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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看雪花

2018-07-20 03:10○耳環(huán)
星火 2018年2期
關鍵詞:???/a>妹妹寶寶

○耳 環(huán)

1

在沒有看到那份聊天記錄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和他的結合,是網(wǎng)戀成功的典范。

當年我大學畢業(yè),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便進了一家店鋪做臨時工。坐在柜臺前收收錢開開票,算是收銀員吧。店里的生意并不好,看貨的不多,掏錢的更少,我也就清閑。閑著沒事,忍不住看看手機,玩玩電腦。

早聽說過征婚征友的網(wǎng)站,之前忙于學業(yè),同時覺得自己還小,沒有去關注。如今不是閑著嘛,沒事找事,點開個知名的征婚網(wǎng)站,給自己起了個“細風微雨”的網(wǎng)名,注冊了個賬戶。心里也暗暗覺得,自己已經(jīng)到了談戀愛的年齡,應該有個相處的對象了。身邊也不是沒有追求的男生,但總覺得那些男生都太年輕,乳臭未干的樣子。所以除了大學里曾經(jīng)和一位男生有過短暫的交往之外,再沒有感情經(jīng)歷了。我理想中的男生,他寬厚,溫和,善解人意,等等。也就是,我渴望有一位大叔范的男友,像秋天的陽光一樣照耀我。

自從注冊了征婚賬戶之后,開始忙碌起來了。并不是店里的生意有了起色,而是征婚網(wǎng)站有了響動,來信紛紛,需要處理。每次登陸,郵箱里不斷有新的信件,長長一片。因為發(fā)信人都附了簡短的介紹,還有照片,刮過一眼之后,也就把大部分不中意的直接刪除了,只挑幾個符合心思的,給予回應。取得聯(lián)系之后相互添加微信或QQ,聊上幾句。發(fā)現(xiàn)多數(shù)人像我一樣,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態(tài),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但也不全是這樣,應該說各色人等都有,比如說有三言兩語之后就稱呼老婆老婆的,有一開口就索要電話號碼的,有第一條信息就說流氓話的,還有噓寒問暖過分熱情的。把這些人都及時給拉黑了。告誡自己,就算將來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不能輕易上了壞人的當。

所以我當時并沒有想過,能通過網(wǎng)站找到男友,并且還會順利結婚生子。

收到了蒼海的來信。對他的來信,最初我并沒有過分關注,只是覺得這位蒼海的簡介比較符合我的要求吧,就給了簡短的回復,然后丟一邊了。那時我正和兩位男子聊得頻繁,一位是小學老師,說是喜歡文學,說話帶有文藝范,讓人有好感。還有一位,是在車禍中不幸喪偶的男士,他說他想從悲痛中走出來,所以來網(wǎng)上找個人聊一聊。對此我母性大發(fā),總想著怎么多給人一點安慰,也就多聊了些。

期間,便有一位叫蒼海的人添加了我的微信。記得他是在網(wǎng)站信箱里問我要微信號的,我也就給了,而他很快添加了我。以為他會和眾多網(wǎng)友一樣,聊幾句,很快無話可聊了,或者我發(fā)現(xiàn)對方動機不純,把他晾去一邊。引起我關注的,是他一開始就發(fā)來這么一條信息,說,我是為找結婚對象而上網(wǎng)征婚,如果不以結婚為目的胡聊海聊,恕不奉陪。

以結婚為目的?既然注冊登陸征婚網(wǎng)站,當然是以征婚為目的的,雖然其中有真有假。但是,這些征婚男女,就算都一心奔著結婚這個目標,但在征的過程中還是習慣遮遮掩掩,沒有誰一上來,就敢這么明晃晃地亮出底里的話。因為誰都懂得,婚姻的基礎是愛情,而愛情呢,最好在無意間撞見。上征婚網(wǎng),為結婚而征,目的明確,直奔主題,把作為婚姻基礎的男女愛情給撇開了,或者說把愛情放在了其次,物質(zhì)條件相符才是主要的,那不是純粹讓征婚成為拉郎配?雖然明明知道就是拉郎配,卻不敢直面,偏偏裝出愛情唯上的樣子,一個個掩耳盜鈴。

對于愛情,蒼海也直說了,他說通過相親而結合的男女,不存在愛情。

蒼海的話,讓我感覺自己有些臉熱。因為他的直接,讓我覺得自己也似乎被剝?nèi)チ送怙?,露出了底里。我也想,他說的也許沒有錯,男女通過征婚得以結婚,也就是為結婚而結婚了。但這種事情,可能含糊一點更好,把話挑明白了,如同讓兩個人赤身相見,就算真實,但是尷尬。

所以我喜歡和小學老師以及喪偶男士聊天,因為一個很文藝,有美感,一個有感情,雖然那感情與我無關,但是能打動我,讓我一起傷感。

此后,雖然我沒有在微信名單里把蒼海立刻拉黑了,但我對他沒有好感。

可他又發(fā)來了消息,他說,我一定不是你理想中的人。

既然一定不是我理想中的人,那還有什么可說的。

不過他說得這么絕對,讓我再次驚訝他這種說話的方式,也讓我對他增添了好奇心,所以我忍不住打開了他的介紹網(wǎng)頁。先看照片,只有一張簡單的證件照,深藍底,臉被襯白了,頭發(fā)漆黑,同是漆黑的眉毛,一雙眼睛看著前面,眼神有些銳利,卻似乎又帶著憂郁,再看,鼻梁挺直,嘴巴也有型??雌饋恚@個人長得還不錯嘛。再看工作,公司職員??词杖?,不錯。最后看年齡,32歲。

論條件,至少他的年齡相對于我,偏大了。不由地想,他已經(jīng)到了三十歲以上的年紀,要是再拖上幾年,可就成大齡剩男了??捎窒?,憑他那樣一張不錯的臉,還有不錯的收入,不應該被剩下呀。

到底我年輕,不至于往底下多想什么。

我還一度揣測,叫蒼海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我理想中的大叔。

之后我回復了他的消息,慢慢也就聊了起來。他果然不像別的人,會每天聊天氣啦,追劇啦,或者憂郁的丁香,傷心的玫瑰之類。他說他工作之余最大的愛好是看書和鍛煉,看書益腦子,鍛煉益身體。我聽說他喜歡看書,便隨口說希望他給我推薦幾本書看看。他說讀讀??掳伞8?率钦l?我沒聽說過。他說??率欠▏恼軐W家、思想家。我聽了,忍不住叫一聲,我的天,哲學家思想家寫的書,我能讀懂嗎?他說他也讀不太懂,但不懂沒關系,讀一些總會有啟發(fā)。我說,好吧,我一定買本??碌臅煤脤W習。

這期間,我更多時候還在和小學老師以及喪偶男士聊天。小學老師也喜歡讀書,和我說讀書的事,還在視頻里給我曬他的書。看到了,比我的鞋架大不了多少的書架上,立著幾行厚薄不一的書本。我問他,他的書架上有沒有??碌臅K牶?,也是一臉懵懂地問,??率钦l?是寫網(wǎng)絡小說的還是寫偵探小說的?我便把蒼海的話說了一遍。他說,我才不讀那種傷腦子的書,我以前喜歡讀南派三叔、唐家三少等人的書,現(xiàn)今倒莫名地喜歡起古詩詞了,這幾天專心讀納蘭詞,“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多好。

喪偶男士呢,他還在說那天的事。其實那天的事他已經(jīng)說過好幾遍了,我都記住了。那天本來他和他妻子之間只有一樁小誤會,解釋一下也許就沒事,可他偏偏不肯好好解釋,還責怪他妻子無理取鬧,于是他妻子一氣之下,獨自出門了。沒想到,他妻子在出門之后遭遇了車禍,再也沒能回來。自從妻子走后,他一直沉湎在痛苦和自責中。他說他上網(wǎng)找人聊天,不是想忘記那天,也不是為了找個新伴,而是想把那天的事情說出來。說出來,自己會好受些。他還說,其實,其實那天的事也不完全是我之前說的那樣……我聽了并沒有接口問他,那天的事到底是哪樣。人家的傷心事,愿意說,就聽著,不說,尊重人家。

正聊時,聽到開門的聲音,抬頭見是店里來了客人。導購員很快過來,把客人引去商品架前。這時,店門又被推開,接踵來了幾位客人。因為生意清淡,店里的導購員減少了,遇到客人多的時候,現(xiàn)有的人手便忙不過來。我見狀,連忙站起身來,上前去充當臨時導購員。我對店里陳列的各類商品已經(jīng)有所熟悉,而且心里極希望為店里做成生意,所以就在客人面前很賣力。我走到客人面前,學著導購員的樣子,把人帶到商品陳列柜前,給他們一一介紹起來??腿寺犕晡业慕榻B,并沒有急著買東西,而是指著這樣那樣問能不能打折,能不能價格低一點。我報出了最低價,他們卻好像還是不能接受,問能不能再低一點,還問有沒有更便宜的。我便說這些是正廠的產(chǎn)品,價格實在不能再低了,要更低的,只有副廠的了。他們一聽來了興趣,說是要看看副廠的。我也就照以前店里的情景,把人帶去內(nèi)室,向他們展示了內(nèi)室的產(chǎn)品。接下去,客人把東西帶走了,卻沒有付錢。

哪里是客人,原來是檢查人員來了個便衣暗訪,查假打假來了。這樣一來,出事情了,檢查部門對店里出售的假冒偽劣產(chǎn)品進行了查封,而且要店里交罰款,做整改。

原來,店里擺在貨架上出售的,是真貨,而所謂副廠的,壓根是三無假冒偽劣產(chǎn)品。別的導購員熟知內(nèi)情,不會輕易把假貨透露出來。而我自告奮勇地上陣,不明底里,好心辦了壞事。

店主很嚴厲地訓斥了我,說這生意原本就艱難,因為我犯錯,讓店里又增添損失。我當時心里還是不服氣的,說是正廠副廠,不明說假冒偽劣,我怎么知道?而且,我心里固執(zhí)地認為,賣假冒偽劣商品,才是犯錯,被查,是應該的。可到底,這店里的營業(yè)情況不好,又被罰了一大筆錢,雪上加霜,大家的心里都不好過,我也一樣。

店主一面訓斥我,一面朝柜臺上掃了一眼,一時間,他的臉更黑了。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柜臺電腦的屏幕上,有幾個圖標在跳,一個個跳得歡。

店主說,上班時間,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原先我還為被查的事情推到我頭上不服氣,但是現(xiàn)在,人家指責我上班時間玩電腦,而我確實玩了,還有什么話可說的?

