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玲
(蘭州大學 文學院,蘭州 730020)
《扁鵲倉公列傳》是《史記》中問題較多的一篇人物傳記。其中對塑造扁鵲神醫(yī)形象至關重要的三個醫(yī)案,自魏晉以來就不斷有學者多方質疑,而該篇傳記在《史記》七十列傳中的位置也頗令人難解。近年來,又有學者對“六不治”理論的提出者發(fā)表不同意見。這些問題不解決,不但阻礙讀者對該篇傳記的閱讀和理解,而且還由此影響到對扁鵲這一著名中醫(yī)醫(yī)者和中醫(yī)的評價。此前的研究多集中于單純的文獻考證,忽略了文本細讀,加之對春秋筆法在該篇傳記中的使用沒有足夠重視,因而影響了問題的解決。本文試從文本細讀和春秋筆法入手,對該篇傳記進行解讀和釋疑,以就教于方家。
在《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司馬遷通過“扁鵲醫(yī)治趙簡子”“扁鵲醫(yī)治虢太子”和“扁鵲見齊桓侯”三個醫(yī)案塑造扁鵲神醫(yī)形象,但恰恰是這三個醫(yī)案中存在人物與時間的顯著矛盾。
第一個醫(yī)案“扁鵲醫(yī)治趙簡子”,司馬遷開首即言:“當晉昭公時,諸大夫強而公族弱,趙簡子為大夫,專國事?!倍鴮嶋H上,趙簡子專權在晉頃公和晉定公時,《左傳》對此有明確記載?!妒酚洝ぺw世家》所述與《左傳》一致,但是到《扁鵲列傳》中卻錯為晉昭公。
第二個醫(yī)案“扁鵲醫(yī)治虢太子”,司馬遷將虢君與趙簡子置于同一時代。而虢國于公元前655年已被晉所滅,距趙簡子(生年不詳,卒于公元前476年)近二百年,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歷史上存在西虢、東虢以及由西虢東遷后分裂而成的南、北虢,和西虢留在故地的后裔建立的小虢等5個虢國。其滅亡時間均遠遠早于趙簡子生活時代。公元前767年,鄭國滅東虢。后又建立北虢(封地即在前北虢)。公元前687年,秦滅小虢。公元前655年,晉滅南、北虢。。因此虢君與趙簡子不可能同時。
第三個醫(yī)案“扁鵲見齊桓侯”,歷史上實無齊桓侯其人。即使勉強將其定為相近稱呼的齊桓公,但齊桓公(公元前716年—前643年)卒年都比趙簡子要早約兩百年。雖然田齊有桓公午(公元前400—前357年),但又比趙簡子至少晚一百多年。時間也不吻合。在一篇傳記中,司馬遷犯如此多本不該犯的時間錯誤,令人難以理解,也與其良史之稱不符。
《扁鵲倉公列傳》第二個頗受爭議的問題是它在七十列傳中的位置,即為什么被排在《田叔列傳》和《吳王濞列傳》之間。早期醫(yī)巫同源,醫(yī)者與卜者屬一類職業(yè)。司馬遷自己即持此觀點*《史記·日者列傳》有:“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yī)之中。”(中華書局1982年,第3215頁)。卜、醫(yī)連稱,說明司馬遷認為二者相近。。按照《史記》七十列傳依時相序兼及依類相次的排列原則,《扁鵲倉公列傳》應在《日者列傳》和《龜策列傳》前后。因此司馬貞《史記索隱》說:“此醫(yī)方,宜與《日者》《龜策》相接,不合列于此,后人誤也。”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解釋道:“以淳于意孝文帝時醫(yī),奉詔問之,又為齊太倉令,故太史公以次述之。扁鵲乃春秋時良醫(yī),不可別序,故引為傳首,太倉公次之也。”[1]2785意即《扁鵲倉公列傳》放在《田叔列傳》和《吳王濞列傳》之間是因為倉公淳于意是漢文帝時人??墒恰遏斨龠B鄒陽列傳》《屈原賈生列傳》中的鄒陽和賈誼也是漢代人,但這兩篇傳記卻被置于《田單列傳》(戰(zhàn)國時人)和《呂不韋列傳》(戰(zhàn)國末秦初時人)之間*有學者提出,《史記·太史公自序》敘述《屈原賈生列傳》的撰著緣由是:“做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賈生列傳》。”只說了屈原,沒有解釋為何屈、賈同傳。加之屈、賈非同時代人,不符合《史記》的體例,因而懷疑《屈原賈生列傳》的真實性?!遏斨龠B鄒陽列傳》存在相似問題(見汪春泓《史漢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9頁)。但是,《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沒有解釋合傳原因的傳記遠不止這兩篇?!镀皆萸淞袀鳌贰对魂隋e列傳》《張釋之馮唐列傳》等均屬此種情形。之于非同時代人而合傳,《扁鵲倉公列傳》是,《老子韓非列傳》亦是(老子屬春秋時人,韓非是戰(zhàn)國人。)。還有學者提出屈原與賈誼、魯仲連和鄒陽相距時間遠,行事不相類,將其合傳不倫不類(逯耀東《抑郁與超越——司馬遷與漢武帝時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出版社2008 年版,第56頁)。