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云遮霧繞的天臺山植被繁茂，雨量充沛，眾多溪流汩汩外流。這些溪流清澈湍急，大多在幾十公里外匯入岷江或岷江的支流。在眾多支流中，南河是不起眼的一條，不過，當(dāng)南河流經(jīng)邛崍市南郊時，一座飛虹跨波的石橋，讓它從眾多的兄弟河流中脫穎而出。

這座石橋人稱“南河橋”。盡管經(jīng)過多次加固和維修，南河橋看上去依然破敗陳舊：由于年代久遠，橋面已被碾壓出不少坑洼，里面積滿渾濁的泥水，有車經(jīng)過，便擊起一道道灰黃的水線。與這座大橋無言相伴的，除了橋頭那三株遍系紅布、郁郁蒼蒼的黃桷樹，便是樹旁的一座牌坊了，上面斑駁的字跡仍舊清晰可辨：川南第一橋。

這么一座普通至極，甚至可以說是在垂暮中掙扎的石橋，如何擔(dān)當(dāng)?shù)闷稹按系谝粯颉钡姆Q號呢？只要閱讀橋頭石碑上的說明文字，打開《邛崍縣志》，就會發(fā)現(xiàn)，這并非文人的虛妄與浮夸之詞，而是曾經(jīng)鮮活的現(xiàn)實。

原來，這是一座已有100多年歷史的古橋?？h志上說，南河橋始建于道光辛卯年（公元1831年），“橋高五丈，寬三丈，一十五洞，長一里”，橋頭建坊，橋中建亭，由知州宣瑛親書“川南第一橋”。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南河橋卻不是這一座——在建成56年后，原南河橋毀于洪水。此后，當(dāng)?shù)赜钟诠饩w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也即著名的“百日維新”那一年在原址上重建。與道光版的南河橋相比，光緒版南河橋要矮、窄得多，橋洞數(shù)卻要多出一倍。這樣做的目的，一是為了鞏固橋體，二是為了在洪水季節(jié)讓水流從橋面漫過。橋面的立柱上，鐫刻著一幅對聯(lián)：“風(fēng)月無邊，長安北望三千里；江山如畫，天府南來第一州。”

南河橋被稱頌為川南第一橋，不僅在于石橋的規(guī)模與做工，更在于其重要位置。邛崍地處成都平原和川西高原的過渡地帶，自古以來，由成都前往川西、云南和西藏，邛崍都是必經(jīng)之地。川藏公路建成后，南河橋又成為這條交通要道上的重要節(jié)點。

如果說把南河橋稱為“川南第一橋”，算是其來有自，那么，把邛崍譽為“天府南來第一州”，也有著可圈可點的事實依據(jù)。只是，如今通往西藏的公路已由高速公路取代，南河橋便從昔日的入藏咽喉淪為僅是邛崍市區(qū)通往其治下幾個邊遠小鎮(zhèn)的次要路徑。

夕陽西下時，川南第一橋牌坊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長，黃桷樹下，幾個老人閑坐下棋，幾十米開外的地方，南河帶著寒意嗚咽遠去。從某種意義上講，邛崍是一座活在故紙里的昨日之城——盡管這里今天仍舊人煙稠密，街道整潔，但毫無疑問的是，在過去的歲月里，邛崍遠比今天更重要、更知名。

【世界上最早利用天然氣的地方】

在邛崍市區(qū)的高樓上翹首眺望，能看到西北方向有一抹山線逶迤如蛇，那就是邛崍山脈邊緣的天臺山。沿著曲折的鄉(xiāng)間公路向那抹山線前行約一小時，便會到達天臺山腳下一座古老而雜亂的鎮(zhèn)子：一條清亮的小河把小鎮(zhèn)一剖為二，兩岸歲月悠久的吊腳樓臨河而建，雖然只有幾條小街和不超過2000的人口，但在過去，這里曾是一個建制時間長達7個世紀的縣。這個縣叫火井縣，如今，它叫火井鎮(zhèn)。

