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可然［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116］

范成大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其作品在詩歌史上影響頗大，清初更有“家劍南而戶石湖”的說法。今存其詩約一千九百八十余首，其中樂府詩近三十首，雖然所占比例不高，但能在繼承樂府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基礎上有所開拓與創(chuàng)新，因而人們對其評價較高，如陸游在《范待制詩集序》中說：“公素以詩名一代，故落紙墨未及燥，士女萬人已更傳送，被之樂府弦歌，或題寫素屏團扇，更相贈遺，蓋自蜀置帥守以來未有也?！雹倨洹洞咦庑小贰逗蟠咦庑小穬善聵犯娊洺１灰恍┰姼柽x本所收錄，在今人所編的文學史著作中更是受到追捧，如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第三卷中稱贊《后催租行》說：“語氣冷峻，但批判現(xiàn)實的力度并不亞于白居易詩的大聲疾呼?！雹谶z憾的是，當前對范成大詩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紀行詩和田園詩方面，幾乎很少有人關注樂府詩。本文將對范成大的樂府詩進行研究，探討其樂府詩承襲與創(chuàng)新的地方，以期對其詩歌有更加全面的理解。

一

在范成大近三十首樂府詩中，屬于舊題樂府的只有五首，即《行路難》《夜宴曲》《車遙遙篇》《巫山高》《后巫山高》。這些詩歌大都沿襲了舊題題意，在題材題旨、體式選擇以及場景描寫、感情基調等方面與前人的同題之作一脈相承，只不過是在語詞的工巧、詩意的凝練等方面有所提升。比如《車遙遙篇》一詩：

車遙遙，馬憧憧。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③

此題在郭茂倩《樂府詩集》中錄有傅玄、張祜等人的同題之作，主題都是以妻子的口吻抒寫離情別意，爭奇斗巧的地方在于用比喻表明妻子與其夫君的感情關系，如傅玄說“愿為影兮隨君身”，以影子自比；張祜說“君心若車千萬轉，妾身如轍遺漸遠”，以車行留轍作比。

范成大的這首樂府詩，開篇敘述“君”騎馬東去，妻子為了不分離，設想自己“如星君如月”，這個巧妙的比喻形象地表現(xiàn)了妻子夜晚思夫心切渴望相聚的心情，也恰恰是多情之至微妙心理的絕好表露，又與后面的“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相互照應，使詩意集中凝練，富有感染力。

范成大還寫有《巫山高》和《后巫山高》。其《巫山高》詩云：

濕云不收煙雨霏，峽船作灘梢廟磯。杜鵑無聲猿叫斷，惟有饑鴉迎客飛。西真功高佐禹跡，斧鑿鱗皴倚天壁。上有瑤簪十二尖，下有黃湍三百尺。蔓花木風煙昏，蘚佩翠帷香火寒。玉色顏不可干，人間錯說高唐夢。④

此詩前有序云：“余舊嘗用韓無咎韻題陳季陵《巫山圖》，考宋玉賦意，辨高唐之事甚詳。今過陽臺之下，復賦樂府一首。世傳瑤姬為西王母女，嘗佐禹治水，廟中石刻在焉?！雹輳男蚩芍?，這是作者經過巫山時所作。他又有《后巫山高》一詩：

凝真宮前十二峰，兩峰娟妙翠插空；余峰競秀尚多有，白壁蒼崖無數(shù)重。秋江漱石半山腹，倚天削鐵荒行蹤。造化鐘奇矗瑤，真靈擇勝深珠宮。朝云未罷暮云起，陰晴竟日長冥蒙?，幖ё饕馑蜌w客，一夜收潦仍回風。仰看館御飛楫過，回首已在虛無中。惟余烏鴉作使者，迎船送船西復東。

據王立增《漢唐時期〈巫山高〉的擬寫》一文的研究，從漢至唐創(chuàng)作的三十多首《巫山高》中，形成了穩(wěn)定程式，一般都要寫及巫山之高、峽深水急、十二峰、樹多林深、猿叫之悲等風景，時間設在秋天，引用高唐神女的典故，抒發(fā)一種莫名的惆悵之情。⑥范成大所寫《巫山高》和《后巫山高》同樣沿襲這些特點，對前人之作進行借鑒吸收。這兩首詩開篇寫景，也使用了高唐、云雨、神女等典故，詩歌末尾表現(xiàn)出一種神人難以遇合的無可奈何之情。但范成大的兩首詩中，用詞更為典雅，如“蔓花木”“蘚佩翠帷”“瑤”“珠宮”等；寫景更加奇崛，如“斧鑿鱗皴倚天壁”“兩峰娟妙翠插空”；用意也更為深遠，如“人間錯說高唐夢”“回首已在虛無中”，充滿疑惑悵惘，有令人回味無窮。

