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楊 濤
(作者為中國文字博物館工作人員)
西周及春秋時期的上層社會,媵婚已經(jīng)成為一種非常重要的婚姻形式。這種奇特的婚姻形式有何規(guī)范?誰決定了女性的婚姻?盛大的媵婚下埋藏著什么目的?媵婚下的女性又是怎么樣一種生活呢?經(jīng)傳和傳世的媵器或許能夠告訴我們一個不同尋常的媵婚世界。
電視劇《羋月傳》中,楚國公主羋月作為其姐姐的媵侍陪嫁到秦國,成為秦王的妃子,這讓我們了解到一種特別的婚姻形式。媵婚的場面是宏大的,我們從韓侯迎親或許能夠看到媵婚的繁盛?!对娊?jīng)·大雅·韓奕》中寫道:“韓侯取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韓侯迎止,于蹶之里百兩彭彭,八鸞鏘鏘,不顯其光。諸娣從之,祁祁如云?!表n侯迎娶周厲王的外甥女,場面自然非同一般?!爸T娣從之,祁祁如云”,可見姊妹同嫁一夫在上古是符合當時社會規(guī)范的。
經(jīng)傳記載 與事實是否相合 備 注以姪娣從 符合 主要是以“娣”從二國往媵 孤證同姓媵之,異姓則否 不合 異姓媵多見
媵婚是西周及春秋時期貴族婚姻的一種非常重要的形式,也有其相應的規(guī)范?!洞呵锕騻鳌でf公十九年》記載:“媵者何,諸侯娶一國,則二國往媵之,以姪娣從?!薄蹲髠鳌こ晒四辍穭t記載:“凡諸侯嫁女,同姓媵之,異姓則否?!笨梢钥闯鲭艋榈臉藴手饕侨c:一是“以姪娣從”,二是“二國往媵”,三是“同姓媵之,異姓則否” 。
“以姪娣從”實際上就是姐妹同嫁一夫,或者姑侄同嫁一夫,電視劇《羋月傳》中即是姐妹同嫁一夫。姐妹或姑侄同嫁一夫,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卻是符合古代先民的倫常觀念的。劉興均在《“姪從媵”考》一文中統(tǒng)計了《左傳》記載的“娣從媵”及“姪從媵”情況:“《左傳》所記娣從媵四十見,可見妹從姊嫁在當時仍十分普遍,而姪從媵僅三見,且只發(fā)生在魯、齊二國”。
《左傳》記載,宋魯聯(lián)姻,魯欲嫁共姬。成公八年,“衛(wèi)人來媵”;九年,“晉人來媵”;十年,“齊人來媵”?!棒敿薰布А币皇?,實則三國往媵。衛(wèi)、晉同為姬姓,倒也符合“二國往媵,同姓媵之”的條例,可是齊為姜姓,違背了“異姓則否”的原則。陳睿在《春秋時期的媵婚及其中的女性》一文中通過比較經(jīng)傳對媵婚制的記載,對媵婚的標準可靠性進行了評估。
作器者 數(shù) 量 器 名以父母的名義 2 伯媿媵簋、嬭嫚?媵鼑以父的名義 1 5畢媿媵鼎、京氏婦叔姬媵鬲、王媯媵簋、親姬孌人媵壺、叔姬媵盤、豐孟妘媵鼎、成姜桓母媵尊鼎、王姞媵簋、番匊生壺、姬翏媵鼎、邾友父媵其子曹寶鬲、邾姬年媵沫匜、孟姬媵簋、仲姬俞媵簋、季姬嬉媵簋以母的名義 2 稻 媵簋、季姬福女尊鼎以夫的名義 3 虢孟姬良母寶匜、矢姬寶簋、滕姬寶鼎以季(叔)父的名義 1 仲姬俞媵盤以侄的名義 1 鄧孟媿媵簋出嫁女自作媵器 1 黃仲自作媵匜
媵婚過程中,主嫁女或媵女出嫁時,母家多會為其鑄造青銅器以為嫁妝。媵器上的銘文會記載出嫁女的身份、稱謂、祝福語等信息,為后人了解當時媵婚制度的重要線索。媵器的作器者往往掌握一定經(jīng)濟權(quán)力,在家族中具有一定聲望,對媵婚起著決定性作用。對西周25件媵器的作器者進行分類統(tǒng)計,可以從側(cè)面了解西周媵婚中的婚姻主導權(quán)的歸屬。
從表中可以看出,西周25件媵器中,以父的名義制作的媵器最為廣泛,占60%。以父母兩人名義制作的媵器2件,占8%。如果把以上兩者合二為一的話,就達到了全部媵器比重的68%。如此優(yōu)勢的比例說明了西周時期父權(quán)的強大,婚姻大事決斷權(quán)掌握在父親手中。
