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解放初期的工人雖然迎來了嶄新的生活,但他們思想上一時還不能適應,對共產黨針對工人階級的政策不夠了解或不夠信任。路翎短篇小說集《朱桂花的故事》描寫了解放初期的工人思想轉變的艱難過程:工人要對自己“工人階級”的身份產生認同感,女性工人還需要沖破舊的家庭觀念對自己思想的束縛;即使是黨員干部、軍事代表,也需要在與工人的交往中完成自身的“再成長”,與工人一起轉變?yōu)樯鐣髁x建設需要的“新人”。
關鍵詞:解放初期;工人思想的轉變;路翎;《朱桂花的故事》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8)02-0098-06
1948年12月15日—1949年3月15日,寓居南京的作家路翎寫下了一系列《危樓日記》,其中表達了對“時局”的不安:“新的時代要沐著鮮血才能誕生;時間,在艱難地前進著?!薄坝袠O沉重的東西,大家稱之為‘時局的,重壓著人們?!盵1]此時的南京正處于解放前夕,國民黨統(tǒng)治的南京政府將要覆滅,所以才會謠言四起、一片混亂,普通民眾也因此為未知的前景而感到惶恐。路翎《危樓日記》中,就寫到了剃頭師傅、皮匠、警察等底層“小人物”在南京解放前夕的充滿苦痛的日常生活,以及惴惴不安的心態(tài)。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預示著全國內戰(zhàn)在不久將結束,一個嶄新的中國即將誕生。在“毒霧”中掙扎已久的底層民眾也將要迎來充滿光明的生活,翻身成為國家的主人。正如1949年4月26日胡風在信中對路翎所說:“這時代,這祖國的人民,是到處燒著圣潔的烈火的?!盵2]145
但路翎并沒有對即將到來的“光明”表現得過于樂觀,他在回復胡風的信中說到:“南京解放,新天地于數日炮火后突然出現,感覺上似乎還一時不能適應。瞎子突然睜了眼,大約就是如此罷?!盵2]146這段話道出了路翎與普通民眾共同的心聲:“光明”的到來固然讓人欣喜,但在“黑暗”中生活已久的人們,如何使自己從行為和心態(tài)上去適應這突然出現的“光明”,則是一個需要轉變的過程。被壓迫已久的普通工人雖然進入了新時代,但思維和心態(tài)往往還帶有舊時代的痕跡。他們有的出身農村,為了生活進入工廠做工,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代受到欺凌,因此解放后表現得過于小心謹慎,對自己“翻身做主人”的遭遇既欣喜又焦慮。這種心態(tài)在女工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她們是舊時代所造成的弱者,有些沒有受過教育,雖然感受到了新時代所帶來的光明,但由于家庭的阻力、自身思想的局限而一時不敢追求“進步”。有些女工雖然出身于較富裕的家庭,但因為舊時代習氣的影響,也不能適應“工人階級”的角色。值得注意的是,一些被上級派到工人中開展工作的干部,由于對工人的這些問題不夠了解,在工作中出現了簡單粗暴的傾向,因此不僅是普通工人,黨員干部的思想也有待轉變。
路翎的短篇小說集《朱桂花的故事》①中所收錄的作品,就反映了上述工人思想轉變中存在的問題。路翎對工人形象(尤其是出身農村的工人)的重視,從他創(chuàng)作初期就開始了,在《黑色子孫之一》《卸煤臺下》《祖父的職業(yè)》等描寫煤礦生活的小說中,路翎就對礦工的生活與心理有著詳細的刻畫。在《饑餓的郭素娥》《蝸牛在荊棘上》《燃燒的荒地》等小說中,路翎又揭示了底層女性在舊時代的悲慘生活。而在1949—1951年,路翎又深入工人群眾中“體驗生活”(先后去了南京被服廠、浦口機車修理廠、上海申新九廠等),創(chuàng)作了《朱桂花的故事》這部短篇小說集中的作品。路翎在這部小說集中對工人語言、行為、心理的刻畫,延續(xù)了他早期的寫作風格,同時又注意到解放前后工人中出現的新問題,反映了工人思想的轉變過程。
