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澤

縣城的東山上，有一個叫做杏樹仡佬的地方。杏樹仡佬有一個四合院，是黨家人的老宅子，大家稱之為黨家大院。黨家大院由一條走廊相連，分為東西兩個小院。東院一進(jìn)大門，有一眼廂窯，很小，主人在門前蓋了一個簡易房子，遮住了窯洞的大半個窗戶，大白天窯里黑黢黢的，得開燈。這眼廂窯是我在城里賃的第一眼窯，也是我在城里最初的居所。1995年冬天，我把兩床鋪蓋、一些壇壇罐罐和鍋碗瓢盆從鄉(xiāng)下拉到這眼窯里，就算在城里有了一個家。家里最值錢的東西是一臺電視機(jī)，那是岳父給妻子的嫁妝。我從電視箱子里取出泡沫墊子往炕角一擺，把電視機(jī)往泡沫墊子上一擱，就妥了。那個空紙箱子也就有了新的功能，成了我的臨時衣柜。那個時候，妻子在離城30公里的鎮(zhèn)政府上班，我得自己做飯。做好飯，就獨(dú)自坐在門前的石床上一邊吃飯，一邊聽院子里的俏婆姨俊女子嘻嘻哈哈、嘰嘰呱呱拉家常，說笑話，不時響起爽朗的笑聲。我和她們不熟悉，插不上話，但總覺得這群女人活得很自在，很幸福。一天中午下班，急急忙忙切菜，走了神，把指頭切了，削了半片指甲。后來，我想了個辦法，早上上班前切好菜、和好面，中午做飯就可以少花點時間。下午上班走時，再把桶擔(dān)捎上，下了班順便到井灘的轆轤井上擔(dān)一擔(dān)水。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農(nóng)家子弟，吃了公飯，有幸從鄉(xiāng)下調(diào)到城里，有幸到一座機(jī)關(guān)大樓里面工作，覺得生活無限美好。但是當(dāng)時工資很低，又沒有其他來項，手頭非常緊張。一百塊錢揣在兜里好長時間舍不得化開，需要花錢的時候，就忍一忍，推一推，磨磨蹭蹭就過去了。禮拜天，妻子經(jīng)常坐班車回城。她一回城，就能發(fā)現(xiàn)鄰居吃好的。妻子不止一次對我說，人家隔壁鄰居哪來那么多錢，每星期都買的吃羊下水。我每次都說咱好好攢錢買窯，像是安慰妻子，又像是自欺欺人。妻子懷孕那陣，走到街上的水果攤前，說想吃橘子，我居然說老家拿上來那么多蘋果，你不吃，偏要吃橘子。妻就不說話了，悄悄回家吃蘋果。水果攤上的橘子，妻子眼中的橘子，我記憶深處的橘子，艱苦歲月里的橘子，成了我永遠(yuǎn)無法彌補(bǔ)的遺憾！

房東的一個農(nóng)村親戚要在我賃的窯里坐月子，我得搬家。我在心里罵了一句狗日的超生游擊隊，接著在黨家西院又賃了一眼窯。這眼窯又寬又深，又亮堂，但我住得并不舒心。在這個院子里，有三件事情使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我是新來的，是從農(nóng)村來的，是寄人籬下的，是卑微的，是需要隱忍的。這個院子里的五六個住戶跟院外的一些住戶共用一塊電表，月底大家輪流到各家各戶去抄表、收電費(fèi)。輪到我時，院外一個老住戶皮笑肉不笑地教導(dǎo)我，要勤快點，抄表仔細(xì)點，操心有人偷電，損耗攤不均了你自己多出點。聽著老住戶的教誨，我誠惶誠恐，不知道他是關(guān)心我，還是懷疑我，但我知道他的神態(tài)是倚老賣老的，他的口氣是居高臨下的。院子里有一個老太太，是城里人，老住戶，她跟鄰居拉話，說我妻子在大街上借了她十塊錢，好幾天了還不還，肯定是不想還了，不相信年輕人記性就這么差。妻子無意間聽見了，忽然記起借錢的事，趕快還了錢，并不好意思地作了解釋。事后，妻子嘟囔著說，老太太怎么會這么想呢，咱再窮也不至于賴十塊錢的債啊。我安慰妻子說，老太太看著很和善，也許就這么一說，并無惡意，況且的確是咱自己忘記這事了。嘴上是這么說的，但我心里也多少感到有些憋屈。作為老大，我把小弟拉扯到城里來念書。小弟是個淘氣鬼，不知怎么惹了一個老酒鬼，那酒鬼還是一個癮君子，跟我住在一個鹼上。他醉熏熏地攆到我家門前，罵罵咧咧，又是要抽筋，又是要扒皮。那時候，妻還在月子里，從老家上來守月子的母親趕快給人家賠不是。酒鬼罵夠了，晃晃悠悠走了，母親就開始數(shù)落弟弟，城里不比農(nóng)村，叫你狗的再惹事。我下班回家，聽說了此事，心里很不是滋味，母親和妻子受了委屈，我又無可奈何，只能不了了之。但是多年以后，和家人聊起此事，我們并不覺得有什么憋屈，反倒覺得好笑，一個小淘氣鬼惹惱了一個老酒鬼，不演一出好戲才怪呢。這么說來，是我的心當(dāng)時太過脆弱，太過敏感了。