我也就沒有再辯解什么,主動辭職離開。

店主倒并沒有讓我走人的意思,或許店里需要薪酬低廉的店員。但我堅持要走,不是因為挨了訓斥,而是我不想留在這店里了。我想,他們?yōu)榱松猓f不定還會做違法違規(guī)的事情。我沒有能力阻止,但是可以選擇離開。

既然去意已決,店主也就沒有再留我,要我馬上辦交接。我一聽,馬上打開抽屜清點單據(jù)和錢款。我手頭的東西不多,平時也歸攏清晰,清點一下很快就完畢了。交完,可以走人了。走之前,我想徹底地把自己的痕跡清除一下。打開電腦,拿起鼠標,把不必留下的文件資料刪除掉,再進入控制面板,把私人下載的一些程序直接卸載了。而在自己的手機上,我也對一些人進行了消息屏蔽。完全是一副要跟以往絕別的樣子。

之后,我忙于找工作,再沒有心思顧及別的。

2

想找份適合的工作,太不容易了。一次應聘部門文員,筆試我得了第一名,面試還是我第一名,當時信心滿滿,早早準備了兩套職業(yè)裝,想上班后換著穿。結果呢,我這里還在等,那邊崗位上已經(jīng)有人上班了。我當時有些憤懣,想找人說說理。有知情人私下跟我說,那崗位本來就打算招男的,不招女的。我說既然招男的,就直接說明呀。知情人說,那個崗位也不是特殊的崗位,要是直接標明不用女性,擔心被扣上性別歧視的帽子,誰肯冒這個大不韙呀。我聽后,也就只能感嘆一聲了。

我還是得到了一個機會,做辦公室文員,是在我所在衣錦城的環(huán)衛(wèi)所。我對自己終于能找到這份工作,還是挺開心的。不過父母聽說我要進環(huán)衛(wèi)所工作,并不是很樂意。父母在農(nóng)村,一輩子低頭刨地挖土,都是實在人,好不容易把女兒養(yǎng)大,供養(yǎng)到大學畢業(yè),總希望女兒在城里找到個體面的工作,好讓他們在村里人面前能略略抬起頭來。進環(huán)衛(wèi)所,在他們聽來,不就成了環(huán)衛(wèi)工人?掃大街搬垃圾,年輕人干這樣的事,挺丟人的。我跟他們解釋,我不用掃地搬垃圾,只用收集有關垃圾清理搬運的情況,做成臺賬。

其實在我心里,我對做什么工作真沒有特別的看法。我想我如果沒有別的能力,做環(huán)衛(wèi)工人搬垃圾又有什么不可以?把大街掃干凈,把垃圾處理掉,讓環(huán)境干干凈凈的,不是很好嘛。

去環(huán)衛(wèi)所上班那天,我一早把自己收拾了,穿上了先前買來的職業(yè)套裝,讓自己看起來精神煥發(fā)。因為租房偏遠,還特意買了輛自行車,二手的。

騎行在大街上,看到穿黃背心的大媽,一掃帚一掃帚清掃著街面,覺得這些最底層的勞動者很親切,就像是我的親人。我很想停下來,接過她手中的掃帚,幫忙一起清掃。

進單位報了到,很快被領到一張舊辦公桌前。坐下,深深吸了口氣,心想,我有自己的辦公桌了,多好。我需要做的臺賬有厚厚一疊,什么路段,保潔員應配幾名,垃圾桶(箱)數(shù)量,人力三輪車數(shù)量,小型清運車數(shù)量,垃圾清運情況等等。

有了看店時候的教訓,我在上班時會一絲不茍做工作,把工作做好之后,也不再胡亂看電腦玩手機。我會主動給同事擦擦桌子,給他們的水杯里添點水,把他們的垃圾桶給清倒一下。要是做完了這些事還閑著,就找來報紙,讀讀上面的文章,邊讀邊記點小筆記,寫幾句小心得。

很快,我的表現(xiàn)得到了肯定,試用期過后,我被正式錄用了。

有了工作,也就有了收入。發(fā)工資的日子,我來到商店里,給父母和年少的妹妹挑了東西,在收銀臺前一張一張地數(shù)出鈔票,感覺心里甜甜的,想笑。

一段時間之后,我干活更加熟練了,空閑的時間也就更多了。辦公室里,同事們在閑時一個個說笑,聊天,更多時候低頭看手機。我還是保持著試用期的狀態(tài),不敢過于放縱。為了打發(fā)空閑,我想到了讀書。跑去書店找書的時候,忽然想到有網(wǎng)友跟我說起過一個人,叫???。在書架上一本本找,卻沒有找到。倒是找到一本人家評論福柯的,趕緊買下了。之后在辦公室閑著沒人時,我會拿出書來讀一讀。有人在了,我會把書放回抽屜里。讀書的時候,哪怕讀不明白,我還是會記錄其中一些語句。似乎覺得,把一些讀起來深奧的語句做成筆記,是給我的補充,如同給一件樸素的衣服綴一些花邊。

同事不會過問我做什么,看什么,他們玩他們的,很少關注我的存在。兩位女同事,旁若無人地嬉笑聊天,聊完了化妝品與高跟鞋,再聊一些趣事,聽起來好像是一些男女邂逅,什么同城交友,什么搖一搖,什么蘇州橋下,什么上海一夜……這時候我才想起以前交往過的網(wǎng)友。不知道把他們屏蔽之后,他們還有沒有給我發(fā)來過消息。

下班回到狹小的出租房,清洗安頓之后,我坐上床,拿手機刷了一遍微信朋友圈,點開通訊錄,一一往下看,看到蒼海等幾個網(wǎng)友的名字,遲疑了一會,還是打開來了,把消息屏蔽給解除。想想,現(xiàn)代技術就這么神奇,不想和一個人聯(lián)系,就算人家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就在你的手機中,被你天天握在手心里,還是可以凍結,就像功夫片中點了人家的穴位。而想要聯(lián)系了,可以用指頭再點一下,立馬解凍。

屏蔽期間有沒有人給我發(fā)過消息,不可以查找。只是,就在這個時候,竟然剛好有個人給我發(fā)來了消息,一看,是蒼海。他說,在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回復說,在了。馬上有消息飛快過來,說,你到底還是活過來了。我活過來了?那么我死過了?是指一段時間我在手機上的狀態(tài)吧?凝固不動,死了一樣。被人說死了,到底心里有些不舒服,我也就沒有再回復消息。但是他的消息又發(fā)來了,問,讀書了嗎?我忍不住回復了,說,你說的福柯?我讀了。既然讀了,說一句聽聽。我想,這人要考我嗎?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說謊,我回想了一下我讀書時記下的句子,寫下一句:瘋狂,并非從來就是一種病,瘋狂成為精神病,是人類近代史上的一個不幸的事件。發(fā)出。很快,消息又發(fā)過來了,他說,沒錯,你真的讀過。我說,我讀的不是??碌臅?,是人家評論??碌?,但我還是讀不懂。他說,讀著就好。

這么難懂的書,讀讀又沒覺得有什么用,還說讀著就好。這個蒼海,是不是像福柯一樣,高深得很,難以理喻。

與小學老師也重新取得了聯(lián)系。我問小學老師,是不是還在讀納蘭詞。他說早就不讀了,讀納蘭是因為先前一名女網(wǎng)友建議的,現(xiàn)在讀倉央嘉措呢,因為現(xiàn)在相聊甚歡的女網(wǎng)友迷戀倉央?!澳且豢?,我升起風馬,不為祈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為參悟,只為尋你的一絲氣息……”我聽了,只有暗笑。但愿接下去與小學老師相聊甚歡的女網(wǎng)友有喜歡屈子的,有喜歡莎士比亞的,等等。

喪偶男士卻沒有消息了。我主動給他發(fā)了個問候頭像,也沒有回復。

聊聊天,聽聽音樂,很快夜深了,耳際的城市安靜了下來,我也安然睡下。

就在我覺得生活有了些滋味,偶爾還感嘆歲月靜好的時候,沒想到蒼海有一天跳出了網(wǎng)絡,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從而讓我的人生有了意想不到的波折。

3

沒幾天,蒼海單刀直入,問我現(xiàn)實中的一些情況。面對虛擬網(wǎng)絡中陌生人的詢問,我實話實說,還是遮遮掩掩?我也知道,女孩子多少有些虛榮心,在人面前,多想自己有點拿得出手的東西。比如現(xiàn)在朋友圈里,一些人就很愛擺弄,一抬手,為了讓人看見她腕上閃著金光的表;一抬腳,為了提示她腳上穿著產(chǎn)自意大利的水晶鞋;一開腔,最好先打個標牌,標明官二代富二代之類的身份。似乎有了這些東西的鋪墊,整個人就能夠拔高一大截。而我沒有,什么也沒有。我還是實話告訴蒼海,我的父母是農(nóng)民,住在農(nóng)村,我剛在城里找了份工作,收入不高,如今沒房沒錢,車子倒有一輛,不過是輛二手的自行車。他說,年輕人,什么都不重要,身體好才是本錢。我便回復,身體結實。

既然都說明白了,我就是個從農(nóng)村進城的灰姑娘,那么接下去,我的聯(lián)系方式應該被人屏蔽甚至拉黑,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吧。

沒想到的是,蒼海說要跟我見面。

見面?同陌生的網(wǎng)友見面?而且我們之間不過是很隨意聊了聊,并沒有發(fā)生所謂的網(wǎng)絡戀情,這樣就見面?不太好吧?

