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她們輪換去盥洗室刷完牙走進臥室后,我喝了一點白蘭地,倒在沙發(fā)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覺得這一天格外的長。月光依然銀燦燦地瀉滿房間。直 子和玲子睡的臥室里悄無聲息,四下幾乎不聞任何聲籟,只是偶爾傳來床的輕微吱呀聲。閉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圖形一閃一閃地往來飛舞,耳畔仍有玲子彈 吉他的裊裊余音。但這沒有持續(xù)多久,不一會睡意襲來,把我拖人溫暖的泥沼之中。我夢見了柳樹。山路兩旁齊刷刷地排著綠柳,數(shù)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風吹得并 不弱,而柳枝卻紋絲不動。怎么回事呢?原來每條樹枝上都蹲著一只小鳥,壓得樹枝搖動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樹枝敲去,想把馬趕走,讓柳枝恢復搖動。 然而那鳥卻飛不起來,豈止飛不起來,反而變成了一個個鳥狀鐵疙瘩,“啪喀啪喀”紛紛落地。
睜眼醒來時,我仍恍惚覺得繼續(xù)置身夢境。在月光輝映下,房間里隱約泛著白光。我條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尋找鳥狀鐵疙瘩,當然無處可尋。只見直子孤單單地坐在 床腳前,靜靜地凝視窗外。她懷胞雙膝,如同饑餓的孤兒似的把下頜搭在膝頭。我想看看時間,伸手摸枕頭的手表,本該放在那里,卻沒有。從月光的樣子看來,估 計是兩三點鐘。我感到喉頭干渴難耐,但還是一動未動,只管盯視直子。直子仍穿著剛才那件藍色睡衣,頭發(fā)的一側(cè)照例用蝶形發(fā)卡攏住。因此,那嬌好的前額被月 光照得歷歷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發(fā)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勢,凝然不動,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間小動物。因月光角度的關(guān)系,她嘴唇的陰影被夸大了。那陰影顯得分外脆弱,隨著她心臟的跳動或心的悸動,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儼然面對黑夜傾訴無聲的語言。
為了緩解喉頭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響居然發(fā)出意外大的回聲。直子于是像響應這一回聲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帶著衣服的摩擦聲走來跪 在我枕邊的地板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細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雙目。那眼睛什么也沒說,瞳仁異常澄澈,幾乎可以透過它看到對面的世界。然而無論怎樣用力觀 察,都無法從中覓出什么。盡管我的臉同她的臉相距不過30厘米,卻覺得她離我?guī)坠饽曛b。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卻倏地往后縮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動。繼而,抬起雙手,開始慢慢地解開睡衣的紐扣。紐扣共有七個,我仿佛繼續(xù)做夢似的,注視著她用 嬌嫩的纖纖玉指一個接一個解開。當七個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蟲蛻皮一樣把睡衣從腰間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個蝶形發(fā)卡。脫掉睡衣后, 直子仍然雙膝跪地,看著我。沐浴著柔和月色的直子身體,宛似剛剛降生不久的嶄新肉體,柔光熠熠,令人不勝憐愛。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