范成大所擬《行路難》《夜宴曲》亦是繼承前人歌辭的題意。如《行路難》一題，郭茂倩《樂府詩集》引《樂府解題》謂“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多以君不見為首”⑦。范成大詩繼承這一主題，但描寫的是水路旅行的艱辛，孤獨而險惡，“生憎行路與心違，又逐孤帆擘浪飛”。此題前人之辭大多表現(xiàn)的是悲愴蒼涼的情感，反映人們對故土的眷念和對外面世界的恐懼和迷惘，而范詩沒有濃重的哀怨之情，而是寫出了別樣的豪邁。

總之，范成大所擬寫的舊題樂府詩，能夠承襲該題題意，繼承樂府詩的擬寫傳統(tǒng)，這體現(xiàn)出他的“尊體”意識，但同時也能運用深厚的文學功底在表現(xiàn)中予以提升，使語詞更為典雅，詩意更加凝練深遠。

二

范成大還創(chuàng)作了較多新樂府詩，成就也更為突出。他能夠繼承杜甫、白居易等人開創(chuàng)的新樂府寫實精神，結合時事，反映現(xiàn)實，表現(xiàn)作者的抱負與情懷，在藝術上也富于創(chuàng)造性。比如《催租行》一詩：

輸租得鈔官更催，踉蹌里正敲門來。手持文書雜嗔喜：“我亦來營醉歸耳!”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雹?/p>

這是范成大早年寫的一首反映地方官吏向農民敲詐勒索的詩。原題目中有“效王建”，但“王建并沒有這個題目的詩，范成大不過學他那種樂府的風格”⑨。全詩像一幕戲劇鏡頭，通過人物對話，活靈活現(xiàn)地寫出了里正的無賴與農夫的痛苦。這種手法在漢樂府、杜甫以及白居易的樂府詩中頗為常見，范成大顯然是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但范詩中所寫的人物形象更加鮮活生動，情節(jié)也更為緊湊，故錢鐘書《宋詩選注》評曰：“筆墨輕快，口角生動?！雹馊姏]有主觀議論，作者的愛憎與憐憫是在客觀描寫中自然流露出來的，詩中又運用民間俗語如“草鞋錢”，通俗易懂。周汝昌在《范成大詩選》中評曰：“婉辭，猶言報答奔走為勞，跑破了鞋。按元曲劇中常見‘草鞋錢’一詞……專指付與胥吏之‘小費’，當是古遺語，詩人亦就俗語而運用之，乃更生色?！?

后來，范成大又寫《后催租行》，可看作是《催租行》的續(xù)篇。整首詩中，詩人作為冷靜的旁觀者，前半部分講述一戶普通農民“老父”的遭遇，“傭耕猶自抱長饑，的知無力輸租米”，苦難處境全盤托出。即使官府發(fā)放了免除租稅的“黃紙”赦書，但官吏依然照收不誤。這時，作者讓“老父”自己訴說：“去年衣盡到家口，大女臨歧兩分手。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復驅將換千斗。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似乎安排得有條不紊，“老父”并不擔心，但顯然是以樂情寫哀境，笑中帶淚，令人不忍卒讀。這種表現(xiàn)手法很有可能借鑒了當時民間的講唱文學和雜劇表演，帶有較強的戲劇性。

由于范成大長年擔任地方官，一生曾輾轉多地，故了解四方風土人情，眼界也十分開拓，詩中反映的生活面比較廣闊。他的樂府詩中，有一些專門描寫各地風俗及農家生活，如《樂神曲》寫農村秋祭土神之事，《繅絲行》寫婦女繅絲織布的場面，《田家留客行》寫農民的熱情好客。晚年范成大居住在石湖，還寫了一組田園樂府詩即《臘月村田樂府》十首，以樂府體的形式寫田園題材，描述春節(jié)前蘇州一帶農村的風俗習慣，反引出農村生活的種種細節(jié)，正符合樂府“采風俗”的特點?！读ぴ娫挕肪矶f：“《村田樂府》十首，于臘月風景渲染無疑，吳中習俗，至今可想見也?！?難能可貴的是，范成大在描寫風俗的同時，往往還加入士大夫的隱逸情趣，以及對百姓生活疾苦的同情。正如錢鐘書論及范成大的田園詩所說的，“使脫離現(xiàn)實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這證明范成大的手法真是當時一個大膽的創(chuàng)舉了”?。比如這首組詩的第二首《燈市行》：

