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先砦
(湖北工程學(xué)院, 湖北 孝感 432100)
中國古代社會總體上看是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婦女的法律地位相對低下。“男尊女卑”“從一而終”“一女不嫁二夫”的觀念對婦女有較強的約束力。明清時期,很多婦女在丈夫去世之后,執(zhí)意守寡終身以明志。從守志的角度研究包括清代在內(nèi)的古代婦女的法律地位,是一個比較好的視角,相關(guān)成果較為豐碩,但從奪志的角度反向研究清代婦女地位的成果目前尚不多見。本文擬以地方志為基礎(chǔ),從奪志未遂的角度對清代甘肅婦女的法律地位進行初步探討,以推動對古代社會婦女法律地位問題的研究。
所謂“守志”,亦稱“守制”,是指婦女在丈夫死后在夫家守節(jié)不再改嫁的行為。中國古代,婦女受“夫死不嫁”“烈女不嫁二夫”“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禮教的影響以及統(tǒng)治者旌表烈婦、節(jié)婦,提倡婦女守節(jié)等措施的制約,夫死之后往往不再改嫁,甚至訂婚尚未出嫁的女子,在其未婚夫死后也到夫家守節(jié)不嫁。守志的思想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貞節(jié)觀念自古就有,但在實踐中普遍得以推行則是宋代程朱理學(xué)成為官方哲學(xué)之后的事。清人方苞曾言:“嘗考正史及天下郡縣志,婦人守節(jié)死義者,周、秦前可指計,自漢及唐亦寥寥。北宋以降,則悉數(shù)之不可更仆矣?!盵1]明清時期,由于統(tǒng)治者的大力倡導(dǎo),守志現(xiàn)象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各省府州縣的地方志中往往在人物志專辟“列女”“貞烈”“節(jié)婦”等篇章,詳細記錄本地婦女的節(jié)烈之舉,使這些貞節(jié)烈女不僅光耀一時,還能名垂后世。
奪志是“守志”的對稱,本意是“迫使改變志向”,本文中專指他人迫使婦女改變守節(jié)之志而另嫁他人的行為。從字面上看,強迫是奪志的重要特征。但清代社會實踐中,使婦女改變心意另嫁他人并非全都出于強迫。行為人既可能出于私利而逼迫婦女改嫁,也可能出于憐憫而規(guī)勸其再適。前一種情形帶有強制性,與“奪志”的“奪”字相契合,后一種情形的強制色彩不如前者突出。為方便討論,本文將這兩種行為統(tǒng)稱為“奪志”,并將強迫婦女改嫁之舉稱為“強奪”,而將規(guī)勸婦女改嫁之舉稱為“勸奪”。
由于奪志與統(tǒng)治者倡導(dǎo)的禮教思想、貞節(jié)觀念相違背,往往被視為違法行為而受到制裁。如唐律規(guī)定:“諸夫喪服除而欲守志,非女之祖父母、父母而強嫁之者,徒一年?!盵2](卷十四,P265)此后,《宋刑統(tǒng)》《元典章》《大明律》《大清律例》都規(guī)定對守志婦女不得隨意強迫其改嫁。在這種社會背景和法律制度之下,立志守節(jié)的婦女對于奪志行為可能會表現(xiàn)出強烈的排斥。很多奪志行為由于婦女以死相抗、自傷自殘或苦苦哀求,最終無法付諸實施,本文將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奪志未遂”。奪志未遂的現(xiàn)象比普通的守志行為更能體現(xiàn)出婦女的堅貞不二,更能得到地方志編纂者的青睞,從而成為研究婦女思想、行為和社會地位的重要史料。