① 這個黨章是1945年召開的中共“七大”所確認下來的,此后隨著時代的推移,黨章也得到修改與補充,但中國共產黨與工人階級的關系始終沒有變化。
一 、“工人階級”身份的自我認同
在對路翎小說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劉挺生注意到了路翎小說的人物形象所構成的等級序列:“地道的農民,農民出身、殘存較多農民氣質的工人,少有或幾乎毫無農民氣質的工人。這三類人物都因其階級性質的區(qū)別,而存在反抗和探索精神自覺程度的差異:缺乏清醒的自我意識,略具清醒的自我意識,具備清醒的自我意識?!肤嵬閼偻潦丶业霓r民,但似乎更偏愛浪跡四方的工人?!盵3]125典型的例子有《饑餓的郭素娥》中的張振山與魏海清,《王炳全底道路》中的王炳全與吳仁貴,《卸煤臺下》中的孫其銀、唐述云與許小東,《黑色子孫之一》中的金承德等。這些工人雖然從身體上離開了鄉(xiāng)土社會,但由于過去生活經歷的持久影響,他們的思維方式大多還是“農民式的”,他們也時常懷念自己在鄉(xiāng)村時期的生活。因此農民和工人在路翎的早期小說中并不具有截然對立的身份屬性,兩大人物序列之間存在著粘連,而把兩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則是“土地”這個具有“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的關鍵詞。[4]67
但從路翎《朱桂花的故事》這個小說集中所收錄作品來看,1949—1951年,他筆下“農民—工人”之間的身份關系產生了變化,工人腦海中所殘余的“農民意識”被稱為“落后、封建”,他們必須明確自己“工人階級”的身份,才能以“進步”“積極”的姿態(tài)趕上時代的步伐。這種情況的出現從一定程度上是因為解放之后共產黨成為執(zhí)政黨,而據黨章規(guī)定,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進的有組織的部隊”①
,工人階級與共產黨的這種關系決定了它在新時代對農民階級的領導地位。再者,農民階級從其歷史上來看也具有一定局限性,比如“小農意識”就有怯懦、猶豫、缺少自信、勤奮勞動只是為了活命生存等弱點,其產生的根源則是封建社會的自然經濟土地制度——農民被“拴”在土地上,以土地為生,失去土地就意味著失去生活來源。而20世紀40年代在中國發(fā)生的一系列變革(抗日戰(zhàn)爭、國共內戰(zhàn))中,自然經濟受到威脅,許多農民失去土地,有的為了生存成為工人,但“小農意識”仍然影響著他們對現實的態(tài)度,正如趙園所說:“似乎是,一旦生而為農民,即注定了永遠是農民似的。農民的靈魂會抓住你,像老樹的根須抓牢了土地?!盵5]“小農意識”的影響,加之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工廠中的剝削、壓迫現象,使得這部分有著農民經歷的工人更加膽怯與懦弱,以至于在解放初期對共產黨的政策存在猶疑,對自己“工人階級”的身份不夠自信。
比如《勞動模范朱學?!分械闹鞂W海,“在國民黨反動派統(tǒng)治著的時期,他是最受欺侮,最被人家瞧不起,最不被人家注意的一個工人”[6]98,而在解放以后,“他仍然害怕丟掉飯碗,看別人積極、努力,他就很不安,同時也覺得不努力就對不起仍然留用著他這樣的人的共產黨,于是拼命地做工?!瓕嶋H上他是完全沒有走到新的生活里面來的。他底心靈仍然停留在長期的冰封中,舊社會的陰沉和恐怖在他底身上壓得太重了?!盵6]101-102從路翎對朱學海行為與心理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朱學海與他的先輩魏海清、許小東們有著類似的弱點:怯懦、缺乏自信,舊時代的陰影使他不敢大膽走進新的生活,即使被評為“勞動模范”,一開始也不敢接受。《替我唱個歌》中農民出身的老工人馮有根,總被年輕工人稱為“老二流子”,但實際上他也是舊時代的受苦人。他年輕的時候曾是一個“喜歡調皮搗蛋,到處都要反抗鬧事”[6]11的人,為了愛情離開農村進入城市,成為“漂泊者”;但他年紀大了以后卻弄得“剩下光棍一人”,“在各種打擊下失去了自信”“沒有了當年反抗的氣勢,只會耍一些小搗蛋了”[6]11,并且在日本人與國民黨的壓迫下,他的精神與身體都變得很衰弱。共產黨接管工廠之后,馮有根仍然固守舊有的思維習慣,對共產黨缺乏信任,說自己“配不上共產黨,不夠資格”,并要求“還鄉(xiāng)生產”。馮有根的這種心態(tài),說明他對共產黨的政策缺乏認識,更沒有意識到“工人階級已經站起來了”。