我還沒想好同他見還是不見,他卻發(fā)來了更讓人吃驚的消息。他說他已經(jīng)到達我所在的衣錦城,坐在“維也納咖啡”的二樓包間等我。

當時快下班了,我已經(jīng)整理好辦公桌上的資料,等待時間一到,像往日一樣,夾雜在人群中,走出辦公場所,推出我的自行車,騎上,輕松緩慢地踩向我的住所。可是,一個男人來了,要見我。算不算相親?還是約會?或者是,像普通朋友一樣,見面喝個咖啡,喝完走人?

一時間我的心頭飛進了只鳥,橐橐啄著心葉,沒完沒了的樣子。

因為心里慌亂,我隨手拿起一件東西,緊緊抱著,好讓自己平靜下來。

剛巧主任過來,看了我一眼,笑著問,小宋,看書呢?

對了,我姓宋,叫宋小麗,一個很普通的名字。

聽主任這么說,我才意識到自己抱著一本書,連忙松開手臂,拿了出來。一看,正是寫福柯的。主任把我手中的書接了過去,翻開看了一眼,遞還給我,說,挺深奧嘛,小宋能看這樣的書,看來挺有文化的。我聽著紅了臉,不知道如何解釋。主任倒也沒多說什么,只說,業(yè)務方面的書,也要多看看。我趕緊點頭說是,一面把接回來的書一把塞進了包里。

從單位出來,騎上自行車,沒騎多少路,騎不動了。下來一看,輪胎沒氣了。二手車,不是掉鏈子就是癟輪胎。那么要找個修車鋪補胎充氣了,可是有人等著我,既然來了,總不好意思讓人久等吧。也就推著破車子,一步步朝前走。又想著,在親友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去同一個陌生人見面,是不是有些輕狂?萬一發(fā)生了什么,像網(wǎng)上說的那種不好的事情,會不會傳到單位?不會影響工作吧?那么去見還是不見?人家已經(jīng)來了,不去見個面不太好吧?

猶豫不決地,來到了“維也納咖啡”的大門口。

“維也納咖啡”,巨大的銀底招牌,幾個閃著金光的大字,那字應該是Ralphie Brown字體,很花俏。

既然已經(jīng)到了,那就進去見見吧。戴高筒帽子的門衛(wèi),用狐疑的目光看看我,讓我覺得自己又矮小了半截。咬了牙關往前走,走進那敞開的黃銅大門內(nèi)。門內(nèi),鋪著拼花瓷磚的地面,射著寒光。我感覺腳下?lián)u晃,似乎有些不穩(wěn)。走上二樓,穿過花廊,走進垂掛巨大水晶燈飾的大廳,有侍者等候在那里。報出包廂的門號,被人帶到門前。

我在門前停下,是一扇棕黑色木門,門面上泛著漆光,似乎在沉穩(wěn)中透出一股引誘。再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一件淡藍色短袖上衣,同款一步裙。衣裙合身,很好地襯托了我的小蠻腰。不過四壁堂皇的燈光,讓地攤貨的質(zhì)地顯露無遺。

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敲門,然后手執(zhí)門把,把門打開來。

門內(nèi),有一位男子,在桌子前,站立著,轉頭看著我。

投過來的目光有點狠,似乎從眼底伸出一只爪子,一眼要把一個人看透,從外到內(nèi)。

我也看他,只見他個子高大,一身整齊,眼前人比照片上還要帥氣。

他開口了,說,細風微雨?

我點下頭,說,蒼海?

似乎對暗號,對上了,也就從虛擬的網(wǎng)絡一腳踏進了現(xiàn)實的世界。

他微微笑著,打出一個手勢,讓我去桌前坐下。

我也就朝前邊走去。

是不是一個女人在帥男人面前,相比在平常男子面前,更容易慌亂?不知道別人怎么樣,我有這樣的感覺。如今被眼前這個人一番打量,感覺像被秋陽一照,可能溫暖,但是暈眩。以至于走去桌子前時,沒用心看腳下,一腳過去,小腿撞在了桌腿上,痛得我呲牙咧嘴地直想喊痛。但為了不在人前模樣難看,還是忍下了。

坐下,互相說了幾句問候的話,其實也就是他問我答。有些話,網(wǎng)絡上已經(jīng)說過了。說話時,我不太敢抬頭,知道自己朝人家投過去的目光一定逡巡不前。直到飲品上來,埋下頭,虛虛實實地喝了幾口,才讓自己一顆撲撲亂跳的心有所平靜。

他很快切入正題,說他的真實姓名叫季帆,年紀已經(jīng)不輕了,之前有過感情經(jīng)歷,但與那個人始終不能走到一起,所以才上網(wǎng)選擇對象。

聽他說出“選擇”這個詞,我心里一下子起了抵觸,抬眼盯住了他那雙深黑的眼睛,說,選擇的對象很多吧?包括我嗎?

他覺察出自己的失言,連忙道歉,說確實看了不少女子的資料,也聊過一些,但見面的只有這一次,也就是與我。

只是與我見面?他說的,我好像并不相信。但是不管信與不信,目前還沒有深究的必要吧。畢竟初次見面,就算是男女相親,也不能一上場就追根刨底。

他倒是主動說了,說為什么到目前只是跟我一個人見了面,他說對每個網(wǎng)絡上聯(lián)系的女孩子,他都建議她們讀一讀??拢怯械呐⒆又苯泳芙^了,也有幾個答應讀讀,只是后來問起來,卻壓根沒讀過。只有我,是讀過的。

他說到??碌臅?,我忽然想到,下班前不是把那本書塞進包里了嗎。不自覺抓起包,把里面的書拿了出來,擺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他把目光投在了書本的封面上,盯了好一會。抬起來時,眼睛里隱隱增添了些溫潤。

我問他為什么讓人讀???。

他說這里面有個故事。

至于什么故事,他沒有急著說,我也沒有急著問。

坐了一陣,不緊不慢地聊了聊,再看時間,已經(jīng)晚了。我便試探著問他,想找家什么樣的酒店。他說他已經(jīng)訂好了,不用擔心。

從咖啡店出來,我陪他走,一直走到酒店門口。他問我能不能去房間里坐坐,再說說話。我委婉地拒絕了。在我看來,大晚上獨自進入一個陌生男人的房間,是不可取的。他還提出把行李放好,送我回家。我同樣拒絕了,騙他說自己就住在附近,才幾步路。

推著干癟的座駕,我一步步走在衣錦小城清涼的晚風中。心里想著,剛剛過去的一幕,是不是我人生中的大事?又想,這是不是灰姑娘遇見王子的故事?不過在現(xiàn)實中,灰姑娘見王子,見過便見過了,哪里會有什么美好的童話故事。

想著,也就在晚風里暗自笑笑。

剛回到出租房,就收到了他發(fā)來的信息,他說,與我相見恨晚。

4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全然不是我能把握的了。蒼海,也就是季帆,他回去之后,很快給我來了電話,說只要我愿意,馬上和我確立關系。

我愿不愿意?雖然我對他不夠了解,不知他的底里,但因為一開始就有灰姑娘遇王子的心思,讓自己有了被動的心態(tài),而他的形象,又符合我對戀人的想象,所以,我毫不遲疑地給了他答復,說,我愿意。

之后,他就以男友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堅持替我找了離單位近的大房子,并給添置了需要的物品,等我下班,陪我一起去菜場買點小菜回來;我擇菜,他圍起圍裙下廚去燒,完全是一位好大叔的樣子。

只是,他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回去,很少在我身邊多逗留。我問他,他說工作忙??墒牵ぷ髟倜?,也有周末??伤?,每到周末好像更加忙,從來沒有陪我度過一個完整的周末。

我倒也沒有多想什么,他說忙,我也就相信他忙,從而更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

坐在他的面前,我會很認真地看著他,好像怕他忽然間從眼前消失。我盯著他的眼睛,黑亮又幽深,好像藏著許多我看不見的東西。

他也看著我,看我的臉,看我的眼睛,或者他看到了純真,或者說是幼稚?

一次,他跟我說,小麗,你像一只羊,要是遇到了狼,一定被狼吃了。

我說,你是狼,還是同樣是一只羊?