“清代甘肅”是一個特定的概念,在區(qū)劃上與今日甘肅省存在一定的差異。清代甘肅系從陜西省析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康熙二年,始以陜西右布政司分駐鞏昌,轄臨洮等府。后又改為甘肅布政司,增置甘、涼諸郡,設(shè)巡撫以蒞之,於是甘肅遂別為一省。”[3]光緒十二年(1886)新疆改建行省,從甘肅省劃出鎮(zhèn)西府、迪化州之后,甘肅“東至陜西(及鄜州、邠州);南至四川(保寧、龍安);西南至青海;北至阿拉善、額濟納二旗(及喀爾喀札薩克圖汗部)。廣二千一百二十里,袤一千四百十里”[4],管轄蘭州府、鞏昌府、慶陽府、西寧府、涼州府、甘州府,涇州、固原、階州、秦州、肅州、安西六個直隸州和化平川直隸廳。因此,本文中所稱“清代甘肅”的地理范圍不限于今日之甘肅省,還涉及青海、寧夏、新疆等省區(qū)的部分地域。
“甘肅通志”是對清代甘肅省全省志書的統(tǒng)稱,主要包括《甘肅通志》和《甘肅新通志》兩部方志?!陡拭C通志》修于雍正六年(1728),成書于乾隆元年(1736),屬于清代前期的志書,所記載的清代歷史相對較短?!陡拭C新通志》纂修于光緒三十四年(1908),成書于宣統(tǒng)元年(1909),歷時近兩年。纂修時清朝已瀕臨覆亡,《甘肅新通志》記載的清代歷史因而相對較為完整?!陡拭C新通志》卷帙浩繁,在結(jié)構(gòu)和體例上較之舊志都有較大的創(chuàng)新,全書約三百余萬字,卷數(shù)為舊志的兩倍?!陡拭C新通志》并非簡單地對舊志予以增修,部分舊志中的內(nèi)容并不見諸《甘肅新通志》,因此在考察清代甘肅地方史實時,《甘肅通志》與《甘肅新通志》都不可或缺。
筆者以國家圖書館藏特色資源——數(shù)字方志中的《甘肅通志》和《甘肅新通志》為依據(jù),對清代甘肅婦女面臨的奪志未遂現(xiàn)象進行了梳理?!陡拭C通志》卷四十二、卷四十三《列女傳》記載了約304名婦女的貞烈之舉,其中被奪志而未遂者18人,占5.92%?!陡拭C新通志》卷七十六至卷八十四共分九卷記載了約5950名婦女的節(jié)烈之舉,其中被奪志而未遂者共120人,占2.05%①。剔除重復(fù)記載的10人,兩部“甘肅通志”共記載了128名被奪志而未遂的婦女。
從“甘肅通志”的記載來看,清代甘肅婦女面對的奪志者可以說是形形色色,既有舅姑、父母、夫兄弟、親兄弟,也有族人、姻戚,甚至還有地方豪強或流寇。具體情況見表1:
表1 “甘肅通志”所載清代甘肅婦女遭遇的奪志者類型統(tǒng)計表②
從表中數(shù)據(jù)來看,清代甘肅守志婦女面臨的奪志威脅主要來自夫家,占到57.04%。若考慮到地方志中“或有勸再醮者”等不明身份的奪志者中可能包含夫家之人,則這個比例會更高。夫家奪志者中,又以舅姑(含舅、姑一方)為主,約占所有奪志者的22.96%;其次是族人,約占16.30%。而母家對婦女守志威脅最大的無疑就是父母(含父、母一方),約占奪志者的12.59%,在母家奪志者中占到絕大多數(shù)。從性別上看,除姑、母之外,其他女性奪志者僅出現(xiàn)“鄰婦”和“其妹”兩例,只占到總數(shù)的1.48%。夫家與母家之外,被明確記載的奪志者主要是當?shù)睾缽?,包括鄰邑富室、地主、偽守將、土勇、流寇、顯宦等多種類型,約占5.19%。
從記載來看,清代甘肅婦女面臨的奪志方式包括前文所稱“強奪”“勸奪”兩種。具體情況見表2:
表2 “甘肅通志”所載清代甘肅婦女遭遇的奪志方式統(tǒng)計表③
從表2數(shù)據(jù)來看,清代甘肅婦女被奪志的情形中,強奪多于勸奪,相差14.71%。由于“甘肅通志”在行文中有25.74%的情形僅言“欲奪其志”“欲嫁之”,而未明言是逼迫改嫁還是勸告改嫁,這一部分不好直接歸入強奪或勸奪。但從具體情形來看,這種情形下奪志部分帶有一定的強制色彩,如:
生員陳鵬翔妻曹氏,安定人。年二十三夫亡,有遺娠。母家欲奪其志,氏決意不從,數(shù)月后生子……[5](卷四二,P39)
方策妻趙氏,安化人,夫亡年二十八歲,翁姑老,遺子幼。姑以家貧媳少,欲奪其志,氏剪發(fā)誓死,供奉菽水,撫三子成立……[5](卷四三,P14)
智文耀妻宋氏,狄道人,年二十四夫亡。姑憐其少,欲嫁之,氏趣投井,賴急救而生,孝奉孀姑……[6](卷七七,P10)
