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是一個安靜的女孩,當你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就不是麗了——她變成了一塊暗紅色的發(fā)著香氣的木頭。
當麗從我們高年級班窗前經(jīng)過的時候,我們喊:“麗,麗,一、二、一!”麗聽見了,但麗就像沒聽見一樣不吭聲,我們看見她細長的身影轉(zhuǎn)過曲折的樓梯一閃不見了。等她繞過來走到二樓上的時候還是低著頭,沒有一點反應(yīng)。
我每天就從樓底下的這扇窗子望著對面的二樓,心想:等她下來的時候,就跟上她。
麗是一年級的一個女孩,而我們已經(jīng)四年級了。她很瘦,有一種高挺的美。像一只鶴。
麗從我們對面的樓上下來的時候,我就到學校對面醫(yī)院的花園里去了。我想:麗若是在這里,我就會和她說的:麗,我想認識你。因為我明白麗不會去那里的,麗是一個不會隨便去哪兒的女孩。
當我轉(zhuǎn)過公園里那曲折的長廊看見她的時候,我心里當時就被一種東西弄濕了。我走到她面前,舉了一下手,它是幫助我說話一個動作,放佛它一舉起來,就能帶出我的話。可是卻沒有,因為麗根本就沒有看見我,她正在那兒低頭看書呢。她那么專注,我正在想要不要打擾她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像一只兔子一樣跑了。我當時已慌亂,不知道要說什么,我把想好的話一下忘記了。
麗。麗,黃鸝是一種鳥的名字;白鸝是另一種鳥的名字。我仰起頭,綠的葉子,紅的葉子就像一只只眼睛了。因為這是黃昏,樹林外面的天空里有許多光暈,我覺得那是一張張伸向我的臉呢。我來回溜達,踢著樹林下面的石頭子,“嗒——啦”,“嗒——啦”,就像一個在樹林的暗影里游蕩的鬼魅。當我從公園的那頭踅回來的時候,我還是有點錯亂,下不定決心。我總是這樣,不能一下子就下了定心。我彎下腰,地上的影子像一只貓了。石子在我手里還像是石子,但飛出去就像一只只小鳥了。有一顆扔到了我心中的那棵樹后面的一棵樹上。我把它算了數(shù)。等于五顆石子我中了三顆,但我還是拿不定主意。
不過我想我可能沒有時間了,可能再不許我猶豫了。因為,再有三個月我就要畢業(yè)了。如果你愛誰還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想,我去那兒若麗還在那兒我就一定對她說。
我故意消磨時間,天已經(jīng)黑了;已經(jīng)看不見書了,看不見書麗還在那干什么呢?我謹慎地走過去,沿著這條“危險”的途徑,張著眼睛。麗果然不在那兒了。麗不在那兒了,我心里感到又喜悅又失落的。還是失落重了些。我感到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喏,活了一輩子,在這件事上,我還沒冒過險呢。這是多大的失落啊。突然我的心跳極了,腳步也不敢邁了。我發(fā)現(xiàn)麗坐在附近不遠處的另一塊石頭上。就好像影子和陽光一樣移到了附近那邊的石頭上。因為害怕很快走到她面前,我的心騰騰跳著。直到這時我還沒準備好呢。
現(xiàn)在麗還有機會。
我也有機會。但是過了這一分鐘就不行了。
麗果然沒動,我站在麗的跟前,她低著頭,我站著,不知道第一句該怎么說呢:“你,看書呢?!”我羞愧自己那么緊張,說了一句廢話。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像一只蛾突然感到捕捉它的影子,就飛走了。
麗驚愕地抬起頭(這使我很吃驚,她分明已經(jīng)知道有人站在她面前了。她現(xiàn)在的樣子好像她還不知道呢,這可能就是女孩的矜持吧):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麗說,像一只受驚的鹿。
“哦,我就是這個學校的!”我兩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它們和袋底貼的很緊,不能拔出來),我就把下頦一擺,“我就是這個學校的!”有點滿不在乎。因為女孩子喜歡你滿不在乎,對什么都滿不在乎。但她沒看我,眼睛又垂下了。我覺得很遺憾。
“你想干什么?”她說。同時用手極力地翻本子。有點局促不安了。
我差點笑出來。但我沒笑。我說:“我想認識你呀!”我轉(zhuǎn)過頭來(同時看看四周有沒有人看你們,因為你那時感覺就像是在做賊),讓話語輕輕地飄出去。她的臉紅了。我還認為她的臉紅了呢,可她的臉更蒼白了——像一張紙。
“可是我不認識你呀!”她說。停了停她覺得不妥,又補充說:“我從來沒見過你呀!”