他說,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那個時候,要是他主動提出和我上床,未婚同居,或者可以羞答答地稱之為試婚,我想我會同意。

但是他沒有,一直沒有。

當然,他會擁抱我。大叔男友的懷抱,那是秋收之后的曠野,寬敞又溫厚。只是,我隱隱地感到,彼此身體接觸的剎那,他的身體有異動,似乎有些局促。是的,局促,就好像是,他身不由己地抗拒,不愿意接納我。

在此期間,我已經(jīng)了解到,他前女友叫雪靈。他和她,整整相戀了十三年。也就是說,季帆和我在網(wǎng)絡上接觸的最初,應該是他和雪靈剛剛分手的時候。

那么,按理我應該深入了解一下,他的人品,他的為人處世,他和他前女友分開的真正原因,等等。我更應該詰問一回自己,他和我在一起,圖個什么。

可是我,面對不期而至的完美戀人,大概已經(jīng)心迷意亂了,以至于就算難免心懷忐忑,卻總是幫他找理由,自欺欺人地說,戀愛可能就是這個樣子,起初的感情淡一些,時間長了就深了。我還經(jīng)常擔心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做了不該做的,會惹他生氣,轉身離開。

想想,他真要轉身走了,那么我,依舊是這小小衣錦城里,一個灰撲撲的姑娘。

很快,在他的安排下,我們見了各自的父母??梢灶A見,我的父母見了他,那是滿心滿懷的高興,熱情又卑謙地招呼他,就好像獲得了天降的寶物。而他的父母見了我,卻沒有過分熱情,客氣地招呼,客氣地倒水,客氣地說話,總之十分客氣。就好像我在他們眼中,并不是未來的兒媳婦,而是一位客人。

接下來,求婚,提親,籌辦婚禮,舉辦婚禮,又都在他的安排下一步步進行了。

而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只風箏,被他牽著,他讓我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他說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虛虛飄飄的,云里霧里,卻以為自己已經(jīng)飛起來了。

成婚之前,他要我以及我的家人提要求,比如對彩禮的要求,對婚禮的要求,對婚房的要求。而我和父母,沒提什么要求。但他還是做得很到位。

他向我提了一個要求,要求我們結婚之后,盡快要個孩子。我跟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說我好不容易得到份工作,還是希望工作幾年后再要孩子。

但是這件事,他沒有遷就我,而是很嚴厲地說,聽著,我的年紀不小了,我父母的年紀也大了,結婚之后必須馬上考慮生育!

既然他態(tài)度這么堅決,而對于結婚后的男女來說,生兒育女,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也就答應了他。

婚禮完成,接下去,便是花燭洞房了。

洞房里,確實燒著兩支龍鳳燭,紅黃的火苗,微微顫動。有燭淚溢出來,染遍了燭身。我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雙眼盯著流淚的紅燭。婚禮結束我就沒見他,是我獨自回了房間。通了電話,他才跟我說,臨時有事,要去辦一下,讓我先睡。

他走后,一個人面對空蕩的婚房,我心里確實出現(xiàn)過疑慮,感覺到我的婚姻,可能過于草率,接下去我要面對的,也許并不會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房間里好安靜,而他,還沒有回來。

我一個人,坐在鋪蓋紅艷的床上,在龍鳳燭嗶剝的燃燒聲里,定定地盯著火苗。那時在我腦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現(xiàn)出一個個不好的鏡頭,一會是,紅妝的新娘,獨自扯去蓋頭,起身抓起兩炷紅燭,一把砸了,沖出門去,一頭扎進風雨黑夜中。一會又是,新娘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把紅燭抓過來,慢慢地舉起來,讓火苗把繡帳點著了,把鴛衾點著了,然后在騰空而起的火焰中仰頭大笑,笑得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不過那樣的畫面在我腦子里并沒有多作停留,因為他回來了,及時幫我抹去了它們。

隨著推門的聲響,他出現(xiàn)在了燭光中。他好像剛剛經(jīng)歷過什么,顯出疲憊的樣子,一只手扶著墻頭,慢慢地朝我走來。他看著我,定定地看著我,目光熾熱又專注。

在他的面前,我積蓄了很久的淚水,滾燙地滑落下來,滑過臉頰,滑過下巴,一直掉在了地上。

很快,他撲上前來,一把把我抱進他的懷里,抱得緊緊的,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來。

他說,對不起,我有事情出去了一下。

我的臉上又有淚水流過,有些滾熱。我沒有再流淚了呀。是他在流淚,淚流滿面。

他跟我說,從今往后,我是他的女人,他是我的男人,我們要互相信任,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互相信任。

我的一顆心,也便冰消雪化了。

接下去,是我們夫妻魚水情濃。

很快,我懷孕了,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

懷孕以后,他讓我辭職在家好好休養(yǎng),他說他的收入足夠養(yǎng)活我和孩子。我雖然舍不得辭去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但我更不想和他分居兩地。為了他,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咬牙辭去了工作。

辭職那天,主任跟我開了個玩笑,他說,讀福柯的人,在這里肯定是不會久待的。

主任的話,只能讓我臉紅。

只是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當初為什么要我讀???,他說過這其中有故事,后來卻沒提起過。

不管如何,我結束了衣錦小城里的生活,投奔了他,住進了他的高檔公寓,安心養(yǎng)胎,過起了居家太太的日子。

本以為自己果真從一個灰姑娘,一步成為了王妃。

哪能想到,事實可能是一場陰謀。?

5

辭職以后,我就安心待在了家里。房子挺大的,有寬敞的客廳,有多個房間。在他的書房里,豎著高大的書架,架子上立著許多書。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橫格里,全是與福柯有關的書,有福柯本人的著作,也有寫福柯的。

我有時會抽出一本,讀上幾頁。

季帆回來,發(fā)現(xiàn)我讀書,讀的還是??碌臅?,他顯得很高興,目光亮亮地問我,讀到了什么。而我實在說不出所以然。他的目光,也便很快黯淡下去。

在我懷孕期間,季帆可以說很好地盡到了人夫的責任。平日再忙,也盡可能回家陪我。周末有事,出去一趟,也會及時回來。

很多時候,我們會去離家不遠的公園里散步。我扎一束馬尾辮,臉上毫無妝容,穿著寬大的棉布裙,挺著個大肚子。他面貌俊朗,身材挺拔,往往引來路過美女的側目。

我問他,有沒有覺得我像一頭笨熊,而他是個遛熊的?

他聽了,輕撫我的臉,說,熊是保護動物,可珍貴了,誰遛得起。又說,一個女人,挺著大孕肚的時候,才是最好看的。

不論他說的是不是真話,反正我聽著舒服。

季帆還經(jīng)常從外面帶煲好的湯回來,雞湯,也有魚湯,總是煲得透透的,特別香。問他是誰給煲的,他說是讓餐館加工的。我喝著,覺得這湯里沒有一點燥火味,有的是細火精工才能煲出來的沁香。心里想,這樣的餐館,真是有心了。

在我懷孕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我一個人守在屋里。有事做做,沒事就找事做,給他收拾衣服,讓他每天干干凈凈地出門,給沒出生的孩子準備衣服,里的外的,冬天的夏天的,一一準備起來。每天,無論做什么事情,我的心里都充滿了欣喜,就像初次拿到工資,給父母和妹妹買東西時的心情,甜滋滋的。

待到快足月的日子,我才答應他去鄉(xiāng)下,把我的母親接過來照顧我。

母親到來之后,對我的生活驚喜不已,把我的房子里外看看,說客廳這么大,臥室裝修得這么好,還帶著大陽臺,陽臺又連著個小房間,還有客房、書房,真是好。

母親還說,我看這城里,哪里都是漂亮的姑娘,紅裙子,綠衫子,一個個好看極了,我女婿也長得那么好,怎么就沒有就近找一個,偏偏跑大老遠找了你,你呀你,真是前世修了。

母親的意思是,季帆娶我為妻有些不可思議。但她沒有往下去思考,這不可思議的事情,為什么會發(fā)生。

生孩子了。我拒絕剖腹產(chǎn),堅持順產(chǎn)。生孩子很痛,那是一種撕裂的痛,連筋帶血地被撕裂開。躺在產(chǎn)床上,聽著旁邊傳來一聲聲殺豬宰羊般的嚎叫,哭爹的,喊娘的,罵老公的,撕心裂肺。只有我咬著牙關,用力,努勁,再痛也沒哼一聲。助產(chǎn)的醫(yī)生護士都夸我堅強,說我是好樣的。在我心里,我覺得,我生我的孩子,也是我愛的人的孩子,再痛,也讓我欣慰,因為那是我和他聯(lián)結在一起才會有的感受,我是真心喜歡。

在我的無比欣喜中,迎來了孩子的呱呱墜地。是個女兒。大眼睛,高鼻梁,紅紅的小嘴巴,模樣挺像她爸,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兒。

寶寶躺在我身邊,我們一起被推著出產(chǎn)房。出門后,我看到,他就站在門口,臉緊緊地繃著。他看見了我,先是愣在那里,愣了一會,才回過神來,一個箭步,撲在了產(chǎn)床前,撲得急,差一點跪在了地上。他的雙眼,盯著我的臉,盯著一旁的小臉,然后,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整個月子,我都被他和我媽照顧得好好的。我心情好,營養(yǎng)也好,奶水充足。孩子吃得好,睡得好,也就長得快,白白胖胖的。

此后我的心思全在寶寶身上,她一笑一顰,一哭一鬧,都讓我覺得開心又神奇。她醒著,她睡著,我都陪在她身邊。我就想看著她,最好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靜靜地看著她,甜甜地看著她,看著被我們帶來世上的神奇的小東西。

只是有個晚上醒來,我卻聽到了異樣的聲音。仔細聽聽,是很沉悶很細微的鼻息聲,來自近旁。沒錯,應該就是我的枕邊人。不是喘息,更不是鼾聲。怎么了?我不覺抬手摸去,一摸,手心里涼涼的,好像是水。怎么回事?是他在哭嗎?

我小心地推了推他,問,老公,你怎么了?

