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辰
是的,夜色此刻在我面前。
當我錯身經(jīng)過,看到月光下深邃的你。
我感觸你,像坐在愛人身邊,
純真安謐的瞬間把我包圍。
街邊,每一棵樹投下的暗影
都攜帶攝人的沉醉。等你不經(jīng)意走過,
它翻開了恒久而來的綠色夏天。
我能感到,曾經(jīng)的自己正被晚風懷抱著,
在閃爍交織的燈光中,
從遠處緩緩返回。
2005年
在霧霾的邀請下,我和這個城市一起患病。
將金銀花、甘草、薄荷葉和川貝母泡水服用,
抑制心中緩緩升起的小爆炸。
品嘗第一次夾在微涼的苦烈
喚醒體內(nèi)隱藏許久的疼痛人格——
它含有空氣的質(zhì)量,樹葉的顫抖,
對遙遠無形風景的玄想。
它來自肺腑,來自眼前和未見的因果之間。
小區(qū)已經(jīng)僵硬,由綠藤鋪滿板樓的瀑布
告訴我這是夏天。我沒有經(jīng)歷過
這樣迷茫的炎熱之季,仿佛
置身一場電影里:大家彼此互為陌生人,
享用白色口罩提供的外景。他們
通過指責天氣的戲劇沖突而不悅,比如
住宅密集,比如區(qū)域性的盆地地貌。
鏡頭中的拘謹,用來核準部分自己。
此刻,蟬鳴調(diào)整聲線,使故事
更安靜。我和霧霾中的城市
等待一場雨,作為病中日記的結尾。
2012年
今天云朵一直在騎行。
世界是光滑脆晰的鏡面。
離人的盼年,歸人的不舍,
清修的人還有所求,
憤懣的人有單純的眼睛。
不懂浪漫的人站在綠竹面前,
收集來回奔走的風聲,
為一場虛無的奮斗流出眼淚。
必定生長著某種必然,
暗暗講述著若隱若現(xiàn)的宿果。
從明亮的人潮洶涌
到盛大的萬家燈火。
某次午飯時的酣醉
就是完整欲望的休止之時。
時間是懷疑者,
它猶豫著將雨水之幕傾下。
草群青翠濃密,
把骨瘦如柴的廠房安慰入懷,
攥緊顆顆碎散的心。
雨水過濾出七種色彩;
紅色,猛烈之焰開始燃燒。
橙色,淡雅的酸變得更淡。
黃色,小王子在其中安睡。
綠色,某個人的某個夢。
青色,那不會是真的。
藍色,結局讓人看哭了。
紫色,你看,它就要來了——
彩虹,真的出現(xiàn)。
2012年
我曾持有一刻透徹的時間。
在四月,在深入觀察生活的兩側。
毫無疑問,我們通常
會被完整的場景鎖定
比如居坐于白天的疑問之中
居坐于院子里讓日光翻閱
風在吹拂。風吹拂著葉子
讓你在自我定位中搖擺。
走廊里,紅磚墻壁,門鎖邊的仙人掌
暖意交換著暖意,得到愛意。
鐘表的走動在隱藏著秘密。
那是一個下午,并無新事,
短暫一瞬是漫長等待著的神奇旅途。
2015年
在通向水域深處的彎曲水道
小型游輪亮出低音聲部
濱海雙側鋪開世俗的清晨。
激越的鴿哨和年久整修的墅宅
連續(xù)數(shù)代奇人,故事疊加故事。
有人隨河沿行。
垂釣的大哥盯緊水面。
逆向騎行的男孩剛離開夢。
我被城市的晨光
引至篇幅具象的非虛構,由于
平乏淡然的年載,短暫的異地所見
依然具備驚喜。比如街角右側
斜倚著橢圓形市區(qū)公園,一座教堂。
它的莊重僅能顯示在廣角鏡頭之中。
從五大道到勸業(yè)場
城市的遷變被白色索橋
在海河兩端抓近。橋上,
幾個裝扮成小丑模樣的少年
對著來往的人張開雙臂,索要擁抱。
快門按下。此刻的游樂園。
喜悅等待領取
有限的路途必然成為過往。
2017年
多年的冬夜
第一次趕赴北新橋,
十字路口交錯
令我樸素的獵奇感升騰。
有人提醒我
簋街深夜繁盛
短促的街道上
酒杯,胃口,故事。
原來我一度以為
簋街的寫法是鬼街,
長晚回歸神秘
眾人飽享,眾人虛無。
三年前的一天
我從北新橋地鐵出站
由西向東穿行簋街,
光線將它的柔亮
拋灑在步幅可測的視野中。
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些許瞬間都是模糊的,
車輛駛過這個春日正午。
昨天傍晚
在北新橋和雍和宮之間
我停頓,抽煙。
在風聲漸進的初秋
靜止的熟悉感遠去了。
存放于記憶中的連續(xù)片斷
不停地在快進,在閃回,
直至我確認,這個傍晚
只屬于我自己。
向你致以敬意,往日。
2015年
(一)
家院稍顯干枯且缺少靈氣。
它沒有溫潤印象,只剩余
例行慣常的春秋交替。
梧桐樹,小院中四方形
布局中的一點綠。身材豐腴的綠
世間慌張萬變,它和過往并無二致。
梧桐樹在一月,根部穩(wěn)定,留有枝杈。
近距離比量,是完滿的水墨:
淡疏的云層,明靜游動的灰白高空,
以及那些無法看到的驅(qū)動萬物的精靈。
今日多云轉(zhuǎn)陰,偏北風三級,不會有雨。
二十多年之后,我又回來看你。
(二)
四方之上的風聲在深切祈禱。
樹,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你。
我完成了從訪客到故人的交換,
我無處接收冬末的責備——
在與世界的連接之中,在一場雪
即將到來之前,我們彼此相對。
我告訴自己再仔細些。
樹木對所愛奉獻的深情,需要
匹配更仔細的心。它們是身邊之物,
在夏天突出功能,在秋季是美是感傷。
在冬春臨界的今天,它們是你自己,
身處無聲的空間,馬上就要醒來。
(三)
梧桐樹在土地貧瘠的平原靜立。
我們一樣:幼年瘦弱偏矮,無力健談,
是宇宙自然中兩個孤獨運轉(zhuǎn)的星座。
起初你是恒星,垂直在我這顆行星之上;
此刻你是行星,仰視著人生已如恒星的我。
當步入命運的回望,我們分別看到了什么?
我繼承了母親的性情和父親的酒量,
學會了忍耐、寡言、獨處時的大醉,
但無法應對生活偶然中的虛無和開闊。
當黑夜幕布下,梧桐樹身影幽暗,
我們對等度過的北方生涯,沒有驚喜。
假如平凡之處懷有令人敬畏的希望。
(四)
光線把小院的模樣概括完整。
回憶跟隨塵土一同飛揚,你用樹枝
作為器具來晃動清晨,開動
心中的小星座。我猶疑有限的一切,
嘗試清數(shù)散落在村落里的善喜對錯。
而夢態(tài)短促,閃光的寶石都遺落在昨夜之中。
據(jù)詩文古籍記載,高潔忠貞,
孤獨別離,這是梧桐樹的根器。
如今,我終于觸及到這最平易清晰的描寫。
在這個沒有繁茂枝葉遮擋的冬日上午,
我望著永無止境的高空,
站在一月的梧桐樹下,迷了路。
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