火井鎮(zhèn)的得名，源于深埋地下的一種神秘氣體。在遙遠的古代，這種氣體從地表逸出并燃燒，當(dāng)?shù)厝瞬唤獾胤Q之為“鬼火”——其實就是如今早已走進千家萬戶的天然氣。在鎮(zhèn)西邊兩公里左右的花果山麓的山腳下，立著一塊高大的石碑，碑身正面刻著五個大字：漢代古火井。碑身側(cè)面也有五個大字：世界第一井。這就是當(dāng)?shù)赜忻牧蔷?。?jù)專家考證，這口井鑿于漢代，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世界第一井”；而火井鎮(zhèn)，也因此被認定為世界上最早利用天然氣的地方。

關(guān)于火井的天然氣，古人留下了頗多明晰的記載。最早當(dāng)屬西漢辭賦家揚雄的《蜀王本紀》：“臨邛有火井一所，縱廣五尺……井上煮鹽?！敝蟮闹骷覀?，對火井有更為具體的描述。

按著名學(xué)者任乃強先生等人的說法，火井使用天然氣，是在公元前2世紀左右的西漢時期，距今已有2000多年歷史。世界上其它國家使用天然氣最早的是英國，時間為1668年，與火井相比晚了整整1700年。邛崍一帶的山區(qū)和丘陵竹類繁多，中空的竹子也因地制宜地成為古人輸送天然氣的絕佳材料?！稘h代古火井碑序》說：“諸葛丞相躬蒞視察，改進技法，刳斑竹以導(dǎo)氣，引井火以煮鹽，置鍋灶達數(shù)十，更盈利逾萬千?！笔妨习寻l(fā)明竹節(jié)制管的功勞歸之于諸葛亮，邛崍一帶離蜀漢都城成都甚近，諸葛亮極有可能到過邛崍。但是否真是他的發(fā)明，我們無從得知。

到隋唐時期，火井輸送天然氣又有重大改進，原來的竹制管道改為石制管道或陶制管道。這種石制或陶制管道上寬下窄，形成槽形，覆蓋在石板上，相互連接，形成輸送天然氣的管道，當(dāng)?shù)厝朔Q為火槽子。火槽子取材方便，經(jīng)久耐用。在與火井鎮(zhèn)相鄰的邛崍市油榨鄉(xiāng)農(nóng)民老熊家的屋后堡坎邊，一個小洞里埋藏著一截兩三尺長的陶制天然氣管道，如同活化石一般，有力地證明了在過去年代，這里的民眾普遍把天然氣作為日常能源。

非常幸運的是，火井幽深的古井里噴涌而出的，不僅是終日不滅的天然氣，還混雜有大量的鹽鹵，這無疑是上蒼對火井和邛崍的最大恩賜。須知，在只有依靠想象力才能抵達的古代，鹽是國家?？禺a(chǎn)品，也是國家稅收的最大組成部分，同時還是廣大農(nóng)民們唯一無法通過自身勞動獲得的商品。一個地方如果產(chǎn)鹽，那此地的繁華幾乎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恕＿@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以川中為例，像川南的自流井、貢井、五通橋，川中的大英等地，無不是因鹽而興、因鹽而富。

“井有二，一燥一水”，“燥”為天然氣，“水”就是鹵水。利用同一口井中天然涌出的氣和鹵，架上大鍋，就可煮鹵成鹽。而且從史料看，這里的鹵水濃度相當(dāng)高，“井有二水，取井火煮之，一斛水得五斗鹽”。天賜的氣鹵，為火井帶來了無限商機。這里本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但很快就因鹽而興，工商繁盛，火井也由鎮(zhèn)升縣，唐初著名天文學(xué)家和預(yù)言家袁天罡出任了火井縣的首任縣尉。

隋、唐、五代、兩宋，數(shù)百年光陰彈指一揮，等到元朝時，火井的氣鹵采盡了——其實是當(dāng)時的技術(shù)無法再繼續(xù)開采——曾富庶顯赫一時的縣城也就此謝幕。燃燒的鹽灶熄滅了，商人走了，井架塌了，火井縣又重回火井鎮(zhèn)。

