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
要談論現(xiàn)代社會中的“自由”和“多元”,以賽亞·伯林是一座必經(jīng)之山,他本人更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后一位偉大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歐洲二十世紀的良心”。一九九七年伯林去世時,《紐約時報》曾評價道:在一個集權者和烏托邦者都想聲稱自己擁有唯一真理的時代,伯林是一個堅定的多元主義者。他認為那種對人類社會組織的方式提供一種最終解答的企圖都是一種危險的錯覺,只會帶來流血、威脅和對自由的剝奪。
一九0九年,伯林出生于拉脫維亞首都里加的一個富裕的猶太人家庭,兒時隨父母移民俄羅斯,一九一九年十月革命后回到里加,遭遇反猶情緒后移民英國—伯林的父親是崇英派,伯林曾玩笑道自己是在“英國人不會干壞事”這樣的信念中成長起來的。來到英國后父母之間就開始說英語,他此后依然流利的俄語其實來自閱讀俄羅斯古典名著,而不是日常對話。伯林的父親是木材商人,用伯林的話來說,他的父母是“資產(chǎn)階級自由派”。但年幼的伯林曾目睹警察將革命者射殺,也目睹民眾把警察活活拖死,這些成為他終生難忘的畫面,從此對暴力深惡痛絕。
盡管他還記得革命時期的物資緊缺感,但伯林家并沒有遇到太多麻煩。移民英國后的伯林得以進入倫敦最好的男子公學之一圣保羅公學(St. Pauls school)學習,又考入牛津大學基督圣體學院(Corpus Christi College)攻讀古典學(Greats)。一九三二年,年僅二十三歲的伯林被選為全英國知識界最精英的牛津大學萬靈學院院士(Prize Fellow, All Souls College)—他也是該學院第一位獲得此項榮譽的猶太人。萬靈學院的入院考試是僅憑一篇論文決定學生的才華,但入院后就享有終生職位和許多特權,令多少人高山仰止。伯林的天賦可見一斑。
但伯林不只是一位束足于象牙塔的學究。他從未忘記和東歐的聯(lián)系以及自己猶太人的身份。二戰(zhàn)時,伯林服務于紐約的英國情報機構(1940-1942),以及位于華盛頓特區(qū)的英國大使館(1942-1946),負責為英國撰寫美國政治情況。一九四五年,伯林訪問蘇維埃,見到了俄羅斯著名詩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和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ak)。日后他在訪談中提到,這兩個人是他見過的最富有人格魅力的人物。此次見面對他的思想影響深遠:二戰(zhàn)后回到牛津的伯林開始從哲學轉(zhuǎn)向思想史,尤其是對共產(chǎn)主義和歐洲政治哲學的反思。今天,每年在牛津大學沃爾夫森學院、英國國家學術院和里加都有以賽亞·伯林講座活動,被邀請的學者都會以此為殊榮。牛津的歐洲研究中心更設有以賽亞·伯林教席,能得到這一教席的教授會受到全世界知識界仰慕,也肩負承遞伯林精神的責任。
《浪漫主義的根源》一書原是伯林一九六五年在華盛頓做的卡耐基梅隆講座,錄音由BBC廣播。在這本書里,以賽亞·伯林試圖告訴大家十八世紀后半葉發(fā)生了一次價值觀的根本轉(zhuǎn)變,影響了西方世界的思想、感情和行為。對這一轉(zhuǎn)變最生動的表述見于浪漫派最典型的思考范式中,而非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所有浪漫形式。這些思考范式帶來了一些思想上的典范,而如果沒有出現(xiàn)這些典范,后世的許多革命以及那些革命的后果和現(xiàn)象(包括浪漫主義藝術、浪漫主義思想)都不可能產(chǎn)生。伯林認為這是西方生活中最深刻、最持久的變化,它的影響力毫不遜色于英國工業(yè)革命、法國政治革命、俄國的社會和經(jīng)濟革命。
如何定義浪漫主義?