我不能說:我就是你上樓時經(jīng)常喊一二一的那個。我討好她說:“可能是你學習太用功了吧,但我的確是這個學校的呀!”
她低下頭,不再說什么,好像在用心看書。我知道她沒看書,她一定是等我往下說,但我再也想不出說什么。時間越長,越糟糕,就更難開口了。停了停,見她還是沒啥反應(yīng),我沒趣的說:“我走了?!蔽业人f話,她還是不說,我就走了。
但我沒回學校,我又繞到公園去了。找到那棵投石子的樹,打了兩拳。我喪氣極了。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離開我。仿佛是年輕、青春、愛一類的東西。有什么仿佛永遠喪失了。落在遠處灰暗了。
遠處有玻璃片的閃光。近處有濕漉漉的露水。我仿佛變成了一只大大的、松遢的、充滿空間的搖晃的影子。黑暗像一只羊一樣咳嗽,碎屑紛紛落下來。我知道這是一棵樹上掉下來的露水。一陣風吹來。
我又溜達了兩圈。覺得自己放佛是誰的一縷柔軟的心思,那樣悄沒聲息,沒有蹤跡。路過那塊像什么動物一樣蹲著的石頭時沒有看見她(傻子才一直在那呢)。我走出了醫(yī)院門;仰頭看天的時候,沒有看見她。天黑極了。天上的星亂糟糟的一團。但我低下頭的時候,她又出現(xiàn)在我的心里。心想:這才是剛剛開始呢。因為這時我又想到了自己的樣子很美,算得上一個美男子呢。
回來后我給她寫了一封信件,不敢用自己的地址(好像賊怕留下證據(jù))。我在郵局胡捏了一個地址,就把信投進了信箱里。我不想親自給她,在事情沒有確切之前,我不想再見到她了。
我估摸著一個星期就能收到她的回信。但一個星期過去的時候,以后的日子就不難等了。
以后兩個星期也過去了。
后來五一,我見她回家。以為她和母親商量去了。又等她回來。
那些日子,天很明凈,風很輕,陽光在你的視野里永遠是明晃晃的一片。很多的人走在陽光里(就像浮在水銀里),遙遠、模糊,仿佛永遠看不清楚。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里活動。麗也是在那個世界中。是唯一真清晰可辨的東西。那也是你和那個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麗就像一扇神奇的、只為你打開的門,你是通過她才進入到那個世界當中的。
但是麗一直沒回信,一直沒有麗的消息。一切都那么渺茫,再也沒有希望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安于自己的生活了。因為我很快就要畢業(yè)了。
我每天還是到對面的醫(yī)院的花園里去讀書。覺得一切奇跡都不會發(fā)生了:生活這么平淡。你還能指望它什么呢?可是那天下午,我又到花園里去,遠遠看見了她,就不那樣認為了。她坐在你平時的位置上看書,就使你的心砰然而動了。這真像是一個奇跡。
“你”,我哆嗦著,怯懦又回到了我身上,“收到了我的信了嗎?”我問她。
幾乎是習慣的動作,馬上她的手又翻起筆記本了。她顯得不自在。書頁嘩嘩的,像鴿子的羽毛和浪花。好像信在那里面似的。后來我確信她不是在找信。她那樣做,是因為她感到局促,可能是她的內(nèi)心激動使然吧。我從她略敞的上衣口看見了她鴿子似的胸脯,瘦瘦的。
“你,”她說:“說的是真的嗎?”清澈的眼睛抬起來,目光在我的身上滑了一下,又溜走了。仿佛我是一塊冰。
“哪些呢?”我問。我相信自己并沒有慌,卻發(fā)蠢了。當然是我和她交朋友這件事啊。我真有點蠢,還要問她,弄得她不好開口。她輕張了下嘴,微顰住眉頭,不再吭了。如果你就此停住,不再吭聲,你就很難讓她開口說話了。麗就是這么一個女孩。你要是能一直讓她慢慢說下去,她也不感到說話讓人聽見是一種羞辱了。