但屈原與賈誼人生經歷相近,屈原對賈誼又有感召,文學上賈誼又受屈原影響,這些足以成為二人合傳的充分理由?!遏斨龠B鄒陽列傳》中,司馬遷在對二人的塑造中,最典型的材料都是一封書信。魯仲連一封書信使燕將自殺,解救了齊國,鄒陽一封書信使自己起死回生。這是兩人經歷上的顯著共性,因此司馬遷將其二人合傳完全講得通。。況且,就《扁鵲倉公列傳》內容看,司馬遷著筆的重點是扁鵲而非淳于意。《史記·太史公自序》說得很明確:“扁鵲言醫(yī),為方者宗,守數(shù)精明;后世修序,弗能易也,而倉公可謂近之矣?!痹撈獋饔浀牡谝粋髦魇潜怡o毋庸置疑。日本學者瀧川資言認為倉公是傳主,寫扁鵲不過是為了說明倉公醫(yī)方的來源[2]1727。與《自序》所言顯然不符。退一步說,即使第一傳主是倉公淳于意,該篇傳記也不應該放在田叔和吳王劉濞二人的傳記之間。從《袁盎晁錯列傳》至《吳王濞列傳》凡六篇傳記,寫的是文帝和景帝的大臣。其傳主均為官文、景兩朝,除了《扁鵲倉公列傳》(扁鵲是先秦時人,倉公是文帝臣)。因此,按照依時相序原則,《扁鵲倉公列傳》應在該組傳記的第一篇,而非《田叔列傳》和《吳王濞列傳》之間*侯小寶《〈史記〉醫(yī)史文獻價值管窺》(《山西醫(yī)科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認為,司馬遷把《扁鵲倉公列傳》放在吳王劉濞、魏其武安侯、御史大夫韓安國、大將軍衛(wèi)青等人的列傳之前,是“把醫(yī)術和名醫(yī)抬到了極高的地位”。這種觀點顯然難以成立。一則《史記》沒有依社會地位高低排序的先例。其次,客觀地說,扁鵲、倉公地位再高,也不可能高于那些漢代重臣;第三,即使要抬高醫(yī)術和名醫(yī)地位,《扁鵲倉公列傳》也不能突破時間順序,這是史學著作要遵守的基本原則。。除非,司馬遷是要通過這種“破例”的安排含蓄表達某種用意。
《扁鵲倉公列傳》的第三個問題是“六不治”理論的提出者是誰。以往學術界一直認為是扁鵲,但后來又產生了倉公淳于意說和司馬遷本人說。因此這一問題也需要加以辨析。
圍繞著以上諸多疑問,以往學者們多采用文獻考證方法試圖解決,最終眾說紛紜,各執(zhí)一端,一直沒有得到廣泛認可的答案。因為始終糾結于文獻考證,學者們忽略了一個問題:《扁鵲列傳》中的三個醫(yī)案均非首見、僅見于該篇列傳。
第一個醫(yī)案“扁鵲醫(yī)治趙簡子”又見于《史記·趙世家》?!囤w世家》中,在醫(yī)治趙簡子之后還詳細敘述了趙氏滅代等一系列與扁鵲所言密切相關的歷史事件,既前后呼應,也比《扁鵲列傳》的記載詳細完整得多。因此,研究扁鵲學派的學者李伯聰先生認為,“《扁鵲列傳》中‘扁鵲診治趙簡子’必定是采自《趙世家》無疑”[3]33。
第二個醫(yī)案“扁鵲醫(yī)治虢太子”又見于《韓詩外傳》卷十?!俄n詩外傳》的作者韓嬰是文、景時期著名學者,漢代說《詩》四家之一?!妒酚洝と辶至袀鳌氛f:“韓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時為博士,景帝時為常山王太傅。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也。”司馬遷能認識到韓嬰授《詩》與齊魯之地儒生不同,但宗旨卻一致,說明他是熟讀了韓嬰授《詩》之作的。今本《韓詩外傳》十卷,實則是內傳和外傳的合訂本,亦即司馬遷、班固當初所見本[4]52。由此可以肯定醫(yī)治虢太子這一故事是司馬遷從《韓詩外傳》采摭入《扁鵲列傳》的。
第三個醫(yī)案“扁鵲見齊桓侯”又見于《韓非子·喻老》。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說“申子、韓子皆著書,傳于后世,學者多有”。《韓非子》作為先秦法家代表之作免遭秦火,保存完好,流傳有序,所以漢代常見。其中《喻老》《解老》兩篇是韓非之學出于黃老的重要依據(jù),司馬遷之所以讓道家的老子和法家的韓非同傳就是為了體現(xiàn)這一學術發(fā)展脈絡。因此,無論是客觀條件還是主觀需求,身為史官的司馬遷都一定讀過《韓非子·喻老》篇。所以扁鵲見齊桓侯亦非司馬遷原創(chuàng),而是從《韓非子》中采摭入《扁鵲列傳》的。
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在采摭以上三個來源不同的故事入《扁鵲倉公列傳》時,沒有一成不變地照搬,而是做了許多細微而精心的修改。即使同在《史記》中的扁鵲醫(yī)治趙簡子這一故事,《趙世家》和《扁鵲列傳》的記敘也有差異。這些差異必須通過文本細讀才能發(fā)現(xiàn),以往卻都被忽略,因而阻礙了研究進程的推進。
為了便于說明,我們通過表格把《扁鵲列傳》中三個醫(yī)案與源文獻的不同(亦即司馬遷所做的修改)呈現(xiàn)出來(見表1、表2、表3,凡細微的不同均用顏色加重色標注,明顯的不同則不標注)。