浪漫主義不等同于浪漫情感,它其實是一場改變社會的運動。伯林說,浪漫主義是現(xiàn)代世界最激進、最戲劇化,也最令人顫抖的人類景象。著名的英國歷史學家、《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1963)的作者E. P. 湯普森也曾著意區(qū)分浪漫主義和浪漫的差異:我們認為浪漫主義不過是脫離現(xiàn)實的幻想,是情感的過分戲劇化宣傳;事實上,浪漫主義未必與現(xiàn)實主義相對,譬如在英國,它是對工業(yè)時代的真切反抗和回應。浪漫主義代表人物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詩歌《法國大革命》《沒有自然宗教》和畫作《牛頓》《被活活吊死的黑人》,雪萊(Percy Shelley)的《暴政的假面》(Masque of the Anarchist),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早期的長詩《吉妮薇兒的辯護》(Defense of Geuenevere)都旨在反抗宗教權威、既有秩序和工業(yè)資本主義。
要定義浪漫主義,必須要和在它之前發(fā)生的啟蒙主義對照著看。啟蒙主義認為世上存在著某些客觀的、獨一的、恒久不滅的固定實體,不同地方的人都會共享某些共性和形式,存在不同時代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的真命題。啟蒙主義講究理性,講究世界主義、普世性和普遍適用性,而由此走向封閉的、完美的生活范式,正確、客觀、真實。而浪漫主義則打破了這種普遍性和普世性的觀念,認為人類精神在于民族的、地方的等獨特的方面。
對啟蒙主義的沖擊其實從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孟德斯鳩就開始了。雖然孟德斯鳩是啟蒙運動的典型代表,他卻非常強調(diào)土壤、氣候和政治制度的重要性,而這些都符合后來浪漫主義的特性,因為都具有民族性和地方性。孟德斯鳩承認不同的人不會為了同樣的東西感到幸福,試圖把法國人喜歡的東西強加給中國人,或者把中國人喜歡的東西強加給法國人,二者都會痛苦。因此,政治家在修訂法律、實施改革、制定有關福利政策方面必須小心謹慎,考慮到人們的實際所需,和每個人的實際環(huán)境。這就是相對主義的態(tài)度,不同于普遍主義的觀點。孟德斯鳩認為,盡管所有人都追求同樣的事物,即幸福感、滿足感、安寧、正義、自由,但每個人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他們獲取這些事物的手段也必然不同。也就是說,孟德斯鳩已經(jīng)判定世界上沒有什么永恒的、普遍適用的東西。
另一位啟蒙主義者,英國哲學家休謨的觀點更有突破性。休謨對啟蒙主義的根基的攻擊主要在兩個方面。第一,他認為因果關系不是我們直接感知到的,或者說不是我們能確實知道它是存在的。他認為萬事之間并非是相互制約的關系,它們不過遵從某種原則,無須相互制約,也因此不能說一件事必然能夠引發(fā)另一件。休謨對啟蒙主義根基的另外一個攻擊是,他認為我們對客觀世界是否存在的認識不是確定的。我們可以用邏輯方法或其他經(jīng)驗原則來證明這張桌子是存在的,但無法根據(jù)數(shù)學的確定性來證明它或任何事物是存在的。由此,休謨揭示出哲學家所相信的那種必然性,那種維系宇宙的嚴格的邏輯網(wǎng)絡,那種人類理性能夠掌握、人類必須遵循的邏輯網(wǎng)絡,實際并不存在。如此一來,他瓦解了啟蒙主義所堅持的基本主張,也就是那種必然的統(tǒng)一體。
英國人休謨和法國人孟德斯鳩都沖擊了啟蒙理念。一個告訴大家普天之下并非處處皆同,一個說不存在必然性,只有或然性。但最為啟蒙主義帶來沖擊的還是德國人。