他卻沒有理會我,翻了個身,竟然用冰冷的聲音說,睡吧。

那一夜,我再沒睡著。

第二天,他才跟我解釋,說是他的一個好朋友病了,病得厲害,只怕是好不了了,所以半夜里才忍不住哭了。

我聽了,也就相信了。還說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和他一起去探望他生病的朋友。

他說不必了。

他狠狠地親吻著女兒,對著女兒說,寶貝,不管到哪一天,你都是老爸的命。

我接口說,寶寶是爸爸和媽媽兩個人的命。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轉眼到了假期,想著妹妹放假了,和母親說讓父親帶她一起過來玩玩。母親說也好,你妹妹早就想進城了。我給家里打了電話,讓我父親不要老是顧著田地,休息幾天,帶著妹妹一同過來。過了幾天,我父親和妹妹果真過來了。

我父親是個灰撲撲的農(nóng)人,到哪都是一個樣子,身上一件半舊的衣服,腳上一雙帶泥的膠鞋。來到我家后,我這已經(jīng)接受城市生活的母親,看到父親的樣子,忍不住嘮叨了幾句,說他出門也不記得換件好點的衣服,說他怎么就不把鞋子上的泥巴刷一刷。父親聽了,便有些坐不住,說這城市讓他渾身不自在。我問他,哪里讓他不自在了。他說別的不說,就這腳下,明晃晃的地磚讓人落不下腳。他還說田里的稻子揚花了,不能斷了水,西山坡新辟了兩塊荒地,想種蕎麥,還沒下種。

父親很快回去了,妹妹留了下來。

我這還不太懂事的妹妹,很快給我找出了事情。

6

我的妹妹宋小琴,小我?guī)讱q,還在上中學。她長得和我不太一樣,我是圓臉,她是瓜子臉,我是大眼睛,她是細長眼。也就是說,從臉面上看,我是忠厚之相,而妹妹比我機靈。

妹妹來了之后,在我家里這樣動動,那樣翻翻,每個房間都不放過。我母親罵她,說她到哪里都跟在家里一樣,這里刨那里挖,是只缺少管教的毛猴子。而我袒護著妹妹,說她還小,不能過分管束她,她愛玩,隨她玩去。

有了我的話,妹妹越發(fā)放開了手腳,誰的東西都敢動,包括季帆的。

我也有所擔心,怕妹妹不小心弄壞了季帆的東西,惹他不高興。但是妹妹不在季帆眼皮下翻動他的東西,也不見得季帆說什么。

而妹妹,見沒有人阻撓她,越發(fā)起勁了。

不久,妹妹撲閃著神秘的眼神,跟我說,姐姐,姐夫對你不好。

母親聽到了,罵妹妹,說,你這個毛猴子知道什么,你姐夫給你姐姐住這么好的房子,讓你姐姐吃得好,穿得好,這樣還不好?要怎么樣才算好?

我笑笑,打趣說,小琴將來嫁的,才是好的。

妹妹撇撇嘴,不理會我和母親,還是倔強地說,姐夫不好!就是不好!

又過了幾天,妹妹特意避開母親,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姐姐,姐夫這幾天肯定要出門。

我說,姐夫工作忙,出門是常事。

妹妹說,姐夫這回出門,不是為了工作,是去看一個人。

我聽了有些不高興,說,小琴,你瞎說什么呀,姐夫想去看誰,去看就是了,你小小年紀,瞎操個什么心。

妹妹說,姐姐,我聽到姐夫給人打電話了,我都聽出來了,姐夫跟電話里的人說話,聲音都不一樣呢,你要當心。

我敲下她的小腦袋,說,在你姐夫心里,還有誰比你姐姐和寶寶更重要?

妹妹不依不饒,說,姐姐,你就是不信,那我跟你說吧,姐夫老是背著你,去陽臺上打電話,我聽到好幾次了,這次應該是電話里的人說了什么,好像是要他過去,他說等我,我馬上就到,你就等著看吧,他肯定馬上跟你說他要出去。

妹妹的話,讓我忽然間有所觸動,我也想起來了,季帆好多回在通電話時,總是去外面的陽臺上說話,我以為他怕吵著我,吵著寶寶,現(xiàn)在想,也有可能是有心背著我。而臥室外面的陽臺,和小房間的陽臺是貫通的,他接電話時走去另一頭,我聽不到,小房間里的人卻可以聽到。妹妹來了以后,本來讓她和母親一起睡客房,但她說她喜歡小房間,有時就一個人賴在小房間里睡。所以,季帆可能沒有想到,小房間里住著人,隔墻有耳。

妹妹才跟我說完,季帆果真過來跟我說,他有要緊的事情,要出幾天差。

以往他要出差,會很仔細地收拾行李,衣褲歸衣褲,用具歸用具,在行李箱里一樣樣擺放整齊。我?guī)退帐?,也一樣做得細致。而這一次,因為心里起了個疙瘩,我就跟他說了個謊,說自己有點不舒服。

我以為他會好好收拾出門的行李,像以前一樣。但是,他沒有。他飛快抓起隨身的東西,匆匆就出門了。沒有帶換洗的衣服,沒有帶出門的用具,甚至連筆記本電腦也沒有帶,這,哪里是出差的樣子?

季帆出去之后,看著被關上的門,我有些失落。

妹妹又晃了過來,在我的面前滴溜溜轉動著她的小眼珠。

我看著妹妹,看著她洋洋得意的樣子,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問,小琴,你是不是還聽到了什么?

妹妹驚了一下,想掙脫我的手,但是被我抓緊了。妹妹說,我聽到姐夫喊一個名字,應該叫雪靈。

雪靈?這個名字好熟悉,不就是我丈夫的前女友嗎?他們不是已經(jīng)分手了嗎?

我瞪起雙眼,沖著妹妹問,你聽清了,他是為雪靈出門的,是不是?

妹妹看著我,目光里有些驚慌,點了點頭。

我松開手,放了妹妹,身子一軟,不爭氣地癱坐在了地上。

妹妹說,姐姐,你放心,我會幫你的。

接下來,為了探究季帆,以及他背后那個人的底里,弄清我的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妹妹達成共識,要盡一切辦法找出真相。

很快,我把目光投在了書房中的電腦上,是季帆平時隨身帶,這一次卻遺留在家的電腦。或許,打開電腦,真相將會大白。

但我很快失望了,按一下開關,屏幕是亮了,卻不能進入,因為設了開機密碼,加了保護。我嘗試了許多密碼,包括季帆的生日,他身份證上的一些數(shù)字,甚至寶寶的生日等等,都不行。

妹妹到底是個機靈鬼,不是一般的機靈。她找出一本臺歷,指著上面的一個日期,說,我們再試試這個。我看到,那臺歷上的那個日期,是用紅筆圈了的,好像一顆心的形狀。我看著,狐疑地問妹妹,這是什么?妹妹再指著另一個同樣用紅筆圈畫的日期,說,你再看這個。我一看,看出了端倪,脫口而出,這是寶寶的生日。妹妹聽后朝我笑笑,說,寶寶生日的這個日期,只有最新的一本畫過,而那個日期,在你家的每本舊臺歷上,都是畫過的,我猜想,那個日期一定是某個人的生日。

我不能不佩服妹妹的心智。

妹妹又說,所以我說姐夫對你不好,因為你生日的日期,并沒有畫,我問你,他記得你的生日嗎?我聽著,搖了搖頭。妹妹再瞄了我一眼,說,要是姐夫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我是不會放過他的。

我在密碼框里輸入那個日期,再敲回車,過關了。

真相昭然,我的天空瞬間坍塌。

7

妹妹把季帆與雪靈,以及與雪靈家人的聊天記錄,還有他保存在文檔里的信件與日記,一一導了出來。

年少的妹妹,機靈的妹妹,自認為幫了姐姐一個大忙,小臉上滿是得意。

可是我,突然好想扇妹妹一個巴掌。

我沒有打妹妹,我哪里還有打人的力氣。

拿到這些之后,我把小寶交給了母親,囑托母親看好孩子,然后把自己反鎖在了房里。我在房間里,用耳塞塞住耳朵,用被子蓋住頭,憑誰敲門,誰呼喊,也不理會。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看季帆留存的文字,大概有一天一夜吧。說實在,我是捂著胸口在看。那些字句,就像尖刀一樣,刺在了我的心上,刺得我簡直喘不過氣來。

我看完了。

看完之后,我的腦子是混沌的,一點也記不清他們聊天的具體詞句,但是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像一道閃電,冰冷鋒利,無比清晰。

先說我與他的婚姻吧,這婚姻之所以會發(fā)生,要從雪靈說起。

雪靈姓白,白雪靈。

雪靈和季帆是曾經(jīng)的同學,他們很早就相戀了。這事我是知道的,所以不管他們在聊天中多么親熱,都不關我的事。問題是,季帆與雪靈一直沒有分手,直到現(xiàn)在。但是他們不能結婚,原因是雪靈有病。雪靈患的是精神分裂癥,與家族遺傳有關。她的媽媽,把這個病傳給了她。她媽媽原本也是不能結婚的,但是她爸爸堅持娶了她媽媽。她媽媽還生了個孩子,也就是雪靈。本以為她媽媽生了孩子之后,病情會加重,但是沒有,有了孩子,她媽媽的病情竟然穩(wěn)定了。

再說雪靈,她的形象,通過季帆的文字,我能想象到,年輕的姑娘披一頭烏黑的頭發(fā),穿著白裙子,穿著繡花鞋。或許,她的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樣,雪花一樣潔白,精靈一樣清澈。

季帆這樣記錄,雪靈穿著紅緞繡花的鞋子,他為她當眾蹲下身子,輕輕拂去停留在鞋面上的一點灰塵。雪靈披散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他在她的發(fā)際別上一枝玉蘭花,并把臉久久地埋在她飄香的發(fā)叢中。他說,雪靈最喜歡的事情,是看雪。下雪天,他和她,手握著手,偎依在寬大的窗前,久久久久地,看漫天白雪飛舞。

但美如白雪的姑娘,病了。

雪靈的病,跟她媽媽早年一樣,是間歇性的,而且發(fā)病時間較晚。在與季帆相戀之初并沒有出現(xiàn),是后來才發(fā)作的。因為這病,雪靈不適合結婚生育。而且季帆的父母知道情況后,堅決反對季帆和雪靈結婚。但是季帆一直深愛著雪靈,不肯離棄,他說,就算不能結婚,也要一輩子與她相守。

看到這些,我的心是絞起來的痛。你們要一輩子相守,你們盡管相守你們的吧,把我扯進來干什么呀?