黨家西院這眼窯被主人賣了。我又就近在一個叫做白家大院的大雜院里賃了一眼窯。這眼窯西曬坐向，窯很小很小，堪稱袖珍窯洞。我搬過去的時候正值夏天，火辣辣的太陽從早上照到傍晚，陽光從窗格上直射到窯掌，加之要動火做飯，那眼窯就成了一個大蒸籠。女兒剛學(xué)會爬行，熱得滿頭大汗。我就把洗衣盆擱在院里的涼蔭下，再把女兒放到洗衣盆里讓她享受一絲涼風(fēng)。大雜院里的婆姨女子們、碎腦娃娃們沒事了就端著飯碗過來逗女兒玩。我也會端著飯碗到鄰居家去串門，星期天還偶爾伸長脖子看看人家打麻將。我在這個大雜院里住了不到一年時間，除了一個40來歲的愛灑香水的女人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們一眼，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一句話外，其他的人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房東夫婦很隨和，很樸實，很善良，記得我給他們送過兩碗小米，他們很是感動，推托了很久才接收下了。鄰居們也沒架子，沒有拿城里人的眼光來看我們。多年以后，老鄰居在我上班途中偶然碰見我，還熱情地邀請我到大雜院里回訪了一回，感覺十分親切。

妻子是學(xué)醫(yī)的，不知哪根神經(jīng)一靈醒，就想著把家搬到偏遠(yuǎn)的葡萄梁去，一邊請假照顧孩子，一邊偷偷地賣點藥，給周圍的群眾打針輸液掙點錢。葡萄梁住戶多，妻子手藝不錯，人也勤快、隨和，穿一件白大褂風(fēng)風(fēng)火火在居民區(qū)里到處跑。錢是掙了一點，但她偶然在電視上看到外地一個診所出事了，就不敢干了。妻說，沒手續(xù)，出了事就麻煩大了，趕快收攤，說收就收了。記得當(dāng)時我買了一塊又厚又大的花塑料布，在院子一角搭了一個摩托車棚。半夜下雨，塑料布上積了一洼水，最后車棚終于承受不住了，轟隆一聲倒塌了。第二天早上，夫妻兩地分居的女房東跟妻子開玩笑說，再也不敢搭車棚子了，她膽小，再壓塌一次，就叫我晚上給她照怕去。話音未落，兩個年齡相仿的婆姨哈哈大笑。女房東性格爽朗，大大咧咧，對我們非常友好，那些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

我最后賃的是縣委后院的一眼破窯洞，更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借住，因為沒有出賃錢。妻收攤后，我本想在縣委周圍賃一眼窯，但沒找到合適的。有一眼窯倒是不錯，那天下午我打問情況時，趾高氣揚(yáng)的女主人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涮羊肉，一邊像領(lǐng)導(dǎo)講話一樣宣布紀(jì)律，又是晚上幾點以前要回來，又是早上起來要早早把院子掃干凈，又是不準(zhǔn)大聲說話，又是不準(zhǔn)拖欠房租，我實在受不了這個女人的做派，就是個金鑾寶殿我也不住了！我發(fā)現(xiàn)縣委后院有一眼窯好像空著，一打聽，是單位清潔工的辦公室，但她基本不用?？晌遗c人家不熟，不好意思開口。司機(jī)張師知道我的心思后，主動幫我借到了窯洞，我心里當(dāng)然十分高興。在工作中，我認(rèn)識了縣環(huán)衛(wèi)所的一名司機(jī)，常對我說有事了說一聲，這下還真派上了用場。我也沒想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情，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叫他用清運(yùn)垃圾的農(nóng)用車把我的家當(dāng)從葡萄梁拉了過來?？h委有規(guī)定，不準(zhǔn)干部在院里居住，可實際上一直有人厚著臉皮居住著。我成了其中的一個新成員。那眼窯特別小，特別潮濕，是下濕，冬天把爐火燒得再旺也無濟(jì)于事。在市里讀中專的一個學(xué)生來家里看我時，用非常驚訝的語氣問我，李老師，你在城里就這么一個住處，再沒別的地方了？把我問得窘迫極了。那年夏天，我們一家三口正在午休，一條草綠色的長蛇不聲不響地從破壁柜里爬出來，光顧了我的家。妻子眼尖，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速之客，嚇得大驚失色，抱起女兒，撒腿就跑。窯洞隔壁是兩間破車庫，那條蛇大概就是從車庫里爬過來的吧。我和蛇斗智斗勇，我用一把長鉗活捉了那條長蛇。心想，你也來嘲笑我，戲謔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整死你！轉(zhuǎn)念一想，這條蛇也居無定所，也許它的心里也有苦，還是放生了吧。最叫人感到忐忑不安的是，縣委書記在我對面的小院里住著，需要安靜，可我女兒才三四歲，正是鬧騰的時候。最怕女兒半夜哭鬧，她一哭鬧，我就趕緊拿被子蒙住她的頭，再用手捂住她的嘴，生怕影響書記休息，更怕單位領(lǐng)導(dǎo)因此把我趕出那眼破窯?？膳畠嚎傆谐銎洳灰饬烈簧ぷ拥臅r候，我就想著不知書記聽見沒有，心里就會有一絲不安。一次陪書記下鄉(xiāng)，我試探著跟書記說起此事，書記說，那么點小孩，哭就哭嘛，你捂小孩嘴干什么。盡管當(dāng)時是冬天，但我卻感到格外溫暖。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只要心里裝著一份溫情，即便遭遇冬天，也會是一個暖冬。

2000年冬天，我迎著一場瑞雪，把家搬到了自己省吃儉用購買的窯洞里，結(jié)束了在城里賃窯的日子。1995年進(jìn)城以來，我六年時間搬了六次家，其中的甘苦，只有自己知道。但是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在城里賃窯的那些日子，反倒成了我生命中抹不掉的溫情記憶，其中的那些酸楚、那些苦澀反倒成了一種獨(dú)特的人生滋味。

——選自2016年10月15日《中國財經(jīng)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