今天的邛崍仍是四川最大的天然氣生產(chǎn)基地。在天臺山腳下的南寶鄉(xiāng)金甲村，有一個叫胡開貴的農(nóng)民，他是自火井鎮(zhèn)發(fā)現(xiàn)世界第一口天然氣井以來，仍在使用原生態(tài)天然氣的碩果僅存者。筆者前往拜訪時，只見他家門口立著一只爐子，上有一把水壺，水已燒得沸騰。引人注目的是燃料——一根粗大的鐵管伸進爐子，里面噴出的是天然氣。將鐵管從爐子里拉出來，火光熊熊，氣體呼呼作響。

距離老胡家二三十米開外的菜地里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一個密封的水泥制成的水缸和幾個木桶，幾根塑料管子分別伸進水缸和木桶。老胡的女兒介紹說，塑料管里就是從井里抽出來的天然氣和鹽鹵，通過水缸和木桶，可將二者分離。他們家的那口井，已經(jīng)使用了20多年，每天產(chǎn)出的氣多達80余方，根本用不完。分離出來的鹵水，他們也會將它制成鹽，與市場上的鹽相比，他們制出的鹽顆粒更大一些。就在離老胡家的小屋幾丈遠的地方，一條天然氣公司的輸氣管道跨過溪流，邁向深山，正在源源不斷地將大地深處的氣體運送到100公里外的城市。

與火井同處于平原與山區(qū)交會地帶的平樂，是邛崍下轄的另一座古鎮(zhèn)。在這座鎮(zhèn)子郊外的騎龍山下，有一片面積不小的坡地，當(dāng)?shù)厝朔Q為“鐵屎壩”，所謂鐵屎，是四川人對鐵渣的俗稱。多年來，當(dāng)?shù)厝顺Ｄ軓耐晾锱俪鲆恍┐种氐膲K狀生鐵，更小的鐵屑則隨處可見。如同火井以氣鹵而名重一時，平樂則以冶鐵而著稱，這既和邛崍境內(nèi)富含鐵礦有關(guān)，也和這里擁有豐富的天然氣密不可分。

2010年，中日學(xué)者聯(lián)合對鐵屎壩進行了考古發(fā)掘，學(xué)者們除了發(fā)掘出一座幾乎完整的煉鐵爐外，還發(fā)掘出大量用于冶鐵的原材料和唐宋瓷片。爐壁上，鐵渣厚厚地積了一層，周圍的泥土由赤黃漸變?yōu)楹旨t，部分爐壁看起來像玻璃——這都是由于冶鐵過程中的高溫造成的。據(jù)此，學(xué)者們推斷該地作為一個大型冶鐵基地，其起始時期當(dāng)在唐代。

如果說考古實證只能將邛崍的冶鐵史鎖定于唐代的話，那么古籍的白紙黑字，則可把這一歷史鎖定到比唐朝早好幾百年的秦漢時期?！稘h書》中稱“（臨邛）有鐵官、鹽官”，鐵官和鹽官都是漢朝所設(shè)官職，其職責(zé)是執(zhí)掌一地的冶鐵和制鹽，乃是鐵和鹽國家專營之后的產(chǎn)物。漢朝在全國48個郡縣設(shè)置了鐵官，其中四川有三，邛崍即為其一。

更為生動的記載則來自于太史公的巨著《史記》。書中稱，秦滅六國后，政府將六國富豪遷入蜀中。在這些被迫離鄉(xiāng)背井的富豪中，就有來自趙國的卓氏。卓氏在趙國時，從事冶鐵業(yè)而致富，到邛崍后，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刎S富的鐵礦和趙國所沒有的天然氣，不由得大喜過望。于是“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先將趙國先進的冶鐵技術(shù)帶到了邛崍，再加上邛崍源源不斷的鐵礦和天然氣，卓氏家族的冶鐵工廠使他成為蜀中巨富，家里的仆人竟達千人以上，“田池射獵之樂，擬于人君”。與卓氏家族為一時瑜亮的是另一個外來者——來自山東的程鄭。程鄭和卓氏一樣，也是國破后千里入蜀，“亦冶鑄，賈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臨邛”。在邛崍，曾經(jīng)有一座鐵祖廟，廟里高高在上接受蕓蕓眾生香火的，就是程鄭和卓氏家族的代表卓王孫——他是才女卓文君的老爹，大才子司馬相如的岳父。