咬牙,忍住心痛,讓自己跟自己,把事情說下去。

再說雪靈的現(xiàn)狀,從季帆的日記中看出,情況很不好,應該是病重了。說起來,雪靈病重,還和孩子有關。原來,雪靈竟然懷過季帆的孩子。雪靈懷過孕?是她發(fā)病之前,還是之后?應該是在她發(fā)病之后。發(fā)病之后還懷孕?孩子呢?

季帆記錄得很清楚,雪靈在發(fā)病之后,哪怕在間歇期,也變得十分偏執(zhí)。最偏執(zhí)的事情是,她要生孩子。她說就算不能與季帆結婚,也要生個孩子,和相愛的人生個孩子。雪靈為什么堅持要孩子?我猜想,雪靈可能受她母親的經(jīng)歷影響,認為自己有了孩子,病癥也會像她媽媽一樣穩(wěn)定下來吧。而季帆為雪靈的身體著想,同時擔心孩子會遺傳疾病,一直不同意。雪靈就自作主張,暗中做了手腳。但是孩子沒能順利生下來,而是意外流產(chǎn)了。流產(chǎn)之后,醫(yī)生說,雪靈再也不能懷孕了。受此打擊,雪靈徹底垮掉了。而她哪怕在重病中,心心念念的,還是孩子。聽到孩子的哭聲或笑聲,就變得狂亂,要是看見了孩子,就想沖上去抱過來。

季帆為了安慰雪靈,想領養(yǎng)個孩子。但是季帆的父母不同意領養(yǎng),他們逼迫季帆找個人結婚,生個孩子。他們還表示,只要季帆把季家的血脈留下了,就算他今后要與雪靈相守終生,他們也默認了,再也不會干涉。

與父母對峙了數(shù)年,眼看著父母一年老一年,他一年長一年,雪靈的病情一年重過一年,最后,季帆妥協(xié)了。

所以,這才有了我的登場。

我這個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灰姑娘!

我整個人,我的生命,我的意義,只是季帆在網(wǎng)絡上隨機尋得的一個子宮!

所以,季帆同我交往后,沒有多談情感,甚至他說過,通過相親結識的男女,是不存在愛情的。

季帆的來去匆匆,沒有周末,只為雪靈。新婚之夜消失不見,為雪靈;午夜里暗自流淚,也是為雪靈。

所有的不解,都可以解釋了。也全都不再需要解釋了。

而我,隨時可以被他們掃出門去?,F(xiàn)在還沒掃我走,因為孩子還小吧。

我的存在,只因為孩子。

孩子呢?

一想到寶寶,我馬上扔了電腦,滾下床,撲上前啪地擰開門鎖,從房間里沖了出來。

母親和妹妹守在房門外,臉上帶著擔憂。而我的兩只眼睛,一定瞪到了最大,瞪成了火山口了吧。

我問,寶寶呢?

母親用哀求的聲音說,小麗呀,你別嚇媽媽呀,你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快吃點吧。

我什么都不管,只是問,寶寶呢?

母親說,被季帆帶走了。

我聽了,幾乎跳起來,趕緊問,季帆不是出門了嗎?他怎么把寶寶帶走了?

母親說季帆回來過了,在我把自己關在房間的時候,帶走了寶寶。

我再也堅持不住了,一陣頭暈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嘶吼,就像母獸的呼號。

我不能讓自己倒下,我掙扎起來,撥打季帆的電話,竟然是關機的。

我渾身抖索不停。我咬住嘎嘣亂響的牙關,抓住母親的手,緊緊地,使勁地跟她說,媽,我要吃東西,馬上就吃,我,我要吃得飽飽的……

我把母親端上來的食物,用盡力氣挖起來,大勺大勺地往嘴巴里送,使勁地咀嚼,拼命地吞咽。我的樣子,不再是羊,一定像極了一頭母狼。

吃完了,我拉住妹妹的手,說,好妹妹,你有辦法,你幫我找到季帆,還有雪靈,我要跟他們要回我寶寶!

妹妹說,姐姐,我會幫你的。

母親卻說,小麗,你聽我說,季帆說過,讓你別擔心,他很快會把孩子送回來的。

我說,媽,這本來就是一個陰謀,他們會搶走寶寶!

母親說,真要是這樣,你別怕,你有爸媽,還有妹妹,我們家就算砸鍋賣鐵,也會幫你找回寶寶。

我和母親妹妹,一起撲上大街,滿大街慌亂地招手,招了半天,好歹招來了出租車。司機問我們?nèi)ツ睦?。這個時候,我的腦袋還有點清醒,跟司機說,去醫(yī)院,有精神科的醫(yī)院。

我們跑進醫(yī)院,找到精神科,向醫(yī)生護士打聽有沒有一個叫白雪靈的病人。一家醫(yī)院沒有,馬上去另一家。

那個時候,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兩個字:女兒。

8

終于找到我的女兒了。

我想過這樣的場面,在病房里,我的女兒被抱在一個女人的懷里。女人笑著,面容美麗,笑容燦爛。女兒也笑著,像在我懷里一樣,嘎嘎歡笑。而一個男人,伸出長長手臂,抱住了他面前一大一小兩個寶貝。

并不是這樣。我找到女兒的時候,她被季帆抱著,坐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外面的走廊里。在他們的身邊,坐著一位頭發(fā)灰白的婦人。

女兒在季帆懷里啃著小手,一見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張開手臂,朝我撲來。

季帆抬起頭,看到了我,一臉驚訝,說,你怎么來了?

我不理他,伸手去接女兒。

他卻抱緊了女兒,說,你快回去,讓寶寶在這里再待一會,我會把她送回家的。

這時候一旁的婦人站了起來,上前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說,你是小麗吧?我們要謝謝你,謝謝你們。

我隱約猜出,這婦人就是雪靈的媽媽。婦人的臉色同樣灰白,面容清秀,但是神情看起來非常痛苦。老人無助的樣子,讓我覺得心疼,就像當年看著握著大掃帚掃街的大媽,很想幫幫她。但是,因為她的女兒是雪靈,我還是推開了她的手。

我上前,走到了季帆跟前,飛快地伸出手,一把抱過我的女兒。

季帆急促地說,小麗,你聽我說,我會好好跟你解釋的,現(xiàn)在請你聽我說,把寶寶給我,我一定會帶好她的。

我什么都不聽,抱著寶寶就走,一面喊母親和妹妹,說,你們快把他攔住,把壞人攔住,不要讓他搶走我的女兒!

我飛快地跑出走廊,跑到出口,跑下樓梯。

聽到季帆追在我身后喊,小麗,你要小心!

母親追上前,也喊著要我別跑,要當心。

我怕我一停下腳步,季帆就會追上來,從我的懷里奪走女兒。

我一口氣跑出了醫(yī)院,跑到了街頭。

我要坐上車,帶著女兒,離開這里。

我在招手,拼命地招手。母親追到,和我一起招手叫車。

眼看著,一輛車子朝我們開來了。

但是,并不是我們要的出租車,那車不正常地直接沖了過來,沖向了人群。

剎那間,一片尖叫聲。

失控的車子還是沒有停下來,眼看著要撞過來了,撞向我們。

這時候,我的腦子變得十分清醒,一把把懷里的女兒交在了母親的手上,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她們推開。

然后,車子撞上了我,把我撞飛了,高高地飛起來。

又落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就好像來到了無邊無際的世界,游著,蕩著,飄著,像做夢,又不像做夢,只覺得身心都無比地放松。

可我還是醒來了,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我松動眼皮,覺得整個腦袋在痛,痛得厲害。我的耳朵里,傳進了不少聲音,我仔細聽著,慢慢分辨出來了,有父母的呼喊,妹妹的叫喚,還有陌生人詢問,還有,還有他的說話聲。

他說,小麗,你終于醒了!

母親說,謝天謝地,我的女兒沒死……

父親說,放屁,我的女兒怎么會死!

妹妹哭著叫,姐姐,姐姐……

可是,可是怎么少了一個聲音?寶寶呢?我的女兒呢?

我想看,看看我的親人們,看看我的女兒,可任憑我怎么睜大眼睛,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母親一定明白我的想法,跟我說,寶寶在,我抱著呢,剛睡著了。

可我為什么看不見?

我沒有眼睛了嗎?

我很快知道,自己被撞傷后,除了骨折,還有雙眼視網(wǎng)膜脫落。雖然經(jīng)過及時治療,目前身體有所恢復,但我的眼睛必須再進行手術,不然我就再也看不見了。而換膜,不是想換就能換的,需要找到供體。

我說,我不要手術了,我不想再看見什么,這個世界這么骯臟,我寧愿從今往后眼前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

他說,小琴都跟我說了,我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是小麗,這其中還有許多你不知道的,我現(xiàn)在還不能跟你說,等你恢復了,我會好好跟你解釋。

可是他說什么,我都不想聽,我甚至不想記起他的名字。

此后,我就在病床上,不死不活地躺著。

身體的傷,可以好起來。心頭的傷,還有好起來的可能嗎?