十七、十八世紀的德國在歐洲相對落后,這與德國當時的社會情況有關。一六一八年到一六四八年,神圣羅馬帝國內(nèi)部爆發(fā)的三十年戰(zhàn)爭給歐洲帶來空前的不幸,而日耳曼各邦國損失尤其嚴重。馬丁·路德開始宗教改革的維滕堡損失了大約百分之四十的人口。被認為是成吉思汗西征以來人類歷史上死亡最多的戰(zhàn)爭,嚴重摧毀了德國。因此,當時的德國形成了一種濃重的地方性和民族自卑情結,也因此基督教虔敬運動得以滲入。伯林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浪漫主義之源。
虔敬派是路德宗的一支,受到英格蘭清教徒和神秘主義的影響,特別注重精神生活,蔑視慶典和儀式,主張透讀《圣經(jīng)》,強調(diào)受苦的人類個體靈魂與造物主之間的特別關系。伯林認為這是一種深度的逃避,當人類通往自我完善的自然之徑被關閉時,就會逃向自我,建立一個外在厄運無法侵入的內(nèi)心世界。類似的情況也發(fā)生在古希臘時期,亞歷山大大帝開始摧毀希臘城邦,斯多葛學派和伊壁鳩魯學派開始宣揚個體救贖的道德理念,斷言政治不重要,公民生活也不重要,只有個人救贖是迫切的。將自己退縮到盡量小的空間里,就不容易受到傷害,這是德國虔敬派賴以存在的依據(jù)。由此引發(fā)了一種強烈的內(nèi)心生活方式,也引發(fā)一種對在三十年戰(zhàn)爭中得勝的法國的敵對看法,認為法國是財富、罪惡和邪惡的化身。法國的思想家,包括那些最激進的左翼思想家都出身上層—孟德斯鳩是男爵,伏爾泰也是小鄉(xiāng)紳。而德國的思想家大多出身卑微,包括萊辛、康德、赫爾德和費希特。德國思想家赫爾德來到巴黎,無法接近那些法國思想家,認為他們矯揉造作,沒有靈魂。
虔敬派一方面受到路德宗教改革的影響,使得德國文化轉(zhuǎn)向路德式的極端經(jīng)院學究,也更內(nèi)省和內(nèi)向。從音樂中就可以看出—十七、十八世紀的德國音樂家對家庭、宗教和內(nèi)傾型的偏好完全不同于同時期代表著輝煌宮廷藝術和世俗華美的法國作曲家,譬如拉莫和庫普蘭。德國作曲家巴赫的天賦無以倫比,但他的音樂的基調(diào)總是局限于某個地方的宗教內(nèi)傾性。他無意像當時歐洲的其他藝術家那樣,為歐洲絢爛的宮廷藝術錦上添花,或博取人類的仰慕。而路德也曾說過,理性是娼妓,也是虔敬派和受它影響的德國內(nèi)向性地方主義的回聲。
伯林認為這是一種反文化、反智主義和仇外情緒的特殊形式,也是十八世紀德國思想家珍愛和崇尚的地方主義。接下來會提到的浪漫主義的兩位重要先驅(qū):歌德和席勒,也都曾與這種地方主義糾纏終生。
在這種語境中,有一個人給了啟蒙運動最沉重的打擊,啟動了浪漫主義的進程,啟動了反叛啟蒙的理念,這是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約翰·格奧爾格·哈曼。他的父親是柯尼斯堡的澡堂門房,他本人在東普魯士虔敬派環(huán)境中長大。在經(jīng)歷宗教體驗后他開始寫作,并得出一個結論:人們用特定的符號思考,這些符號影響他們的感覺和想象,用其他語言不能真正地與人交流。歌德歸納哈曼的觀點為:人所采取的一切行動源自于他自身力量的聯(lián)合,所有的分離都該被否定。這就是一位受虔敬主義影響的德國地方性小人物對啟蒙主義的理性主義帶來的打擊。而他不是獨自奮戰(zhàn)。伯林后來舉例,赫爾德和康德等人的觀點,都與哈曼的觀點相輔相成。
受哈曼影響,赫爾德有三個觀點對浪漫主義有深刻影響,其一是表白主義(expressionism),其二是歸屬(notion of belonging),其三是真正的理性之間互不兼容。伯林認為這三個觀點都有革命性意義,但在一般思想史教科書里很少提及。
