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海林［延安大學文學院， 陜西 延安 716000；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西安 710061］

厚夫真名梁向陽，是黃土地上培育出的散文健將，已經出版了《走過陜北》《心靈的邊際》《行走的風景》等多部散文作品集和散文研究專著《當代散文流變研究》，還有《邊緣的批評》和《路遙傳》兩部研究專著問世。由此可知厚夫是學者型作家，其散文感性與知性兼有。厚夫散文中游歷散文所占篇章較多，對有文化意蘊的古跡和自然山水的尋訪、思索表達出現(xiàn)代人對歷史與未來的反思兼展望。此外還有一些充滿生活情趣和真實情感的小品文和讀書札記、雜文等。厚夫散文中洋溢著濃郁的詩意和真摯的情懷，對陜北乃至整個西部甚至全國還有朝鮮的古跡、遺址、山水充盈著熱愛、感激、敬畏。

散文文體在歷史的長河中變化發(fā)展，最早的文章根據(jù)有無韻律分為韻文和散文，這時散文是大類。后來散文與詩歌、戲劇、小說并存，內涵增加，外延相對變小。到了“五四”時期周作人提出“美文”概念，把散文中的文藝性散文稱為美文，散文的概念向內進一步細分。抭日戰(zhàn)爭時代散文更多地以文藝通訊出現(xiàn)。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散文出現(xiàn)楊朔、劉白羽、秦牧模式。到20世紀80年代散文的概念重視描寫真實。進入90年代，出現(xiàn)了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和賈平凹提出的“大散文”概念，為散文文體的解放樹立了榜樣并打開桎梏。90年代散文大豐收，出現(xiàn)了各種名頭的散文，“學者散文”“文化散文”“閑適散文”“小女人散文”等等。其中不乏優(yōu)秀的散文精品。厚夫在他的行文中顯然受到“大散文”概念的影響，他認為“大散文”主要是“精神之大、境界之大”，“是人格境界上具有大氣象的文章”。他稟持“崇高”的審美追求，“認為媚俗不是崇高，真正的能負荷偉大的思想、莊嚴的情感的作品才具有崇高的基本品格”。不可否認，厚夫的散文也受到余秋雨散文的啟發(fā)和影響，但較之余秋雨的散文，厚夫散文更多真情，少做作，更多節(jié)制，少濫情，少鋪排。同時厚夫也受到余光中的影響，余光中的散文文體更為靈活、自由、開放，余光中認為散文應該包括抒情散文、閑逸小品、書評、專題論文、序言、雜文等多種類別。在此種觀念影響下，厚夫在散文集《心靈的邊際》中囊括歷史文化散文、游記、閑逸小品、書評、雜文等多種散文的小類別。本文對厚夫散文的文體因素分析主要是從敘述人稱和自塑形象、營造的意象、精巧的結構和節(jié)制原則、雅致的語言等幾個方面來論述。

一、敘述人稱和自塑形象

厚夫在散文里常用第一人稱“我”寫景、抒情、敘述和議論。他的行走散文都用第一人稱書寫。被選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語文讀本》中的散文《漫步秦直道》中第一句寫道：“撥開一叢又一叢沙蒿，我在曠野尋覓那湮沒在歲月塵土中的秦直道蹤跡?！庇玫谝蝗朔Q能拉近與讀者的距離。作者不懼酷暑、風沙、雨暴等惡劣氣候環(huán)境，對主要在陜北，擴大到西部，乃至全國的文化古跡、人文景點、地域文化進行尋訪、漫步、思考、感悟。有時厚夫在散文中用到第二人稱“你”，然而這個“你”是“我”的變稱，讀者能感覺到這是作者在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的生命屬于具體的很實在的鄉(xiāng)村，而非你客居的城市”。散文中講述歷史英雄事件時用第三人稱“他”?？梢姾穹蚋鶕?jù)散文的需要靈活運用三種人稱，而非死板固定運用某一種人稱。