【中國彩繪瓷的發(fā)源地】

著名詩人陸游曾在蜀中生活多年，他的足跡踏遍了包括邛崍在內(nèi)的成都及周邊地區(qū)，對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和民間生活熟稔于心。晚年，當(dāng)他在老家山陰的鏡湖之濱老學(xué)庵撰寫《老學(xué)庵筆記》時，饒有興味地回憶起曾在蜀中使用過的一種叫“省油燈”的東西：“宋文安公集中，有《省油燈盞》詩，今漢嘉有之，蓋夾燈盞也。一端作小竅，注清冷水于其中，每夕一易之。尋常盞為火所灼而燥，故速干，此獨不然，其省油幾半。邵公濟牧漢嘉時，數(shù)以遣中朝士大夫。按文安亦嘗為玉津令，則漢嘉出此物，幾三百年矣。”這種能節(jié)約燈油的瓷制燈盞，其實早在陸游之前的幾百年就已問世，只不過彼時交通不暢，信息閉塞，遠自浙江入蜀的陸游沒見過，因而把蜀中流傳已數(shù)百年的省油燈當(dāng)做了新鮮寶貝。

對于省油燈，惜墨如金的《中國陶瓷史》亦有記載：油燈的制作也極別致，燈盌為夾層，中空。可以注水降低燈盌的熱度，減少油的過熱揮發(fā)，以達到省油目的。這種燈為四川地區(qū)所特有，南宋時期仍沿襲燒制?！蔽覀兂Ｕf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雖然人民面目模糊，不曾留下具體的名姓，但像包括省油燈在內(nèi)的諸多神奇之物，的確是底層民眾在生活中長期摸索后改進發(fā)明的——作為邛窯的代表作，它應(yīng)該是1000多年前的某個邛崍工匠的創(chuàng)造。

所謂邛窯，又稱邛崍窯，是中國著名瓷窯之一。邛窯始于兩晉，發(fā)展于南朝，在隋唐時期走向鼎盛，直到南宋晚期，才漸漸式微。雖然名為邛窯，但邛窯并不只分布于邛崍，在周邊的成都平原大部分地區(qū)都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邛窯遺址。只不過，這一窯系用邛窯來命名，是因為邛崍最集中，工藝水平也最高，且最具代表性的兩座古窯，也都位于邛崍境內(nèi)。

這兩座代表性古窯，就是十方堂邛窯和固驛瓦窯山邛窯。考古發(fā)現(xiàn)的實物證實，在中國，邛窯是第一個使用高溫釉技術(shù)，并將雕塑藝術(shù)運用于陶瓷造型進行彩繪裝飾的，因而被稱為我國彩繪陶瓷的開山鼻祖。它的釉下三彩比著名的唐三彩還早幾百年，并深刻影響了后來的鈞窯和長沙窯。

為了尋訪十方堂遺址，頗費了一番周折。驅(qū)車艱難地通過了極其狹窄的三四公里鄉(xiāng)村公路，一片竹林深處的紅墻圍著的，就是國家級重點文物十方堂邛窯遺址。遺址大門緊鎖，門板上和門鎖上滿是灰塵，看樣子已有好長時間沒開過門了。據(jù)看守人說，上一次有人來探訪，好像還是一兩個月前的事。

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片大約有小半個足球場大小的發(fā)掘現(xiàn)場，沒有想象中的精美瓷器，現(xiàn)場更像是一口抽干了水的池塘，雜草萋萋。草叢之中，有幾道磚砌的窯基。此外，便是大量的陶瓷碎片。說實話，眼前的景象很難讓人還原它900年間的輝煌。

不過，如果是在30年前的1983年，也就是十方堂遺址重見天日的那一年，如果我們有幸進入現(xiàn)場，一定會目瞪口呆：出土的各種瓷器多達1萬余件，產(chǎn)品種類繁雜，形式多樣，生活類的杯、盤、碗、盞、盒和著名的省油燈；文具玩具類的硯、水注、盂、陶鈴、彈子、棋子；俑類佛像類的模制和手捏人物、動物、佛像、面具；建筑建材類的琉璃磚瓦、琉璃構(gòu)件……