王文章妻郭氏,化平圣女里人,……于歸后事舅姑甚得婦道。年二十夫亡,家貧藉紡織奉舅姑撫孤。道光十八年,大饑,舅姑欲奪其志,氏引刀割鼻誓死靡他……[6](卷七八,P109)
沈萬積妻張氏,平羅人。年二十五夫亡,家貧無依,有欲奪其志者,以死自誓,撫三子孝、禮、忠俱成立……[6](卷八一,P65)
上列五例,均只記載母家、舅姑或父母“欲奪其志”“欲嫁之”,似無強迫之意,但奪志者多系被奪志婦女的尊親屬,對被奪志者有一定的制約權(quán)。婦女在得知被奪志之時,或“決意不從”“以死自誓”“剪發(fā)誓死”,或“趣(趨)投井”“引刀割鼻”,這些較為激烈的反應(yīng)表明婦女精神上感受到了強大的壓力。可見,盡管這類記載中沒有“令”“迫”“逼”“勒”等明顯帶有強制性色彩的用語,但我們不能因此排除其中的精神壓迫。
單就強奪而言,奪志者也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征。具體情形如表3所示:
表3 “甘肅通志”所載清代甘肅婦女被強行奪志情況統(tǒng)計表
從表3中所列數(shù)據(jù)來看,51人次的強行奪志除2人次主體記載不明確之外,其他49人次分別由8類不同的主體實施,包括夫家、母家親屬及豪強、地主等。
需要說明的是,強奪與勸奪有時并無明確的界限。舅姑或父母可能基于對婦女的憐憫而勸其改適,但這種勸奪本身就帶有一定的強制色彩。這一點從地方志中頻繁使用“勸令改適”“勸令再醮”等用語中可以窺見一斑,此類記載占到了13.97%。同時,當勸奪不奏效而奪志者基于自己的身份對婦女的意志又具有一定的強制力時,勸奪可能就會上升為強奪。如“回民馬有驥繼妻張氏,狄道人,夫病故,氏年二十二。夫前子一,氏子一女一,撫養(yǎng)之誓不再適。閱一載,姑以家貧,屢次勸嫁,氏不從。姑暗通媒妁,約日令人強娶。及期,氏早起研磨忽聞此信,哄前子出,縛子女手足自縊死?!盵5](卷四二,P17)姑屢次勸嫁未果,后與他人相約強嫁張氏,較為溫情的勸奪演變?yōu)閺娦斜萍?,最終導(dǎo)致張氏拋下兒女自縊身亡,勸奪向強奪的轉(zhuǎn)化過程在記載中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這也是本文將“勸奪”也作為奪志行為方式之一的一個重要原因。
從記載來看,被奪志婦女的子女狀況各有不同。具體情況見表4:
表4 “甘肅通志”所載清代甘肅被奪志婦女子女狀況統(tǒng)計表
從表4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有子而被奪志的情形居于多數(shù),占到了一半以上。即便把子女狀況記載不明確的情形也視為無子,有子而被奪志的情形仍占多數(shù)。在有子而被奪志者中,被夫家奪志的有41人次(占30.38%),被母家奪志的只有9人次(占6.67%),相差較為懸殊;而在無子被奪志者中,被夫家奪志的只有18人次(占13.33%),被母家奪志的有11人次(占8.15%),相差不大。
奪志與婦女守志的愿望相違背,因而會招致婦女的反抗。被地方志記載下來的貞節(jié)烈女,反抗往往會更加激烈。從“甘肅通志”的記載來看,清代甘肅守志婦女遭遇奪志時的反抗方式有多種,包括悲泣號哭、剪發(fā)自誓、毀容自殘、自殺身亡或求助于官府。具體情形見表5:
表5 “甘肅通志”所載清代甘肅被奪志婦女反抗情況統(tǒng)計表⑤
表5數(shù)據(jù)表明,“甘肅通志”所載清代甘肅婦女遭遇奪志時,半數(shù)以上會以言辭的方式表明自己誓死不從的立場;有11.72%的婦女采取剪發(fā)、毀容、自傷身體的方式表示反抗;有17.19%的婦女自殺以明志;有3.13%的婦女求告于官府,讓官府對奪志者予以制裁,其中2例如下:
周宏祚妻安氏,金縣人,年二十四夫亡。夫從弟某欲奪志,潛約人強娶,氏聞越嶺數(shù)十里逃歸母家告其父控諸官法懲之乃免。遂孝奉翁姑撫孤成立……[6](卷七七,P1)