厚夫在散文中塑造的自我形象是一個在農村長大，進入城市工作生活的知識者形象。這個形象是作家的理想人格。余光中認為作家在作品的自塑形象就是“藝術人格”，而“藝術人格”愈飽滿，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愈大。厚夫在散文中的自塑形象是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識、人文主義精神和反思精神的知識分子形象。在散文中他扮演的角色擁有多重身份：是學生、教師、兒子、丈夫、父親、游客、公民等。這個知識者是一個視野開闊、能發(fā)現(xiàn)美感受美、憂國憂民、對英雄崇拜、對家人關心、對底層關注、對學生能發(fā)現(xiàn)其才的中年男子。他投入豐富而熱烈的情感抒寫生他養(yǎng)他的陜北黃土地上發(fā)生過的、正在發(fā)生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他將歷史、政治、文化與情感融為一爐，努力全景式地反映出陜北的地理環(huán)境、歷史事件、民俗風物、精神狀貌。厚夫寫陜北是立足于陜北，沐浴在陜北的文化中，流淌著陜北人的血液，尋訪到過陜北的英雄的足跡，追憶歷史上發(fā)生在陜北的偉大壯舉和改變許多人命運的大事件。不像沈從文身在都市，遠離故土，在文學想象中建立審美湘西。厚夫是身處其中，寫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其感情之真切之濃烈流露在字里行間。他寫陜北以外的景觀和人事，也都以真實情感投入。這也體現(xiàn)了散文的一個元素：真，非虛構。

二、營造多種意象

如果說朱自清善于書寫陰柔的女性意象，那么厚夫在其歷史文化散文中則善于書寫壯觀的雄性意象，如長城、秦直道、西夏王陵、壺口瀑布、統(tǒng)萬城乃至陜北等等宏大意象。從《夢意橋山》中寫上古的黃帝的開疆辟土，到《凝望寶塔》中寫紅軍在延安的壯舉，厚夫幾乎把在陜北的歷史文化古跡、英雄足跡、風物民俗、自然景觀以及陜北的新氣象、陜北的未來都寫到了?！蹲哌^陜北》一書開篇是《陜北守望》一文，提出“陜北”意象。文中設問道：“陜北是什么？”作者自己給出不確定的解答，用熱愛的感情語言從歷史、文化、地理、發(fā)展等方面來試圖展示陜北全貌。此篇為統(tǒng)領，后面各篇就陜北某一古跡憶古撫今，逐一展示雄偉的景觀，形成宏大的意象?！秹粢鈽蛏健分袑懙近S帝陵橋山上的我國唯一的“古柏群”意象，《激情壺口》中寫到雄偉壯麗的“壺口瀑布”意象，《長城隨想》中寫到“古長城”意象，《漫步秦直道》寫古代的具有重大意義的“秦直道”意象，就連描寫萬花山的“牡丹”意象，古代女性花木蘭故居的花的《萬花魂》也寫出的是女子的勇敢和豪情，雌性的雄性化。已出版的厚夫的散文抒寫地域重點是陜北，但不局限于陜北。如《在成吉思汗陵遭遇暴雨》描寫到了在鄂爾多斯草原上的成吉思汗陵，遭遇了如成吉思汗出兵一樣的“暴雨”襲擊。劉成章、史小溪等作家也寫陜北文化和景觀，但他們沒有像厚夫這樣系統(tǒng)地整體地抒寫陜北的歷史文化景觀。

當然厚夫的敘事散文中也有日常生活意象，如“燕子”意象（《燕燕于歸》），展示家庭親情以及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相互映襯。如“河塘”意象（《河塘尋夢》），表達河塘是心靈尋找的一片凈土。厚夫在描寫陜北的散文中營造的意象，讓讀者驚嘆陜北在古代軍事戰(zhàn)略中的重大意義，了解當今的陜北是重要的能源基地，讀懂陜北文化的深邃、包容、樂觀、生命力。在寫人記事散文中的意象，讓讀者感受親情、友情、鄉(xiāng)情的真摯、淳厚。

三、精巧的結構和節(jié)制原則

不能否認，厚夫在散文中用了一些想象，是散文真實允許范圍內的與小說的虛構不同的想象。在成吉思汗陵描寫暴雨時就展開了想象：“草原深處的那些亦牧亦兵的蒙古騎手們，一律的烏黑、鐵青，面目冷峻，手執(zhí)著明晃晃的大刀片，鋪天蓋地地殺將過來。”真是妙筆生花。散文中虛實相間，其間過渡自然，天然無縫。如果說厚夫的歷史文化散文的寫作是受到余秋雨的啟發(fā)和影響，那么其中的波譎云詭的想象就是他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學界對散文可否想象問題一直在討論，但不難發(fā)現(xiàn)，在優(yōu)秀的散文中常有適度的想象。魯迅的《野草》和冰心的《往事》等都是如此。