有一會兒你不得不找話跟她說,馬上就沒趣了。因為如果兩個人說話,她不配合你,要使談話進行下去,就很難。我覺得我很笨,呆頭呆腦,連影子也夸張的有點可笑,我確實已經(jīng)想不出來要說什么了。我張張嘴,可張張嘴說不出話,就像張著嘴吐泡就是不說話的魚一樣,我有一種被海水淹沒的感覺。
她抬起手腕看表。幾乎我的心就要蹦出來了。我知道什么事就要發(fā)生了,腦袋一懵,覺得什么都完了。
她果然說:“七點了?!逼唿c是晚自習的時間。我是知道的。七點是晚自習的時間,誰知道。但我囁嚅得說不出話來。我聽見我說:“那……你走吧?!庇X得灰暗又絕望。
很快我就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因為我忘了和她另約個時間,我想起這個的時候,有我們學校的幾個學生正好從旁邊經(jīng)過,就沒好意思攆上她去說。
我感到自己糟糕透了。我呆呆地站在那,望著她遠去,白色的連衣裙裹著她越飄越遠,細挺的腿在飄蕩的裙子下一長一短的。她一刻不停地朝前走著,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那面墻里,而灰青色的墻壁的顏色將她淹沒著消失了,我才看不見她。我知道她一定又會在墻壁外面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飄著,在我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
我在她坐的地方打轉(zhuǎn),像一只狗一樣吸著鼻子,我希望找到她留下的什么東西。我只找到一片被她的屁股坐得皺巴巴的紙,上面用圓珠筆寫著幾個學生體字——就是不很成熟、但很工整的意思吧:化學成分。我有點傻眼,一副哭喪的樣子。
在旁邊通向花園的另一個出口的柵欄外面,我看見了她的同伴:她同宿舍的瘋瘋癲癲的壞女孩。她們一邊竊笑,一邊朝這兒看。我心里一驚。像干了一件不體面的事,馬上就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憤怒的感覺。真的覺得像丟了什么;而且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有一種被剝光了衣服那樣的無奈。
我慢慢走著,就像從幻想的邊緣慢慢走開,走過希望的谷底,慢慢回到現(xiàn)實中。在這里(現(xiàn)實里),一切都是規(guī)劃和安排好的,沒有自覺的意愿,沒有決心和希求,這里的一切都不像你想象的樣子,但慢慢又成為你需要的樣子,慢慢又成為你希望的樣子,那時候,你已經(jīng)褪去了一層稚嫩的蛹,成為一個真實無奈的人。
以后我極少見她,以為她就此消失了呢。她順著花園的石子路一直往前走,她一直走,直到走進了遠處灰暗的墻里面,然后墻就把她封閉了。這個幻象一只為我保存著,為我所緬記。
日子又恢復了它最初的樣子,渾然,松懈,沒有目的。
很快到了離校的頭天晚上。那天晚上,星星在天空,在樹枝的葉椏間,在自來水突然放開被解禁的流水里一直閃耀。
待我一走開,臍帶就斷了。這條線畢竟也栓得我們過久了。外面有藍天。是啊,外面有藍天。從那時開始,你將真實地走向年齡。而愛情開始用另一種方式——婚姻期待你。愛情成為責任,成為你在社會上做人時依靠的另一面墻壁。就在這面墻壁上,麗消失了。很多年后,我不再認識她。當我寫出一部部孤獨者緬懷青春少女的小說時,我也不再記得她。我只記得一個幻想,它充斥于所有青春的未發(fā)育成熟的腦子里。而它像一個致命傷疤,使我永遠不能走向自己真實的年齡。我老了,但我呆稚的舉動,甚至無法和一個小伙子相比。這是所有陷入幻想里的頭腦者共同的悲劇。