表1 《史記·趙世家》與《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之比較
表2 《韓詩外傳》*關于《韓詩外傳》的引文均出自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45-348頁。與《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續(xù)表2
《韓詩外傳》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14虢侯聞之,足跣而起,至門曰:“先生遠辱,幸臨寡人。先生幸而治之,則糞土之息,得蒙天載地長為人;先生弗治之,則先犬馬填壑矣。”言未卒,而涕泣沾襟虢君聞之大驚,出見扁鵲于中闕,曰:“竊聞高義之日久矣,然未嘗得拜謁于前也。先生過小國,幸而舉之,偏國寡臣幸甚。有先生則活,無先生則棄捐填溝壑,長終而不得反?!毖阅┳?因噓唏服臆,魂精泄橫,流涕長潸,忽忽承,悲不能自止,容貌變更。15無扁鵲曰:“若太子病,所謂‘尸蹶’者也。夫以陽入陰中,動胃繵緣,中經維絡,別下于三焦、膀胱,是以陽脈下遂,陰脈上爭,會氣閉而不通,陰上而陽內行,下內鼓而不起,上外絕而不為使,上有絕陽之絡,下有破陰之紐,破陰絕陽,色廢脈亂,故形靜如死狀。太子未死也。夫以陽入陰支蘭藏者生,以陰入陽支蘭藏者死。凡此數(shù)事,皆五藏蹙中之時暴作也。良工取之,拙者疑殆。”16扁鵲入,砥針礪石,取三陽五輸,為軒光之灶,八減之湯,子同搗藥,子明灸陽,子游按摩,子儀反神,子越扶形,于是世子復生扁鵲乃使弟子子陽厲針砥石,以取外三陽五會。有間,太子蘇。乃使子豹為五分之熨,以八減之齊和煮之,以更熨兩脅下。太子起坐。更適陰陽,但服湯二旬而復故。17天下聞之,皆以扁鵲能起死人也。故天下盡以扁鵲為能生死人。18扁鵲曰:“吾不能起死人,直使夫當生者起耳?!北怡o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p>
表3 《韓非子·喻老》*關于《韓非子》引文均見于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41頁。與《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之比較
續(xù)表3
《韓非子·喻老》 《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16桓侯故使人問之桓侯使人問其故17病在腠理疾之居腠理也18在肌膚在血脈19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其在腸胃,酒醪之所及也20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其在骨髓,雖司命無奈之何。21桓侯體痛桓侯體病22使人索扁鵲使人召扁鵲23已逃秦矣扁鵲已逃去
通過文獻比對可以看出,關涉三個醫(yī)案的所有疑問在它們的源文獻中均不存在,而是司馬遷將其采摭入《列傳》并進行修改后才產生的。從表1可以看到,《史記·趙世家》中沒有“當晉昭公時,諸大夫強而公族弱,趙簡子為大夫,專國事”這段話,《扁鵲列傳》則有,所以才產生了時間與人物不合的問題。
第二個醫(yī)案“扁鵲診治虢太子”在《韓詩外傳》中是作為一個獨立故事出現(xiàn)的,不與前后的其他歷史故事發(fā)生聯(lián)系,加之扁鵲其人的模糊性*在中醫(yī)學史上,扁鵲其名經歷了從一個中醫(yī)醫(yī)者到一個中醫(yī)學派的過程?!稘h書·藝文志》有:“泰始黃帝扁鵲俞拊方二十三卷?!薄妒酚洝け怡o列傳》正義引《黃帝八十一難序》說:“秦越人與軒轅時扁鵲相類,仍號之為扁鵲?!北怡o因醫(yī)術高超,被后人用以統(tǒng)稱良醫(yī),秦越人是其中之一。這就仿佛古人把善射者都稱為羿一樣。所以我們不能僅僅以其中一個“扁鵲”的活動時代作為時間標桿去衡量《韓詩外傳》所載“扁鵲診治虢太子”、《韓非子·喻老》所載“扁鵲見蔡桓公”的真實性。,因此不牽涉虢何時滅亡的問題??墒窃凇侗怡o列傳》中,因為司馬遷在這一醫(yī)案開篇加了一句承上啟下的話語:“其后扁鵲過虢?!币饧幢怡o醫(yī)治好趙簡子后到了虢國,巧遇虢太子生病,于是為他治病。這就要求趙簡子和虢君必須是同時代人,但實際根本不可能。對史家而言,虢亡于晉獻公時是常識,司馬遷卻弄錯了。而且,先秦典籍對晉滅虢多有記載,其中不少典籍還是司馬遷撰寫《史記》的史料來源,這就更沒有出錯可能。第三,作為史學家,司馬遷對其筆下歷史人物的生活時代一定了熟于心,即使一時忘記或疏忽了虢國滅亡的具體時間,但趙簡子與虢君非同時代人他斷然不會弄錯。那么,產生這一錯誤的原因何在?
