感。其實,辛棄疾的白話詞是不少的。據(jù)我統(tǒng)計,他的白話詞有282 首之多,占其全部詞作的五分之二強,這在詞史上是罕見的。盡管從北宋到南宋,不乏寫過一二首白話詞的人,還有些詞人寫的數(shù)量較多,如柳永、秦觀、黃庭堅、李清照、向滈、曹組、朱敦儒等,都寫了許多優(yōu)秀的白話詞,然像辛棄疾白話詞寫得這么多又這么好,卻是沒有的。這是詞史上的一個特異現(xiàn)象,是值得我們大書特書的。令人奇怪的是,這種特異現(xiàn)象并未引起當今學者的重視,而對辛詞典故迭出、經(jīng)史并陳的所謂“掉書袋”,從南宋的劉克莊到今之某些詞學家,卻是念念不忘的。固然,辛棄疾詞是喜用并擅長用典故的,說他有些詞“掉書袋”也完全符合實際。然辛之過多地用典故或較僻典故的詞,充其量也不過二三十首罷了。因此,不論從辛詞的創(chuàng)作實際或研究實際來看,辛棄疾的白話詞,都是值得我們特別重視的。
五四時期,胡適先生提倡白話文,因而文學史上的白話文受到了特別的重視,當時對白話小說大量翻印,白話詩詞也受到了應(yīng)有的重視。以詞言,稍后就有《白話詞選》的問世。辛棄疾的白話詞,受到了一些學人的特別關(guān)注。胡適先生的《國語文學史》、胡云翼先生的《宋詞研究》《詞學概論》《中國詞史略》,即設(shè)專章或?qū)9?jié)論析?!对~學概論》第六章《南宋的白話詞》,是以辛棄疾的詞為研究核心的,并認為是與南宋的樂府詞人形成對立的詞派。其中提到辛的《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西江月· 示兒曹以家事付之》等六首詞。《中國詞史略》第四章第二節(jié)《南宋的白話詞》與第三節(jié)《南宋的樂府詞》,是把以辛棄疾為首的白話詞人和以姜夔為首的樂府詞人,作為兩個對立的詞派論述的。其中提到辛棄疾的《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破陣子· 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等15 首,除與《詞學概論》提到的有三首重見外,尚有12 首。這12 首詞,以我看來,《破陣子· 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賀新郎· 別茂嘉十二弟》3 首是用文言文寫的,不能算白話詞,其余9 首則是白話詞。胡云翼先生以白話詞作為詞派的提法是頗為新異的,對研究宋詞有某些啟示。胡適的《國語文學史》以白話詞派與古典詞派對立之說,也有一定的道理。詞作為語言藝術(shù),其用白話或文言,是頗為重要的。因此,辛棄疾的白話詞,是值得我們研究和探討的。
二
辛棄疾的白話詞,以題材言,還是相當廣泛的,它涉及了生活的各個方面。要而言之,有以下幾類:
第一,他以農(nóng)村生活為題材,寫出了當時生動真實的農(nóng)村圖畫。譬如《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是詞人精心選擇的一組鏡頭:溪旁有一座矮小的茅屋,院子里是郁郁叢生的青草,白發(fā)老人用軟媚的吳言在那兒嘰里咕嚕地說話,幾個兒子都在忙著農(nóng)活。那個最小的孩子特別活潑、調(diào)皮,躺在那里剝蓮蓬。這首詞的語言幾乎都是原生態(tài)的口語,然而又是那么準確、恰切,富于表現(xiàn)力。這一組生活鏡頭,詩人是用了白描的手法,表現(xiàn)的生活是外在的、浮面的,然而又是那么生動、逼真,情趣盎然。描寫農(nóng)村這種常見的現(xiàn)象,在詞史上卻是罕見的,甚至是僅有的,因而頗為新鮮,也是非常典型的。
辛棄疾以農(nóng)村生活為題材的詞作,有《鵲橋仙· 乙酉山行書所見》《西江月· 夜行黃沙道中》、《清平樂· 博山道中即事》、《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等,在這些詞里,沒有用文言詞匯,沒有用典,沒有用文言文法,而是純粹的白話語的白描,是典型的白話詞。這些詞,語言樸實、生動、鮮活,洋溢著生活情趣,構(gòu)成詩意盎然的農(nóng)村圖畫。龍榆生先生在談到《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時說:“這兩首詞幾乎全是一般農(nóng)民都能領(lǐng)會到的情景和語言,他卻把它提煉到異常純熟,差不多每個詞都‘敲打得響 (張炎《詞源· 論字面》)。這是辛詞的別調(diào),也可以說是‘本色,是值得人們學習的。”(《試談辛棄疾詞》)這段評語是十分切當?shù)?。歷代文人,不乏寫農(nóng)村的詩篇或詞作,他們把農(nóng)村視為世外桃源,是他們逃避現(xiàn)實的理想去處。辛棄疾則用生動的白話文,寫出了農(nóng)村的真實景象,流露出他對農(nóng)村的欣賞和喜愛,這是值得肯定的。