那天晚上,我傷感地喝了好多酒。外面的月光地上,青草崢嶸。星星在草叢中發(fā)出叫聲。外面有無數(shù)的景致吸引我。有許多在新生者眼里發(fā)光的東西吸引我,我一個人跑出去。餐廳已經(jīng)暗淡。里面的人極不真實。歡笑聲飄得很遠。我一腳踏出去,仿佛踏在月光里。我覺得我的肚子里填滿了羽毛。我的身子那么輕。而星星就在我的腳下被踩滿。而月亮就在樹枝上被風刮皺,發(fā)出金屬片的錚響。我一個人走出去,覺得成了黑夜的靈魂。風仿佛就在我的身體里刮著,夜里像怪物一樣跑著的車沿著胃腸的小路越開越遠。直到夜已經(jīng)很深,我才孤獨一人,感到難受。我回到宿舍里,宿舍里還沒有人回來,飄著清幽的灰暗;我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酒宴早已散了。在墻角和床底下隱藏著密密的影子。它們形狀怪異;輕輕地叫喚。我走到窗子前,對面女生宿舍樓一團漆黑;只有過道間隔很遠的電燈發(fā)出朦朧的桔色的光。給人的感覺就像在這黑暗的尸體上的一兩片霉痕。在這陳年的燈光里,我看見一個人,她轉(zhuǎn)過來身影,我看見了她的臉;她的臉像一張白紙在臉骨上飄忽,黃色的頭發(fā)像塵粉在頭頂閃爍。那是麗,我看不真切。但那是麗。一切就像夢中安排的場景。上帝在我要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去漂泊的時候,讓我再一次遇見了她。我呼喚著她,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從我的夢深處走來,讓我看見了她。雖然我不能撫摸她,但她就在我的身體旁邊,影子和我的影子相伴,身形和我的身形并齊。
風有點涼。馬路兩邊的燈光仿佛也被風掀動飄移,像一層層皺紙般飄渺和恍惚。而風就像一只手,將它那最寶貴的禮品獻給了我:從她那邊風吹來了少女的馨香,這清香它是源源不斷,來自人體內(nèi)部的一種自然、樸素的純凈之氣,不是被裝飾的粉黛之氣,這馨香滲進這桔色的燈光中,像陽光一樣閃爍,在空間流布,向遠處沃土般的黑暗滲透。我被一個女孩的純凈氣息熏染了。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告訴她:我是一個詩人;一個詩人,需要一個純凈的女孩做他幻想的妻子的。因為純凈的女孩是不會衰老的,她不像女人那樣沾滿了世俗,在社會這個圈欄中,已經(jīng)失去了的天性。我咽了咽唾沫。純凈的女孩只賜給有純凈感覺的人。我瞥她,她不吭。只賜予心地善良的詩人。我對她說:我愿意她做一個詩人永久的玫瑰。
我這樣說了,但她還是不吭。我突然想我的聲音已經(jīng)被黑暗吸附殆盡,而她是否已經(jīng)聽見。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我就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我才聽見她細微的聲音,像黑暗中一塊石頭的發(fā)音。
我不會想到,她說,事情是這樣的。聲音從她的嘴里一出來就消失了。像一只夜鳥飛走了。在夜空中還有一絲閃耀的白色。我就喜歡她的簡潔。她低下頭,輕輕的說:我才十九。
我想在地球的另一個地方,在世界的另一座遙遠的城市,一定也有一個男孩這樣對一個女孩說,那個女孩是否也這樣回答他呢。
夜很涼了,狗咬聲像電燈光閃耀在黑暗深處。我有點悲哀。是啊,女孩才十九歲,遠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年齡。而我,這是怎么啦?