第三個醫(yī)案“扁鵲見齊桓侯”,在《韓非子·喻老》篇中是“扁鵲見蔡桓公”(又稱蔡桓侯),也是一個獨立故事,不涉及時間問題??墒窃凇侗怡o列傳》中,這一醫(yī)案緊隨扁鵲醫(yī)治趙簡子和虢太子之后,而且司馬遷為了整篇列傳的連貫,還特意加了“扁鵲過齊”一句,這就意味著齊桓侯也得和趙簡子同時。但正如晉人束晳所言:“齊桓在簡子前且二百歲,小白后,齊無桓公,田和子有桓侯午,去簡子首末相距二百八年?!睋?jù)《史記》,田和子稱“桓公午”而非“桓侯午”。齊國歷史上不存在“齊桓侯”其人。而兩個“齊桓公”在時間上與《扁鵲列傳》中的“齊桓侯”均不符,因此束晳認為“《史記》自為舛錯”[5] 2291。實際上,司馬遷很容易從《喻老》中發(fā)現(xiàn)“蔡桓公”是“蔡桓侯”的誤寫。首先,“蔡桓公”只在《喻老》“扁鵲見蔡桓公”這一故事開頭出現(xiàn)了一次,余皆是“桓侯”而非“桓公”;其次,司馬遷應該知道齊國國君稱“公”(后稱“王”,無稱“侯”之例),蔡國國君則稱“侯”,“侯”比“公”低一級,兩者不能混同;第三,蔡桓侯在歷史上確有其人。他是春秋時蔡國第七代國君,是蔡宣侯的兒子,名封人,公元前714年至前695年在位。而“蔡桓公”和“齊桓侯”史無其人??傊瑹o論是“公”“侯”之別,還是“蔡桓侯”“蔡桓公”“齊桓侯”的真?zhèn)?,對于寫《史記》的司馬遷來說都是常識。所以,依常理,司馬遷如改,應把“蔡桓公”改為“蔡桓侯”,而不是“齊桓侯”。但實際卻相反。而從這一扁鵲故事在《喻老》和《列傳》兩個文本中結尾的一個細小不同,我們可以肯定,改“蔡桓公”為“齊桓侯”是司馬遷的有心之“錯”?!队骼稀分羞@一故事的結尾是“扁鵲已逃秦”,《列傳》中則改為“扁鵲已逃去”(見表3最后一項比較)?!读袀鳌氛f扁鵲最后死于秦,依此,“逃秦”比“逃去”更合邏輯。但是,司馬遷顯然意識到改“蔡桓公”為“齊桓侯”后,文末扁鵲逃秦不合常理。因為蔡距秦近,而齊距秦很遠*周武王弟叔度始封于蔡,后因反叛,被流放而死。周成王復封其子蔡仲于此。建都上蔡 (今河南上蔡西南),離秦國比齊距秦要近很多。,所以需改“逃秦”為“逃去”以合邏輯。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史記·扁鵲列傳》中與扁鵲這一神醫(yī)形象直接關聯(lián)的三個醫(yī)案因司馬遷的著意改動而產生了諸多疑問。這不能不使我們想到,深受《春秋》影響,熟諳“春秋筆法”的司馬遷有意設計了這些“錯誤”,他要借此引起讀者注意,迂曲婉轉地傳遞某種信息。
司馬遷撰寫《史記》受《春秋》影響很大。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他對“春秋筆法”的使用。章學誠說:“夫史遷絕學,《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圍千古,牢籠百家者,惟創(chuàng)例發(fā)凡,卓見絕識,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學耳?!盵6] 150鄒方鍔說:“《史記》書法,《春秋》書法也。”[7] 132關于春秋筆法在《史記》中的應用,學者們論述較多的是《項羽本紀》《呂太后本紀》《匈奴列傳》等篇章中的表現(xiàn),無人談及《扁鵲倉公列傳》對春秋筆法的運用。實際上,《扁鵲倉公列傳》是司馬遷使用春秋筆法最為嫻熟、全面的一篇傳記。
春秋筆法,首先表現(xiàn)在語言的精確上。劉勰說:“《春秋》辯理,一字見義……其婉章志晦,諒以邃矣?!盵8]37《春秋》一字可定褒貶,但文筆委婉含蓄,意義隱蔽深刻。用這一標準看《扁鵲列傳》,例證非常多。
在以上對《扁鵲列傳》的三個醫(yī)案與其源文獻的比對中,我們發(fā)現(xiàn),司馬遷竭力要把扁鵲從源文獻中一個民間游醫(yī)的形象改造成為一個具有高超醫(yī)技的臣子形象。從表1(3)、表2(9)、表3(2)(15)(23)這幾處改動可以看出。