從文藝思想論的角度來看,朱學海、馮有根心態(tài)的產生不僅是“小農意識”的負面結果,也與胡風“精神奴役底創(chuàng)傷”這一觀念有著一定的關聯(lián):“他們底生活欲求或生活斗爭,雖然體現著歷史的要求,但卻是取著千變萬化的形態(tài)和復雜曲折的路徑;他們底精神要求雖然伸向著解放,但隨時隨地都潛伏著或擴展著幾千年的精神奴役底創(chuàng)傷?!盵7]
正因為朱學海、馮有根等工人背負著沉重的“精神奴役底創(chuàng)傷”,所以解放后他們才一時不能接受“工人階級當家作主”這個事實,也沒有對自己的“工人階級”身份產生認同感。但從小說的結局來看,朱學海最終還是欣然接受了“勞動模范”稱號,馮有根也擺脫了“老二流子”的綽號。這種轉變的原因一方面是共產黨派到工廠里的“軍事代表”起到了對工人的教育、幫助作用,更重要的一方面則是工人自身通過強力的心理“掙扎”,實現了主體性“突圍”。[8]比如路翎在小說中便詳細描寫了馮有根思想轉變前后復雜的心理活動:“好些年來馮有根是多么卑賤,多么寂寞。他底英雄氣概已經抬不起頭來,他不再記得他的女人,而變成了油腔滑調的。解放以后,他慢慢地覺得他底周圍和他心里都明亮起來了,侮辱的事情沒有了……他心里時常熱辣辣的,望著廠里各處的熱烈的景象發(fā)癡;他覺得他要去向什么人說一說心腹話,去愛一些東西,去抓住什么,——用一切的力氣。但是,他心里愈是熱辣,他周圍愈是明亮,他就愈是要想起過去的事情來;加以廠里面的一些人們還沒有能完全明了他和接近他,他就愈來愈不安,愈來愈暴躁了?!盵6]22
而一旦馮有根克服了自己心理上的阻礙,他就在大會上激動地說到:“我們工人是硬漢子!我們不叫苦!……我從今以后再不往后看,我要往前頭看,前頭是什么?……是共產黨,毛主席!”[6]16馮有根的這番話意味著他“工人階級”身份意識的真正覺醒,在共產黨、毛主席的指引下,他對“工人階級”的身份逐漸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和自豪感,并實現了“人”的自我完成。
然而,路翎在小說中對工人思想轉變的描寫在20世紀50年代曾受到嚴厲的批評,其中陸希治的批評較具有代表性。他認為路翎“輕率而又自命不凡地以他自己的靈魂代替了工人階級的靈魂,并從而盲目涂寫了在他看來是‘真實的而實際上是捏造的‘工人生活,來代替真正的工人生活”[9]25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批評,是因為當時的一些評論家只看到工人思想轉變后的結果,沒有重視工人思想轉變的過程。此外,路翎在《朱桂花的故事》這部小說集中所塑造的工人形象并不是“高、大、全”的人物,而是有著各自鮮明的性格,自然也不乏缺點。然而陸希治卻就此認為路翎筆下的“工人階級”的“品質特征”是“濃厚的個人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思想,流氓和無賴”;路翎筆下的“工人階級”的“精神狀態(tài)”是歇斯底里,精神病患者[9]26。在陸希治看來,在《女工趙梅英》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趙梅英身上,這兩種“病態(tài)”特點體現得尤為明顯。誠然,趙梅英這個人物形象的確有著劇烈的情緒變動,但陸希治只注意到了現象,沒有考慮其深層原因。實際上路翎《朱桂花的故事》中的女性工人在解放后的思想轉變比男性工人要復雜,因為她們所要克服的阻礙不僅來自自身,還來自她們的家庭。