與此相類似的是位于邛崍市區(qū)10多公里的固驛瓦窯山邛窯遺址：固驛瓦窯山邛窯清理出的一座龍窯長達45.7米，而陶瓷界此前公認的是，唐代以前的窯爐沒有超過30米的，但這座龍窯，無可辯駁地推翻了所謂定論。同樣是在固驛，還出土了聯(lián)珠紋秞下彩繪器3件，而此前權(quán)威的《中國陶瓷史》認定的最早的中國釉下彩出自中唐時期的長沙窯，但固驛的發(fā)現(xiàn)，卻將這一時間往前推了將近200年，至于最早的釉下彩瓷產(chǎn)地，也得由長沙改為邛崍。

從十方堂出來時，天色已晚，夕陽西沉，倦鳥投林。對祖先的輝煌與燦爛，后代子孫隔著迢遙的時光之河，已經(jīng)無法看得更清楚。

【古商道的重要節(jié)點】

公元前4世紀末期，志在吞并列強的秦國君臣就統(tǒng)一方針進行了一次大辯論，辯論的結(jié)果是采納司馬錯的建議：先占領(lǐng)蜀國，以蜀國為基地和跳板，再圖楚國和中原。之后，秦軍很快拿下了暗弱的蜀國，并在蜀國幾乎同時興建了四座城市，這四座城市就是成都、郫、巴和臨邛。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在四川（包括如今的重慶），邛崍是歷史最悠久的四大古城之一。選擇在今天的邛崍修筑臨邛城，不僅因為這里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還因為它的地理位置極其重要，既是扼守成都的門戶，也是成都南下第一站?！囤鲋葜拘颉贩Q：“邛為川南巨郡……內(nèi)則拱衛(wèi)蓉城，外則控御番地，山川之勝，實為全蜀奧區(qū)?！必S富的物產(chǎn)，顯要的地理位置，邛崍一步步成為古商道上最重要的節(jié)點之一。

這條古商道，就是南方絲綢之路。

眾所周知，絲綢之路這一概念的提出者為德國地理學(xué)家李?；舴?，他用來指稱中國絲綢西銷羅馬的交通路線，有時也用來泛指中西交通。很長時間以來，絲綢之路都被認為東起長安，經(jīng)河西走廊和新疆進入中亞，再進抵羅馬。但是，之后的一些研究和實證表明，不僅在東南沿海存在著一條海上絲綢之路，在中國南方，還有一條穿越莽莽叢林的南方絲綢之路。

史料記載，漢武帝時，旅行家和外交家張騫在大夏（中亞古國，在今阿富汗境內(nèi)）時，曾在那里驚奇地看到了來自蜀地的筇杖和蜀布。當(dāng)?shù)厝烁嬖V張騫，這些蜀地商品來自于大夏國東南的身毒國（即今印度）。這一發(fā)現(xiàn)讓張騫敏銳地聯(lián)想到，在蜀地和身毒之間，一定有一條隱秘的捷徑。事實上，遠在張騫之前一兩千年，這條捷徑就已然存在——在成都附近的三星堆，出土了大量海貝和象牙，它們都不可能是本地所產(chǎn)，而是來自遙遠的印度洋。

經(jīng)學(xué)者考證，早在戰(zhàn)國時期，一條從成都出發(fā)通往南亞和東南亞的商道就已成型，這就是后來所說的南方絲綢之路，也就是說，南方絲綢之路要早于北方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只不過，因為偏于一隅，所經(jīng)之地又多為瘴氣彌漫令人望而生畏的蠻荒之地，故而多年以來少為外界知曉。

南方絲綢之路的主要線路有兩條，一條稱為旄牛道，以成都為始發(fā)站，經(jīng)臨邛、青衣（今名山）、嚴道（今滎經(jīng)）、邛都（今西昌）、葉榆（今大理）、永昌（今保山），此后從今天的德宏出境，抵達緬甸后再分成若干支線，一直深入到東南亞和印度。另一條是五尺道，起點同樣是成都，經(jīng)僰道（今宜賓）、朱提（今昭通）、味縣（今曲靖），到達谷昌（今昆明）后分為兩條支線，一支進入越南——有一種說法是，秦國滅蜀后，開明王朝的王子蜀泮率其殘部，就沿著這條古老的商道一直退往越南，并在炎熱的雨林里建立了一個被稱為甌雒國的小國家；另一支在抵達葉榆后與旄牛道交會。