醫(yī)治趙簡子時,《趙世家》是“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醫(yī)扁鵲視之”。強調扁鵲醫(yī)者的身份。而《列傳》中則是“趙簡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于是召扁鵲”。一個“召”字點明扁鵲為臣的身份。同樣的改動見于《扁鵲見蔡桓公》?!俄n非子·喻老》中的“使人索扁鵲”,《列傳》 改為“使人召扁鵲”。索,意即尋找,說明扁鵲是一個游走四方的民間醫(yī)者。而“召”則突出了君臣關系,說明扁鵲要隨時應召而入宮。其次,《韓非子·喻老》中的“(扁鵲)望桓侯而還走”,在《列傳》中被改為“(扁鵲)望見桓侯而退走”?!斑€走”,意即反身快速離開,說明扁鵲非朝廷之臣,所以可以不懂、不遵君臣之禮。而“退走”,表現(xiàn)的正是臣子離開君時的走路方式。第三,《韓非子·喻老》起首句“扁鵲見蔡桓公,立有間”在《列傳》中被修改為“扁鵲過齊,齊桓侯客之,入朝見”?!队骼稀酚谩耙姟?,表現(xiàn)了扁鵲與蔡桓公相遇的偶然性、隨意性,“立有間”則說明扁鵲只是因發(fā)現(xiàn)蔡桓公有病而停留,除此之外,他與蔡桓公沒有關系。而《列傳》中的“客之”“入朝見”一方面在強調扁鵲的為臣身份,另一方面說明二者的關系較為密切。當然,最能表現(xiàn)司馬遷要把扁鵲改造成一個臣子形象的是第二個醫(yī)案“扁鵲醫(yī)治虢太子”中的一段話:“言臣齊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鄭,未嘗得望精光侍謁于前也。聞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边@里扁鵲自稱臣,還用到“侍謁”這樣的詞語。這一番自白立刻把扁鵲從一個民間醫(yī)者的形象改變成一個典型的朝堂大臣的形象,這是《韓詩外傳》原文中所沒有的。以上細微改動同時出現(xiàn)在三個醫(yī)案中,說明司馬遷著意要把扁鵲塑造成為君王之臣。
其次,春秋筆法還表現(xiàn)在通過特定的語序表現(xiàn)作者的思想和認知過程。《春秋·僖公十六年》:“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飛,過宋都?!蓖敲枋鎏炜罩械氖挛?,但數(shù)詞的位置卻截然不同。描述隕石的墜落,數(shù)詞在句尾;描述鹢鳥退飛過宋都,數(shù)詞卻在句首?!洞呵锕騻鳌方忉屨f:“曷為先言隕而后言石?隕石記聞,聞其磌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聻橄妊粤?,而后言鹢?六鹢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鹢,徐而察之則退飛?!边@一通過語序委婉含蓄地表現(xiàn)思想和認知過程的做法被司馬遷繼承后,發(fā)展成為借助各篇傳記順序的安排表現(xiàn)他本人對歷史人物的認識和評價。清人趙翼說:“《史記》列傳次序,蓋成一篇即編入一篇,不待撰成全書后?!盵9]6-7但學者們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認為《史記》各篇排列有序,并且排序中體現(xiàn)著司馬遷的苦心孤詣。張大可先生說:“七十列傳基本以時代為序排列,符合通史原則,但有組合義例,或以類連及,或對比見義。”[10]212基于這一觀點,他這么解釋《刺客列傳》在《史記》七十列傳中的位置:“《刺客列傳》本應編列在《循吏列傳》之后,與類傳的時序并編,而司馬遷有意穿插在輔秦人物中間,與呂不韋、李斯、蒙恬等人并列,這是對比見義,表現(xiàn)了司馬遷的反暴政思想。因為刺客是反暴人物?!盵10]211據(jù)此審視《扁鵲倉公列傳》在七十列傳中的位置,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從《袁盎晁錯列傳》至《吳王濞列傳》的六篇傳記寫的都是文帝和景帝時的大臣。文景時期是西漢的太平盛世,史稱“文景之治”。但是在帝國表面的繁榮下,實則暗潮涌動。文帝時,賈誼就提出,諸侯王地制過大,不符禮制,應該“削藩”,但未被采納,從而埋下隱患。也是文帝時,劉濞之子吳太子與皇太子劉啟對弈,因發(fā)生爭執(zhí),皇太子用棋盤擲擊吳太子,殺之。吳王劉濞自此先是違忤藩臣之禮,接著加緊準備謀反。