我認定,我的眼睛,好與不好,都將是一個樣。我的眼前,已經(jīng)不會再有光明,再有顏色。有的,也就是一團漆黑,漆黑一團。

我不說話,不思考,甚至不再呼喚寶寶。

直到有一天,父親在我的床前,默默地叨念,田里的稻穗快成熟了,西山坡種下的蕎麥,也開花了。

聽著父親的話,我的腦子里慢慢地出現(xiàn)場景,還有顏色,廣袤的田野,一望無際,田野中全是成熟了的稻子,一片金黃燦燦。山坡上,蕎麥花開,白白茫茫。

這時候母親抱來了寶寶,把寶寶放在了我的身邊,寶寶爬上了我的胸口。母親說這些天我沒在家,寶寶天天想媽媽,都瘦了。我伸手摸到寶寶的小臉,好像是小了一點。寶寶的小嘴巴,發(fā)出媽、媽的乳音,小手在我的臉上亂抓。我握住她的小手,軟弱綿柔,掌心好像大了一點,手指也長了一點。我忽然想看看,但是我看不見。

我終于同意接受角膜移植手術。

不久,有了好消息,供體找到了。

我被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順利。

9

手術之后,醫(yī)生交待,恢復期間,不能讓我的情緒激動,不能開懷大笑,更不能傷心落淚。我也就提出要求,我不想見的人,不要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

誰是我不想見的人?

還有誰。

我眼前的世界又重新出現(xiàn)了,開始模糊一團,慢慢有了輪廓,漸漸地模糊褪去,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又清楚地看到,我的父母親人,我親愛的女兒。

無法表達心頭的感謝,對為我提供角膜的人。我想這個人應該不在人世了,但他或她又是在的,是和我在一起了。他或她的生命為我延續(xù)生命的色彩,那么我的命,也是他或她的延續(xù)。從今往后,我這生命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兩條命了。

我可以出院了。出院的日子,我跟父母提出,直接回鄉(xiāng)下老家。帶著寶寶,一起回老家。父母說,早就替我安排好了,老家的房間,父親和妹妹之前回去,都替我們收拾好了。

我和我的家人,回到了鄉(xiāng)下。在我們的面前,果然是四野的稻田一片金黃燦燦,而西山坡的蕎麥花,開得正旺,一片白色,就好像落滿了白白的雪花。

我家已經(jīng)蓋起了兩層的小洋樓,好看的墻磚,明凈的玻璃窗。矗立在村子里,算是比較醒目的了。我知道,造這房子,他沒少資助。進了房子,客廳里擺著嶄新的沙發(fā),墻上掛著時新的電視機。這些,也是他給送來的。

就算他用整個世界來交換,也要不走我的女兒。

此后,女兒和我在鄉(xiāng)下,蹣跚學步,追逐著雞鴨,哈哈歡笑著。我身體痊愈之后,帶著寶寶,跟隨著父母,去田里收割稻谷,去西山坡收獲蕎麥。

我偶爾會和網(wǎng)友們聊聊天。那位愛好文學的小學老師說,他最近在讀福柯了,最初還是我建議的。他說雖然讀不懂,但還是覺得??抡f得有道理,深奧,深不可測。他說既然我早就關注???,那么我也一定有深度。他說他近來更喜歡深沉一點的女子。他說要是我還單身,想和我交往。

還有喪偶男士,也活過來了。他還是說那天的事,也就是他妻子出車禍那天的事。他說,那天不完全是他說的那樣,他和他妻子之間,并不是一樁小誤會,而是他和妻子攤牌,說他在外面有了小三,要和妻子離婚。結果妻子當時氣得不行,但是沒吵沒鬧,獨自開車出去,卻再也沒有回來。他說他的妻子并不是遭遇了車禍,而是自殺。妻子沒了,他和小三,原本可以名正言順地結婚。但是他們卻分開了,他們覺得,要是繼續(xù)在一起,那么兩個人的中間,橫著一條人命。喪偶男士說,網(wǎng)上許多人,關心的都是他有沒有房子和車子,只有我很耐心地聽他傾訴。他說,要是我愿意,他想和我交往。

他,那個他,沒有在我面前出現(xiàn),但不斷給我發(fā)信息,每天都有。

——你和寶寶,都好嗎?為了不給你造成刺激,我只能承受著不能見到你們,不能和你們在一起的煎熬,我每天都很痛苦,但這是我應該受到的懲罰。

——還記得我在新婚之夜對你說的話嗎?我說過你是我的妻子,我會做一個好丈夫,好好對待你。我要是跟你說,這不是我的虛情假意,而是我的肺腑之言,你還會相信嗎?

——我說過,寶寶是我的命,現(xiàn)在我感受到了,你和寶寶,都是我的命。

——小麗,關于我以往的感情,我確實沒有好好地跟你說,因為一個人總想守住點自己的秘密,而且我怕你不理解,怕你傷心?,F(xiàn)在,我想跟你說個明白。我是愛過雪靈,愛得真心,愛得專注,但那是在認識你之前。當然,我不是為離棄雪靈才找你的。我最初上網(wǎng)絡找女友的動機,可以說,確實是可恥的,我想找個人生育,想生個孩子,好讓雪靈看著開心,讓她能夠擺脫病魘,讓她好起來。但與你見面之后,我改變了想法。初見你,是那么樸素,單純,又堅強。你穿著樸素的衣服,走到了我的面前,目光撲跳。那一次,你的腿在桌上撞到了,一定很痛,可你蹙著眉頭忍住了。晚上,你陪我走到酒店門口,那是你懂得關照別人。但你在門口不肯進入酒店,進入陌生男人的房間,就算我故意邀請,你也不肯邁進半步,那是你懂得堅守自身。你可相信,在我的眼里,你真的是一位好姑娘。所以,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傷害你。我要是接納了你,你同樣接納了我,我們就是夫妻,風雨同舟,相濡以沫,白頭到老的夫妻。

——你一定記得,在我們的新婚之夜,我遲遲不歸,差一點冷落了你。那天晚上,我是去看望雪靈了,我接到電話,那天她病得很重,喊呼著我的名字,要是我不去照看她,她就不配合醫(yī)生的治療?;貋碇?,你還在燭火中等我,看到你無言地滾下淚珠,我的心都碎了,以致自以為堅強的我,在那個夜里淚流滿面。那一夜,我抱著你,再一次對自己說,這個弱小的女人,是我的女人,我決不辜負她。

——我還要跟你好好地說說雪靈。雪靈也是位很好的姑娘,她不僅人長得好,還非常善良,有愛心。她看到環(huán)衛(wèi)工人在雪天掃大街,會掏盡口袋里所有的錢,買來熱騰騰的奶茶,給他們送去,好讓辛苦勞動的人暖一暖身子。她還會拿起掃把,和大家一起掃地,一起干活,不怕冰雪凍壞了她的臉和雙手。還有一件事,雪靈在自己還沒有患病的時候,就早早地簽署了遺體器官捐贈的協(xié)議,要求在她死后,無償捐獻自己身體的器官。雪靈的母親,也就是你在醫(yī)院里見過的老人,也是位好人,她一直堅強地守在生病女兒的身邊,支持女兒所做的決定。再說件事,在你懷孕期間,你喝的那些雞湯魚湯,并不是我從餐館里帶來的,而是雪靈媽媽親手給你煲的。她這么做,并不是想著你的孩子歸雪靈,而是她的善意。在她的心里,把你當自己人。

——如果說,雪靈是位天使,那我和雪靈的愛情,就是天上人間的浪漫;而你,更像一位凡間的女子,我和你的婚姻,那就是踏踏實實的人間煙火。

——我的妻子,你應該能夠理解我的痛苦,面對曾經(jīng)深愛的人一天天被病魔摧殘,而我卻束手無策。

——知道我為什么要讀福柯,又為什么讓網(wǎng)絡上結識的姑娘,包括你,也讀??聠??因為一位年輕醫(yī)生曾對我說,??抡f過,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社會性的。我想,既然精神疾病是社會性的,與社會有關,就不是先天遺傳的,那是不是就有救了?就沖著這點希望,我買來了大量??碌臅?,并且拼命地讀,雖然我不能讀懂。我也要求你們讀???,而只有你讀過,雖然你也讀不懂。但其實,福柯是思想家、哲學家,他講述的是理論,不是治療方法。雪靈的病情越來越重,她不僅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還患上了身體上的疾病。因為過度的藥物治療,致使她身體的多個臟器,都面臨著功能衰竭。

——我那天匆匆?guī)殞毘鰜恚瑳]有來得及征求你的同意,確實不應該。但我當時太急了,急著想讓雪靈看看孩子。她是那么愛孩子,我想她要是看見孩子,說不定會振作一點。但是,雪靈并沒有看到孩子。在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之前,她已經(jīng)昏迷了。然后,你來了。這事并不怪你,你沒有錯,錯的全是我。沒想到因此讓你們遭遇車禍,讓你差點沒命。想到這些,我好心痛。

——宋小麗,你在車子撞來的關鍵時刻,推開你的母親和孩子,可見,你是多么愛她們。我知道,你不想離開她們,她們也不想離開你,放心,我不會讓孩子離開母親的懷抱。

——我不會放棄你和孩子,請你們也不要輕易放棄我。我愛你們。

10

對于他,我想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了。人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心死了,同樣不能復活。往日的一切,都在時間里埋葬了吧,當作做了一場夢。