二、沖出重圍的女性工人
路翎在其鄉(xiāng)土題材小說中曾塑造了一系列具有反抗性的女性形象,如《饑餓的郭素娥》中的郭素娥、《蝸牛在荊棘上》的秀姑、《燃燒的荒地》中的何秀英等,這些女性不僅要拼命勞動以求生存,并且還要反抗強加給她們的封建家庭秩序。因為這些女性的丈夫、婆婆以及姑嫂出于維護封建家庭秩序的目的,常對她們施加身體暴力和心靈壓力。所以在舊時代,女性所要承受的苦痛有時比男性大得多,也正因為如此,女性應對生存壓力的韌性與反抗意志較之男性更為強大。無論是郭素娥,還是何秀英,她們不是俯首帖耳順從于命運擺布的女性,而是勇敢地去追求,來滿足自己生命渴望的“地母”。在路翎看來,在她們身上體現出了“人民底原始的強力,個性底積極解放”。她們不是“內在地壓碎在舊社會里的女人”[2]37。但路翎同時也指出了這些女性性格中的軟弱性:她們也會暫時被性的欲望、物質的欲望所迷惑,這時她們的抗爭就會“暫時地又轉成‘賣淫的麻木,自私的昏倦”[4]71-72
。郭素娥、何秀英們雖然是反抗性與軟弱性并存的矛盾體,但她們身上畢竟反映了變革時代鄉(xiāng)土社會的女性走向新生活的可能性。比如郭素娥希望張振山帶她去城里做工,可見她希望通過做工來改變自己的命運。雖然郭素娥并沒有如愿,但她的后輩——朱桂花(《朱桂花的故事》)、趙梅英(《女工趙梅英》)、何鳳英(《林根生夫婦》)、朱桂芬(《糧食》)等女性,卻在解放后實現了郭素娥未竟的夢想——進廠做工。
值得注意的是,“進廠做工”固然成為朱桂花、趙梅英們在解放后改變命運的重要途徑,但她們身上原有的壓力卻沒有完全消失,并且又增加了新的壓力。她們不僅要克服自身的性格弱點(如趙梅英),還要處理好工作與家庭之間的關系(如朱桂花與丈夫、婆婆,何鳳英與丈夫林根生)。女工們對解放后的新生活無疑是充滿向往的,但過去的苦痛經歷與現實中的壓力使她們的思想仍需要轉變。趙梅英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一個例子:一方面,她有過不幸的婚姻,因此希望在共產黨到來之后靠自己改變命運、出人頭地,有追求進步的愿望;另一方面由于自己出身較富裕又讀過幾年書的緣故,她見不得別人成為“積極分子”,并不服批評大鬧工廠,成了“落后分子的英雄”。趙梅英在“積極—落后”之間的搖擺,最重要的原因是其思想中“舊”的成分與共產黨“新”的政策的沖突:“她是糊里糊涂地當了一陣積極分子的。那時候她心里非常高興,聽著她從來都沒有聽見過的那些話,狂熱起來了,覺得生活變了,一切受苦的人們都要翻身了。但是另一面,她卻想著,她從此不必再做工了,她念過幾年書,出身又比別人高,她可以出頭,當工會的職員——她以為工會里有這么一種拿錢的職員——過舒服的日子了。這種個人的打算就使得她胡鬧了起來,不久就遭到了現實的無情的打擊。于是她又覺得共產黨說的工人做主的話是假的?!盵6]61趙梅英沒有意識到,共產黨“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政策是建立在“不勞動者不得食”的基礎上的,她要付出勞動,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并且還要克服貪圖享受、自私自利的性格弱點,才能消除思想中的不平衡狀態(tài),成為真正的“工人階級”。
然而,趙梅英思想的轉變是艱難的,她與朱新民同志、張七嬸的沖突證明了這一點。在她又一次經受挫折(被眾人孤立、受流氓騷擾)、軍事代表伸出了援助之手時,她才下定決心要“改改看”。而另一類自覺向“工人階級”靠攏的女性,也要卸下思想的重擔,因為她們的身上背負著家庭的壓力。比如朱桂花,她從農村來到城里做工,憑著辛勤勞動成為了帶頭分子,但因為婆婆和丈夫的阻撓,產生了離廠返鄉(xiāng)的念頭:“我們家里頭要分地,叫回去。……我們外頭人叫……他走國民黨那邊逃回來了,他說,他不高興做工,我再不回去,他就不要我了。”[6]31“她(婆婆)打我也沒得要緊,她是上人?!盵6]33對丈夫“外頭人”和對婆婆“上人”的稱呼,說明朱桂花雖然希望通過辛勤勞動成為一名“工人階級”,但思想上仍為封建社會的家庭秩序所束縛,認為丈夫、婆婆有權力掌握自己的人生。因此朱桂花思想的轉變不僅有賴于軍事代表吳造明對其進行的教育,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丈夫的觀念發(fā)生了變化:“我沒得別的話,我回鄉(xiāng)去,我叫我底女子,她留在這地勢,做工,學著做人!”[6]40如果沒有得到丈夫的支持,朱桂花或許仍反復糾結于“留廠”與“返鄉(xiāng)”之間。