景帝時,晁錯再次提出“削藩”,景帝采納,正中以劉濞為首的七個諸侯王下懷,給他們提供了叛亂的借口,七王之亂爆發(fā)。這是景帝朝影響最大的歷史事件,所以敘寫文景之臣的六篇傳記以《袁盎晁錯列傳》開始,以《吳王濞列傳》收尾。晁錯是七王之亂表面上的導火索,劉濞是這場叛亂的主導者。其他三篇傳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萬石張叔列傳》《田叔列傳》所涉人物均經歷了七王之亂,有的還參與了平叛,如衛(wèi)綰、直不疑。唯獨與七王之亂無涉的是扁鵲和倉公,但是司馬遷卻讓《扁鵲倉公列傳》緊鄰《吳王濞列傳》。結合他在《日者列傳》中借賈誼之口所言:“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yī)之中。”這一安排顯然不是隨意而為。那么,奧妙何在?
《漢書·藝文志》有言:“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鵲、秦和,蓋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盵11]1780所謂“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就是把治病與治國聯(lián)系起來,以治病喻治國。醫(yī)和曾說:“上醫(yī)醫(yī)國,其次疾人,固醫(yī)官也?!盵12]473但是真正把治病與治國聯(lián)系起來,使“上醫(yī)醫(yī)國”觀念深入人心的是扁鵲?!稇?zhàn)國策》記錄了“扁鵲見秦武王”的故事:
武王示之病。扁鵲請除。左右曰:“君之病在耳之前,目之下,除之未必已也,將使耳不聰,目不明?!本愿姹怡o,扁鵲怒而投其石。曰:“君與知之者謀之,而與不知者敗之,使此知秦國之政也,則君一舉而亡國矣。”[13]147
扁鵲由秦武王對待醫(yī)者的態(tài)度推及秦國政治,這是一個典型的把治病與治國聯(lián)系起來的事例。
法家集大成者韓非也非常喜歡用扁鵲治病喻治國?!俄n非子·喻老》篇中,在扁鵲見蔡桓公這一故事之后,韓非把具有先見之明、洞察幽微的鄭國叔瞻和虞國宮之奇比喻為扁鵲:“然則叔瞻、宮之奇亦虞鄭之扁鵲也。而二君不聽,故鄭以破,虞以亡。故曰: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謀也?!薄栋参!菲?,韓非又說:
聞古扁鵲之治其病也,以刀刺骨;圣人之救危國也;以忠拂耳。刺骨,故小痛在體而長利在身;拂耳,故小逆在心而久福在國。故甚病之人利在忍痛,猛毅之君以福拂耳。忍痛,故扁鵲盡巧;拂耳,則子胥不失。[14]526
韓非以扁鵲治病需要“以刀刺骨”比喻以法治國的重要性。
《淮南子·人間訓》有言:“人皆輕小害,易微事,以多悔?;贾炼髴n之,是猶病者已惓而索良醫(yī)也,雖有扁鵲、俞跗之巧,猶不能生也?!盵15]587這顯然是就《韓非子·喻老》中“扁鵲見蔡桓公”這一故事而發(fā)的議論??梢姡怡o“上醫(yī)醫(yī)國”的形象很早就已經形成且廣為傳播。這是司馬遷為扁鵲立傳隱含的原因之一。從扁鵲醫(yī)治趙簡子這一醫(yī)案即可看出。這一醫(yī)案既出現(xiàn)在《史記·趙世家》,又出現(xiàn)在《扁鵲列傳》中,不符合司馬遷為避免重復而使用“互見法”的寫作原則。而從內容上看,前去治病的扁鵲說的不是病癥和治療方法,而是晉國的歷史。“患者”趙簡子醒來后說的不是自己身體的感受,而是晉國的未來。很顯然,這一醫(yī)案,與其說是“治病”,不如說是“醫(yī)國”更恰當。另外,司馬遷通過三個醫(yī)案竭力要把扁鵲塑造成臣的形象,也在間接證明他要傳遞“上醫(yī)醫(yī)國”的觀念。而他把《扁鵲列傳》置于《田叔列傳》和《吳王濞列傳》之間則將他“上醫(yī)醫(yī)國”觀念完全昭示給讀者。朱維錚先生分析說:
(劉濞)使?jié)h景帝感到他對君主集權的威脅,改變漢文帝的安撫政策,而且這位皇帝多疑,既從晁錯建議下詔削藩,又與袁盎密謀殺晁錯以圖遏制吳楚諸侯聯(lián)合造反。司馬遷顯然認為治國如同治病,不可諱疾忌醫(yī),更不可棄良醫(yī)而信庸醫(yī),致使輕恙變重癥,自招亂亡。[16]9-18