生員祁貞吉妻孫氏,狄道人,年二十五夫亡,遺三孤皆幼。有夫族兄弟強欲嫁之者,氏投訴州官,許某以重法懲之而止。撫三成立,守節(jié)五十年卒……[6](卷七七,P14)
可見,官府的介入最終阻止了奪志者的行為,保全了安氏、孫氏的名節(jié)。另有4.69%的婦女面斥奪志者或采用武力的形式反擊。為了達到不被奪志的目的,個別婦女甚至不惜殺傷或殺死對方,茲錄1例如下:
侯定忠妻高氏,皋蘭人,年二十九夫亡,守節(jié),家極貧,乞食撫養(yǎng)二子。同治八年,土勇王某欲強妻之,糾其黨來劫。氏以鐵斧斫傷一人,余始奔散,由是貞操益厲[6](卷七六,P76)。
這種武力反擊比自殺自殘更加激烈,畢竟自殺自殘是在消極地逃避,而武力反擊則是積極地爭取自己的生存空間,對于婦女來說更加難能可貴。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甘肅通志”所載128名守節(jié)婦女被奪志未遂的情形較為復(fù)雜,在奪志者、奪志方式、子女狀況等方面都有值得研究的內(nèi)容。在婦女的反抗之下,這些奪志行為最終都沒能得逞。
“甘肅通志”作為地方志書,有關(guān)“列女”的內(nèi)容重在記載并褒揚婦女的貞節(jié),奪志既遂從而改嫁的婦女因與“列女傳”的主旨相悖無法載入史冊,因而奪志未遂成為包括“甘肅通志”在內(nèi)的地方志書有關(guān)奪志的唯一記載。前文所論奪志未遂的歷史事例反映的只是一部分甚至一小部分婦女的生存狀況,但窺小而見大,相關(guān)記載可以作為研究清代甘肅婦女法律地位的依據(jù)。從前文的分析來看,對此問題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加以認識:
首先,清代甘肅守寡婦女處于人員范圍較廣的男性的支配之下。中國古代,男尊女卑的思想可謂源遠流長,到清代更是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一般情況下,對“男尊女卑”問題的探討離不開特定的語境,要么從宏觀上著眼于社會整體狀況,要么從微觀上著眼于較為密切的男女親屬,如父女、夫妻、兄妹等,探討兩個沒有親屬關(guān)系的男女個體(如皇后甲與農(nóng)夫乙、甲縣某男子與乙縣某女子)的尊卑問題沒有實際意義?!案拭C通志”的記載所體現(xiàn)出來的男尊女卑問題主要是微觀上的。見諸“甘肅通志”的奪志未遂現(xiàn)象表明,清代甘肅守寡婦女面臨著范圍廣泛的男性的支配。從表1的內(nèi)容來看,除豪強逼嫁這種特殊情況以外,能夠?qū)褘D守志的行為加以干涉的男性包括舅、父、夫家兄弟、母家兄弟,以及伯叔、族兄、族人甚至姻戚。舅、夫家兄弟是夫家男性親屬的代表,父、母家兄弟是母家男性親屬的代表,伯叔、族兄、族人是宗族之內(nèi)男性親屬的代表。婦女守節(jié)之志被這些人所奪,是夫權(quán)、父權(quán)和族權(quán)對婦女重重制約的表現(xiàn),本身已體現(xiàn)出婦女較為低下的家庭地位、社會地位。而“甘肅通志”所載姻戚奪志事例表明清代甘肅婦女在精神上受到更多男性的支配,其法律地位更為低下。
姻戚本義是因婚姻關(guān)系結(jié)成的親屬關(guān)系,指代的親屬范圍比較廣泛。姻戚奪志見于《甘肅新通志》,具體事例如下:
張材妻吳氏,皋蘭人,年二十二夫亡。姻戚以其無子,勸令再醮,氏矢志奉養(yǎng)孀姑,繼夫弟之子錫品為嗣,撫育成立,守節(jié)終身。已蒙旌表。
職員秦誥嘉妻李氏,皋蘭人,年十九夫亡。姻戚以其年少無出,勸令改醮,氏厲色拒之。時翁猶在堂,事之惟謹……[6](卷七六,P31,47-48)