與朱桂花相類似,何鳳英與丈夫林根生之間的矛盾也聚焦于“女性能不能出來做工”這一問題。何鳳英為解放后工人階級地位的提高感到備受鼓舞:“嚴肅的思想在她心里覺醒了起來,一直被舊社會壓抑著的、她身上的另外一種東西,另外一種人,在她心里覺醒了起來?!盵6]132但她的丈夫林根生卻擔心妻子進了廠、學了文化會看不起自己,千方百計阻止妻子繼續(xù)在廠里做工,從而引發(fā)了家庭矛盾。但較之朱桂花,何鳳英顯然要更“進步”一些,她留在工廠的決心是堅定的,并最終說服了丈夫和她一起學文化。從朱桂花到何秀英的思想轉變,顯示出解放初期的女性工人在克服封建家庭秩序的阻礙這一方面所做出的努力。雖然在郭素娥、何秀英等女性的身上已經出現了“人民底原始的強力,個性底積極解放”,但她們并沒有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是“竭力擾動”,這是因為“原始的強力”需要得到正確引導,才能發(fā)揮出其能量。而到解放后,在共產黨政策的感召下,朱桂花、何鳳英們逐漸意識到“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自己不只是整天圍著丈夫、婆婆轉的家庭婦女,也可以和男性一樣進廠做工,并且女性也享有學知識學文化的權利??梢哉f,朱桂花、何鳳英們是“革”了自己思想、生活的“命”,從而使自己逐漸成長為社會主義建設需要的“新女性”。即使是趙梅英這樣的“落后分子”,經過黨的教育和自我反思,也能轉變?yōu)槿粘I钪械摹芭⑿邸薄?/p>
路翎對女性工人思想轉變的描寫,與體現男性工人自我身份確認的過程相類似,也深入挖掘了女性工人復雜多變的心理活動。例如趙梅英在廠里鬧了事,被眾人孤立后,就表現出孤獨、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煩躁等諸多心理活動的混合狀態(tài):“‘像他們講的,我不過是舊社會里的人。她發(fā)了一陣子癡,忽然地她把自己嘴里的香煙拿下來擺在那黃狗的嘴巴上,并且打了它一巴掌,說:‘死東西,你難道連煙都不會抽嗎?……她笑了起來,也不知道她是為什么高興。她的眼睛里眼淚都沒有干,卻笑得這樣天真。”[6]69
在路翎20世紀50年代的批評者眼中,這樣的心理描寫被片面地理解為“歇斯底里”“神經質”,并且批評者還認為路翎不僅把“工人階級”描寫為“精神病患者”,他筆下的共產黨干部也是“無知無能,失去立場”[9]26。這種情況的出現,是因為路翎的批評者傾向于把黨的干部理解為全知全能的“高大全”人物,卻沒有認識到這些干部和軍事代表也是出身于底層民眾的普通人,在實際工作中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缺點。實際上,在解放初期工人思想的轉變過程中,黨員干部不僅起著教育、引導工人的作用,他們自身的思想也在發(fā)生轉變,從而實現了自身的“再成長”。
三、黨員干部的“再成長”
在路翎小說集《朱桂花的故事》中,工人在解放初期的思想轉變離不開黨員干部的教育、引導作用。如前文所述,共產黨的性質被定位為“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因此必然要起到模范、帶頭作用。然而從現實角度來看,黨員干部與工人溝通、交流的過程不一定總是順利的,存在因干部對工人生活、心理不了解而產生的工作失誤現象;并且黨員干部大多也是從底層成長起來的普通人,從出身來說與工人有相似之處,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各種缺點。因此,黨員干部在幫助普通工人完成“從舊到新”思想轉變過程的同時,自身也在經歷思想的“再成長”,從而與普通工人一起轉變?yōu)樯鐣髁x建設需要的“新人”。