這是對《扁鵲倉公列傳》為何突破《史記》依時相序依類相從排列原則、被置于一個特殊位置的深刻解讀:要用扁鵲這位神醫(yī)的高深醫(yī)理、高超醫(yī)技映射文、景兩朝,大漢帝國在天下大治表象下存在的問題。
春秋筆法的第三種表現(xiàn)形式是迂曲含蓄地敘述歷史事件,有時有意制造歧義、錯誤以含蓄表達作者的用意。如《春秋·僖公二十一年》載:“秋,宋公、楚子、陳侯、蔡侯、鄭伯、許男、曹伯會于霍,執(zhí)宋公以伐宋。”這段話很容易引起歧義,使讀者誤認為“會于霍”與“執(zhí)宋公以伐宋”兩件事情的實施者相同。如此則產生一個難以理解的矛盾:宋公是“執(zhí)”宋公的人之一。自己抓自己,這怎么可能?《春秋公羊傳》解釋說:“孰執(zhí)之?楚子執(zhí)之。曷為不言楚子執(zhí)之?不與夷狄之執(zhí)中國也。”[17]296實際抓宋公的是楚國國君,但為了表示夷夏之別,維護中原之國的尊嚴,《春秋》有意省略了主語。再如桓公五年:“五年,春,正月,甲戌,己丑,陳侯鮑卒。”陳侯鮑死在相差六十多天的兩個時間,顯然講不通。《公羊傳》解釋說:“曷為以二日卒之?怴也。陳侯以甲戌之日亡,己丑之日死而得,君子疑焉,故以二日卒之也。”[17]85陳侯在甲戌日出走,己丑之日才得知已逝,究竟逝于哪一天不得知,所以《春秋》就用兩個時間點表示。我們可以把《春秋》這種“志而晦”的表現(xiàn)方式稱為故露破綻。作者有意制造不合常理的矛盾以引起讀者關注,從而尋求其中的原因,作者的真實意圖因此得以展現(xiàn)。這種“春秋筆法”也為司馬遷繼承并運用于《史記》的撰著中。
前文已述,《扁鵲倉公列傳》中三個醫(yī)案的疑問是司馬遷在采摭源文獻入《列傳》時才產生的。無論趙簡子專政的時間,還是虢滅亡的時間,對于史家來說都是常識,是司馬遷這樣的良史根本不可能犯的錯誤。而且,從前面的文獻比對可以看出,司馬遷在把三個醫(yī)案采摭入《列傳》時,顯然是對照著源文獻文本進行的修改,否則其修改不可能那么細致入微。譬如把“索”改為“召”,把“秦讖”改為“秦策”,把三個“居十日”全部改為“后五日”?;騿?,這些修改難道不能是司馬遷身邊的鈔工所為嗎?鈔工抄錄,或有個別錯訛和改動,但絕不可能有如此多且水平那么高的修改。特別是第二個醫(yī)案“扁鵲醫(yī)治虢太子”中,人物對話相對源文獻《韓詩外傳》發(fā)生顯著變化,而且變化后比變化前更符合邏輯,文學性更高。譬如,在《韓詩外傳》中,太子的病癥出自扁鵲之口。《扁鵲列傳》中,司馬遷將其改為由中庶子說。中庶子親眼見到病中的太子,而且他也懂一點兒中醫(yī),所以可以敘述得非常清楚。扁鵲醫(yī)術雖高,但尚未與太子謀面,對太子病由何起一無所知的情形下,如由他來說,要么有巫的意味,要么不合邏輯。再如,聽聞扁鵲可以救活太子,虢君悲喜交加?!侗怡o列傳》中此段描寫比《韓詩外傳》詳贍、生動得多,因而更能體現(xiàn)父子情深,同時也襯托出扁鵲救治虢太子的價值和意義。于此可知,三個醫(yī)案與源文獻的不同,只能是司馬遷親力親為修改而成。這也就證明,三個醫(yī)案存在的疑問是司馬遷故意為之,其目的是要通過這些顯而易見的錯誤引起讀者注意,從而迂曲地表達他撰寫《扁鵲倉公列傳》的真實目的:以治病喻治國。借助塑造扁鵲上醫(yī)醫(yī)國的神醫(yī)形象,批判景帝諱疾忌醫(yī),導致七國之亂爆發(fā),且處置不力。綜上,《扁鵲倉公列傳》是司馬遷嫻熟使用春秋筆法的一個典型例證。
最后,我們來說一說“六不治”的提出者究竟是誰。
《扁鵲倉公列傳》說,六種病人無法救治,即:“驕恣不論于理,一不治也;輕身重財,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陰陽并,藏氣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藥,五不治也,信巫不信醫(yī),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則重難治也?!贝思础傲恢巍崩碚?。很多中醫(yī)史學者將其版權歸于扁鵲。如六十集大型紀錄片《黃帝內經》和《中醫(yī)文獻學辭典》“六不治”條均持此觀點*于江泓、王黎亞著《黃帝內經》(解說詞),花城出版社2004年,第65頁;趙法新、胡永信、雷新強、丁紅戰(zhàn)主編《中醫(yī)文獻辭典》,中醫(yī)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1-62頁。。