除了媵器中作器者的比重,有些媵器銘文直接展現(xiàn)了媵婚中父權(quán)的威嚴?!翱h妀簋”堪稱其中典范,縣妀簋內(nèi)鑄88字銘文:
隹十又二月既望,辰才(在)壬午,白(伯)屖父休于縣妀曰:“!乃任縣白(伯)室。易女(汝)婦爵之□,周(琱)玉黃□?!笨h妀每(敏)(?)揚白屖父休,曰:“休白(伯)(恤)縣白室易君我隹易壽(儔)我不能不眔縣白(伯)萬年保?!?敢 于彝曰“其自今日,孫孫子子毋望(忘)白(伯)休?!?/p>
對縣妀簋銘文的研究,最早著錄于《清甲》,隨著研究的深入,許多金文書籍如《積古》《攈古》《愙齋》《奇觚》《馀論》等都把縣妀簋銘文記錄在內(nèi),并對銘文提出各自的解讀??h妀簋銘文的釋解經(jīng)歷了曲折的過程,裴大泉先生在《從縣妀簋的釋讀看清人考釋銘文的進程》一文中,歸納了其中縣妀簋銘文考釋的歷程。
縣妀簋銘文大致包含了三層意思:第一,父親伯屖父告知女兒縣妀,把你嫁給縣伯為妻了——“乃任白(縣伯)室”,此事就這么決定了,沒有商量的余地;第二,父親給了女兒爵和玉器作為嫁妝——“爵之戈,周(琱)玉黃□”,看來為女兒作媵器陪嫁不是媵贈之物的唯一形式;第三,女兒的反應是感恩戴德、唯唯諾諾——“其自今日,孫孫子子毋望(忘)白(伯)休”。
縣妀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縣妀簋銘文拓片
縣妀簋其中34個文字的考釋過程
媵婚是遠古貴族常見的一種婚姻模式,但其本質(zhì)是一種政治婚姻,婚姻中的女子僅僅是政治博弈中的一個棋子。
春秋中期各諸侯國分布
“魯嫁共姬”是“二國往媵,同姓媵之”的典范,同時也完全否定了“異姓則否”的律條,究其根本還是政治權(quán)衡隱藏其中。《左傳》記載:“夏六月乙卯,晉荀林父帥師及楚子戰(zhàn)于邲,晉師敗績?!边@就是春秋時期著名的“邲之戰(zhàn)”。隨之楚強晉弱,楚國更加囂張,滅蕭:“冬,十有二月,戊寅,楚子滅蕭”;攻宋:“夏,楚子伐宋”。面對南方強敵,中原各諸侯國迫切需要建立同盟關(guān)系。成公八年,宋國和魯國尋求以婚姻的方式鞏固聯(lián)盟。而有著同樣政治焦慮的衛(wèi)、晉、齊三國往媵,以圖加強中原抗楚聯(lián)盟?!棒敿薰布А币约坝纱硕l(fā)的“三國往媵”皆是政治的產(chǎn)物,是形式發(fā)展的需求。
媵婚中,女性的命運常為媵婚兩國的政治角力而搖擺不定。
晉國太子圉在秦為人質(zhì),娶秦穆公女兒懷嬴。太子圉準備逃回晉國,欲帶懷嬴一起回去。嬴氏進退維谷,說:“子,晉大子,而辱于秦,子之欲歸,不亦宜乎?寡君之使婢子侍執(zhí)巾櫛,以固子也。從子而歸,棄君命也。不敢從,亦不敢言。”懷嬴很是為難,認為和夫君一起逃跑,是棄君之命。但是太子圉是丈夫,也不愿意向母國泄露他逃跑的消息。懷嬴作為嫡妻,尚且處境艱難。那些“從媵”的女子,地位更是低下,甚至她們生下的孩子也只能是庶出,地位更是低人一等。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記載:“立敬歸之娣齊歸之子公子裯,穆叔不欲,曰:大子死,有母弟則立之,無則長立。年鈞擇賢,義鈞則卜,古之道也。非適嗣,何必娣之子?”這是講述了在公元前542年,魯襄公去世,魯襄公與敬歸所生之子太子姬子野即位后不久也去世了。魯人立敬歸之妹齊歸的兒子公子姬裯為國君。魯國大夫叔孫豹搬出“大子死,有母弟則立之,無則長立” 的“古之道也”,對地位低下的“從媵”小妹齊歸表示不屑:“非適嗣,何必娣之子?”,由此可見,媵妾地位低下,更延及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