一般來說,黨員干部在幫助工人思想轉變的工作中是起到了積極促進作用的,比如馮有根、朱桂花、趙梅英、朱學海最后的思想轉變,都與軍事代表的鼓勵與教育有關。比如當趙梅英表示要“改改看”時,軍事代表想到“即使是一塊石頭,也會在這革命的大熔爐里受到鍛煉的,臉上就出現了一個愉快的微笑”[6]77,這說明軍事代表認為自己的工作是成功的,他對未來的革命事業(yè)充滿信心。在《朱桂花的故事》中,軍事代表吳造明在與朱桂花談心時,從朱桂花身上捕捉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并就此向朱桂花說明“我也是個鄉(xiāng)巴佬”“我是鄉(xiāng)里頭長大的”,希望使朱桂花對自己產生認同感,進而引導她向“工人階級”靠攏。“鄉(xiāng)巴佬”出身的吳造明最終成長為黨的干部,并在與工人的交往中得到了思想的進一步提高,但并不是所有“鄉(xiāng)巴佬”出身的干部都能夠順利地完成自我的“再成長”?!朵z地》中的劉良是貧農家庭的孩子,后來參軍接受了教育,成為了工廠的醫(yī)務助理員,但他思想上還是不能融進工人群體:“他想,這些工人,無論穿的、吃的、住的都要比他鄉(xiāng)下家里,比他父母好得多了?!麄冝r民為了解放中國流了這么多的血,工人們舒服地享受革命的果實,還要被稱為革命的領導階級,這是他心里時常想不通的?!盵6]122劉良的出身影響了他對工人階級的評價,他只看到農民在受苦,卻缺乏對工人的認識,覺得工人在“舒服地享受革命的果實”,所以他在工作中與工人發(fā)生了沖突。劉良雖然是黨的干部,但他思想中也存在誤區(qū),不能與工人進行良好的溝通。這說明在解放初期,黨員干部也需要及時改變自己的思想,正確認識“工人階級”的作用,而不是想當然地認為只有“農民在受苦”。
從工人的角度來說,他們有時對黨的干部也缺少理解,因而激化了矛盾。《鋤地》中,女工趙惠珍因為劉良在學習小組里批評過她燙頭發(fā),就反過來在背地挖苦劉良的出身,并因劉良未及時為吳秀蘭治療傷口一事大吵大鬧。《女工趙梅英》中,趙梅英與收發(fā)間管理員朱新民發(fā)生矛盾時,也諷刺其為“土包子”,傷害了朱新民的自尊心,從而使沖突激化了。的確,
并不是所有黨的干部都有比普通工人更好的文化素質與家庭出身,但有些工人卻據此對干部進行攻擊,惡化了干部與工人之間的關系。而矛盾的解決過程,不僅是工人受教育的過程,干部也在處理矛盾的同時使自身獲得“再成長”的機會。他們逐漸認識到,只有設身處地地理解工人的生活和心理狀況,才能更好地與工人進行溝通,而不是與工人一發(fā)生矛盾,就把對方當作“階級敵人”。無論是在路翎筆下還是現實生活中,黨員干部并不是完美無瑕的人,而是存在一定的缺點,而對這些缺點的反映以及表現改掉缺點的過程,體現了路翎“寫真實”的文藝思想,即“在文藝,真實的表現就是勝利。這樣它也才能轉化為物質的力量,并且生發(fā)物質的力量,它是社會斗爭中的精神斗爭的武器,它是實際斗爭中的文化斗爭的一翼?!盵10]
與工人的思想轉變相類似,黨員干部的“再成長”過程也是“新我”與“舊我”相互搏斗的過程,即“有人民處則有戰(zhàn)場”。劉挺生認為,路翎對“戰(zhàn)場”已不是僅僅從政治和軍事的角度去理解,而是把對舊意識文化的批判、對舊社會奴役關系的揭露、舊的人生感情更新都作為戰(zhàn)斗的內容。[3]25
黨員干部要使自己成長為社會主義建設需要的“新人”,就必須淘汰自己身上的缺點,重新審視自己與工人之間的關系。工人固然是需要教育、幫助的對象,但黨員干部同樣需要自我反思。但在路翎20世紀50年代的批評者看來,黨員干部在廠里應該發(fā)揮“巨大的領導作用”,而不應該是“沒有文化、封建落后”“無知無能、失去立場”的形象。[9]26這種觀點無疑帶有一定的局限性,沒有重視當時真實的黨員干部文化素質狀況以及工作情況。因此路翎短篇小說集《朱桂花的故事》在20世紀50年代遭受的批判,很大程度上來說是不公正的。