還有學者認為是倉公淳于意所言*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序例第一卷》(劉山水主編《本草綱目新校注》,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8頁)、李伯聰《扁鵲與扁鵲學派研究》(陜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109頁)、范行準《中國醫(yī)學史略》(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頁)均持此觀點。。但是錢鐘書先生卻說:“馬遷于敘扁鵲事后,插入議論一段,言‘病有六不治’。”[18]345又說:“馬遷乃以‘巫’與‘醫(yī)’分背如水火冰炭,斷言‘信巫’為不治之由,識卓空前。”[18]346錢先生認為“六不治”的提出者是司馬遷。朱維錚先生持相同觀點[16]9-18。孰是孰非?
在“六不治”理論之前有一段話:“使圣人預知微,能使良醫(yī)得蚤從事,則疾可已,身可活也?!边@顯然是就“扁鵲見齊桓侯”一事而發(fā)的感慨。作為故事主角之一的扁鵲不可能自己稱自己為“良醫(yī)”,也很難把諱疾忌醫(yī)的“齊桓侯”稱為“圣人”。而司馬遷站在史家的角度稱扁鵲為“良醫(yī)”、齊桓侯為“圣人”完全合乎情理。其次,把這段話與《韓非子·喻老·扁鵲見蔡桓公》相應內容做以對比,可發(fā)現(xiàn)它們高度相似。韓文是:“故良醫(yī)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爭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曰圣人早從事焉。”顯然,司馬遷受《韓非子》啟發(fā)發(fā)出了這一感慨。接著一句“人之所病,病疾多;而醫(yī)之所病,病道少”后,司馬遷用一個“故”字引出“六不治”理論,句與句之間的順承關系自然、清晰,再次證實此段話出自司馬遷之口。當然,司馬遷此論亦非僅就醫(yī)而言,而是亦醫(yī)亦國,治病與治國兼論。關于這一問題,筆者另文撰述。
先秦歷史上,我們經??吹竭@樣一種現(xiàn)象:某人因某一特點或特長在傳播接受過程中逐漸成為某一類人的象征,乃至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符號、語碼,譬如善射的后羿,譬如美麗的西施。扁鵲從特定的一個人到一個學派也經歷了這么一個類同的接受、形成過程,這就使得典籍中記載的扁鵲是一個亦真亦假、亦實亦虛的形象。說其真實,是因為在中醫(yī)史上的確存在一個叫扁鵲的神醫(yī);說其虛假,是因為關于扁鵲的傳說故事并非完全是那個真正的扁鵲所為,而是后來被賦予扁鵲這個稱呼的醫(yī)者的事跡的集合。當這些事跡疊加到一個“扁鵲”身上時,產生時間、地點、人物方面的沖突不可避免。但是也正是因為扁鵲這一歷史人物的這一獨特性,才給司馬遷留下很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使得他借扁鵲勾勒圖畫先秦至漢的中醫(yī)發(fā)展脈絡、同時抒寫自己對時政的看法成為可能。與扁鵲相對的是倉公淳于意,這一形象是歷史實有,完全真實可信。司馬遷把他和扁鵲放在同一篇傳記,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同為醫(yī)者,而且淳于意遠韶扁鵲;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表明司馬遷撰寫此篇傳記的終極意旨是闡述上醫(yī)醫(yī)國的治世理念,指刺現(xiàn)實政治。至此,我們可以說《扁鵲倉公列傳》是一篇虛實結合,言近意遠,有豐富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優(yōu)秀人物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