立足現(xiàn)在或按時間順序或按傳說故事起因或因理性情感，散文鋪展開來，形成精巧的結構。作者在不同的時空中自由轉換，在今天的古跡甚至廢墟中回憶或者敘述古代的情景、歷史知識、傳說等。在對陜北的詩意表達時描述古今情景和展望未來的時空場景轉換過渡自然圓潤、渾然天成。由陜北人書寫陜北的文化習俗和陜北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完全渾然一體。其中對歷史的追憶忌諱的是洋洋灑灑，情感泛濫，無節(jié)制，或成知識的吊書袋。作者對英雄的崇拜和圣賢的仰慕以及對崇高的美學追求用優(yōu)美的文字與適度節(jié)制的情感表達，適當引用古詩詞，使文字避免流于濫情、賣弄，體現(xiàn)出適度之美。作者情感的適度投入，友好真誠地帶領著讀者一起思考國家、民族、地域、政治、文化、歷史與現(xiàn)實的重大社會文化命題。他的小品文和書評、畫評也都貫穿著真誠和節(jié)制的原則，對美的發(fā)現(xiàn)，對新生力量的愛護，對底層聲音的傾聽。節(jié)制不僅體現(xiàn)在篇幅中，也體現(xiàn)在情感中。中西方先哲們很早就提到適當節(jié)制的哲學觀點。歷代文人們也注意到把它用在寫作中也是一種美德。

四、雅致的語言

厚夫散文語言中常常用到排比、比喻、擬人等修辭，使得散文具有文學性，形成質樸、自然、清新、雄偉等特點?！蹲哌^陜北》整體有種雄偉氣度?！皩ふ矣⑿?、禮贊英雄、探秘英雄，就成為頂天立地的軸，從而裝訂起他的這部書?！薄缎撵`的邊際》一書中有自省內容的散文語調節(jié)奏稍快，如快板，感情色調是自責的反思的；講述歷史人事的散文語調節(jié)奏是中等的，如行板，感情色調是對歷史、英雄、故土的熱愛和對白駒過隙的感慨；描寫親情友情鄉(xiāng)情的散文節(jié)奏是緩慢的，如慢板，感情是熱愛的感激的。厚夫散文沒有楊朔散文那樣的峰回路轉，也沒有秦牧那樣的隱藏自我，而是多直抒胸臆。讀者讀過厚夫的歷史文化散文后也想踏著厚夫的步履去游走一遍。陜北乃至西北的魅力在古舊的傳說和亙古的滄桑中漫延。歷史與當今并不遙遠，其間有因果，有延續(xù)，有走向。在散文書寫中厚夫并不刻意用到技巧，而是在寫景敘事中情感自然流露，修辭適度運用。回憶性散文也能勾起陜北人的童年印象，引起懷舊心緒，心領神會地懂得，回首顧盼陜北人過去的生活。

《陜北守望》中對陜北是什么的詩性回答：“陜北是一片片連綿起伏的黃褐的群山，陜北是一朵朵縹緲的白云，陜北是一首首抒情的信天游……”其中用了排比，對陜北的回答是全方位的，是從地理、文化、感情等多角度的回答?！都で閴乜凇分袑懙溃骸皝辛乜?，目送黃河之水猶如脫韁的天馬，飛瀉而下，在長嘶與咆哮間騰起重重水霧?！庇蒙鷦拥谋扔鞅憩F(xiàn)壺口瀑布的雄偉壯觀?！督y(tǒng)萬城尋蹤》中這樣描寫柳樹：“江南的垂柳婀娜多姿，風流倜儻，儼然一派才子風情；而這里的垂柳個個遒屈剛毅、氣質嚴正，身有千鈞之力可以撐天?！边@里有明喻、擬人和對比。這些修辭都用得恰到好處，寫景狀物生動形象，而且有文采有情趣。講述到史料知識時厚夫也能幽默且理性地展開，有時夾雜著想象，使原本枯燥的歷史知識變得有感性張力，有趣感人，引人入勝。

厚夫散文是當代散文前進中的一環(huán)。厚夫在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中踐行著“大散文”的大境界和大氣象，對散文文體進行著繼承、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他嘗試多種散文文體，靈活運用三種人稱，自塑出飽滿的藝術人格，營造出多種滿含情感的意象，以理性感情或古今時空自由轉換為軸線結構散文，篇幅和情感體現(xiàn)出適度節(jié)制之美，加以一定的想象和出彩的語言，為當代散文文體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寫作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