我們誰也不再說話。像兩片羽毛在風中飄著,飄著而恍惚。黑魆魆的田野像野獸在不遠處深默著。腳邊飄忽不定,隱藏著危險。我們就這么一直走著,一直走到了市郊的村落邊,走到極遙遠的地方,似乎能走到天上去。我想起我們攜手一起走在云里的情景。突然她抬起手依著路燈的昏黃的光看表了。我向旁邊心不在焉地看著。黑暗的原野顯得很廣闊,廣闊得沒有邊緣。風很冷,黑暗會淹沒一切的。
我想起了生活。它那么平靜,沒有起色。生機勃勃,同時又黯淡無光。麗就屬于生活,屬于平靜深處所有核心里石頭的歲月。麗屬于這個世界。她平穩(wěn)地呆著,從容,鎮(zhèn)定;眼光朝向前方。在思想和內(nèi)心深處,她早已自覺地歸入了生活。而我只有孤獨。我為什么要帶著她潛逃呢?——她顯然不肯幫助我。
我變得很坦然。寂寞使我不想說話。路上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它們像影子,從旁邊高大地劈頭沖過來,飄游過去。路燈放出的光像一種秘密的物質(zhì)在悄悄地活動。像蚊蚋和灰塵。我感到我正在從被一種危險的核心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們看見了城市的圍墻、樓群……
我把麗送到了女生宿舍門口,送回到她熟悉的生活中,就開始走了。在想象中,我已越過荒蕪的黑色的田野,走向遠處伏臥的等待踩踏的山群。我已毅然決然離開這個地方,不留下任何紀念。
在清冷的上午,陽光像疾病的暗影在天空飄泊。鳥離開枝頭,不知去向。你呆在學校清冷的白色的臺階上。一個人,很孤獨。在前面幾級低的臺階上拖沓著搭著你的影子。你的身子在這里。眼睛里出現(xiàn)未知的世界的幻影。面前的廣場是空的。沒有一個人。沒有鬼魂。只有我自己像鬼魂一樣存在,在未知世界的臺階上佇立著,任影子拖得那么長,像船一樣飄走。漲水了,陽光像潮水一樣急涌過來,越過我的肩膀,我想起了一支海船的歌,我想起了那個孤獨的人,那個幻想先知,和他的《遠征》。我開始走了?!还芩麄冊恫辉段摇R驗槲沂且粋€孤獨者。一個孤獨者,擁有背叛的權(quán)力。
時間又過去了很久。(要命的是,一個孤獨者,卻不得不隱藏著生活中)。那時候,我被像蛛絲一樣伸來的事務(wù)淹沒了,盤桓在蛛網(wǎng)里。我又一次想到我理想中的愛情,想到麗。初戀多么像一枚青澀的果子,盡管是青澀的,卻擁有無限的希望。一枚成熟的果子,甘甜、優(yōu)美,卻不再給人以想象——這是生活的安全。
我極想見到麗,見到我夢想的女孩。因為在長思里,她的面貌已經(jīng)失去了。
等她放了暑假,雨季也來了?;疑脑葡聒B翅一樣在天空飄泊,影子掠過低低的天空向遠處飛移。濕漉漉的田野和泥濘的路邊布滿了小鳥的爪痕。麻雀歪著腦袋看著行人舉步維艱地走過來,走到跟前,才騰地一聲飛走,落在不遠處??臻g濕漉漉的,濕地滲出了藍的影子。麗的家門口有許多踟躕的云。仿佛坐落在水里的一只扁扁癟癟的影子。麗站在門口,待我走近時,麗變得像水跡一樣濕了,消失了,滲進了門板里。麗仿佛是木頭的語言。木頭的語言是木頭的奴隸。我沒有見到麗。一個像她一樣清癯的女人睜大一雙昏花的老眼看我,仿佛瞅地上一只別扭的蟲子。她張開嘴,里面黑洞洞的,“她到鄉(xiāng)下她姨那兒去了?!彼f。這是一個被歲月和男人的手剝盡精華的女人,但她的聲音卻無比慈祥,仿佛她身上的一切都流逝消耗殆盡,只有一副空嗓子還在支撐著她。在她的身上只剩下了聲音。我點點頭。麗顯然像一塊冰一樣融化了——城里的住房又狹又熱,她恐怕真的在空氣的熱浪的舔舐下融化了,就像我見到的門板上的濕跡一樣。麗是一塊冰,極冷,避免任何熱情,可是我卻要融化她。她的逃開也在情理之中。我懷揣著雨季所有潮濕的東西回到家中。夜里,我夢見了冬季的風,它是干裂的,它沉默,不是因為外物的呻吟才發(fā)聲。這些日子被冬天的暢想充滿了。
