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市文化館 730000)
按照20世紀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A. H. Maslow)的需求層次理論,人的需求包括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五個層次。一般而言,這五個層次不斷遞進,低一級需求的滿足會導致對高一級需求的追求。有趣的是,當我們在群眾文化這一視角下思考人的特性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群眾文化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在一定意義上構成了對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一個反駁。也就是說,在群眾文化中,人追求的是對除了生理需求之外的其他四種需求的滿足,而且,不是以階梯式的方式追求,而是同時追求著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
馬斯洛的需求理論為我們理解群眾文化提供了一個新的視域。群眾文化盡管無處不在,廣泛而深入地影響著每一個人的生活,構成了社會生活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領域,但是卻屢屢遭到理論界的忽視甚至輕視,難登理論思考的大雅之堂。當理論偶爾面對活生生的群眾文化實踐時,也往往顯得不知所從,蒼白無力。在這篇文章中,我們將借助馬斯洛理論的啟示,對群眾文化中的幾個核心問題進行探討。
顧名思義,群眾文化就是被人民群眾所喜歡、所參與的大眾化文化形式。其實,“群眾文化”中的“眾”字,就已經(jīng)流露出了這種文化形式最根本的特征,即大眾性。既不同于有組織、大規(guī)模的官方或半官方大型文化形式(如奧運會的開幕式表演、大型文藝晚會、民謠音樂節(jié),等等),也不同于只有少數(shù)人、甚至只有訓練有素的少數(shù)人可以參與和欣賞的“小眾文化”(如古典音樂會、昆曲表演、先鋒藝術展,等等),群眾文化往往具有一個中等的規(guī)模。它不大不小,但是也可大可小,這一在中等規(guī)模上展開的靈活性,恰恰使得大眾的參與和退出變得極其方便。也恰恰是因為這一靈活性,群眾文化才獲得了其強大的吸引力和生命力,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地進出于群眾文化,既不需要太多的專業(yè)藝術背景,也不需要固定的場地、時間,更無苛刻的紀律和嚴整的培養(yǎng)、訓練流程。反過來說,如果群眾文化要急于抖掉身上的泥土,把自己從接地氣的“下里巴人”變成不食人間煙火的“陽春白雪”,它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也就宣告終結(jié)了。
群眾文化的這一根本特性,源于它是一個強大的心理和社會關系載體。馬克思歷史唯物論的一個偉大之處,便是指出了,人除了基本的物質(zhì)生產(chǎn)活動之外,還有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社會關系和上層建筑。作為一個“社會人”,人天然地需要社會關系和藝術、科學等上層建筑,并在實踐活動中豐富著、創(chuàng)造著社會關系和上層建筑。換句話說,人是一個心理動物,也是一個文化動物,人天生地需要心理上的慰藉,也需要精神文化上的滿足。人需要在群眾文化中表達自己,認識自己,肯定自己的獨立人格;人也需要在群眾文化中建立起與他人的關系,建立起對集體、對社會的歸屬感,在與他人打交道的過程中調(diào)適自己、規(guī)劃自己;甚至,人也要在對群眾文化的全身心投入中,不斷超越自己的世界觀,達到人生的升華。簡而言之,對于實現(xiàn)馬斯洛所說的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等五個層次,都可以在群眾文化中、以群眾文化為媒介實現(xiàn)出來。下文便是對這一觀點的展開說明。