如果說成都是南方絲綢之路的中心，是最重要的始發(fā)站的話，那么成都以南幾十公里的邛崍，則是這條古商道上的南下第一站。事實上，成都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種象征，而往來于這條商道上的商賈，他們所運銷的貨物，除了絲綢主要由成都提供外，更為大宗的茶葉、鐵器和白酒，都由邛崍?zhí)峁?/p>

邛崍鐵器生產(chǎn)的興旺，前已有交代，不再贅述。史料上關(guān)于臨邛鐵器行銷滇黔的記載，在漢代就已付諸文字。司馬相如受漢武帝之命開發(fā)西南夷，邛崍出產(chǎn)的優(yōu)質(zhì)鐵器就是他向那些深居山地的少數(shù)民族頭目恩威并施的所向披靡的利器。

邛崍與茶葉圣地蒙頂山毗鄰，自古以來就以產(chǎn)茶聞名。邛崍下轄的臨濟、夾關(guān)、平樂、孔明、水口、油榨、火井、南寶、高何、天臺山等鎮(zhèn)鄉(xiāng)，海拔在600至1000米，雨量豐沛，日照偏短，適合茶樹喜陰好溫的特性。陸羽在《茶經(jīng)》中稱：“萬擔(dān)茶鄉(xiāng)，唐代聞名”，“邛州盛產(chǎn)茶?！薄缎绿茣さ乩碇尽愤€將邛州和雅州列為全國產(chǎn)茶的17個州之一，并記載有邛州征收茶稅的史實。宋朝時，邛崍所產(chǎn)的龍鳳餅茶被列為貢茶，乃皇家御用之物。明朝嘉慶年間，邛崍年產(chǎn)茶葉已達200萬斤以上。

邛崍所產(chǎn)茶葉，除極少量供本地消費外，更多的作為商品遠銷異鄉(xiāng)。由于藏區(qū)和漢區(qū)的互補，自古以來，被稱為茶馬古道的商道就一直存在著。一般而言，茶馬古道有兩條，一在云南，一在四川，四川這條始發(fā)站為雅安，經(jīng)由瀘定、康定入藏。邛崍大量產(chǎn)茶，且與雅安相鄰，便成為茶馬古道的一個重要物資集散地。清朝末年，邛崍的邊茶引（所謂“引”，是政府發(fā)給商家的運銷憑證，相當(dāng)于配額）在2萬張以上，每張茶引可運銷茶葉5包，每包重9公斤。也就是說，每年至少有90萬公斤的邛茶通過茶馬古道源源不斷地運往高寒的藏區(qū)，成為藏區(qū)人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與邛茶同樣聞名遐邇的是邛酒。那位后來曾開發(fā)西南夷，為漢王朝開邊拓土立下大功的四川才子司馬相如，就曾與其妻卓文君開辦過酒店，所賣之酒，自然就是邛酒了。唐代，邛崍酒肆遍布，酒香彌漫，邛酒成為宮廷貢酒。唐高祖李淵的部將，官至宰相的李百藥在《少年行》中寫道：始酌文君酒，新吹弄玉簫，少年不歡樂，何以盡芳朝”；李商隱《寄蜀客》則云：君到臨邛問酒壚，近來還有長卿無。”直到今天，邛崍仍以生產(chǎn)原酒聞名，國內(nèi)一大批名酒都在這里建有生產(chǎn)基地。

物產(chǎn)與位置，決定了邛崍是一定能夠繁榮的要沖之地。從2000多年前張儀修筑這座古城開始，它的繁榮與富庶便呼之欲出。然而2000年后，當(dāng)邛崍的鐵器生產(chǎn)不再是領(lǐng)先他處的先進技術(shù)，當(dāng)?shù)叵碌奶烊粴庖膊辉偈窍『敝铮辖z路和茶馬古道也退隱到歷史的深處，邛崍，便從昨日的高處緩慢卻不可阻擋地滑落。

今天的邛崍，依然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南河橋畔的河谷上，春天的油菜花如同波浪涌動的黃色海洋，一座座城鎮(zhèn)浮在怡人的微風(fēng)中。從另一個意義上，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座活在故紙里的昨日之城，它有著不可替代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