“在路翎的筆下,解放了的現實生活并不那么單純,那么透明,并不是一切困難都化為烏有,一地黑暗都被光明驅散,一切愁容都換上笑臉,一座座廢墟馬上都變成了簇新的大廈,而是一個百廢待興的爛攤子?!盵3]131事實的確如此,解放初期,雖然工人們已經感知到新生活的到來,但他們的思想卻一時還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光明”,他們需要確認與認同自我“工人階級”的身份,女性工人還要克服自我與家庭的障礙,即使是黨員干部、軍事代表,也要重新審視自我思想方面存在的問題。路翎的小說集《朱桂花的故事》反映了這些工人思想的轉變過程,具有一定的時代感,也體現了路翎對工人個體存在狀態(tài)的關懷[11]。雖然在20世紀50年代這部小說集曾遭受批判,但是歷史事實是不會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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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暢蘭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 Thought Transformation of Workers in the
Early Liberation Period Based on Lu Lings Zhu Guihuas Story
WU Hao1,2
(1.School of Literature,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China;
2.School of Literature, Langfang Normal Unviersity, Langfang, Hebei 065000, China)
Abstract: Although workers started a new life with the liberation in 1949, they still could not adapt to the changes. They did not understand or trust the "working class policy"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Lu Lings short stories Zhu Guihuas Story describes the difficult transformation process of the workers thought: workers should have a sense of identity of themselves; woman workers should break shackles on them by the old idea of family; even the Party cadres, the military representatives should complete their "growth" in their contact with workers and become "new people" together with workers for the socialist construction.
Key words: the early liberation period; the transformation of workersthought; Lu Ling; Zhu Guihuas 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