我后來還是離開了老家,回到了衣錦城。我需要工作,我必須靠自己賺錢來養(yǎng)家,養(yǎng)女兒。

我要我的家人,不要把我回衣錦城的消息告訴他。

我租了間小房子,再給自己找工作。我找的,還是環(huán)衛(wèi)工作,做一名街頭清掃大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至于為什么找這份工作,主要是因為這個工作每天只用勞動半天,上午勞動,下午休息,上午休息,下午勞動,這讓我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和照顧女兒。其次的原因,是我要讓自己從此踏踏實實地干活,哪怕干體力活。這也算是給我之前輕狂冒進行為的一個教訓吧。

我承包清掃的路段,是我熟悉的,也就是我之前上班走的路。在這路段上,有我做過收銀員的店面,還有環(huán)衛(wèi)所。

我早早起床,穿上橙色帶黃條子的馬夾,踩著晨曦的微光,手執(zhí)大掃帚,在街面上一掃帚一掃帚地清掃著。掃得仔細,掃得認真,一直掃到太陽升起。隨著太陽的腳步,千萬只腳,千百個車輪,在被我們清掃干凈的街面上經(jīng)過。看著眼前的一切,感覺挺好。

在掃街的時候,我還撿到了一只錢包。我就守在錢包遺落的地方,等待失主。后來,失主果真回來找了。失主拿回遺失的東西,很高興,要求跟我合影留念。我推辭不過,就手執(zhí)掃帚站立在街頭,面對鏡頭,展開了笑顏。

先前的店主,路過時看到我,認了出來,停下腳步說,你怎么成了掃大街的?你過得不好嗎?你可以重來我們店里上班呀,現(xiàn)在店里生意好起來了,給你的薪水肯定比以前多。

我謝絕了店主的好意。

環(huán)衛(wèi)所的主任也認出了我,一臉驚訝,問我,小宋,你不是嫁了個有錢老公了?你這是干什么?回來做志愿者?還是體驗生活?

我笑著跟主任說,生活,可能就是體驗吧,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不同的體驗。

主任揉揉眼睛,說,小宋,能說這種話的人,不會長久掃大街的。

我朝他笑笑,依舊揮動掃帚。

我想通過努力勞動,拿到微薄薪酬,陪著家人,陪著女兒成長。把日子,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進行下去。

可是,我又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還是妹妹,她大概對我的現(xiàn)狀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拉住我,跟我說,姐姐,姐夫其實是個好人,挺好的。

我掃了她一眼,說,說不好的是你,說好的也是你,你倒說說,他怎么就好了?

妹妹說,在你受傷昏迷的時候,他日日夜夜守著你,半步不離,又心疼又自責,差一點挺不住,而你恢復視力之后就拒絕見他,你都不知道,他為了你瘦成了什么樣子。

我說,憑他照顧我?guī)滋欤湍艿窒龅膼菏聠幔?/p>

妹妹說,姐姐,為了你們,更為了寶寶,你就原諒姐夫吧,回到他的身邊,你們一家人重新好好地過日子。

我搖搖頭,說,回不去了。

妹妹忽然激動地說,還有一件事,他們都不告訴你,也不讓我告訴你,怕你接受不了,可是,我不能看著你和姐夫這樣下去,我必須說出來!

我說,有什么話,就說吧。

妹妹說,姐姐,你一定要有思想準備。

我說,最可怕的事情,我都經(jīng)歷過了,現(xiàn)在就算天要塌下來,又怎么樣。

妹妹咬咬牙,轉過身去,對著窗外,仰頭看著天空,然后大聲地說,雪靈姐姐,我要告訴我的姐姐宋小麗,她的眼睛,是你給的!

我的眼睛?雪靈給的?就是說,讓我重見光明的角膜,與雪靈有關?雪靈呢?她的病好些了嗎?是她幫我聯(lián)系到了角膜供體?

雪靈已經(jīng)不在了,她走了。在她離世的時候,她的母親提出,女兒簽過遺體捐贈協(xié)議,遺體按協(xié)議捐贈。她母親知道我受傷失明的情況,當時向醫(yī)院提了個特殊的要求,讓女兒的角膜,為我移植。

我眼睛里的角膜,我能夠看到的一切,都是雪靈的。

我和雪靈,融合在了一條命里。

我們永遠地在一起了。

我又莫名地抖索起來,好像遇到了一股寒流。

怎么辦?把我的眼睛挖出來還給人家嗎?能還回去嗎?

還不回去了。

眼淚從我的眼睛里流出來,流過了臉頰,流過了下巴,滾燙一片。

這滾燙的淚水,是我的?還是雪靈的?

下雪了,衣錦城的天空中,飄下了雪花,越飄越急,越下越大,滿城一片白雪飛舞。眼看著,遠近的房屋白了,樹木也白了,街面上也積起了一層。

我穿上防雨雪的外衣,同樣是橙黃色的,來到承包路段,手握掃帚,清掃起積雪。

掃雪時,我在心里邊想,這白雪,是從天降落的花朵吧,冰冷卻美麗,潔白又純凈,只是等到暖和的陽光一曬,便消失不見了。

有的人,是不是也是這樣?

多想什么,還是快快清掃吧,別耽誤了上下班的腳步和車輪。

掃了一程,太累了,只得直起身子,站一站。

這個時候,我看到前面,我的不遠處,一位穿著和我同樣衣服的人,看上去是位男子,也在清掃大街。我想應該是一位同行,看我一個人在掃雪,過來給我?guī)兔Π?。那么,我得向人家道聲謝,謝謝人家。

我抬腳走上前去,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大哥,謝謝你!

眼前人停下了動作,他應該轉身回應我,或者看我一眼,但他卻好像僵住了,身子凝固不動。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直起腰來,慢慢地轉過頭來,慢慢地面向了我。

看著他,我張大了嘴巴,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竟然,是他!

我和他,我們兩個人,面對著面,站在雪地中。

我們互相對視,對視了許久。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可以啟動嘴唇,問,你怎么來了?

他說,朋友圈都在轉發(fā)一則消息,說的是衣錦城里,一位年輕又漂亮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每天辛勤勞動,還拾金不昧,消息后面附有圖片……

他說,我已經(jīng)辭掉了工作,把原先的房子也賣了,要是你愿意,我陪著你們在衣錦城里定居下來,我陪著你做環(huán)衛(wèi),天天清掃大街,我們一起陪著寶寶快樂成長。

我們站著,雪落在了我們身上,慢慢積聚起來,很快都成了雪人。

我和他,當然,還有她,我們,一起站在雪地里,看白雪紛紛,看雪花舞蹈。

我終于喊出了他名字。

他扔下掃帚,撲上前來,抱住了我,緊緊地抱住了我。

抱住了我們。

之后,我們就定居在衣錦城。我們夫妻倆仍然干環(huán)衛(wèi)工作,只是離開了清掃大街的一線崗位。他開辦了一家環(huán)衛(wèi)公司,承包衣錦城大街小巷以及樓區(qū)的保潔和物業(yè)管理。而我,做了他的助手。公司上下達成一致共識,必須首先保障一線員工的權益。

寶寶上幼兒園了,每天穿著花裙子,背著小書包,快快樂樂上學去。

他把我爸媽也接來了城里,一起生活。我爸總還是惦記著田里的水稻,地里的蕎麥,隔三差五往老家跑。妹妹上大學了,她是個聰明人,考了所好大學,相信將來會有出息。

我心里,還有放不下的幾個人。一個是雪靈,雖然她已經(jīng)去了天國,但我總覺得她并沒有走遠,而是與我在一起,與我融為一體了。

季帆說,他從福柯的書里理解到什么是生存,生存就是一場美學體驗,日常生活,愛情,性等等,都是生存的體驗。所以,福柯他自己的一生,就極不平凡,酗酒,吸毒,同性戀,自殺。用世俗的眼光來看,那是折騰??伤麉s是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來體驗生存,多樣化的生存。??逻€說了,生存的終極體驗,是死亡。沒有體驗過死亡的人,總覺得死亡可怕,真正體驗到了,或許就是生存的一部分,同樣是美麗的。這終極的體驗,??峦瓿闪耍╈`也完成了。我們還沒有完成,我們還要相愛,思念,感恩,各種各樣。所以,我們要給自己的內(nèi)心減輕自責,愧疚,壓力,從而輕松地去完成一場生存的美學體驗。

我聽著,點點頭。

我還記掛著一個人,雪靈的母親。我見過她,灰白的頭發(fā),疲憊的面容,還有慈祥的眼神。

那是一位有大義的母親,幫去世的女兒完成了遺愿。

也是一位善良的母親,會給我,給我的女兒,煲送最香美的雞魚湯。

在一個冬日里,我和季帆,完成了我們共同的一樁心愿。與紅十字會的機構,分別簽署了一份遺體捐贈協(xié)議。我們希望,在我們各自完成了生存的美學體驗之后,讓遺體還能得到利用,幫助有需要的人們。

然后,我們帶著寶寶,找上了雪靈生前的家門。

雪靈的母親在屋里,正拿著布巾,對著墻上懸掛的遺像,輕輕地拭去框邊的灰塵。而鏡框中,是一位年輕又漂亮的女子,穿著白裙和紅鞋,展示著一個翩躚的舞姿。

老人看見了我們,一下子愣住了,瞪著眼睛,那是一雙近乎干涸的眼睛。

我走進屋去,一步步上前,面對著老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我大聲地喊,媽!

我的身后,一個激動的聲音說,寶寶,叫外婆!

寶寶歡快地叫,外婆好。

老人慢慢地回過神來,只見她的嘴角,一點點地卷起來,笑開來,她的眼睛里,很快泛起了淚花。老人伸過手,把我拉了起來,一下抱住了我,抱得緊緊的。

接著響起老人顫抖的叫聲,女兒,是我的女兒回來了……

一起回來的,還有女婿,還有小小的外孫女。

窗外,又飄起了雪花。

輕盈的,柔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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