此類事例盡管只有2例,在128名婦女遭遇的135人次奪志事例中只占1.48%,但它畢竟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情形,不應(yīng)被忽視。對于已婚婦女來說,姻戚當指夫家的姻親。在《甘肅新通志》同一卷中,編纂者在記載夫家奪志事例時,除姻戚外還提及舅姑、夫兄弟、伯叔、家人、族人等不同稱謂。編纂者將姻戚與這些親屬稱謂相提并論,顯然是將姻戚作為與家人、族人等相并列的一種親屬關(guān)系。這些親屬有的早已超出五服的范圍,與守寡婦女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疏遠。即便如此,他們?nèi)阅堋皠窳钤脔础?,而非“勸再醮”“勸再嫁”“勸他適”,可見其對婦女的意志也有一定的支配性。由此可見,“甘肅通志”的記載表明清代甘肅婦女除受母家、夫家及其宗族男性親屬支配之外,還可能受到范圍更大的其他男性親屬的支配。
其次,為夫家生子并不足以消除被奪志的可能性,反而更容易被奪志。古代婚姻不是男女二人之事,而是兩個家族之事。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利后嗣是婚姻的意義所在,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是婦女的重要使命。結(jié)婚之后,為夫家生子往往會提高婦女被夫家認可的程度,反之,無子甚至可以成為丈夫休妻的理由。以此為前提,一個合乎邏輯的結(jié)論便是,丈夫去世之后,為夫家生子的婦女更難被奪志。但從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甘肅通志”所反映出來的情形似乎并非如此——30.38%的奪志未遂發(fā)生在婦女為夫家生下兒子(甚至不止一子)的情況下,較之無子而被奪志的情形,比例高出一倍以上。而且,表4的數(shù)據(jù)表明,生子的婦女更易于被夫家奪志。盡管“甘肅通志”所記載的事例均系奪志未遂,但這些數(shù)據(jù)足以表明為夫家生下兒子并沒有相應(yīng)地提高婦女的家庭地位。或許,在艱難的生計、貴重的彩禮面前,失去丈夫的婦女盡快改嫁對夫家更有現(xiàn)實意義。
再次,清代甘肅婦女守節(jié)之志可被諸多親屬強奪。就再嫁而論,唐宋元明歷代法律在禁止強迫婦女改嫁的同時,都允許一定范圍內(nèi)的親屬奪志:“婦人夫喪服除,誓心守志,唯祖父母、父母得奪而嫁之”[2](卷十四,P265)。能夠奪志的親屬往往限于女之祖父母、父母,其他人員奪志屬違法行為,應(yīng)依律制裁。唐律有關(guān)制裁的條文前已述及,《宋刑統(tǒng)》的規(guī)定與之基本相同:“諸夫喪服除而欲守志,非女之祖父母、父母而強嫁之者,徒一年;周親嫁者,減二等。各離之。”[7]《大明律》中沿襲唐宋時期的規(guī)定,只是對刑罰稍有減輕[8]??梢?,唐宋明歷代法律允許女之祖父母、父母奪志,實踐中舅姑奪志的現(xiàn)象也比比皆是。清代法律則有所不同,《大清律例》規(guī)定:“其夫喪服滿,果愿守志,而女之祖父母、父母,及夫家之祖父母、父母強嫁之者,杖八十。期親加一等。大功以下又加一等?!盵9]即便是女家及夫家祖父母、父母,也不得強行奪志。之后,例文進一步規(guī)定:“其孀婦自愿守志,而母、夫家搶奪強嫁者,各按照服制照律加三等治罪”。可見,對于自愿守志的婦女,母家、夫家任何親屬都不得強行奪志。當然,這種規(guī)定的意圖在于進一步維護綱常名教,阻止婦女再嫁,而非尊重婦女的自由選擇權(quán)。
從“甘肅通志”的記載來看,對婦女強行奪志者范圍較為廣泛。表3的統(tǒng)計表明,“甘肅通志”所載奪志未遂現(xiàn)象中,強奪者包括多種類型。從比例上看,依次是舅姑、族人、夫兄弟、伯叔、父母、豪強、家人、母家叔等。這已大大超出了前代允許奪志者的范圍,更為清律所不容。但事實上,大清律例的相關(guān)律條并沒有得到較好的貫徹,諸多來自夫家、母家的親屬乃至豪強都實施過強奪婦女守節(jié)之志的行為。這些強行奪志的行為共有51人次,占全部奪志行為的37.78%,其中有11人次導(dǎo)致婦女自殺(含未遂),約占8.15%。盡管載入“甘肅通志”的事例均系奪志未遂,行為人的意圖未能得以實現(xiàn),但這些不同類型的人員敢于違反律條對婦女強行奪志,一方面說明律例確立的法律規(guī)范未能得到有效的實施,另一方面也說明婦女在再嫁的問題上沒有多大的自主權(quán)。