我愛冰的女孩,她的身上充滿了關(guān)于水的想象。
作為一個有想法的人,我的愛使我找到不是一個會說話的女孩,而是冰的石膏體——它貯滿了他全部的語言和想象。它極美,而且純真。
你已在現(xiàn)實中,受它的包圍日漸深了。而幻想,是多么有害的東西。讓一次糟糕的行為來破壞我對夢的依戀吧。因為一個人,很可能在你無限接近她的時候,你才可能對她無限失望。接近她的時候,她正在失去——破壞,難道不是最純真的完美嗎:它至少是為了保存完美,不讓那些虛幻已趨完美的東西再次臻滅。
我再次走向麗。我穿過那些迷宮般縱橫交錯的街巷,一直走到那個堡壘的中心。我深入這個秘密,探測它,只是為了再度獲得麗。我見到了麗的父親。我跟隨長者,一如她的影子進入屋中,當時我的面容已經(jīng)消瘦,幻想使我離現(xiàn)實很遠,臉色灰暗,眼神恍惚,我滿臉木呆,像一個白癡?!胞悺蔽艺f。然后張著嘴,不想再說了。仿佛突然聽到了嗓子里的另一個聲音,就那么呆著。我依然沒有回過神來。麗的父親看著我,像凝視一件舊時代遺留下來的雕飾品,眼里充滿了鄙視。他放在肚子上的那只手抬起來,動作緩慢,我看見空間有一只影子移動,空氣滋滋作響。那只手就像一只飛起來的胖鴿子?!芭?,”他說,“這里?!蔽铱匆娝识痰膬芍钢g像羽毛一樣插著一封信。我接過來。我拆開信就看見麗蒼白的像她瘦瘦身影的字:我訂婚了。她在信里說我訂婚了。我感到這一切有趣極了。突然我對自己的木呆笑了起來,麗的父親皺起了眉頭。我說:“哦,對不起,您的女兒訂婚了?!比缓笪彝顺鰜?。麗終于和世俗拉起手來結(jié)成同盟反對我了。我退得遠遠的,恭敬地看著她。我看見她在享受鮮花般美麗的同時,也在享受世間公認的幸福。麗極巧妙地配合了我,她讓我不再對她的那個世界抱有幻想。讓我退避三舍。她以她的那個世界的榮譽拒絕了我,我知道麗是對的。我看見了她的長輩向她投以贊許,看到她重新得到即將失去的生活,她已經(jīng)安全了,一切又都穩(wěn)固了,他們笑了?!缓笪肄D(zhuǎn)過身,向我的田野走去。我想起了遙遠的古代,在西方的大地上呼喊的一個神的兒子,暗淡的潮濕的空間急急地掠過一個圣者的身影。
她們都不信神;圣者在流血。而我佇立在田野上,在這片即將黑暗的大地上將播種什么呢?夕陽像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被砍落下來,然后一切都暗黑了。
我在黑暗的充滿影子的田野靜靜地佇立,感受著黑暗里風的觸摸,而渾身震顫……
【作者簡介】趙秋水,原名趙芮民,1970年生,現(xiàn)居河北省邯鄲市。198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曾用筆名有黎元子、紅蟻等。作品見于百余種海內(nèi)外文學刊物。著有小說集《天道》《藍鳥》《一個孤獨者的黃昏》《天使在人間》《孤獨者筆記》。出版詩集《關(guān)于孤單歲月的寂寞詩篇》《天空夢魅的花園》《月光之書》《夢想和玫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