第二,寫人際間的交往,送往迎來,念舊懷人,表現(xiàn)朋友之間的真摯感情。如《江神子·送元濟之歸豫章》:
亂云擾擾水潺潺,笑溪山,幾時閑?更覺桃源,人去隔仙凡。萬壑千巖樓外雪,瓊作樹,玉為欄。 倦游回首且加餐。短篷寒,畫圖間。見說嬌顰,擁髻待君看。二月東湖湖上路,官柳嫩,野梅殘。
此詞上片寫送別之景,表現(xiàn)了詞人對紛擾塵世的厭惡情緒,由此對仙家清靜生活的向往;下篇抒情,先寫殷勤送別,次擬朋友歸程,再寫元濟之歸后情景:嬌妻美妾擁髻以待,準備傾訴衷腸。營造了一個十分溫馨的環(huán)境,雖多系虛擬,然自在情理之中。此詞情調(diào)閑逸,富有詩情畫意。
其他如《漁家傲· 湖州幕官作舫室》《定風波· 席上送范廓之游建康》等,在這些詞里,流露出一種退隱的情緒。
第三,寫人世滄桑或人生感慨的,表現(xiàn)出一種悟透人生的深沉感情。如《丑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此詞通過詞人今昔不同感受的強烈對比,寫了詞人由不諳世情到歷經(jīng)滄桑感情的深刻變化,其坎坷不平的生活經(jīng)歷與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自在不言中。無限感慨,感情深沉。《丑奴兒》(近來愁似天來大)、《卜算子》(欲行且起行)、《臨江仙· 壬戌歲生日書懷》、《菩薩蠻》(稼軒日向兒曹說)等,都用純粹的白話文寫成,表現(xiàn)了詩人政治道路坎坷、歷盡滄桑的苦難歷程。
第四,寫婦女生活或艷情的。這類詞頗多,筆法老練,也極有情趣。如《鵲橋仙·送粉卿行》:
轎兒排了,擔兒裝了,杜宇一聲催起。從今一步一回頭,怎睚得,一千余里。 舊時行處,舊時歌處,空有燕泥香墜。莫嫌白發(fā)不思量,也須有,思量去里。
此為遣歸侍女粉卿之作,表現(xiàn)了他對侍女的深厚感情。先寫贈品之多,說明對侍女感情之深厚;次寫粉卿無限留戀之情,無限依戀,不忍離去。下闋寫人去樓空,對粉卿離去的惆悵與不忍。全詞以口語寫成,在輕松的情調(diào)中蘊涵著質(zhì)樸而深厚的感情。余如《最高樓· 用韻答趙晉臣敷文》、《尋芳草· 調(diào)陳辛叟憶內(nèi)》、《武陵春》(走去走來三百里)、《戀繡衾· 無題》、《南歌子》(萬萬千千恨)、《眼兒媚· 妓》、《南鄉(xiāng)子·贈妓》、《滿江紅》(敲碎離愁),這些關(guān)涉婦女的詞,或打趣友人,或自抒感情,都寫得“低徊婉轉(zhuǎn),一往情深,非秦、柳所能及”(《云韶集》卷五)。
總之,辛棄疾的白話詞,題材是相當廣泛的,它涉及現(xiàn)實生活的各個方面,內(nèi)容也是頗為深刻的,而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都幾乎全用了白描,貼近生活,貼近現(xiàn)實,使詞生動活潑而富于情趣。
三
所謂白話詞,是僅只就詞的語言表達說的。質(zhì)言之,典型的白話詞是用純正的白話書面語寫成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都用了白描手法,不用或很少用修飾的。因此,語言風格是樸素雅潔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辛棄疾的白話詞,善用白話寫日常生活,表現(xiàn)是真切的,虎虎有生氣的。直到現(xiàn)在,我們讀起來仍感到是那么親切,那么富于情韻,那么有味,這是“我手寫我口”的藝術(shù)結(jié)晶。他是用了通行的或規(guī)范化的白話,這些詞的語言,可以說是完全生活化的,是活潑潑的,洋溢著生活情趣的,是詩意盎然的。仔細研讀辛棄疾的白話詞,我們十分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許多詞的語言,和現(xiàn)在通行的書面語言,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這與一些文學史家說他詞“掉書袋”是毫不相干的。