最后,官方對奪志行為的制裁力度較為有限。奪志者應(yīng)當受到制裁早已寫入大清律例,但現(xiàn)實中奪志者卻較少受到懲處?!案拭C通志”中記載的135人次奪志未遂事例中,僅有6例有官府的介入。其中,4例系婦女主動求告于官(已如前述),另有2例如下:
周彩妻馬氏,徽縣人?!什」?,氏守志撫孤。瑚見氏年少有姿,起意招贅。氏拒絕不從,瑚強立婚約,氏見瑚奸計強鋒,隨于次早自縊深山樹上。郭瑚問擬發(fā)邊衛(wèi)充軍……[5](卷四三,P65-66)
廩生張福鴻妻李氏,金縣人,年二十五夫亡,撫孤年余。夫弟福漢私與靖遠展姓約,糾眾十數(shù)人夤縛氏手掠至展姓家。氏大罵,勺水不入口,舉家悚駭。詰旦,氏族聞之,控于靖遠縣官,迎氏歸……[6](卷七七,P8)
從記載來看,這兩例中一例未明確記載系何人控告,另一例系族人控告而起。6例中,除郭瑚因強立婚約迫令馬氏改嫁被“問擬發(fā)邊衛(wèi)充軍”之外,其余幾例未見明確的刑罰,甚至僅有官府“許某以重法懲之”的承諾而已。因此,這6例中的奪志者是否真正受到官府的制裁還不確定。官府介入的這6例僅占“甘肅通志”所載全部奪志未遂事例的4.44%,在51起強奪事例中也只占11.77%??傊?,婦女對告官的認可度較低,沒有將其作為反抗奪志的主要方式,有限的幾起告官事例也難見官府依律制裁的記載??梢哉f,《大清律例》相關(guān)規(guī)定的實效不佳,官府對奪志行為的制裁力度較為有限。
從地方志的主旨和行文來看,奪志未遂往往是作為婦女守志的一種襯托而被記錄下來的?;蛟S在地方志的編纂者看來,“守志——奪志未遂——死心塌地地守志”這種人生經(jīng)歷更能體現(xiàn)出婦女誓不再嫁的堅定決心和守節(jié)終身的堅強意志。倡導(dǎo)守志是對婦女人性、思想進行禁錮的一種表現(xiàn),奪志也是對婦女自由意志的一種干涉,甚至強制。守志與奪志在客觀行為方面看似矛盾,但在干涉婦女自由、壓抑婦女人性方面是一致的。因此,絕不能把奪志與張揚女性權(quán)利、提升婦女地位劃上等號?!案拭C通志”所載奪志未遂的事例從微觀上揭示出清代甘肅婦女民事主體地位不受尊重、法律地位較為低下的事實。
注釋
① 此處的婦女人數(shù)以《甘肅通志》《甘肅新通志》中記載了較為完整的個人信息者為準,諸多歿于回亂的婦女僅存姓氏而無相關(guān)節(jié)烈事跡,筆者在統(tǒng)計時未予計入。由于影印史料較為模糊,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能存在一定的誤差,在此予以說明。
② 表中數(shù)量以人次為準,由于同一位婦女可能面臨同時或不同時期來自不同奪志者的威脅,最終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會超出被奪志者的總?cè)藬?shù)。
③ 表中數(shù)量也以人次為準,由于同一位婦女可能遭遇不同方式的奪志,因而最終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能超出被奪志婦女的總?cè)藬?shù)。
④ 存在一位婦女先被勸奪后被強奪的情形,故此處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較表1總數(shù)多1人。
⑤ 因同一名被奪志婦女可能會有多種反抗方式,故此處數(shù)量之和大于婦女總?cè)藬?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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