赫爾德認為人的基本行為之一就是表白,有話要說。因此,一個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在充分表白自己的本性。這與十八世紀歐洲的普遍觀點很不一樣。用美學舉例來說,當時歐洲的普遍觀點是,一件藝術品之所以是美的,是因為它本身的魅力、對稱、勻稱等屬性,譬如與宇宙和諧有關,或者滿足柏拉圖的原初理式。但德國人認為藝術品是作者的一種表白,它的價值在于作者發(fā)出來的聲音。一曲音樂、一首詩甚至一條法律條文,只要是人所創(chuàng)造的,就是創(chuàng)造者生活態(tài)度的一種表白,無論有意無意。當我們欣賞藝術品時,是在與創(chuàng)造者對話。因此,世界是人創(chuàng)造的,德國人的世界就是德國人創(chuàng)造的,它是我們感覺能把握的樣子。赫爾德發(fā)展出一個觀點,就是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可以歸屬的群體,也確實歸屬于某個群體。伯林認為,關于根的概念,關于群體、派別的運動就是赫爾德的發(fā)明。但赫爾德并不信奉學院血統(tǒng)和種族式的群體,他認為群體是按照類似植物或動物的方式逐漸成長起來的。這種有機的隱喻比十八世紀法國科普作家所用的化學和數(shù)學隱喻更適合描述人類群體的生長。
這就是一套浪漫主義的結論,由此衍生出歷史主義、進化論的觀點,對十八世紀的反理性主義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歷史主義或進化論觀點認為我們只能通過了解與自身所處環(huán)境不同的環(huán)境,才能了解那里的人。不同人有不同的歸屬感,這種歸屬感的概念也抵抗了世界主義、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思想。想要了解一個群體或一個人,就必須重構他們的生活方式、律法和道德準則、價值觀和街道。更進一步說,每種文化都有自己的重心,都值得尊敬,但不可彼此兼容。終極而言,赫爾德認為每個人類群體都應該為自己與生俱來的東西奮斗,也就是為了自己的歸屬、自己的傳統(tǒng)而奮斗。這種浪漫主義先驅(qū)的觀點對歐洲理性主義是一方重創(chuàng),傳遞給浪漫主義抵制整齊劃一、抵制和諧、抵制理想互融性的遺產(chǎn)。
伯林稱康德、席勒和費希特為謹慎的浪漫主義先驅(qū)??档乱灿序磁傻某砷L背景,伯林認為康德因其道德哲學而成為浪漫主義者,尤其是他對人類意志的強調(diào),否定決定論??档抡J為不管是身體還是他律性的法則及其根源,都是外在于人類自身的。這就導致了一種新的革命性觀點。因為在此之前,人們對大自然都是友善和尊敬的,自然被視為一個和諧的系統(tǒng),讓人得以回歸的地方,也發(fā)展出各種有機的自然觀。而對康德而言,這種將自然看作道德起源和政治基礎的自然觀貶低和損害了人與生俱來的選擇的自由。如果人也是有機自然的一部分,那人就會受到限制??档路Q頌一七九一年的法國憲法,認為終于產(chǎn)生了一種政府,允諾所有人在理論上都有選舉的自由和言論的自由,無須服從政府、教會或法則。法國革命因此是一次偉大的解放運動,肯定了個體的精神價值。美國革命也是一樣。他的道德哲學是牢牢地建立在這種反權威的原則之上的,這是對道德意志的至高無上的肯定。作為一個啟蒙運動的孩子,康德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受到過盧梭的影響的,尤其是盧梭在他討論教育的著作《愛彌兒》中提出的人有能力給出問題的正確答案。
席勒將這種強調(diào)意志和自由的觀點發(fā)揮到極致, 但認為自由是精神性的,是理性的自由。他認為自然與人之間有巨大的對比,自然是本質(zhì)性的、反復無常的、偶然為之的實體,人是具有道德的,能辨別欲望與意志、責任與利益、正當與錯誤,能采取相應行動,即便會觸犯自然。這種思想充斥于席勒的多數(shù)悲劇作品之中。如果人不能獲得正當意義上的道德,那么就推翻這個社會。在席勒的作品《強盜》中,男主角因為被冤枉而成了強盜,燒殺掠搶,后來投案自首。