人和動物都有情感,但是人的情感不以生理性的感受為其基礎,而是建立在社會關系之上,表現(xiàn)在對人倫道德、社會規(guī)則的感受、判斷和反應上。先賢孟子講“四心”,即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孟子進一步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這就給人的情感和人的本性之間畫上了一個等號,把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看成了人之為人的根本屬性。雖然說,孟子的說法總的是是為了強調(diào)儒家的仁義禮智這“四端”的道理,但是他也揭示了情感與人之間的普遍關系。當我們把視角從先賢的哲言轉(zhuǎn)向這里考察的群眾文化現(xiàn)象時,就會發(fā)現(xiàn),儒家所揭示的人的情感屬性其實也表現(xiàn)在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我們、表現(xiàn)在我們所操習實踐的群眾文化當中。人們參與群眾文化,首先不是為了滿足理智上的需要,不是為了求知的需要,而是為了滿足情感的需要。當一個人走出家門,加入到由一群陌生者組成的群體時,他便告別了親昵的情感關系,試圖建立起超親情的情感關系,或者擴充已有的情感關系。不論是馬斯洛所說的安全感、愛還是尊重,都可以在這一新型關系中得到不同于家庭內(nèi)部的構建,也可以得到不同于家庭內(nèi)部的表達。在群眾文化中,人的情感被擴大了,被豐富了,具有了更多的外向性維度和可能。
當情感借助群眾文化這一載體向外擴展的同時,每一個參與者也都開始了新的自我身份認同。從出生之日起,人便處在不斷獲得自我意識、不斷認識自己的進程之中。在這一過程中,人不斷認識自己,確認自己,回答“我是誰?”這一問題;同時,在與他人交往的過程中,對他人的認識也成了自我認知的參照系,在他人的鏡像中,一個人不斷修正自我認識,不斷增強自我身份認同。因此可以說,假如人不進入社會,就沒有認識自己的可能性。這一思考,也為我們理解群眾文化提供了一個新的理論基礎。我們發(fā)現(xiàn),每一個進入到群眾文化中的個體,除了攜帶著特定的感情需求之外,還攜帶著強烈的身份認同意愿:他希望在一個新的群體中認識他人,也再次認識自己。當一個人加入街頭的鍋莊舞隊伍時,他在一起舞動的身軀中隱約找到了存在于他和其他舞者之間共同的愛好和信念,找到了他們對健康、對生命的律動之美的共同感受,這一愛好、信念和感受反過來強化了他的自我認知,在他者的“回響”中促成了對自己的肯定。我們還可以設想,當一個來自陜西或甘肅隴東地區(qū)的秦腔票友,在客居他鄉(xiāng)多年后,加入某個周末秦腔茶園后的心靈旅程:在秦風秦韻中,他不僅通過其他票友找到了這個還能吹拉彈唱的自己,而且也似乎找到了那個過去的自己,他的孤獨感消失了,因為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他和像他一樣的其他人,也都通過周末茶園這一媒介而貫通為一體了,他的生命變得更加完整了。
群眾文化的另一個功能,就是賦予參與者以歸屬感。當一個社會個體告別熟悉的社會關系而進入到陌生的文化和藝術形式之中的時候,他所獲得的不僅僅是感情上的慰藉和自我的認同,還有強烈的歸屬感:我不僅僅屬于我自己和我熟悉的家庭和工作單位,而且屬于一個興趣共同體。在這一新的共同體之中,人和人的關聯(lián)紐帶不再是親情、倫理、勞動關系和科層關系,而是共同的興趣、志向和精神追求。參與不同群眾文化的過程,就是一個打破舊的社會心理秩序,而擴展人格歸屬感的范圍、或者扭轉(zhuǎn)歸屬感的方向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個人放棄了部分私人性的情感,而進入到了一個更為開闊的公共領域,從而獲得了更大程度的自由。不論處在社會中的哪個階層,也不論從事什么樣的工作,一個人在進入到群眾文化所開創(chuàng)的公共領域時,他的階層特性和職業(yè)特性都被自動敉平了,人變成了一個沒有背景的“素人”。正是群眾文化賦予參與者的這種“去背景化”和“匿名化”能力,才使每個參與者感到自己被平等地尊重著,因而對群眾文化這種松散的集體產(chǎn)生強烈的歸屬感。
通過引入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這一視角,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到了群眾文化的諸多特性。分析表明,群眾文化可以同時滿足參與者在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方面的需求,對參與者情感、身份認同感和歸屬感等方面的塑造起著重要的作用。我們不僅從要理論上認識到群眾文化的這一意義,為他“正名”,也需要在實踐上為群眾文化創(chuàng)造更為溫和、友好的氛圍,使其有助于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社會這一宏偉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