吳臺今古繁華地，偏愛元宵燈影戲；春前臘后天好晴，已向街頭作燈市。疊玉千絲似鬼工，剪羅萬眼人力窮；兩品爭新最先出，不待三五迎東風。兒郎種麥荷鋤倦，偷閑也向城中看；酒壚博雜歌呼，夜夜長如正月半。災傷不及什之三，歲寒民氣如春酣；儂家亦幸荒田少，始覺城中燈市好。?

全詩明白如話，前半部分介紹蘇州風俗及燈市，然后寫燈市的熱鬧景象，最后八句以一個農夫在這樣一個熱鬧非凡的場景下冷眼旁觀的獨特角度引出作者的感嘆，明確了燈市的歡鬧與人民安穩(wěn)富足的社會生活密切的關系，對城市的奢侈享受與鄉(xiāng)村的節(jié)省簡樸進行了鮮明的對比，表達了作者對農民的憐憫之情和對社會貧富不均的大聲呼吁。

范成大的《臘月村田樂府》，一般都在詩末點出題意，關聯(lián)時政，以寓勸懲。如上面所舉《燈市行》便是如此。在其四《冬舂行》中，在寫富家轟轟烈烈地舂米活動后，以“鄰叟來觀還嗟，貧人一飽不可賒。官租私債紛如麻，有米冬舂能幾家”?作結，指出貧富懸殊，廣大百姓仍在貧困線上掙扎。這顯然是繼承了白居易新樂府中“卒章顯志”的做法，在描寫田園風俗的同時，能揭示社會弊端，并予以批判，具有進步意義。

三

樂府詩在漢唐時期繁榮興盛，在宋代逐漸衰落，在此方面投注精力的作家減少。羅曾專門研究宋代樂府詩，著有《宋代樂府詩研究》?一文，但從中可以看出，宋代專門創(chuàng)作樂府詩并以此著名的詩人并不多。南宋時期的范成大寫有近三十首樂府詩，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能夠在繼承的基礎上力求創(chuàng)新，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王水照在《屈騷與宋代愛國文學序》一文中說：“宋代士人具有崇尚前代典范而又力圖超越典范的精神?！?樂府詩創(chuàng)作應該體現(xiàn)出這一特點。范成大的樂府詩在精神上與古樂府一脈相承，但能夠在博采眾長的基礎上有所改造與提升。其舊題樂府多是承襲該題題意，但詩中的語詞更加典雅，詩意更加凝練，《車遙遙》《巫山高》《行路難》等都是如此。其新樂府繼承了杜甫、白居易等人新樂府的傳統(tǒng)，寫時事，記風俗，在立意措辭上都能表現(xiàn)出一定的藝術獨創(chuàng)性。最為典型的是把田園題材用樂府詩寫出來，風格輕巧，突破了北宋以來江西詩風獨占詩壇的風氣，也反映出宋代文人更為廣泛的社會關懷。這說明，范成大在樂府詩創(chuàng)作中既繼承樂府詩創(chuàng)作長期以來形成的傳統(tǒng)，做到了“復”的一面，同時又能“帶著鐐銬跳舞”，在遵循程式的同時力求有所突破和超越，較好地處理了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

① 陸游：《范待制詩集序》，《渭南文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3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12頁。

②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26頁。

③④⑤⑧??? 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5747頁，第25933頁，第25933頁，第25767頁，第25788頁，第26030頁，第26029頁。

⑥ 王立增：《漢唐時期《巫山高》仿辭探論》，《中國韻文學刊》2009年第1期，第5—6頁。

⑦ 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997頁。

⑨⑩? 錢鐘書《:宋詩選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318頁，第319頁，第318頁。

? 周汝昌《:范成大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42頁。

? 宋長白撰《:柳亭詩話》卷二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21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53頁。

? 王水照：《屈騷與宋代愛國文學序》，《中國文學研究》2003年第3期，第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