包括費希特的知識學在內(nèi)的三個因素進一步從美學、道德和政治方面深刻影響了浪漫主義,另外兩個因素是法國大革命和歌德的作品《威廉·邁斯特》。費希特的觀點是作為主格的自我并不同于賓格的我,這不僅影響了浪漫主義,也影響了現(xiàn)代心理學的發(fā)展。賓格的我是一個可以觀察和分析的對象,而主格的自我是在碰撞中意識到的,在自我抗拒外界之間產(chǎn)生的。這種觀點主導了浪漫主義的想象,人成為一種持續(xù)進行的行動,只有不斷生產(chǎn)和創(chuàng)造才能臻于完美。
費希特將“個人—超驗”的創(chuàng)造力推進到大于個體的國家、階級、宗派的力量,后來成為狂熱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者。在拿破侖征服普魯士之后,費希特在《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中說:“你要么相信人的本初原則,即我們種族的自由、完美和無限發(fā)展,要么不相信這些,你們甚至會有一些與此相反的感情和直覺……那些相信通過自由手段獲得精神的永恒進步的人,無論他們來自何方,無論他們說何種語言,他們與我們同屬一個民族,構成我們?nèi)嗣竦囊徊糠郑蛘哒f他們遲早會加入我們的。而那些相信停滯、退化、無限循環(huán)的人,我們希望有朝一日把他們從我們的人民當中清除出去?!彼⒉皇窃诠拇瞪澄闹髁x的德意志民族,僅僅在于區(qū)分附庸者和棟梁,基本觀點是我愿故我在。舍我其誰,敢于造反,就是一種體現(xiàn)在私生活和公共生活之中的理想。
第二個深刻影響浪漫主義的因素是法國大革命和隨之而來的拿破侖戰(zhàn)爭。這在德國引發(fā)了認為自己是受傷民族的情感,滋養(yǎng)了浪漫主義思潮,最終成為對民族意志的肯定。
第三個深刻影響浪漫主義的因素是歌德的作品《威廉·邁斯特》。這是一部描繪天才形成的小說,講述天才主人公如何把握自我,通過自由行使高貴不羈的意志而成就自我。歌德本人認為浪漫主義是病態(tài)的,他本人在《浮士德》中也有調(diào)和性的對秩序妥協(xié)的說教。但他的作品透露出一則信息,那就是藝術作品應該使我們獲得自由,從傳統(tǒng)分類中解放出來。
在這本薄薄的小書里,伯林用非常清晰和磅礴的方式為我們梳理了西方思想史,讓我們看到浪漫主義如何脫胎于對啟蒙主義的反抗,反抗啟蒙主義的普適性、客觀性和恒久性,強調(diào)地方性、特殊性,以及精神性的意志力。浪漫主義認為人即意志,我們必須獲得康德或費希特意義上的自由,盡最大可能成為自己,偉大的美德就在于存在主義者所說的本真(authenticity)和浪漫主義者所說的真誠(sincerity)。
伯林也讓我們看到浪漫主義對今天世界的持久影響。它起源于德國,又通過拜倫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英國發(fā)揚光大,始終在深深影響著一代代的歐洲人。
我們也是浪漫主義的繼承人,因為浪漫主義打破了迄今為止人類以各種方式奉行的單一模式,即永恒的愛智慧(philosophia perennis),我們成了某種疑慮的產(chǎn)物。二十世紀存在主義的關鍵也是浪漫主義的,因為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依靠,但薩特走得更遠,拒絕世界的形而上結構,拒絕神學和形而上學的概念,拒絕事物具有本質(zhì)。伯林認為從一定意義上而言,法西斯主義也是浪漫主義的繼承人。這并非因為法西斯主義失去理性,也不是因為它對精英階層的信仰,而是它和浪漫主義持有同一個概念,即一個人或一群人的不可預測的意志以無法阻止、無法預知、無法理性化的方式前進。
浪漫主義的結局是自由主義,因為浪漫主義是行為得體以及對不完美生活的體諒,是理性自我的增強。幾代浪漫主義者追求互不兼容、各有千秋的多元理想。這一意義上的自由主義告訴我們,對人類事物作出一個統(tǒng)一性的回答很可能是毀滅性的,世界是多元的、不完美的,沒有真實單一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