純粹的白話詞與某些所謂“掉書袋”的詞,在辛棄疾詞集中都是存在的,也是并行不悖的。然而辛詞“掉書袋”之說卻很有市場。究其原因,這些所謂“掉書袋”之作,幾乎都是他的代表作,影響深遠,歷來操選政者,幾乎都將這些詞選在各種《詞選》中,一般讀者,只讀選集,就熟悉這幾首,因此對此說深信不疑;一些研究者,對辛詞未作深入全面的考察,輕信前人的說法,并加以宣揚,因此這個不太符合辛詞實際的結(jié)論,影響了千千萬萬個讀者。它已根深蒂固了,是不易推翻的。而他寫得很好的白話詞,今天則很少有人論及。這種情況是亟待改變的。
其次,他的白話詞,大部分都是短詞,即小令或中調(diào)。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他全部詞作中很精粹的一部分。胡適先生說:“他的小令最多絕妙之作;言情,寫景,述懷,表意,無不佳妙。辛詞的精彩,辛詞的永久價值,都在這里?!保ā对~選》)這段評語是極為精辟的,的確道著了辛詞的要害。如果我們論辛詞,不是過分地看重文學的功利表現(xiàn),或者說在重視辛詞思想性的同時,也重視辛詞的藝術(shù)個性與成就,重視辛詞對題材的擴展,重視詞的意境的描寫,重視詞的語言表達的方式,那么,胡適先生的這段評語是很值得我們深思的,因為它的確搔到了辛詞的癢處。辛棄疾的白話詞,在數(shù)量與質(zhì)量方面,在詞史上都是領(lǐng)先的,可謂空前絕后的。有些白話詞純以口語寫成,寫出了角色的聲吻,意旨雖不深,但別有趣味。以表現(xiàn)的生動活潑說,都有自己的優(yōu)長。
第三,以藝術(shù)風格而言,有些詞通俗似曲,或者可以說,具備了曲的某些特點,如幽默、詼諧、筆調(diào)輕松活潑、雅俗并陳等?!赌相l(xiāng)子· 贈妓》《鵲橋仙· 送粉卿行》《菩薩蠻》(稼軒日向兒曹說)、《唐多令》(淑景斗清明)、《最高樓· 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chǎn)未置止我,賦此罵之》、《最高樓· 客有敗棋者,代賦梅》等,這些詞,讀起來頗似有曲的味道。如《南鄉(xiāng)子·贈妓》云:
好個主人家,不問因由便去嗏。病得那人妝晃了,巴巴。系上裙兒穩(wěn)也哪。 別淚沒些些。海誓山盟總是賒。今日新歡須記取,孩兒,更過十年也似他。
此詞用了較多的南宋時代的方言俗語,如“嗏”“妝晃”“巴巴”“穩(wěn)”“些些”“賒”“孩兒”,其他詞語也多取自日常生活中的語言,因而形成通俗易懂、新鮮活潑、貼近生活原生態(tài)的語言風格。這類詞突破了文人詞追求藝術(shù)典雅的傳統(tǒng),開創(chuàng)了新穎、鮮活的語言風格的先河。
四
詞本來就是曲子詞的簡稱,是深受市民喜愛的能歌唱的文學。詞人為了適應(yīng)這種歌唱的需要,語言上盡可能地寫得通俗,貼近生活,以便吸引更多的聽眾。受這種傳統(tǒng)影響,北宋詞大部分語言是通俗的,或竟用白話。南渡詞人李清照、朱敦儒、向滈等人的詞,語言通俗,尤善白描。辛棄疾是北方人,又深受李清照、朱敦儒等人詞風的影響,他有《丑奴兒近·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念奴嬌· 賦雨巖效朱希真體》,就是學習和接受朱、李詞風影響的明證。李清照詞善于將日常習用語言,隨手拈來,度入音律,皆成清新的意境,朱敦儒詞語言婉麗曉暢,均為辛棄疾所師法。
南宋以姜夔、吳文英為代表的格律派詞人,創(chuàng)作趨雅,語言仍用淺近的文言文;而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豪放派詞人,如陸游、劉過、劉克莊等,都寫過一些白話詞,胡云翼將其稱之為白話詞派。盡管白話詞的傳承與發(fā)展源遠流長,但認真翻檢,還是不難說清楚的。這種白話詞又大體分為兩類:一種用純粹的白話書面語言寫成;另一種則深受民間口頭文學的影響,內(nèi)容上近似,多用方言土語,語言更接近原生態(tài),并吸收了民間文學的幽默詼諧,手法多樣,感情豐富而優(yōu)長。這一派的某些詞有點像后來的曲,或有曲的情味。有些論者將其稱為曲之濫觴,不是沒有道理的。
(選自《古典文學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